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妮是用医院的公用电话给精神科医生约翰・巴托洛梅乌斯的办公室打电话的,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没错,医生今天工作到下午6点,而且,不,白天的预约已经满了。”但琳妮已经无路可退:她必须立刻和这位医生谈谈。

中午12点45分左右,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兰斯。她再也受不了了,这已经不是白天、黑夜、饥饿或口渴的问题;她仅仅是尽力活着,眼睛下挂着两个沉重的黑袋子。她只是一个不惜一切想找到女儿的母亲,就像朱利安一样:四年无尽的等待。她正在接管丈夫的一切。

她把车停在医生办公室旁的一条车道上,这里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停车标志,允许她在紧急情况下迅速调整方向盘,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一百米外的转弯处。

她有一种直觉:自己一旦离开那个办公室,就会立刻跑起来,飞快地奔跑。

她把头发藏在帽子下,裹紧半遮脸的大衣,戴上羊毛手套,按响了位于两栋楼之间的医生办公室的门铃。根据挂在砖块上的牌匾显示,这栋装饰着不透明大窗的建筑物共由四名从业者共享,从心理学家到儿童精神科医生。哗哗声响起后,她走了进去,直奔坐在前台后面的秘书。

“我想见巴托洛梅乌斯医生。”

“下午1点到3点是午休时间,入口处有提示。医生去吃午饭了。您有预约吗?”

琳妮说了声几乎听不见的“谢谢”,转身走了出去。她站在两栋大楼前,在其中一栋的门廊下再次查看了网上找到的巴托洛梅乌斯医生的照片:五十多岁,厚瓶底眼镜,皱巴巴的一张枯木脸。一个真正的职业守密者。

还有两个小时。她回到车里,拿起米歇尔·伊斯特伍德的书,回到门廊下,靠在墙上读了起来。故事从一开始就有很多相似:与世隔绝的作家,侦探情节,短小的篇章……每读一页都会让她感到不安。当然,它与《未完成的手稿》不同,但是

琳妮很不自在,她越读越觉得帕梅拉低估了灾难的程度,或者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严重性。琳妮在自己的小说中隐藏了谜题,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特别是谜题中强调了数字2的存在,突出了回文,用来象征“镜子”和“两面”。Laval,Noyon、ABBA……而伊斯特伍德也使用了同样的技巧。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复制了伊斯特伍德的做法。一个词,一个念头,对他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雷同,但她的写作也是自发的,这些念头完全来自她自己的大脑灰质,她丝毫没有伤害或抄袭的意图。

抄袭……她差点吐出来。她的记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掩盖这本书?你的笔名是一种忏悔吗?一种铭记的方式?她试图摆脱焦尔达诺的话。但她忘记了什么?琳妮想起那些自己生命岁月中反复出现的幻象—埃纳尔的手从喉咙深处抬起——想起她作品中的黑暗以及自己需要写作的真正原因。与她敷衍记者的说辞相反,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精神科医生终于在下午2点50分出现了,暂时将她从痛苦中解放了出来。她把自己塞进过膝的黑色大衣,头上拧着深绿色的斯泰森瓶盖9,把书塞进大衣口袋后,冲过去挡住了医生的去路。

“巴托洛梅乌斯医生吗?抱歉打扰了,不会耽误您太久的,请听我解释,我只是需要一些关于您作为专家参与审判的案件信息。我们能很快聊聊吗?比如在您的某个预约之后?不会很久的。”

他惊讶地看着她,从她身边绕过去,继续往前走,双手插进口袋,冷漠得像一座监狱的大门。

“抱歉,这不是我的工作方式。我不会在没有……官方要求的情况下向任何人透露此类信息。”

琳妮撩开自己的大衣侧摆。

“作为要求,这对您来说合适吗?”

医生突然停下脚步。琳妮的右手正握着一把手枪,枪口隔着大衣布料指向他。他黑色羊毛帽子下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琳妮拼命想着萨拉的照片,好给自己勇气。

“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都会让我毫不犹豫地使用这把武器。我们悄悄进去,你先走。别乱来,否则有你好看的。”

她来到他身后。巴托洛梅乌斯服从了,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指示秘书不要打扰他们,然后和琳妮一齐走进他的办公室。琳妮锁上身后的门,眼睛一直盯着他。医生走到办公桌后面,双手微微抬起,掌纹清晰可见。

“听着,我……”

“我不是来伤害你的。我只需要你提供信息,然后我就离开。别再跟我说什么职业机密。”

“我……至少可以坐下来吗?”

琳妮点点头。她努力衡量着自己透过围巾说出的每一个字。必须尽量少说话,保持匿名,遇到紧要关头就装成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子。这倒很适合她。

“焦尔达诺案审判,里昂,2011年,你作为专家介入了此案。能详细说说吗?”

医生抿着嘴唇。

“不,我不……”

“医生!”

他盯着晃动的枪口。

“你想知道什么?”

琳妮把一个U盘扔到他面前。

“全部。所有案件都有备份吧?被保存在你的电脑上?把它们全部复制到这上面,然后解释。”

医生紧盯着U盘,抓住它,不情愿地照做。为确保万无一失,琳妮来到他身后盯着他。文件刚被复制完成,她就取出U盘,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完美。现在可以开始了。请尽量具体一些,省得我费力看那些文件。”

他沉默着。琳妮把枪口贴上他的后颈。

“这是最后一次。”

“应民事当事方的要求,焦尔达诺先生的审判是秘密进行的,因为……它涉及强奸和暴力。没有媒体报道,外界也从不知道这件事。鉴于案件相当敏感,它可能会对法国警方造成巨大的伤害。”

强奸暴力琳妮的武器在指尖上颤抖着。焦虑开始升级,她不得不在医生左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

“格雷戈里·焦尔达诺做了什么?”

“他……还是先说说背景吧,焦尔达诺先生当时供职于警察局的人口贩卖组,这无疑是最辛苦的差事,恋童癖,强奸,奴役,虐待,这就是他们的日常……对这些警察来说……他们每天都要与最卑鄙的邪恶和最纯粹的暴力擦肩而过,从醒来到入睡,如果能睡着的话。他们不停地与极限周旋,直面恐怖,以至于很难分清善恶的界限在哪里……”

他轻轻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一头蓬乱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像个迷茫的稻草人。

“我记得那次审判,那……那种气氛,法庭上压抑紧闭的大门……格雷戈里·焦尔达诺是一名优秀的警察,办案认真,硕果累累,解决了许多大案要案。关于他被指证的第一项犯罪事实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事实证明,焦尔达诺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了巨大利益:免费通行证、堕落派对;作为交换,他对某些非法活动视而不见。在与社会底层发生交集的那些年里,他利用调查之便,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巨大的人脉资源网。他熟悉每一个犯罪组织、每一条犯罪通道和每一处禁忌之地。”

医生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揉眼睛,眼白处有些发红。

“……审判揭示了他从2008年开始日益严重的暴力倾向及越来越野蛮的性行为,就像……一头野兽潜伏在他体内,一旦和那些里昂郊区的妓女单独在一起,野兽就突然出现了。与此同时,他却和妻子女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一起旅行,日常社交。当然,即使夫妻关系已经出现问题,焦尔达诺太太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过着完美的双重生活……这也难怪,跟一个在黑色圈子里工作并沉默寡言的警察一起生活,真的太难了……”

他平静地擦拭着镜片,然后重新戴上眼镜。

“……焦尔达诺的生活在2009年彻底发生了变化,一个来自东方的卖淫网络开始在里昂和格勒诺布尔之间活动。此时正值焦尔达诺夫妇的离婚期——他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反复失踪和沉默不语,并争取到了他们女儿的监护权;这让这位父亲发了疯……他在一次干预行动中抓住了一个年轻的妓女,只有十八岁,天真、脆弱、无助……”

琳妮把武器放在膝盖上,专注地听着。

“焦尔达诺对她实施了某些行为,也就是双方同意下的性施虐和性受虐,但结果却演变成了非自愿的羞辱、强奸和重度折磨。根据调查显示,他喜欢受虐,但更喜欢施加痛苦。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如果不是他在尚贝里警方打击卖淫网络的突袭行动中被堵在一家山间旅馆,一切可能还会持续得更久。”

琳妮有点想吐。焦尔达诺从没和她提起过这种恐怖的事情。他虽然被链子锁住,身体极度虚弱,却依然可以成功地误导她。

“那么……判决结果呢?”

“我们三名被授权提供专业建议的精神科医生,任务是评估焦尔达诺先生的心理状态。从被捕那天起,他就竭力表明自己处于极大的精神痛苦中,离婚和工作压垮了他,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当时他正服用抗抑郁药,这是真的,毒物检测可以证明这点。但他真的抑郁吗?我的两位同事认为是的,但我不这么认为。不过少数服从多数,一向如此……”

医生似乎一直没有放下那次失败的包袱,从表情和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另外,尽管他对那名妓女施加了性虐——健康状况和照片都足以证明这一点,但她依然包庇他,声称殴打、烟头烫伤和割伤都是其他顾客造成的。这个女孩很脆弱,很容易受到他的摆布,她害怕他,即使焦尔达诺身陷囹圄。除了尚贝里警察指出的现场犯罪行为外,其他证词均等同于不存在,焦尔达诺的同事也把他描述成了一名模范警察。鉴于所有这些因素,他只在牢里待了三年,获释后被禁止接近前妻和女儿一年,直到证明自己成为良好市民:找到安稳的生活,不再涉及法律问题……”

“你说你并不认为他抑郁,那他……怎么了?”

“都在文件里。”

“我想听你说说。”

医生一动不动,凝视着别处,然后把目光转向对话者。

“对我来说,焦尔达诺具有典型性精神病态和变态的特征。从精神病学意义上讲,也就是无限制地占有、享乐并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将受害者物化、缺乏同理心、精神操纵、暴力、渴望施加痛苦,所有这些都是以极端冷酷和超强控制欲的形式出现的。他感兴趣的女孩通常具有严格统一的外貌特征,而不在这个框架内的女孩,他丝毫不感兴趣,当她们根本不存在……”

一想到自己曾经站在这个猎食者面前,琳妮就不寒而栗。

“……除了抗抑郁药,我们还在他体内发现了可卡因的痕迹。这是一种兴奋剂,但并不代表不会与他服用的其他药物发生危险的互作用。他可能是想通过一种药物中和另一种药物的影响,同时保持一种兴奋感,怎么说呢,就是保持最大的活力和性欲。鉴于我在报告中的阐述,我认为他应该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对于像他这样的人,监狱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你……认为他出狱后能重新开始吗?”

巴托洛梅乌斯没有回答,但这本身就是回答。琳妮仍然震惊于焦尔达诺的谎言。没错,他殴打了一个皮条客,但并不符合他所说的行动背景。他也没有提到过审判、监狱、虐待……

难道他真的是一个被锁住的变态?一个混蛋?虽然身处劣境,但仍然有能力继续玩弄、控制和操纵别人?一个毫无同理心的精神病人?

“还有一件事,医生,黑色地牢,你知道吗?”

他严肃地点点头。

“刚刚忘了告诉你,那是焦尔达诺常去的俱乐部。根据调查显示,在控制那名妓女的同时,他还与该俱乐部的一名雇员保持着数月的虐恋关系。米斯蒂克,真名夏洛特·亨利,二十多年前,她是一位行为艺术家”

医生的手机响了。他从容地把它调成静音。

“……稍微做些调查就会发现她所在的艺术领域……你就会更好地理解审判时的那种气氛。她被传唤到检方,目的是证明焦尔达诺在其性行为中的暴力程度。但恰恰相反,她并没有把他推向深渊。显然,她站在了他那边。”

或许,朱利安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他可能只是在焦尔达诺的随身物品中找到了“黑色地牢”,但他是否看到过米斯蒂克的名字?也许他的调查已经走到了死胡同?

“好的……最后一件事,医生,焦尔达诺感兴趣的女孩……都有什么特征?”

医生想了想,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然后看向琳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美丽,高挑,蓝眼睛,金发。”

琳妮仿佛被当头一棒,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各种信息在她的头骨下混合,她已经无法继续追问下去:紧张、压力、睡眠不足……她看着那把武器,那根指向医生的枪管,她,琳妮·摩根,那只手臂和握住枪把的手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站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如果(她闭上眼睛,努力寻找自己该说的字眼)如果你报警,我一定会回来配合的。我……请把我忘了吧。”

她继续用枪指着他,直到走出门口,把枪裹进大衣,没看秘书一眼就离开了。她没有奔跑,只是快步地走在路上,大约两百米后,她上了车,挂四挡,起步。心跳得太快、太猛了,她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在冲刺,直到筋疲力尽。

她和朱利安囚禁了一名男子,该男子曾因虐待并强奸一名十八岁少女而入狱。一个痴迷于性虐关系的男人,幻想着蓝眼睛的金发女郎,就像萨拉一样。她想起了罗克珊,想起了她染黑的头发。黑色,一个母亲的“诡计”,只为转移父亲变态的冲动,为了保护她的孩子。虽然以自由人的身份出狱并被允许再次见到罗克珊,但格雷戈里·焦尔达诺骨子里仍然是一个猎食者。

她又想起了那顶帽子,焦尔达诺戴在他女儿头上的萨拉的帽子;她突然想起了女孩的话:我父亲很喜欢我戴着它。她仿佛看到了萨拉,长大后的萨拉,戴着同一顶帽子,金色长发披在肩上,在雪地里转着圈;毫无疑问,她哭了,张开双臂,眼前正是焦尔达诺,那个在韦科尔的偏僻角落里袭击她的男人,眼睛深处闪着灰色的火花,嘴里叼着烟。

难道猎食者焦尔达诺曾带着他的女儿回到犯罪现场’就是为了重温他肮脏变态的幻想?难道当他看到戴着帽子的罗克珊时,心里想着的却是萨拉?

琳妮紧握着方向盘,手指深深地嵌入橡胶套。这次不可能再是巧合了。焦尔达诺一定参与其中,她对此深信不疑。他必须开口坦白一切。

通向北方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好几次,她发现自己竟然打起了瞌睡。她在手套箱里找到一块口香糖,放在嘴里嚼着,以免睡着。天气变了,雪花不足以被冻成冰,化成雨落在了挡风玻璃上。她必须像暴风雨中的舵手一样紧握住方向盘。

终于,她在下午6点半左右赶回了贝尔克。汽车先穿过城区,经过贝尔克海滨车站座仿佛漂浮于海面上的死气沉沉的孤岛,被蒙蒙细雨鞭挞着,几乎看不见人影。左侧,灯塔陷入夜色,在淡黄色的光束下阅尽所有暴力,整座小城仿佛都压在了琳妮的身上,彻底将她囚禁。

她把车停进灵感别墅的车库。此刻,她真想化作一阵风,在前往昂布勒特斯堡之前尽快吃点东西;但恶劣的天气让她有些望而却步。别墅里亮着灯。

该不会……

她急忙走上楼梯,穿过门廊,冲进客厅。

朱利安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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