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南方饮食 4

101

每一年秋天,李白到北京看柿子,这是一趟豁达的伤感之旅。将两个相互抵触的形容词堆砌在一起甚至比弃绝形容词更容易,它们之间达成的平衡契约正如深秋的某一短暂时间,渐渐倾斜,滑向冬季。他先到出版公司签了几十本书,跟着李媛到附近宾馆登记入住,莫凡来见他,说这里住的藏民较多。李白尚记得二十年前到拉萨旅游学过的几句藏语,接着,李一诺发语音过来:“你的新书在豆瓣被骂成狗了。”

“怎么骂的?”他一边对着摄像头扫脸一边问,总台姑娘请他闭嘴。

“他们认为小说结尾在西藏十分烂俗,跟畅销书女作家一样。”

“要这么说起来,死亡最烂俗,它在故事结尾的出现率高于其他一切,当然,开篇也是。”李白不以为意,又补了一句,“妈的,实际上也是。”

“我还没看过呢,到底烂俗成了啥样?”莫凡翻着他的书,“西藏,你这是在拿豆瓣文青最熟悉的东西骗他们,找死呢吧。知道他们有多恨自己人吗?”

“我不知道。连我爸爸用了列侬的头像都可以去豆瓣冒充文青。”

“固执,你不知道的是今年二〇一九年。”

午饭吃得不开心,莫凡的奚落似乎预示着这本书的签售不会顺利,或者,过于顺利——两人同时对李媛讲到十几年前吴里新华书店的一场活动:他们站在长桌后面,连把椅子都没有,桌上放着两摞书,两支签字笔。莫凡与李白,当时年轻,体态俊秀,站着也好看,一个喷了点香水,另一个穿着价值三百块的T恤。买教辅的顾客们带着儿女鱼贯走过,没有人停步,没有人翻一下书,至多惊讶地瞟他们一眼,意思是你俩站着想干嘛。他们昂首,看着这群素材,并将自己投身于素材。像不像说相声的,不,像算命的,两个年轻的作家互相揶揄。“你曾经卖得不错,后来与我一样寂寂无名,现在能有人骂也是好事。”此刻,莫凡安慰李白。

傻逼你可能是小时候真的被校长办过。李白暗骂,下午独自遛出去约会,能让他心情好起来的柿子们正在秋光中摇曳,水果就像爱情,是风土与阳光的产物,也被时间所限定,无人能预料它们何时落在头顶,而掉落究竟意味着什么,怕是也难以说清。他在路边买了一瓶无味的气泡水,隔着绿色的玻璃瓶看街道的景色,这一属于十五岁时的动作过滤了另外两个十五年。四十八岁死于边境的本雅明先生,让我们坐下谈谈吧,谈这个注定不可能完整的世界,或一枚寄托了过多伤感意义的水果。

他看到乔南从街道对面走来,十年前她叫南,她已经从编剧转向成为小说作者,使用一个南辕北辙的笔名,书卖得不好也不坏,没有编剧挣得多,但每一本都能顺利地影视转化。她带来的一个坏消息是李白的新书——影视公司的九〇后策划看不懂。尽管他一再声称自己并非先锋作家,小说比通俗文学略为艰涩一丢丢而已,但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即使是个老手也受不了他那高速公路上开倒车似的倒叙手法)。“我真是不明白,这年头除了投稿给杂志社和出版社,还得投给影视公司,落在二十岁的小姑娘手里。”李白感叹,“最荒唐的是夏天我去上海谈影视版权,那位女士对我的小说完全没有兴趣,她只想让我陪她去游泳。”

“你有福了。是九〇后?”

“七〇后,和我同岁,职位不低。”李白嘀咕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嘛。”

“干我们这行的现在叫‘内容提供者’,属于供应链的一个环节。”

岂止,我搞不好还要做身体提供者,李白心想。可怜我这完全不会游泳的身板,想象一下,当我拙劣地抱着一块泡沫塑料在水里漂着,看到那位七〇后女子劈波斩浪,她的身材没得挑,令我感到相当懊悔,我大口吞着泳池里的水向她靠近。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更像梦里),期待着她的小腿抽筋,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替她按摩,这我很拿手,但真正发生的可能是我自己抽筋呛水,狼狈上岸,像喝醉的黄鼠狼那样极其猥琐地倒在地上,这一形象才是广大网友对我这年纪男人的终极想象。“所以我没去游泳,很孤独地回家了。”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讲道。

“你去会老情儿了,上海的。”

“用遥远的事物覆盖近处吗?”李白摇头,“我真的回家了。”

他们沿着街道散步,远处的柿子簌簌掉落。在过去的十年里,乔南为他们的每一次见面营造了一种游乐场的氛围,那总是在深秋,北京的十月,南方仍然时不时升温的时节。她是个不耐烦吃饭却乐意在秋日的街道上徘徊良久的人,因而他们的单独约会总是草草啃几口披萨,各自灌下一听啤酒,然后手拿饮料直奔主题。当然不是上床,是徘徊,对于李白这么一个擅长于徘徊的人,中年后的每一个深秋,他总要被她透支一回。他徘徊在北京的景点和胡同,有一些年份,她坚持走在他左边,另一些年份则是右边,这一位置的调整(二选一)似乎意味着人世的所有变幻。他不再询问她的婚恋状况,她的没才华的导演男友早已沉入江湖(李白也好不到哪儿去),余下的那些更不在讨论范围内。这种坦白的不确定性令他感到一丝安慰,那是他在一部漫长且无聊的以刻画人物、狗血情节为主的电视剧片尾听到的旋律。仅仅是旋律,你可以哼出来,但难以复述的事物。出于理智,他牵住她的手,一种被爱情释放的友谊,一种业已交代掉的伤感。“我对你的情谊似乎已经写进了我的遗书。”他望着远处,“如果在五十年前,我会把抽屉里所有的全国粮票都留给你,如今我只能说一声,我曾经爱过你。”

“迟到的表白竟也能这么突然。”

他没有接下这句话,正如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闪过了他的话。北京,或者说是北方,它的秋天是如此庞大,当他坐上火车到达这里时,秋天并不是渐渐显形,而是突然将他围绕。他从不在意这座城市的变迁,那与他没有关系,相同的,他也忽略了乔南的变化。每年见一次,这种稳定性是致命的,最终,它以徘徊的方式形成了时钟的刻度。

“你仿佛和以前不一样,我说不上来。”李白说。

“我怀孕啦,预产期明年三月。”她说,“于是我结婚了。”

“多好啊,你会生一个双鱼座的小孩。”

“你分明很困惑。”

“让我想一想,”他犹豫着说,“是的,我很困惑,但我想答案不会拖延到下一个秋天了。”

102

第二天上午李一诺又发来微信,吵醒了李白(他正在一场关于失恋的梦中颤抖)。“迪克这个傻逼说女人都是神经病。”

“他没说错,男人都是变态。”李白回复,“好啦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告诉迪克,这个念头只会发生在歇斯底里的男人头脑里,请他理智点,如果做不到像个成年人,那也不要去扮演成年的精神病。”

“他只不过是富姐玩剩的渣渣。”

公正地说,迪克的底子还算干净,他的情感污点只不过是一双限量版球鞋,等你们玩到四十岁才会知道什么叫没脸见人。李白本想从政治正确的角度纠正,“玩剩的渣渣”带有沙文主义性质,且词句平庸,不堪反驳,不过他还是扔下手机睡了个回笼觉。就让年轻人去恶搞吧,尤其国际中学的,经常教育他们会产生自我怀疑,我比他们的有钱爹妈更愚蠢吗?我比卡尔如何?会不会连校门口的保安都不如?他们都在微笑,毫无怨言,靠,而我曾经是个那么擅长微笑的人。

他再次醒来是中午,李媛发微信提醒他拍一个简短视频,又告知方薇教授上午已落地首都机场,傍晚时会过来。最后还是李一诺发来的链接:叔,又有人在豆瓣骂你傻逼了,你好像得罪过这个人,二万粉的大V哎,还是个女的,稀有动物,地位相当于正局级。有完没完?李白头大如斗,转过去一看,对方一大清早在短评里召唤他——“还他妈318国道,还他妈西藏,想告诉作者,你是个傻逼。”李白登录自己账号,回了一条:听说你在找我,我想告诉你,西藏不是你家后院,没啥不能写的。没当回事,他起床刷牙。

李白是最早注册豆瓣的一批用户,过去年代,仅把它当成是个BBS。起初用一张荒木经惟的裸女作头像,某天收到一封站内短信:约炮吗,我二十五岁,很强壮。李白大乐,回了一封:我三十岁,也很强壮。两天后由于头像涉黄被直接封了号,怀疑是被约炮者给举报了,不得不重新注册。

他在豆瓣上并不活跃,有一千多友邻,皆为十几年前的朋友和读者。令他最怀念的是远在成都的一个兄弟,豆瓣上《太子巷往事》最初的一篇书评是他写的,两人同岁,从未见过面,逢年过节用站内短信问候一句,也曾约了喝酒,始终未能如愿。二〇一八年这个朋友喝得实在太多,猝死在重庆。

他这个年代的作家(以及其后出生的)大多拥有豆瓣账号,他们部分很红,部分隐身,部分不予承认。这一读书观影谈八卦的网站,方薇曾经提醒过:作家与读者近距离交流是充满危险的。然而方教授本人也有豆瓣账号(以及微博、公号、ins),五千多粉,权重极高。过了些年,方薇开始研究豆瓣作者的小说,评价是良莠不齐,和严肃文学没大区别,然而不同的是:读者与作者之间的界限正在大面积融化,短视频在替代电影,段子在替代小说,短评在替代批评。短——这一在左翼思想家(诸如本雅明、鲁迅)看来需要为之正名的弱势形式,世界的碎片表达,如今已经改天换日——如果你有一百万粉,你再短也是个神。

李白坐在手机前,拍了一段六十秒视频,回答了几个简短问题。写文章是不是应该简洁明了?是的,从营销角度来说,人们会吃这套。你怎么看待批评自由的问题?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创作多元、批评独立。小说结束在西藏是为了照顾文艺青年的感受吗?抱歉,我已经不是青年了,青年与青年之间缺乏沟通维度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事,他们需要热忱或冷酷些,但没有人可以指导(以及预测)他们何时热忱、何时冷酷。

他起身去门外抽烟,见李媛忧心忡忡。”您的书已经跌进6分了。”她也给自己点了根烟,“我们同事都在笑话我。”

“在潜入深海的某一时段你确实会感到浑身刺痛。”他开玩笑说,“放心,首印五千本一定会卖光的,然后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李老师,您惹了一个两万粉的豆瓣大V,您自己看看,他的粉丝正怼着你骂呢,每个人都跑上来给你打了二星,包括你十几年前的旧书。”

“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打一星?”

“因为一星太多会锁分。”李媛说,“这些人都是老手。”

“那两万V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李白叹息道,“她们通常会任性一些。”

“您这么判断女性可不大好。就算她不是女生,您的说法也是对女性的一种轻微歧视。”

“是的,感谢提醒。我也曾用荒木经惟的照片去骗过人呢。”李白说,“其实漂亮的男人更是这副操性,任性是无性别、无边界的。”

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再次登录网站。这本书还没开始做首发式就已经砸了,想想编辑有多惨吧,一个存在主义式的开始,一个仰慕着莫尔索的人遇到了二万零一个莫尔索。他脑袋里思考着艺术家与庸众的关系,在这关头他能讲出来的全是些气话,同样任性,无一可以服众。他当不了哲学家,无法在纯粹的思想中找到标的物。他试图回复,发现二万V已经拉黑了他,自顾在广播里一条条大骂:傻逼,没风度的作家,当代文学的败类。后面的跟骂已经达到四位数,有两百个人转了。李白打电话给李媛,借我个账号使使。

“您想干什么?”李媛疑惑地问,“您是想报复,还是想炒自己?”

“我想看看网暴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去×××作家的主页看看就行了,他比您红,今年被网暴过三次了,比轮奸还惨,他居然还反抗,新书被二百个人打了一星。还有被骂得注销账号的译者,发作抑郁症的女编辑,这是目前的普遍现状。”李媛说,“您真的不必亲自下场,不用跟这些庸众一般见识。”

“我不觉得他们是庸众,他们看的书比我还多。”

过了一会儿李媛敲门进来,掏出手机,给了他十个豆瓣账号。李白诧异,她解释说:“如今的年轻编辑在豆瓣都有一打小号,有时用来损同行,有时用来灌水,有时用来网暴别的出版社的作家。至于大号,通常发点情怀类的文字吸粉,交各路朋友。您看,我也有两千粉,比您多。”

“你学坏了,看上去不像个读书人,像个黑社会。”

“至少我可以保护您。”

“女作家才需要保护。妈的,我这说法又涉嫌歧视。”

“您确定这么干吗?这不是BBS,是一个大平台。”

“我确定豆瓣的服务器不会因为我而瘫痪,怕个啥。”李白整了整手腕,面向电脑,扎入一片语言的浪涛中。

103

干死这个傻逼作家——答复:现在的消费主义新一代脸上为啥都会有革命者的表情,我也是奇了怪了。

居然连短评都回复,这作家可谓没有风度——答复:我经历过的年代各种各样,标语泛滥的,信息泛滥的,内容泛滥的,观点泛滥的,现在是短评泛滥。我为什么不能择优或择劣而回复?

作家,要八风不动——答复:根据弗雷泽的《金枝》解释,最初的国王们确实被当做神圣偶像,每天坐在王座上连头都不许晃一下,否则就意味着灾难和战争。不过后来,他们只是用王冠替代了脑袋,那玩意儿放在座位上不动就行了,他们自己到处搞女人。

无病呻吟的小说——答复:是的,无病呻吟。你很强壮,篇篇都是无痛人流,哦抱歉这太性别歧视了,这么说吧,无痛割包皮,你满意了吗?

讨厌这种不干不净的写法,讨厌肮脏的东西——答复:知识分子的虚伪是一种内在修养,但它极不适合用以自我表白。

对书评人这么嚣张的作家是吃错了药吗——答复:这位小姐是这样一种书评人:一手端着《纽约客》的香槟,一手捧着二万V的盒饭,关键是她并不想享受这两者。她想干的是把香槟浇在自己喜欢的作家头上,或把盒饭砸在自己讨厌的作家脸上。究竟是谁吃错了药?

批评自由——答复:打星,这是你此生能触摸到的自由的天花板,祝你快乐。

不做厨子就不能评价你的菜是好是坏吗——答复:你的道理是对的,但请容我强词夺理一下,哪道菜谱是你发明的?

结构不行,冗长,结尾崩了——答复:创意写作班的手淫式方案论,它们甚至没搞清电影和小说的结尾差别在哪里。

百分之十弃,不值一读,浪费钱——答复:真奇怪你还挺愿意花好几百看一场话剧,我看看剧本就够了,很少有喝倒彩或退场的经验,但无数次扔掉了手里的烂书。一本书看不下去,扔掉,也值得说吗?是你在凛然退场吗?

人物没刻画,看起来都差不多——答复:有这时间,你为什么不去玩一个RPG游戏?

出来卖就是要挨骂的——答复:你个傻逼!我这么骂只是想让你理解,不出来卖的也一样会挨骂。

这个傻逼身上全是文艺青年的劣根性——答复:你是傻逼吗,文艺青年的劣根性指的是一个人床品极差,你对此体会很深吗?

“李老师您别再骂了,天哪。”李媛哭丧着脸,“我养这些号不容易。”

“又来一个,你看,这回还是有名有姓的。”李白凑到电脑前看,“说我的小说没有任何价值,这算什么批评?什么故事是有价值的,龟兔赛跑吗?”

“您别接他,这人是个豆瓣作家,正在上升期,快到二线了。他可能是个小gay。”

“那就算了,我从来都受gay的欢迎,而且没发生过什么。要是伤了他的心,别人还不定怎么想我呢。”

这当口房门敲响,李媛去开门,方薇兴冲冲走了进来。“他妈的,半个文坛都看着你在豆瓣跟人互骂呢,你算是给纯文学作家丢尽了脸面。”她收起手机,“明天首发式我得请几个保镖,防着你被人泼一脸啤酒。”李白请方薇坐,得意溢于言表。庸众,正是这个词使他想起了某句名言,大意是真正的思想家警惕的不是权力,而是大多数人的暴力。方薇冷笑,伸手指戳住电脑屏幕上那个二万V的名字:“别以为她装疯卖傻的就是庸众,她是某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

“什么?”

“我师兄的学生。”方薇给自己点了根烟,“你继续骂,我喜欢看这个。”

“她一个搞学术的为啥要在豆瓣上搞我?”

“奇怪,就许你与民同乐,我们搞学术的不行?多好玩,传出去也是美谈,你跟读者互骂,读者粉丝比你多,学历比你高,讲话比你还刻薄。她成全了你想要的后现代感。”方教授向他脸上喷烟,“我中立,你想干嘛就干嘛。说实话,我在豆瓣上也干不过她,这位那可是师兄疼师弟爱的,他们每人还再带几千个粉过来,你就天下闻名了。”

我觉得累了。李白合上了电脑,搞半天我还是跟一群传统知识分子的变体在斗,有意思吗?我不小心磕了你们的学术花瓶,这么做连我自己都感到惭愧。“你们这帮人,又像黑社会,又不够彻底。”李白数落方薇,“出来打架不亮身份,斩落了你们还觉得冤屈。”

“这个想法太古典了,你轻易地背叛了自己的后现代性。"方薇仍然不打算安慰他,“这是你身上的根本矛盾。”

“李老师你上鹅组了!”未及他解释,李媛举起手机尖叫。

“什么是鹅组?”

“你他娘的这是要红啊。”方薇也尖叫。

托尔斯泰写得了一场战争,写不了一场网络口水战。李白意兴阑珊,又收到李一诺的微信:叔,我看见你在豆瓣跟人互骂了,你咋这么多小号?我来替你报仇。李白警告:不许胡来,对方不是傻逼,社科院的,科班!一诺答:怕什么,我再过三年就考斯坦福大学文学专业了,天天跟人骂战,正好拿社科院的练练手。片刻工夫,二万V的页面上出现了上百条英文留言,李白全看不懂。一诺解释:我们同学全上了,还有我校头号精神病菲比,卡尔也在帮你,我发现啊,这帮搞学术的,英文不行——

那你是没遇到外文所的,各位,搞吧,我要注销我的账号,李白失望至极,这一切是多么形而下,多么像个寓言而寓言早被玩弄得脏兮兮的,沾满不同年代的蠢货们的指纹。“我操你妈。”李媛又发出尖叫。李白血压飙高,凑过去看她手机,见一条留言:一个作家居然为自己辩护,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虚弱。李媛一脸痛苦。“这算什么,我年轻时就听过这种话,”李白故作潇洒,“我们的一生就是在为自己辩护,在这场绞肉机式的漫长战役中你只不过是守住了一个散兵坑,无论你有没有朝对面放一枪。”

“这人是我的同事。”

“你的,公司的,同事?”李白发呆,“姑娘你的职场之路有点艰辛啊,你得罪了谁?”

“和我关系很好一女的,我帮过她很多忙,她还在我家里睡过觉!小婊子为什么要这么骂我的作者?”李媛语无伦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104

他回到了南方。秋天倒退步伐,又再变得反复无常。我把我的爱人和敌人都留在北方了,他不无自嘲地想,更可能的是他们根本也都不存在。

此时他又翻腾出一个年轻时常用的词,性伴侣,其书面化恰恰隐含着揶揄意味。它可能还是个法律名词,也就是说,与纠纷有关。当他放下一切离开时,只能说自己失去了爱人,不能说失去了性伴侣。易逝的爱人,在一个急转弯后将李白抛进怀念的臂弯。对他来说,失去,恰好是一道屏障,一个经历了失去的人多多少少是值得敬畏的——自己敬畏自己,这种廉价情绪至少可以短暂地提醒他,不要为琐事狂怒,不要在中年以后踢翻沿街的垃圾桶,不要过度探究错误的根源。

他在一个下小雨的日子里听到楼道里传来猫叫,循声而去,一只橘色母猫在角落里站着,还很年轻,眼神清澈天真。李白蹲下,与它对望半天,确定它不是什么名种,回家拿了两片鱼干喂它,猫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跟着他直至门口。待伸手去摸时,它终于缩了一下脑袋。好吧,你是一只流浪猫,给你取名叫小橘吧。他不知道,取名这一轻率行为的后果,那是要为之翻山越岭的。

他没让猫进门,回家躺着,无端想到:一只动物是难以刻画的,它们无灵魂,它们有灵魂,是人在接受这矛盾的说辞。它们可能经历出生、监禁、豢养、流浪或宰杀,其一生是破碎的,其灵魂是分裂的,它们的平常命运在人类看来属于完完全全的,厄运。睡着后,他梦见了那头老狮子,眼神浑浊,隔着动物园的网状铁笼与他对望,曾经被咬碎喉咙的年轻饲养员没有出现。他试图搞清在其后的近三十年里,老狮子意味着什么,假如它从未真实存在,那么弗洛伊德先生或可做出完美解释(周公解梦也行),而实际上,他已经与它对望了太久。

此后几天,他在小区的各个地方发现了猫,经勘查,小橘就住在他家楼下的地洞里。“谁养过猫?”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发问,第一个举手的居然是曾小然。

“你已经沉默很久了。”

“我动了个手术,刚恢复。”她说,“家养两只大公猫,一只长毛,一只短毛。”

“什么手术?”

“面谈。过阵子我要到吴里来给爸爸迁坟,他应该和妈妈葬在一起。”

第二天李白照小然说的,煮了一份猪肝去找小橘,见一名烫发的中年妇女双手抄在口袋里,看着她的狗子在洞口狂吠。他们之间冷静与兴奋的反差感招致李白狂怒,他分不清土狗和柴犬,上去给了妇女一脚,她尖叫着逃走了,狗子比她更机灵些,见第二脚过来,立即追着她跑远。李白趴在洞口喊小橘,半天无动静,他确定它在里面,但它蜷缩在暗处,并不想被他看到。

他把猪肝留在了洞口,回家上了个厕所,又再下楼,中年妇女也回来了,狗子正在吃猪肝。李白真是气疯,抄了根棍子上前,这一回,人比狗机灵,即刻跑到五十米外喊小宝快逃。他目睹着小宝吃完了所有的猪肝,挨到他脚跟嗅了嗅,作为一条不牵绳的家养狗,它并不理解棍子的意义。

“小宝是我们小区的霸王,它喜欢追野猫。”一名保安走过来与李白调笑,“不过看起来你很快就要取代它的地位了。”

“让那女的离小橘远点。”李白森然自语,将棍子抛向天空。

小然指导李白,避开遛狗的人,最好是深夜,那会儿野猫也都出来了,深秋了,给它们吃壮点好过冬。他将自己的睡眠时间从零点推迟到了两点,不久收到了小然快递过来的一大包猫粮。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结识了四橘三狸三黑二白一花总计十三只猫,取名字太费劲了,他终于理解了老台长的难处。其中那三只纯黑的猫,可能连它们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另外他还结识了两个同样在半夜喂猫的女孩。“它们不太爱吃你寄来的猫粮,都吃那俩女孩的。”他向曾小然抱怨。两天后他收到了几箱猫粮罐头,金枪鱼,三文鱼,鲭鱼,鸡肉,牛肉,羊肉,鹿肉,鸵鸟肉,袋鼠肉……李白意识到,这回遇到了狂热分子。

“都好吃,我给自己做了顿饺子。”他回复小然。

“真吃了?”

“开个玩笑,我一个南方人怎么会包饺子?”

“我在青岛出差呢。”又过了两天他收到了小然寄来的一箱冰冻鲅鱼饺子,还有一个全新的手提式猫笼。

假如,假如在过去年月里就有快递和微信,我将不会让她走得无影无踪。那样的告别不是社交式的,它带有预言性质,仿佛我们不会相见而我们确实没有相见,得依靠命运的巧合才能触摸到重逢这个词。然而,另一种假如,假如我们拥有了一切即时的联系方式,最终仍可能出于某种原因而决裂,永不再见。此后年代,没有命运安排的失散,只剩你想要的决裂,这将是李一诺他们面对的世界。

他继续徘徊于深夜,一手夹烟,一手提着他的猫粮罐头。小橘已经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他也能听出小橘的叫声,现在他们彼此可以触摸。某个夜晚,当他蹲下,猫跳上了他的膝盖。按照曾小然的指导,他给它戴了一条驱虱项圈,天蓝色。自此,它就算是有主人的猫了。

“为什么不带回家去养?”有一天赵博经过,凑近问他。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给你搞个名种猫,银渐层怎么样?”

“那倒也不必。”

“这个猫爱上你了,看它的眼神,”赵博说,“它迷惑地看着你。”

“你总是喜欢在我面前瞎鸡巴打比方,”李白扔了烟头往家走,“它的眼神更像是个被你送进监狱的女明星。”

曾小然到吴里前一天,李白正在小区里满世界寻猫。无由的失散,这一刚刚被他否定了的主题曲又再奏响,小橘不见了,它的地洞被人浇了一坨水泥进去,李白雇了两个工人撬开地缝,又深挖一米,把房子的地基都差点掘了,里面一无所有。他被保安拖走了。当晚端着小橘最爱吃的三文鱼罐头在小区里兜兜转转,不但它没出现,大部分猫也都失踪。两个喂猫的姑娘告诉他,翡翠花园业主群刚刚通过决议:抓流浪猫绝育。

“有个神经病女人在指挥,她好像很热衷搞这个,还让大伙凑钱。但她找的兽医太便宜,我们不放心。”一个姑娘说,“公猫还好啦,母猫绝育是大手术。”

“她应该先把自己老公的蛋给割了。”李白额头冒火,打开手机进业主群一看,以赵博为首的一群男人正在讨论人类永生的可能性。据说到二〇二五年,人类的平均寿命可以达到一百五十岁,部分高端人群可以达到二百岁。赵博强调,这不是谣言!

“我操他妈。”李白在手机上划拉字,不骂不足以引起重视,“我的猫被谁捉走了?脖子上有项圈那个橘猫。”他又贴了张照片。

“老狗,找猫要谦虚点。”具名K的人回答,“这小区里的猫,不牵绳的狗,都应该处死。”

“小逼仔,我知道你是谁,明天就去举报你家群租房。”李白回答,“我要亲手把你爸爸的骨灰从楼顶花坛里挖出来,撒进你家抽水马桶里。”

要获得一本自然主义小说的素材,如今来说何其简单,在业主群里点个炮就行了,你甚至不用自己写。李白看着手机屏,先是三五个人争论,迅速发展到几十个人站队互骂,五百户人家在围观,不断有人加入战团,而他提出的问题并没有人回答。喂猫的姑娘赞叹:“叔叔你够劲爆,那辆特斯拉就是神经病女人的。你认准了车,她跑不掉。”李白点头,小橘找不回来,我会给她的车也做个绝育手术,忽然手机屏幕一晃,万物回到平静状态,归位于现实。

炸群了。

105

关于这个世界,它的敌意也正是它的善意,它总是用恨贿赂爱,或相反。第二天中午李白一脸没睡醒,开着已经发黑的白色助动车往墓区去,秋雨零星,道路湿滑,他见到曾小然穿着风衣,举一柄黑色长伞站在墓园门口,一辆苏A牌照的银灰色轿车停在不远处。

“男朋友在车里?”

“那是我雇的车。男朋友在南京。”

“他应该陪你来。”

他们到墓园办公室登记,两名举着铁钎和铲子的工人已经在一边等候,四个人向山上走去,墓碑渐旧,柏树渐高。我们在向一个很深的往昔返回,路途无比陌生,像奥德修斯之旅,但我们略过了种种神话、种种奇迹。“你相不相信,很多已逝的人,他们灵魂和面容,就藏在天上的云里?”小然问道。

“我相信每一种人世以外的解释。”

这是他们少年时的讲话方式,一种类近半梦半醒的交谈,隐藏着爱欲却无所适从,像云或浪中的光线反射。记忆中的修辞句正在涌来,然而记忆本身也在凝固为一个修辞。李白为小然打伞,她的身高停在了离别那年,一米六五,而他此后长高了多少公分则记不清了。

曾先生的墓碑只有半米高,单穴坟堆,用水泥裹住,因年深日久已经像蛋壳一样开裂。小然不点香烛,只跪下磕了三个头,低声说:父亲,我来接你。工人抡锤敲开水泥,小然提醒他们下手轻点,白色的瓷坛露出,穴中尚有一堆八十年代的五分硬币,已经发黑。她仍然跪着,从包里掏出一块正方形大红布,用袖子擦净瓷坛,双手端住放在红布中央,四角合拢,扎了两个结。秋雨停了,冷风在山腰回旋,小然抱着逢坛没能站起来,李白接了她一把,觉得她浑身颤抖。“我像大梦初醒。”她说。

他骑着助动车开道,小然的轿车在后面跟。现在顶风,秋天快过去了,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期待冬季早些到来,像一场奔袭,不要拖延,让秋雨一夜之间成为冬雨,涤荡他所在城市的日常庸碌感。某些人在此时醒来,某些人一如既往。从丘陵地带向前,树木渐渐稀少,随之是农舍,郊区工厂,开发区,古城区,网红景点,这些暴露在细雨中的截然分明的画面像一部官方纪录片那样让他犯困。而我们之间的叙旧,关于爱情和告别,彼此空白的二三十年,若以一种可怕的导游式的方式进入,他想,该怎么形容?像车祸吗?

小然果然将住处订在太子巷8号,那间民宿。李白替她抱着骨灰坛。她去前台登记。“我订了最贵的那间,本来我应该直接回南京的。”

“让爸爸回家看看吗?”

“这么说怪吓人的。”

他们进入一条挂满画的走廊,接着是天井,厢房,客堂。客房的门在钟岚的屋子,已经换了个方向,进去后有一道楼梯,通往小然的屋子。这个装潢设计师可能已经被雷劈死了。小然把骨灰坛放入衣柜。

“等会儿我要去你家看看,你爸还好吗?”

“他的阿兹海默症暂时还没什么进展,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份休闲式的零工,骑着自行车给咖啡店做外送。偶尔会送错地方,但并不代表他失智,他年轻的时候也这样。骑车对他的前列腺不太好,有时候送到半路他会去上个洗手间,然后再把咖啡拎到顾客家门口。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喝个咖啡为什么就不愿意出来走一趟。”

“没去福利院打听一下?”

“我去过一家,五千元一个月,离你爸的坟挺近的。条件还不错,也没有把老人绑在床上,相当人道主义。我进去参观,推开一扇门,里面五个耄耋老人在看A片,流媒体投屏。你受得了吗?”

小然打了他一下:“还是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开黄腔。”

“我困了,我们应该立即找地方吃个饭,然后,呃,我回家睡觉。”

“啊,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一犯困就撑不住三分钟。”她说,“我还想和你聊到明天早晨呢,我是一个失眠症患者。”

“话说,你动了什么手术,能说吗?”

“子宫肌瘤。我把属于女人的那部分全部切除了。”小然遗憾地摇头,“妈妈得的是差不多的病,所以我害怕了。我已经四十六岁,过着一种挺混乱的生活,远不像看上去这么整齐。”

“我几乎猜到了。”李白伸手抚摸她鬓边的头发,“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可以抽象地发誓,我想说我一定会救你。”

“但这是一句非常没有意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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