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姝从两条鲨鱼之间游过去。

那两条鲨鱼各有三米长,阴影盖顶,称得上庞然大物。涂姝从下方看见扁平的鱼腹呈珠白色,有一种惰性的鼓囊,这让她联想到廉价的蛇皮袋。

涂姝有一阵常看游泳比赛节目。每当那些身材美好的运动员穿着黑幽幽的鲨鱼服出现在镜头前的时候,她都会产生力量和飞驰的联想。所以和很多人一样,她也一度以为那种流线型的海洋动物体表一定光滑如梭。直至靠近甚至触碰上,她才知道这是错觉。鲨鱼从胚层发育而来的鳞片叫盾鳞,细小而危险——能够划开海水,也能够划开其他动物的皮肤。

涂姝屏住呼吸。

和这些年她身处的生活一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那两条大鱼游过来速度很快,和它们发生肌肤之亲的后果可想而知。

涂姝紧张地在水中调整姿势。紧张源自需要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紧张被看破。

结果扭摆的幅度还是太大了。她那条金光闪闪的尾鳍搅拌起灰色的泡沫,在浑浊的盐水里往上长,像葡萄藤。涂姝叹了一口气——那串泡泡看上去如此紧张。

一条鲨鱼扭过头,涂姝看见那个海洋动物眨了眨眼,侧面的鳃裂像一组排风口在簌簌抖动。

很早以前涂姝就听人说过,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最好不要佩戴首饰,因为金属的反光对鲨鱼来说就像一条飞鱼;也要避免打水花,激荡的泡沫会让那些肉食动物兴奋不已。

于是两条鲨鱼绕了一圈,游了回来。

涂姝放松身躯,轻盈地向上悬浮。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

当两条狭长的鱼缠绕她擦身而过时,一个男人抱住她,捧起她的脸在水中接吻。

隔过水族箱,涂姝能听见观众的尖叫声。

两个小时后,她会遇到强奸犯和那个叫梁夏的男人,对方手持一把武士刀,显得威风凛凛。那天夜里,她会梦见有人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当她转身时,一道寒光向她劈来。

劈向一道门。

表演五点半结束,涂姝坐在更衣室的木凳上,阳光从顶窗透进来,照在她的大腿上,像穿了一双暖色的丝袜。

换好衣服后,涂姝擦着头发走出来,刚好看见章洁把身体缩进走廊。涂姝叫住对方。

“今天的鲨鱼是被赶进场的吧?”

章洁后背抵住墙壁。

“有什么问题吗?”

涂姝把毛巾抖开,搭在左边手腕上,又把如瀑的黑发捋到另一侧。

“没什么,就是动静比平时大一些。”

她心知肚明那个男人刚才偷窥了她——不过不是看她的身体,而是看她的伤势。她后腋和腰窝都有赤红印子,鲨鱼周身的鳞片如锉刀。

“行了,那两条是护士鲨,不咬人。”

章洁转身准备走,涂姝迟疑地问了一句:“最后那个接吻,是你临时加的吗?”

和她搭档演出的男人冷冷耸肩,用这种方法以免别人以为他在关心。

“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搞得所有鱼、所有人都馋你身体似的。”

涂姝上身穿宽松的T恤,下身的牛仔裤很短,上衣罩过去后,看不见臀部。虽然已经离开水,但她浑身还散发着水汽。

下班以后,涂姝走进商场楼梯旁的一间办公室。因为租金不贵,裴青城租在那里办公。其实对走穴的团队来说,也没有撑门面的必要。裴青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就把手覆盖在涂姝看不见的臀部上面。

“你肯定不知道,你今天的人鱼造型,美得有多让人受不了!”

裴青城用下巴抵住上了岸的美人鱼的肩胛骨。那下巴又歪又尖,像工艺残次的陀螺。

为了抵抗酸胀感,涂姝每一次都缩紧身体。

“我说得没错吧,你还是夹紧双腿的时候最美。”

涂姝有一阵子等待裴青城把手伸入她T恤下的牛仔裤里,或者向下移动到她的大腿上,但是那个男人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用两只手掌托住臀部,促使面前的女人把双腿并拢。

涂姝知道裴青城更喜欢看。

上个月,裴青城提出演员在穿上人鱼服之前,要先用绳子把双腿绑住。

“我要的是一条真正的鱼尾!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像荡妇一样叉开两条腿。”

那时,团里还有三个扮演美人鱼的女演员,两个主演,一个替补。每个人第一次绑住腿下水时都被呛到了,身材最好的卞思洛几乎在水中挣扎起来。

裴青城在水池边吼叫:“用腰的力量啊,用你们的屁股!你们是鱼!”

卞思洛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她发狠地蹬腿,那双妖娆的大长腿被勒出横七竖八的淤青,就像刚参加完某些奇怪的活动。

“你去死吧!”卞思洛扯下绳子和胸罩,丢到裴青城脸上。

卞思洛辞职不干以后,入团一个月的涂姝就从替补成为主演。

虽然涂姝是这几年才学的游泳,但她学得很刻苦。为了符合水族馆演员的要求,她还报名参加了蝶泳训练班。蝶泳最难学,训练时也是用绳子绑住脚。

“这个人游得马马虎虎。”裴青城站在池边,指着涂姝对全团的人训话,“但她不怕喝水——是一条鱼就不会怕喝水!”

那时候,涂姝已经在水池里整整游了两个小时,累得头昏眼花,但她撑了下来。后来裴青城嫌绳子太松垮,不好看,又用胶带把演员从臀部到脚趾一层层裹起来,裹得像虫蛹,涂姝也撑了下来。

另外一个撑下来的女演员是俄罗斯人,叫尤利娅,但据说国籍和姓名都是谎报的。团里有人说她是从乌克兰来的偷渡客,身边还养着一个孩子。

在办公室的时候,裴青城会让涂姝脱去衣服,围着她的身体一遍一遍地看。

“你的身材作为人鱼正适合。现在看来,卞思洛和尤利娅胸部太大了,噱头归噱头,我不想观众分散注意力。”

涂姝有时认为,裴青城这个人虽然有淫邪的欲望,行径也像个暴君,但他忠于观众。他花大价钱给每个演员量身定制戏服,涂姝今天穿上了一套新的美人鱼服,胸罩和尾鳍布满金色的鳞片,在水族箱的射灯下耀目生辉——既吸引观众,也吸引海洋动物的注意力。

尽管裴青城操办的演出早已比以前廉价,他仍旧希望观众看得心满意足,直至尖叫。

裴青城最早和一个中外合资的主题游乐园有合约,负责管理乐园的整个马戏团队,最多的时候手下有几百人,游水的,跳舞的,耍杂技的,还有一大群野兽。乐园每天有五十三场主题表演、两场绕园巡游,还有一场剧院大马戏。

三年前,乐园某晚的马戏表演出了一起严重事故,一头雄狮在高台上向驯兽师挥舞利爪,从驯兽师的手臂上撕下一大片肉。那个外籍驯兽师向后滚倒,又导致一头正在倒立的大象受惊。那头大象踉跄两步,从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把大腿骨坐断了,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全场近万名观众集体尖叫。

事后检讨事故原因,发现伤人狮子的口腔深处长了一颗龋齿。其实那头原本温顺的狮子当天的情绪就不对头,按章程不该登台,但作为主管的裴青城漠视风险隐患,要求驯兽师依照编排把狮子驱赶上高台,又伸手拍打狮子的脸颊,结果酿成了一场血腥的表演。

一开始外方要求把裴青城炒了,但中方有个高管曾经在裴青城的张罗下睡过几个舞蹈演员,担心裴青城乱咬,所以出来说情,说归根结底是一场意外,马戏团中外上下几百号人,老裴是两只眼睛盯得不够紧,最重要的是,没有群众受到伤害。会上翻译把“群众”译成“客户”,把“伤害”译成“损失”,最后外方同意先暂停裴青城的职务,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乐园的马戏剧场停业整顿两周,结果复业第一天票就售罄了。其后场场座无虚席,连带乐园主门票也攀上了销售高峰。中外方召开营销会议,分析新增的游客或许是慕名而来。他们想看看那头沾过人血的雄狮会趴在哪个笼子里,或者重新屹立在哪个山头;那头站不起来的大象还在不在,有没有进行人道毁灭。

会议的讲解人最后总结:我们发现来看马戏的观众,比以往更是脸带红光——很显然,他们期待尖叫的体验。

中外双方友好握手,事情就翻篇了。裴青城官复原职了半年。

至于那个外籍驯兽师,右手断了尺神经,接回去以后丧失了百分之六十的功能,但得到一笔还行的赔偿,伤愈后被打发回国。据说在他住院期间,裴青城时常带着鲜花、水果去探望,这让伤者本人也无话可说。马戏团团结和睦如昔,这让领导们备感欣慰。如果不是半年后又出了一件事,裴青城和乐园的合同会一直签下去。

半年后的某天,乐园莫名其妙地再次登上了网络热搜——为的还是同一件事,只不过这次配了好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很血腥,全是血肉模糊的手臂和深可见骨的伤口,照片下面配了文字:虎吹们过来看看,老虎一爪下去有没有我们家狮子厉害?

感官刺激的引流效果绝佳,但乐园的高层又焦虑起来,公关部门连夜开会也分析不透,二登热搜是福还是祸。后来派人查,查到一个IT小工身上,那小工曾跟随一个派遣团队到乐园做系统维护,顺带给办公室的电脑升级杀毒软件。一审就竹筒倒豆子了,那小工坦承照片是他从一台员工电脑下载而来,这兄弟从小爱动物,更爱在网上讨论各种动物的战斗力比拼,他看见照片猜到它源自半年前的马戏事故,于是拷回家发了帖子。

小工拷照片的那台电脑,就是裴青城的。

调查人员寻个空隙查了裴青城的电脑,果然在一个文件夹里找到驯兽师受伤的照片。其后又破解了几个文件夹,没看完一半就恶心得干呕起来。

那些文件夹里有上千张反映创伤的照片,除了那个驯兽师的手臂,还有其他马戏团演员的身体的各个部分:轻度有掉皮的,骨折的,吐白沫的;重度有扯裂的,烧焦的,糜烂的,咬碎的……

除了人,还有动物的照片。有的鲜血直淌,有的形如槁木,每一只都奄奄一息。

调查人员又把事情挖了一下,驯兽师入住的医院有个副主任医师承认,有一些伤势照片是裴青城找他要的。裴青城对驯兽师的伤情一直切切关心,又塞了红包,那个医生就给了。还有一些事故现场,以及伤者卧榻病床的照片,则可能是裴青城自己偷拍的。伤者住院期间,裴青城隔三岔五去探望,动机已不言而喻。

调查报告和照片上呈后,乐园的高层脸色就像危地马拉的绿蜥蜴,一个领导把照片丢得满办公室都是。然而在震怒之余,领导们又陷入一种集体尴尬。

向裴青城摊牌的时候,那个照片的收藏者坐在转椅上往后仰,问:“我犯法了吗?你们擅自打开我的私人电脑,偷窃我的私人照片,这算不算犯法?”

裴青城属于乐园的外聘人员,虽然他的电脑由乐园配发,但根据合同的设备供应条款,说是他的私有财产也没错。而那些触目惊心的人和动物的照片,经过核查,全部是来自训练、演出或者感染疾病时的场景。

后来小范围问话,还有个别马戏团成员说着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话。

“我知道这件事呀,前年我被两匹马绞断了小腿,裴老师也给我拍过照。他知道我们不容易,所以把我们受的难记录下来。”

当然,更多团员心知肚明这是一种变态的嗜好,但没有一个人哭哭啼啼申诉,干马戏团的——也包括从事艰难工作的许多人——心志都坚忍。

归根结底,嗜好变态算不上犯法。喜欢看,不犯法。

开内部会议的时候,有个高管义愤填膺地拍桌子:半年前那场马戏表演,那个死变态肯定是故意要求驯兽师动手拍狮子的脸,他早就知道那头狮子情绪不对——这不是意外事故,是人为制造的血腥表演!

领导把盛满水的杯子向那个高管投掷过去。

后来大家都想明白了,无论是深究半年前那场事故的起因,还是让裴青城把他的私藏照流传出去,乐园都可以关门大吉。

乐园和裴青城解除长期合同,给了他一笔解约金。裴青城也自知待不下去,没多说话,领了钱走了。

那之后,虽然没有谁主动张扬这些丑闻,但裴青城在业内的名声也臭了。他晃荡了几年,自己掏钱拉了个草台班子,在各个风景旅游点的临时舞台上走穴。他对大型动物情有独钟,也花钱从一家破产的民营动物园买过一头面黄肌瘦的马来虎,但因为没有牌照,没遛出来两次就被管理部门扣了。

直至他找到一家新开张的水族主题游乐场。

那游乐场入室经营,开在近郊的一个中型商场里头,老板是内地人,雇了一个香港人打理。租了两层,大半层是水族馆,有个像那么回事的观景走廊,养了不少鱼,也养了能组队表演的企鹅和海狮;还有一片区域养了鹦鹉、松鼠、蜥蜴、乌龟、蛇,一些宠物猫、狗和几只白狐狸。另外一层是儿童游乐区,从海洋球到碰碰车,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半开放的戏水池,大人、小孩穿着短裤对着造型可爱的喷头冲水,或者趴在刚过半膝的水里畅游。八十元一票通,虽然经营得不伦不类,但每天也有过千客流。尤其是节假日高峰,几个小剧场的观众席每场都挤得满满当当。

裴青城在游乐场承接了三个表演项目,一个是训练小狗和小猪表演的儿童剧场,一个是模拟因纽特人生活的情景剧,还有一个就是水族箱里的美人鱼表演。他坐在那个香港人的办公室说,人由他来找,负责训练负责管;动物则由游乐场提供。那个香港人是个知人善用的生意人,给裴青城开了一份半年一签的合同。

事实证明,香港人的眼光和裴青城的刷子都过关。裴青城承接的几个剧场很快成为游乐场的品牌戏,为获客贡献不菲。后来裴青城升级了因纽特人的情景剧,从冰原居民到丛林土著串烧跳舞,舞台越来越火热,演员的衣服越脱越少,观众欢叫连连。裴青城又提出买两条成年的护士鲨,给美人鱼表演伴舞。这种鲨鱼性情温和,但体形够大够唬人,样子和它们凶猛喋血的亲戚长得像,裴青城说观众好这口。香港人当即点头。

虽然是半年一签的合同,但裴青城多少恢复了意气风发。他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舞台。他招来十来个演职人员严格训练,坚持着对演出的精益求精,以及对观众满意度的尽忠。

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涂姝就去了。

裴青城点了一根烟抽上,给涂姝丢了一个薄信封。

“最近缺钱吗?”

涂姝把自己上个月的工钱捡起来,摇摇头。

“过来是想和您商量个事。”

“说。”

“我建议,取消最后接吻的动作……可以拥抱,不要接吻。”

“为什么?”裴青城把头扭过来,咯咯笑,“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你以前不是喜欢被人看着亲热吗?”

“我喜欢,不代表观众喜欢。裴老师,您现在经营的是儿童剧场。”

男人脸上有一瞬间掠过愠怒。涂姝想,那个人很想说我才不管小孩爱不爱看,但他说不出口——他说不出他的表演不需要所有观众都喜欢的话。

涂姝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表演时闭上眼睛。”

裴青城脸上的怒意消失了,他弹弹烟灰,嘴角古怪地笑。

“我知道了。”

涂姝低头点点,告辞后向办公室门外走。

“等一下。”但她的老板叫住她,“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女子转过身,心底涌起巨大的紧张,她用力隐藏。

“说什么……”

“说谢谢。”那个男人看穿了她,笑起来,“谢谢我收留像你这样爱表演的人。”

逃离商场半公里后,站在道路的一端回头眺望,高耸的建筑物和红色的太阳都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方。

涂姝觉得脚底漆黑的柏油路像沼泽,无论挣扎与否,人都在往下陷。涂姝有一阵觉得自己无法坚持这样的生活,这时有两个男人从后面小跑着跟上来,问她要微信号码。

那两个男人谄笑说,他们看过她的好几次表演了,是被她的体态迷住了的粉丝。

涂姝心头有一种对身份认知的悲哀——像她这样的人,就应当招蜂引蝶,也应当对招蜂引蝶乐在其中。换作平时,她定当妩媚地周旋一番,如果对方不太讨厌,微信加了就加了。但她今天只是冷冷地摆手,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一个男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拦腰把她抱起来。另一个男人帮忙抱住她前后踢的双脚。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女人横抱着,像搬一袋面粉,搬进马路旁边的一条小巷。

涂姝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没有注意周遭的环境。这条接驳城市近郊和远郊的马路,前半段有些商铺,后半段围了蓝色的瓦楞板,据说里头正在建设穿越城市的地铁。太阳一下山,人间的烟火也消失了。

那两个男人看准位置以后上前和她打招呼。

就是那回事吗?

恐惧无法抑制地喷涌,涂姝心想,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无须掩藏自己的紧张吧?就算像她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也没有必要对被强奸感到无所谓,对吗?

两个男人把她拖到小巷深处,一个男人压住她的上半身,另一个男人捋她的牛仔短裤,伸手去扯夹缝中间。

男人说:“我早就想看了,把这条鱼尾巴拨开来是什么样子。”他掏出一把狭长的小刀,放在女人脸上比画,也许在比照某种差不多长度的事物。

另一个男人说:“你他妈的快一点!”

涂姝浑身发抖,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放弃反抗。

“啧,牛仔短裤很麻烦……是什么东西?”

男人把女人的牛仔短裤捋下来,把裤袋里的信封翻出来。他蹲在地上,看见信封里装了一沓钱,大笑着塞进衣袋,然后重新趴下去。

涂姝的眼泪开始往外流。那时她蓦然明白,原来相比于其他,辛苦的钱被夺走,会让人更深切地感到屈辱。

她流着泪闭上眼睛。然而,当感觉男人的喘气贴近她的脖子时,她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去看——于是在那个瞬间,她看见有人把强奸犯的头敲得漫天粉碎。

半夜醒来,涂姝出了一身汗。脑海里还残留着自己被一刀两断,以及脑壳粉碎的画面。但随着意识的清醒,她想起那只是一个看错了的场景。

在日落以后的昏黑巷子里,两个强奸犯突然遭到巨大棍棒的猛烈殴打,每一击都命中头颅,每一击都碎片纷飞,白白闪光,像花瓣一样——涂姝在惊魂甫定后才看清,被拍碎的不是人的脑壳,而只是一截老化的瓦楞板。

把她救了的那个男人说,他是在旁边工地上就地取材。

“急急忙忙,没找到什么称手的。用刀呢,又怕出问题。”

两个强奸犯从地上爬起来,哼哼唧唧,这时,那个男人又变出一把日本武士刀。黑色刀柄,黑色刀鞘,足有一米长。

涂姝觉得那个场景很魔幻,两个强奸犯拔腿跑了,她甚至生出一种魔幻的失落:说跑就跑了,原来他们只是流氓,也不是非要我的身体不可……

后来男人拔刀出鞘,递给涂姝看,刀刃一点没开锋。

“刚才在商场买的,纪念品。你有没有事,要不要报警?”

涂姝摇头。

“你好像被抢了钱?”

“没多少钱……”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家离得不远。”

“那就好,我刚搬来这里,住得也不远——我们会不会是邻居?”

这时灯亮了,巷子里圆碟状的路灯凌空悬着,涂姝看见那个男人的脸笼罩在昏黄中,笑得诡秘而好看。

涂姝陷入一种惊诧,她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观众?”

“嗯,我刚从商场出来。”

“你是不是来看过几次表演?”

“嗯,我喜欢你的美人鱼造型。”

涂姝见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坐在剧场最前排的正中间,双手放在膝盖上。哪怕隔着水族箱厚厚的玻璃和浑浊的海水,涂姝也能看见他在看着她。有几次,她相信他们有眼神的片刻交会。

今天他也在。一场结束,涂姝离开水,又重新跳下水,看见他仍旧在。一场接着一场,他接连看了三场。

现在,这个男人从天而降,来到她的身边。

涂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异样而魔幻。她在夜里惊醒,心绪分裂成惶然和期待的两半。当梦魇的不真实消去后,涂姝却发现自己对偶遇者生不出反感。

出汗后感到口干,涂姝从床沿走到厨台旁边,用玻璃杯接了一杯冷水。

“我叫梁夏。”

他非常年轻,可能比她还要年轻,笑容柔和而沉着。而他救了她。

“我说,梁先生,你是喜欢我扮演的美人鱼,还是只是喜欢看美人鱼的表演?”

涂姝至今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个场合说这种挑衅而争胜的话。

“我啊?我喜欢人,也喜欢鱼。”

而他的回答躲闪得莫名其妙。

涂姝端起玻璃杯,咕咚咕咚把水喝下,每一声“咕咚”,喉咙深处的干涸都得到一点缓解。

“因为人和鱼都一样。”那个男人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摇晃的灯影里微笑,“他们离开了水,都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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