10 英雄宿舍

月下的小树林静谧无比,常绿的侧柏和塔松散发着比夏日更加清冽的香气。中间有块空地,电木铺的,边上有几只长椅。我在中间的长椅上坐下来,裹紧棉衣。

我在想,林父说得真好,我父亲呢,我父亲的话也非常在理,只是想来想去,终究,我听到父亲的话,一点也没有感动,也不开心。而林幸哲呢,看样子要飞起来。

我干脆在椅子上躺下,看着被街灯照耀得不像黑夜的天空。我在想,我要有个这样的父亲该多好啊,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逃学去打游戏了,我父亲那么有钱,买几台电脑放家里,周末或晚上,我就可以邀请伙伴们在家里打了。平心而论,打游戏也很累的,如果放开了让我打,我也不会天天趴在屏幕前,是不是?

父亲不管姐姐骂人打架,她也没有天天去和人打架去,也没有天天骑在人家墙头上骂街,是不是?她还要学习呢。我姐姐是喜欢学习的,特别喜欢英语,整天嘟噜嘟噜的,还喜欢背古诗词,搞得很有学问的样子。但要让她打游戏,她一准儿就了,也许连个丹都不会炼。也不会修自行车,更不会修电饭煲,这些,可都是我干的。

爸和爸,咋这么不一样呢。

丁零零——吓了我一跳,真是没想到这么个小角都装了电铃。晚自习下课了,家长会也差不多了吧?我家在广安县,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呢,现在回去也不早了,那些家在外地的家长们,都是早就来了,住在学校附近吧,还好一些。

有点冷了,身子底下凉飕飕的,我坐起来,再裹裹衣裳。我想,如果父亲去教室找我,这个时候该是走到了。如果去宿舍找我,这个时候该走了一半的路程,走到行知楼前了。

再等一会儿,我告诉自己,他找不到我,就转头回去了。

但是呢,我转头一想,他就算听了班主任的话,真的会去找我吗,揍我吗?他刚才说了,每天晚上想到我在技校,心都揪成个疙瘩。他刚才还说了些啥呢,我细细想来,社会制度的问题——不管什么问题,他儿子,我,在技校了,为什么成个疙瘩?

——我想来想去,恍然大悟——他认为,他的儿子已经废了。

所以,有个老师过去提示他是直播座谈会了,所以他吃惊了。所以又说了些客套话打住了。

是的,我再一次想起,我是被他宣判过的人。在他那里,他的儿子已经被判了“死刑”了,顶破天当个工人,在他眼里和死了差不多了。

我感觉到眼角有东西流出来了。

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没有人会找我,没有人会揍我,没有人关心我。

我站起来,往小树林外走去。

小声点,小声点。有人来了,我灵机一动,躲在树丛后。几个人影钻进小树林了,也坐在长椅上,嚓一声响过,火光闪起来,两个人的头凑一起,接着又赶紧分开,收了火机。

烟味儿,飘散开。

原来是两个偷着来抽烟的。真热闹,我心想。原来,这样的秘密角落,故事这么多呀,学校管理这么严,还是有漏网之鱼,还是有法外飞地呀。我想就算我大大方方走出去,他们能把我咋着,我又没犯法,是不是?对呀,我又没犯法,我干吗要一见人来就藏起来。

╳他妈的,今儿挺冷啊。

我正想走出去,突然听到对面其中一位开了口,是东北口音,听着三四十岁了吧。

冷得好,越冷越他妈好,冻得他们都不愿出来,才省劲。

两个人都是东北的。

现在,我真是不敢往外走了。这要走出去,是真要挨打了,比我爸揍得更狠。

我缩在树下,一动不敢动。心想这真是倒了霉了,不知道这俩人是杀人还是越货?杀人?不会的,大约就是越货了。

果真,一个又说,还他妈不拉闸!给他剪了算完。另一个就说,你个倒霉催的,你虎啊,本来手到擒来的事儿,非得往死里作啊。

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只一股又一股烟冒过来。又过了几分钟,听到手机拨号声,嘀嘀的,那两人迅速跳进椅子后的树丛里。没一会儿,一个矮小的影子飘过来,传出手机那一端彩铃声,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你若爱就来,不爱莫张狂——

接着就接通了,这边站在椅子前的空地上叫了声妈,那边好久不说话,这边又叫妈,那边没好气地说,啥事儿说呀,叫魂儿呢!这边就说,生活费没有了,那边又沉默了一阵,说,刚打了多长时间哪,五百块呢,这么快就作完啦?你妈是生金蛋的母鸡呀,还是钱是天上飘下来的呀?这边也沉默了,过了会儿,小声说,两个多月了。那边就说,行啦,俩月仨月的,出了水的娘,不如影壁墙,就这一回了啊,以后,我没你这闺女,你也没我这妈了。你那腿断了,还花了我三千多块呢,我还是借的,现在都没还上呢,你也体谅体谅你妈,实在不行你问问你奶奶呗。

奶奶病了。这边带哭腔了。

腿断了?我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孟小小!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没怎么听她说过话,是的,一定是她,我想起陈浩南的话。听陈浩南说是一回事,现在亲耳听到还有这么悲惨的人,我的心都碎了。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孟小小坐在椅子上哭起来。抽抽搭搭的,我真想过去安慰她,这时候我已经忘了椅子后那两个坏人了,但我想这时候我走过去,会不会吓到她,或者,她被我看到这么不堪的一面,会不会生气再也不理我了(其实也没理过我),我真没有勇气,比刚才钻出小树林的勇气更稀薄。

我看着孟小小越哭越伤心,近在咫尺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她也没哭多久,不一会儿就擦擦脸走了。

我╳!孟小小走后,那两个人从椅子后跳到椅子上,说,瞎了半根儿——这可怜的姑娘哟,她妈这是跟别人儿了吧,不要她了?

另一个声音就说,不知道她爸干啥了。

你虎啊,那个说,准是指望不上了。你说当爹的要活着,能不管自己姑娘吗?你姑娘你能不管吗?我姑娘我能不管吗?那还是人吗?

管,管,另一个说,大哥说得对,咱自己的老姑娘自己疼,咱老了,还指着姑娘端口儿饭吃呢,只要咱有一口气,哎哟,那要落别人手里头,咱死了也闭不上眼哪。

放屁,那个说,净说些屁话,什么死呀活的,啊呸,不吉利,我们这三更半夜的在这破马张飞的,图啥呢,不就图让咱们姑娘们过得好点儿吗?那些破老娘儿们,指得上吗?

是,是,另一个说,指不上,指不上。破老娘儿们摆一个月摊儿,不如咱们这一晚上的,嘿嘿。

哎,我咋有点饿呢,这肚子咋咕噜咕噜的呢,不是刚才卧地上冻着了吧?那个说。

是,是,冻了,冻了,大哥,我也冻了,要不咱先出去吃碗面去?出了这条小路,一拐弯儿,就有家面馆儿。

说着,两个站起来想从刚才来的小路走,迈了几步又回来,说,这时候人多,说不定哪个倒霉催的会凑过来。另一个就说,是,是,那咱们还是爬墙?

两个人进了椅子后面的小树丛,听到刺啦啦一阵响,大约是爬出去了。

我爬起来一溜烟儿跑回了宿舍。

有人找我吗?我问。

找你?没有啊。陈浩南说,跟你爹去消了个夜吗?

消什么夜。你们知道我刚才遇上什么事儿了吗?我问他们。

什么事,你爹打你了?

什么呀,唉,谅你们也想不到,我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有人要来我们校园偷东西。

偷东西?大家纷纷停下手中正干的事儿,原本躺下的马纯也从床上坐起来凑过来问,偷什么东西?

还不确定。我说。

嘿。他们都没劲了,彭浪说,是你做了个梦吧?

哪里,不是说着玩的。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把我怎么怕我父亲找我躲到西南角小树丛,怎么被那两个贼吓得趴在树下,他们怎么对的话,一点没落地说了一通。

我天哪,这真是想来偷东西呀。狱友们异口同声。

那我们该怎么办哪?王一凡说。

赶紧找戴维啊。陈浩南说。

你们要出卖我呀?我说。

那怎么办?眼睁睁等着来偷吗?彭浪说。

再想想,朱子康脖子上搭着毛巾,边刷牙边说,两个人?

嗯,两个人。

很壮吗?朱子康问。

壮不壮嘛——我想了想说,看起来就这么个个儿吧。我抓过王一凡说。

哦,朱子康想了想,把嘴上的白沫子一抹,那就是说他们只有俩,我们有六个?说着挨个看着我们。

对呀,陈浩南一脸兴奋,我们六个,他们只有俩呀,凡凡这么个个儿——

朱子康把牙杯一甩,说,那还等什么呀?

我想说的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幸运到遇上这种事儿的。

不止朱子康,我们每个人都兴奋得两眼放光,我也暂时忘了可怜的孟小小。我们重新穿戴齐整,到各个楼层卫生间抄了拖把和扫帚,朱子康在一楼卫生间抄上了舍管老李平时在楼前翻地种葱的铁锨,悄咪咪分散出了宿舍楼。

下了楼,聚在广场旁边的亭子下,我们也傻了眼。

你刚才没说,他们要偷什么?朱子康问。

我——我傻眼了,我没听到他们说要偷什么。

我╳,那这么大校园,我们去哪里找,再说,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不好弄啊,会吃亏的。马纯说。

是啊,我使劲掰扯着刚才在小树林里听到的每一句话,我说,他们好像说,要等到拉闸之后动手。

那不是废话吗,朱子康说,小偷可不就等哪儿哪儿都黑了再动手吗。

是啊。我说着抓着头皮。

再想想,再想想,这么好的机会。朱子康说,打人不犯法啊。

是啊,是啊。我说,但也想不出什么来了。

彭浪说,我们按本格推理小说的套路来一下哈,分析事物,无非是时间空间动机,我们这样分析哈,时间,无非就是黑了灯以后嘛,这偷东西的都这套路;动机嘛,就是偷东西卖钱嘛;空间嘛,你看,就有学问了吧,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西南角那小树林里,没去东北角,也没去东南角——

噢,对了,陈浩南说,一定是目标在西南角啊,对对对,陈浩南又补充道,西南角,是女生宿舍,大半夜的,即使有点响声,女生们也不敢出来的。

多简单的事儿!彭浪说,我说你们哪,以后有时间,也要多读点小说,像《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都读一点儿嘛。

好好好。朱子康说,我们不用读,你读就行了,我们负责打。

我说,那快吧,他们出去吃面了,我们先去躲起来吧。

不是躲,彭浪说,是潜伏。

我们朝西南角跑去,过大广场时,看到保安巡夜了。我们伏在宣传栏后面,等他们过去我们往南跑,避开刚才他们跳出去的地方,躲在树后。

很快熄灯铃就响了。也很快,我就听到墙外刚才熟悉的声音了。我用气流示意大家注意。

墙外一个说,过去吗?

另一个说,你虎啊,这时候保安正在各处巡逻呢,这时候一遍,一点钟一遍,我们十一点左右,正好,沉住气。

十点熄灯,他们十一点动手。我们真是有点了,这要在树下趴一个钟头啊。朱子康趴在地上小声说,既来之,则安之,嘘!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们听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聊到了到手东西的价格。一个说,大哥,一晚上,好了万把块钱啊,我们一个月不用干活了。另一个说,真是脑子进水,有合适的当然干,没合适的你一月俩月,一年也开不了张啊。咱不是没倒过霉。一个就说,对,对,大哥,那年差点要了饭。另一个又说,你啥时候能长点心哪,撬撬不利索,脱脱不利索,你说要没我兜搂着,你吃啥呀?一个就说,是,是,多亏了大哥。另一个又说,过会儿可得长点心哈,电老虎电老虎,可不是闹着玩的,咬一口那就是啥都交待了。

我们大约听明白了,他们要下手的,是变压器。我们过来时就路过了,在南数第二排女生宿舍楼西边,好像连着三四台,后来我们知道,那是专门供女生宿舍楼旁边的农建实践楼作业用的。

好像是等了一百年哪,我们腿脚都趴酸了,他们好不容易翻墙过来了。

我的心,一下狂跳起来。一种重大时刻来临的壮烈一下子蹿到头上。我们的呼吸,齐齐加重了。

朱子康等他们往北走过去,用气流说,沉住气,等他们撬开门,再动手。

我╳,我心里骂了一句,是个长就阴险哪,知道抓证据。

等朱子康说差不多了,我们往北摸时,我感觉我的腿脚都软了,面条似的,走都走不稳,但一直摸到第二排女生宿舍楼边上,听了一阵咔嚓咔嚓的撬铁门的声音,听到朱子康大喊一声“住手”后冲上去时,我感觉我浑身充满力量。

我们举着拖把和铁锨,叽里咣啷冲上去,那俩贼本能地往南跑,被我一拖把绊倒,陈浩南一下子骑上去,但紧接着被掀下来,我冲上去,和陈浩南一起死死拽住他衣裳和手臂,被我拽住的人骂骂咧咧地朝我头上划拉了一下,紧接着掐住我脖子,我顿时喘不过气了,我想完了完了,英雄没当成,先挂了。陈浩南号了一声,我脖子就被松开,模模糊糊地看见陈浩南和小偷的头靠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是小偷号的,陈浩南咬了他耳朵。扭打中我被一脚踹出去,后仰着头撞在变压器上(过后知道是刚被撬开的铁门框上),顾不上头疼,我马上爬起来扑过去,好在马纯也扑过来了,我们仨压到他身上,最前面的陈浩南掐住他脖子,一会儿就老实了。

听朱子康嗷一声,我就知道那边也结束战斗了。

我这才发现我们应该带上绳子。

不过还好,朱子康带了手机,已经在打保卫处的电话了。

在等保安和警察来的时候,朱子康他们缚住的那个人,一直在和我们谈判,说给我们一万块钱,让我们放了他,后来又说,你们六个人,那一万二好了,一个人两千,够了吧,不够,一万八也行,两万——

我们423都是正直的人,怎么会被小偷们收买呢。

这场由误会带来的英雄壮举,被学院当作典型宣传了半年且一直宣传着。短短几分钟暴烈但稀里糊涂的战斗,在我们一遍遍描述中成了传奇。我和朱子康记了二等功,因为我破了头,他大腿上拉去一块皮。其余四位记了三等功,年底评了标兵宿舍,全部评上了三好学生。

荣誉来得太突然。

我都感觉快能配得上孟小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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