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南方饮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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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小然与李白聊了一夜后即失去了消息,无论他在微信上讲什么,皆不作回应。李白心如刀割,回到吴里闲晃一阵,又乘火车去杭州参加一场青年作家笔会,方薇也将到场。李白算了算,已经十年未受文学活动邀约,顿时有重返江湖之感。按照惯例,四十五岁以下的作家都可以被称为“青年作家”,这一年他四十三。

方薇访学英国后,丈夫在家就地出轨(就是当初她带到吴里去的那位),未及归国即离婚。此后几年,李白与她常在微信上聊天,却一直没见面。两人电话里对了一下行程,她的火车比他早半天。方薇忽然提到:昨天学生告诉我,你被豆瓣某组评为恶臭蝻作家,好样的,活出息了。

此事李白知道(李一诺发给他看的),与事实略有出入。他解释道,有人把《太子巷往事》从坟堆里挖了出来,摘录其中几段,立了个帖子逐字逐句批判,并把他早年留在网上的几张照片贴了上去。“我写的是一个男人怎样在野蛮世界中长大。不过那几位批判我的年轻人似乎不这么理解,他们更在乎把人揪出来吊打。”李白抱怨,“我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年轻人。”

“你的知名度有所提升,那本书现在根本没人知道了,稍作修改,找家出版商再版吧。”

“不必,野蛮世界消失了。”李白说,“批我的那个人,豆瓣账号叫‘肛门漩涡’。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居然还有脸跳出来做卫道士。在我经历过的年代,最低级的流氓尚留有一份自尊。也许这就是当下文明的特点吧。”

车到杭州,两人在宾馆签到处见面,拥抱了一下。方教授有在朋友圈发健身照的爱好,虽说十年未见,李白仍能时不时看到她,低体脂率,小麦肤色,隐隐有腹肌,具体多少块没仔细数。十二月的天气,方薇穿短款皮夹克,长筒靴,扎了个高马尾,李白裹在一件沾了咖啡渍的白色羽绒服里。“你还是像当年那样,爱穿白颜色的衣服。”方薇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短发精神,像个荸荠。”

“白头发多了。有一篇小说里讲,中老年男人如果一头白色长发,在做爱的时候会显得十分诡异。”李白说,“忘了是哪位女作家写的了,给我提了个醒。”

“没秃就好,秃了说啥都是你的错。”

几个人坐电梯上去,经二楼餐厅层时,进来两个中年男女,衣冠楚楚,颈上挂名牌,兀自闲聊。女的说,这里还在办什么作家会议。男的说,我早就不看中国文学了,一群没有灵魂的作家在一起讲点无聊话题而已。方薇看了李白一眼,有放狗咬人之意。“你把笔会想象成奥运会了,应该朴素地看待我们每一次相见的机会。”在他们走出电梯时,李白回了一句。

“他妈的个叉,我知道他们是谁。”负责接待他们的女生说,“这宾馆还在开一个什么医学会议,你说这些吃回扣拿红包的医生有什么资格谈灵魂?”

关于灵魂问题,这是永远争论不清的,就算奥运会最初也只是古希腊男同性恋的秀场,李白说。那些去看脱口秀的人绝不会对脱口秀提出精神价值方面的要求,人们普遍来说是宽容而愉悦的,但至高的圣徒确实独自行走在世间,全身赤裸,连讨饭碗都抛弃了。他们只有精神,并给人以沉默而忧伤的感觉。到底哪一种是真实的,如果两者兼容会不会像个投机犯?偏偏,这个世界的一切道德指责中,最不应该的就是指责他人投机。也就是说,没有人不投机,人是一种投机的物种,物种不投机则会灭绝。

“不要从生物学的立场来思考文学。”方森微笑着说。

“我和方老师看法一致,我不能容忍傻叉对文学说三道四。”女生接茬。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媛,还在读研,马上就要去北京工作了。”姑娘报了一个挺有名的民营出版公司,“做原创文学。”

“你很彪。”

“入职了请您赐稿。”

李白到房间,把手机开到静音倒头就睡,醒来已错过晚饭。他感觉自己有点睡僭,发微信我方薇,过了一会儿她喘着气用语音回复:在健身房,来吧。他追过去,见方薇戴着耳机在跑步机上奔走,运动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开个会居然还带运动装。李白倚在一台类似刑具的铁架子上,不无欣慰地看着她的背影。多年前,她只是一个学院派文青,一部分温婉才女,一部分怪力少女。她与他,就像一个没有经验的水手驾着艘破船,劈风斩浪,连滚带爬,最后破船被永久性地撂在了海边,水手登岸远去。

这天宵夜,方薇带李白去一家小馆子凑局,在座多为当年同侪,四十岁上下的青年作家们。杯来盏往,李白很快喝多,嚷着要吃折耳根,众人提醒,李白兄,这道菜如今不好找,马兜铃版,肝癌。李白说,我与方教授初见时吃的就是这道菜。中年男人的怀旧感,你的玛德兰小点心竟是致癌物。李白揪着服务员说,你现在就去菜市场给我买两斤折耳根,我要吃给他们看。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操,为往日,再度披肝沥胆。李白的酒精度继续攀升,对方薇说:“当年,你来吴里看我,就不该带着你老公入住太子大酒店。”

“为什么?”

“因为那酒店风水差,在吴里人人皆知,开房的男女没好收场。”

“当年为何不提醒我,如今才说?”方教授板着脸问。

“当年我想和你结婚,我才不会告诉你。”

方薇脸上挂不住,起身要走。众人连忙拦住。李白你他妈是疯了吗,讲这种屁话,难道今天的方薇教授就不值得你追求吗。李白知错,跳起来拉她的衣袖。方薇越拦越怒,大骂道:“这么多年你心里居然是如此轻视我,今天说实话了。”

“我错了,我给你跪下。”李白双膝着地大哭起来,“你与我有袍泽之谊,这说出来谁能相信?”

“他每次喝醉了都像是在噩梦里找一条出路。”方薇向周围的作家们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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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李媛急叩敲李白的房门,喊开会啦。李白披挂整齐冲出去,见她手里拿了件西服。“我男朋友的,昨天您的衣服上沾满菜汤酱油了。”

“昨天晚上你也在?”

“澎湃的记者也在。”

“我这回是脸丢大了。”李白套了西装挂上名牌去开会。

方薇的发言主题是“中国民谣的文学性”,略显怪诞。反正到英国之后,她的私人研究兴趣就从A片转向了摇滚和民谣(当然不可能获得项目资金),发言认为中国七〇后以降的民谣歌手文学水准都在作家之上,众人也不大好反驳,民谣于大部分学者而言是陌生领域。李白没准备稿子,对当下文学趋势一概不知,信口胡谄说,不知各位有否注意最近流行的脱口秀,比当代小说有意思多了。青年学者们纷纷称是(显然都是综艺爱好者),大谈脱口秀艺术的当代性。中午散场,李白饿得发昏,遍寻不着方薇,发微信她也不回,心想还是吃饭要紧,道歉的事情就暂且搁一下吧。

他在拥挤的自助餐厅端着盘子游荡,饥饿的文学家们将食物扫荡一空,他几次插队,看到的都是类似泔水的糊状残羹,实在太伤自尊,一时饥火攻心。与此同时,一支上百人的医药学术会议代表队涌入餐厅。“李老师,快!那儿有海鲜。”李媛指点他。李白疾驰过去,妈蛋,刺身没了,鱼籽没了,海胆没了,还剩两头青虾的尸体,尚完整。他拿起食品夹,忽见一条被卡地亚LOVE金镯缠绕着的丰腴手臂伸出,直接抓走了青虾们,留下一丝幽幽的香水味供他饱腹。“什么鬼?”李白嚷道,转身找贵妇的麻烦。

“我饿了,早饭没吃。”那四十多岁穿正装的美艳女子剥了虾就往嘴里塞。大姐,我也没吃早饭啊。李白眼瞅着她吞下了第二个青虾,注意到她挂着医药会议的名牌。“你好,专家,对一个医生来说,用手抓取食物有损于职业操守。你们不是总提醒病人要注意卫生吗?”李白嘲讽道。

“抱歉,我是麻醉师。”她听明白了他的挑衅,回过头说,“你好,作家,让我看看你的尊姓大名,也许我读过你的大作。”

名牌对名牌,他叫李白,她叫卓一璇,两人都吓了一跳。在过去年月,她的面容早已淹没在一堆琲恻缠绵、焦头烂额的情事中,不过,也不一定,每当李白仰望夜空怀念曾小然时,卓一璇就像月球的背面,偶然从脑海深处浮出,提醒他事物是立体的,事物是神秘的,总之事物不会是扁平而坦白的。“等一等。”李白企图拽住卓一璇,看起来她对食物已经没有欲望,这会儿只想速速开溜。我不能让她跑了,她很可能出门跳上一辆出租车就消失在茫茫人海,我们之间还有旧账未清。李白推开一群端着盘子的专家,人们看到他像跨栏运动员那样连续跳过两排椅子,一名穿金戴银的中年美女踏着高跟鞋在前面跑。

“抓小偷吗,李白兄?”

“遇到初恋了!”他回答。

在拦住她之前的短短时间内,他想起了某年某日的场景,这么容易,又是二十年。停尸房的那个下午,窗帘是深蓝色的,当它合上后,水磨石地坪与其他器物均在一种人造的幽暗中闪光。一只苍蝇绕头飞舞(可能在此前暂停的尸体上舔舐过),它的不规则运行轨迹,被放大了的嗡嗡声,无法预知地停在他的脸颊随即腾空而起,使他陷入停顿的意识又被迫频频抬头。这正是他前半生的一道谜渊,那场睡眠将他的少年期和青年期截然分开,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记得自己醒来是下午,房间里只剩他一人,那匹巨大的苍蝇也消失了。他下了床,将丧失的记忆重新接续上,拉开窗帘看到远处操场还是同一拨人在打篮球,时间并未过去太久,接着他注意到自己勃起了,摸了摸确定没有梦遗。他回到停尸床上,盘腿坐着抽烟,等待这一常见的男性生理现象褪去,然而直到黄昏,回忆滚滚而来,下体一点没软。他像一个被双重锁链困在刑柱上的人,动弹不得,且百思不得其解。这当口一群戴口罩的人推着具尸体进来,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还有满地烟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他轰了出去。

现在,他在宾馆电梯口的一棵龟背竹下堵住了卓一璇,她勉强挤出的笑容仍带着两个梨涡。很好,LOGO还在,岁月如昨,要不然我还真的认不出你。李白变得异常严肃。

“告诉我,二十年前的停尸房,你有没有迷奸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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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黄昏我没有去见曾小然,我离开了医学院,撅着那话儿登上火车,像个怪物一样去了另一座城市。后来呢?后来的经历与此无关,我不想说了。对了,我还去过你的家乡,位于西南高原的小城,它有一座钢铁厂,夏季站在阴影中十分凉爽,人们似乎无事可干,遗憾的是我在那里待的时间太短,无法将它描述得足够熨帖。我也没有去看过你父亲镇守的停尸房。

“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有没有在我的牛奶里放麻药。”

“你神经了,那天你喝的是罐装可乐,我怎么能往易拉罐里下药?”

“你说对了,过于准确。”李白指出,“没有人会记得二十年前仅见面一次的男人喝的是啥,除非你在他的可乐里放过麻药。”

卓一璇继续笑。好了,李白同学,不要再闹了,我和你加起来九十岁,这个年纪的人,如果不是医生和作家,怎么好意思再谈论生理勃起?如果谈论,难道不应该保持一种职业的冷静吗?你在嘲笑我的职业操守,一个麻醉科医生是不会朝无辜群众的杯子里随意投放药片的。就算迷过你,也不可能有后面那个动作,那个动作我可以做到,但我没做。

“毕竟麻翻了我。”

“当时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个轻狂的文学青年,脑子像打了麻药一样不大好。迷奸?说句伤你自尊的话,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年轻时喜欢伟岸豪迈、有着崇高理想的男人。但我也不讨厌你,别忘了,那顿中饭还是我请你吃的。”

“经过二十年,你那些伟岸的男人有哪位超凡入圣了?”

“请不要伤害我的感情。”

“好的。”李白摇头,“你非常贴心地照顾了我,是我不识好歹,而且很快睡着了。这么解释是合理的。”

“我坐在你身边一直到傍晚,后来我去上厕所,再回来时,就像你讲的,你已经走了。我等了很久,你没再出现。我回到寝室,曾小然当时住我对门,她好几天没回来,我告诉她的时候,她没什么反应,那当口她好像失恋的症状很严重。”卓一璇说,“可笑的是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担心你的死活,我是你什么人?”

“朋友吧。”

“居然怀疑我迷奸了你。我为你心忧,你却问我何求。”

“就当我是你的病人吧,快要上手术台的、小概率下不来的那种。他们对麻醉师都抱有复杂的感情,可能是母性的。如果说那个动刀子的外科医生是父神的话,母神则让他们失去知觉,回到胎儿状态,在母神手里他们经历重生。你也说不清父神的切除和缝合这一通操作到底是不是拯救,在真正的绝望时刻其实我只需要一针过量吗啡。”李白背诵着他早已写成小说稿子的段落,又添了一句,“反正从那天开始,我就活在另一个世界了。”

“你后来动过什么手术了?”

“喝挂以后做胃镜搞了一次全麻,麻醉师也是一位女性。麻药劲头过去以后,我又勃起了,和那次一模一样。那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相当难堪。”

“全麻后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卓一璇捧着头说,“睡醒了也会这样,不是吗?”

“虽然你是那么地贴心,我对你有着难以解释的怀恋,但终究忍不住想报这个仇李白说,“我根本不相信麻醉师的话,她们总是把所有的可能的结果都告诉你,失忆,成瘾,挂掉,然后让你签字,责任归你,好像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打麻药。你同意了所有的结局,包括莫名其妙的勃起。他妈的写小说能这么干吗,读者会买账吗?”他横击一掌,酒店咖啡厅里人来人往,感觉劈到了什么人,抬头一看方薇正与两位学者往外走,上了一辆出租车。会还没开完,这个下午他铁定会打瞌睡。

“我们去逛街吧,吹吹冷风。”他问,“能不能像旧情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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