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四月七日 星期一

1

“爱丽丝——”他一边看着她,一边说道。要是换作别人,可能都会称她为小姑娘,唯有他是个例外。

他叫了她的名字,想套个近乎,姑娘却完全不为所动。于是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阿尔芒在第一次审讯时写下的潦草笔记:爱丽丝·范登博什,二十四岁。他试着想象,一个叫爱丽丝·范登博什的二十四岁姑娘,正常来说应该是什么模样。她或许是位年轻姑娘,有着长长的脸、浅棕色头发以及直率的眼神。然而当他抬起头时,眼前所见令他几乎难以置信。这个姑娘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模样:原本金色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露出大段深色发根,肤色惨白,左颧骨上有一大块紫色瘀伤,嘴角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迹……惊慌而闪躲的眼神中,只剩下恐惧还能透露出她的人性。她如此害怕,此时依然在瑟瑟发抖,一副在大雪天出门时没穿大衣,双手捧着一次性咖啡杯的样子,像极了在海难中生还的人。

平日里,只要看到卡米尔·范霍文进来,就算是那些最无所畏惧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做出一些反应。爱丽丝却无动于衷,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浑身颤抖着。

那是早上八点半。

就在几分钟前,卡米尔来到了警局。才刚到,他就已经有些疲倦。头一天的晚餐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席间来了些他不认识的人,都是伊雷娜的朋友。他们聊着电视节目,谈论着几桩逸事。卡米尔原本还颇有兴致,然而杵在对面的那个女人,让他彻头彻尾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整晚都在努力摆脱这幅画面,可是,她的眼神,她的嘴,还有那一根接一根的香烟,简直与他的母亲一模一样。卡米尔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是段幸运的时光,母亲依然会穿着色彩斑斓的大褂,嘴里叼着烟,头发凌乱地从画室中走出来,他也常来这里看母亲作画。她是个十分厉害的女人,性格刚毅而专注,作画的笔触里透出一丝狂野。有的时候,她会完全沉浸在脑海中的画面里,似乎察觉不到卡米尔的存在。卡米尔则会待上很长时间,静静欣赏母亲的画作,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那便是解开他的某个谜团的钥匙。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彼时,母亲点燃的数千支香烟还未曾向他宣战,而距离母亲诞下他这个营养不良的婴儿,也已经过了许久。最终,卡米尔长成了一米四五的个头。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最憎恨的,到底是这个把他生得像图卢兹·罗特列克苍白翻版(只是没他那么难看而已)的恶毒母亲,是那个总是倾慕地注视着妻子的温顺软弱的父亲,还是镜子里自己明明已经十六岁了,却好像永远没长大的倒影。母亲在画室里把画布堆积成山,永远沉默寡言的父亲则忙着经营他的药房,卡米尔就这样兀自摸索着,像其他人一样慢慢长大了。他不再奋力踮起脚,习惯了从下面仰视其他人,习惯了在拿取置物架上的东西时,先拖来一把椅子,还把自己的个人空间布置得像一个玩具娃娃的家。这个矮小得如同缩小版模型的人,总是不解地看着母亲叫人把成卷的巨大画布搬出画室,再送往画廊。有时候,母亲会说:“卡米尔,你过来看看。”看着她坐在矮凳上、手伸进头发里、一言不发的样子,卡米尔心里清楚,他是爱母亲的,甚至觉得他再也不会爱其他人了。

那可真是段美好时光啊,卡米尔在饭局中这样想道。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笑得容光焕发,酒喝得不多,烟却从没离手。在那之后,他的母亲便终日跪在床脚,把脸颊贴在床单上度日,因为这是唯一能让她在癌症中获得些许喘息的姿势。病魔把她打倒在地,他们的目光才可以平行交错,然而此时他们早已无法看透对方的眼神。那段时间里,卡米尔不停地画画。母亲早已不用画室,他躲在里面度过了漫长时光。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母亲的房间时,却发现父亲几乎也终日跪在床脚,蜷缩在妻子的身旁,一言不发地环抱着妻子的肩膀,连呼吸都与她同步。卡米尔感到莫大的孤独,他不停地画着,任凭时间流逝,他只是默默等待。

他考进法学院的时候,母亲已经轻得像一支画笔。每次回家时,他都能感到父亲陷在沉重无言的痛苦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少年头,卡米尔永远长不大的身子伏在案头,钻进法律条文中,同时在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那是五月的某一天,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宛如一通匿名电话。父亲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你得回来一趟了”。卡米尔瞬间就明白了,从此他要独自一人生活,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

如今他已年过四十,身材依然矮小,一张长脸令人印象深刻,头上光秃秃的,像个鸡蛋。自从伊雷娜走进他的生活,他便明白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过往种种不断在眼前浮现,这场饭局实在是令他筋疲力尽。

更何况他的胃还消化不了野味。

大概是在他把早餐端到伊雷娜床头的那个时辰,街区巡逻警队在博内-努韦乐大街把爱丽丝抓了回来。

卡米尔从凳子上滑下来,走到阿尔芒的办公室。阿尔芒,一只身形消瘦、长着招风耳的铁公鸡。

“两分钟后,你过来通知说已经找到了马尔科,就说找到他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卡米尔说道。

“找到?在哪里找到的啊?”阿尔芒问。

“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

卡米尔踩着碎步匆匆回到办公桌前。

“好了,”他一边说,一边靠近爱丽丝,“现在我们从零开始,再好好捋一遍。”

他面对她站着,两人目光几乎齐平。爱丽丝似乎已经从麻木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她盯着卡米尔看的样子,就像从来没见过他一样。她应该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世界竟是如此荒谬。两个小时之前,她,爱丽丝,在惨遭拳打脚踢后会突然来到警局,面对一个身高一米四五的男人,听他说出“从零开始”这样的建议,就好像她现在还不够惨一样。

卡米尔回到办公桌后面,从玻璃笔筒里的十几支笔中机械地抽出一支。这笔筒是伊雷娜送给他的礼物。他抬头看向爱丽丝,她不难看,甚至应该说很漂亮:脸部线条细腻而又有些捉摸不定,不修边幅的态度和过度熬夜有些毁掉了她的美丽。她看起来就像一尊仿制的古代雕像。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桑特尼干活儿的?”他一边问,一边在活页本上一笔勾勒出她的脸部轮廓。

“我没给他干活儿!”

“好吧,那我们就暂时认为是两年前吧。你给他干活儿,他收留了你,是吗?”

“不是。”

“你到现在还觉得他爱你,是吗?”

她紧紧盯着他看,卡米尔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专心画起画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卡米尔想起母亲过去常说的话:“模特儿身上跳动的那颗心,总是属于艺术家的。”

寥寥几笔,一个全新的爱丽丝就跃然纸上,比眼前的这个更年轻,表情同样痛苦,但没有瘀伤。卡米尔抬头看向她,似乎暗自做了某个决定。爱丽丝看到他从身旁抽出一把椅子,像个孩子一样跳到椅子上,两只脚在离地三十厘米的位置晃荡着。

“我能抽烟吗?”爱丽丝问道。

“桑特尼可算是捅了个大娄子,”卡米尔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说道,“所有人都在找他,你最清楚不过了。”他说完,不忘指了指她的瘀伤,“这可不太好受吧,是不是?你不觉得,先找到他的人,最好是我们吗?”

卡米尔的双脚像个钟摆一样晃来晃去,爱丽丝像是被他的脚催眠了一般。

“他的人脉还不足以让他脱身,我给他最多两天时间。你也一样,你也没有足够的人脉,他们一定会找到你。桑特尼在哪儿?”

她一副固执的样子,像个明知有错却一意孤行的孩子。

“好啦,你可以走了,”卡米尔好像在自言自语,“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不是在垃圾桶里。”

阿尔芒这时走了进来。

“我们刚刚找到马尔科了。您说得对,他已经不成人样了。”

卡米尔假装震惊地看着阿尔芒。

“在哪里找到的?”

“在他家。”

卡米尔一脸痛心地看着自己的同事:阿尔芒可真会节约想象力。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放了这个小姑娘。”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总结道。

爱丽丝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他在朗布依埃。”爱丽丝叹了口气,松口说道。

卡米尔不置可否地说了句“哦”。

“德拉格朗其大街,十八号。”

“十八号。”卡米尔重复道,似乎重复这个简单的号码就已经表达了对年轻姑娘的谢意。

爱丽丝没有请示任何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然后点燃一支。

“吸烟对身体不好。”卡米尔说道。

2

卡米尔正示意阿尔芒赶紧出警,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路易在电话另一头气喘吁吁,说话十分急促。

“我们在库尔贝瓦碰上点事儿。”

“快说。”卡米尔随手抓了支笔,简短地说道。

“上午我们接到一通匿名电话。我在现场,这——怎么说呢?”

“你先说说看!”卡米尔打断道,语气有些愠怒。

“太恐怖了!”路易开口说道,声音已经完全不像是自己的,“简直是场屠杀,不同寻常的那种,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不太清楚,路易,我不太清楚。”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3

勒冈警官的电话一直占线,卡米尔一路走到他的办公室。他轻轻敲了敲门,却并不等人回应,这便是他一贯的入场方式。

勒冈是个高大壮汉,二十年如一日地实施他的减肥计划,却从没甩掉一斤肉,因此他的脸以及整个人总是隐约透露出一种筋疲力尽的宿命感。年复一年,卡米尔眼见勒冈渐渐养成了没落帝王般的派头,总是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把阴郁的眼神投射在所有人身上。卡米尔才刚开始说,勒冈就理所当然地打断他并回答,不管是什么事,他都没空。但是,听卡米尔说完几条信息后,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4

方才在电话里听到路易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卡米尔就觉得有些大事不妙。他的助手并不是一惊一乍的人,有时甚至乐观得有些让人讨厌,所以卡米尔对这次意外出勤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看着环城公路在眼前倏忽而过,卡米尔·范霍文想到路易,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路易有着一头金发,头发偏分向一侧,几缕叛逆的头发时而随着头部动作而跳跃,时而被他那漫不经心的手熟练地向上撩起,这样的动作仿佛是特权阶级子弟的基因里自带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卡米尔已经学会分辨他撩头发的各种动作所传达的不同信息,简直称得上是路易心情的“晴雨表”。他若是右手撩发,想表达的是“讲讲道理吧”或是“这可不行”;若是左手撩发,则说明他很尴尬、局促、害羞,或是感到困惑。如果仔细观察路易,很容易能想象出他十一二岁时的样子。他依然充满青春活力,风度翩翩,却十分脆弱。总之,从外表来看,路易是个身材苗条、精致优雅的人,可又时常惹人不快。

尤其是,路易还是个有钱人。他身上具有那些真正有钱人的一切特质:站立的样子,说话吐字的方式,包括措辞。总之,他所有的一切都像摆在货架最高层、标着“富家子弟”的模具里印出来的。路易有着十分出众的学历(先后学过法律、经济、艺术史、美学,还有心理学),一直以来他随心所欲,想学什么就去学,而且一直都很优异,似乎把大学学业当作一种消遣。后来,某种变故悄然而至。据卡米尔的理解,这要归结于那些畅读笛卡儿的深夜和长期的宿醉,理性的直觉和纯麦芽酒共同发挥了作用。路易发现自己一直如此生活着,他住在第九区的六居室豪华公寓,书架上摆满了各类艺术书籍,细木镶嵌的橱柜里放着知名设计师设计的餐盘,光公寓的租金就抵得上一名高级公务员的工资。他时不时会去维希跟妈妈住几天,也习惯了在街区的所有餐馆吃饭。然而在这一切背后,他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矛盾心情,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真实的质疑。要是换了别人,便会用一句话概括这样的心情:“我到底在这儿搞什么东西?”

依卡米尔的看法,如果路易早生三十年,一定是个极左派,但是现在意识形态已经不再是二者择其一的事情了。路易痛恨虚假的虔诚与伪善,所以也很讨厌志愿服务和慈善活动。于是他想找一个可以有所作为的地方,换言之,一个悲惨的地方。突然之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他要当警察,而且要当刑警。在是否能做到想做的事这点上,路易从来不怀疑自己,他们家族从不怀疑自己,而且他也有足够的能力让事遂所愿。他顺利通过了考试,成为一名警察。这既出于想做出贡献的心情(并不是宏观的报效国家、社会,而是单纯地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也是害怕日子再过下去他就要变成偏执狂,或许也是因为觉得自己背上了一种假想的债务,为没有生在平民阶层而抱有某种原罪心态。通过考试以后,路易发现自己马上沉浸在一个与事先的想象全然不同的环境中:完全没有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里的干净整洁或柯南·道尔小说里的缜密思考,只有脏乱小房间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女、巴尔贝斯小区垃圾桶里被放干血的毒贩、瘾君子之间的白刃战、藏匿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的那些搜捕行动的漏网之鱼。一开始,卡米尔就像看戏一样,看着路易顶着金色刘海儿、眼神慌乱而头脑清晰的样子,写着一篇又一篇的报告,言辞正经得像一件纽扣一路扣到脖子根的衬衣;看着他继续冷静地在充满尿臊味的嘈杂楼梯间记录现场证词,旁边还躺着年轻的尸体,而死者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砍刀砍死;看着他凌晨两点回到自己在洛雷特圣母院大街上的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公寓,衣衫齐整地瘫倒在天鹅绒沙发上,头顶上是帕维尔的铜版画,两旁是署名的书柜和他已故父亲的紫水晶收藏品。

他第一次来警局时,范霍文警官对这个光鲜整洁、说话有些矫情、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局里的其他警官也不怎么喜欢与一个天之骄子同处一个屋檐下,所以也没少难为他。不到两个月,路易几乎体验了一切社会群体发明的下三烂排外玩笑。路易总是笨拙地笑着接受这一切,没有任何抱怨。

卡米尔·范霍文比其他人更早发现,在这个出人意料的聪明男孩身上,一颗优秀警察的种子已经崭露头角。但是,也许是出于对达尔文“物竞天择”理论的信奉,他选择置身事外,不加干涉。而路易则带着一种颇为英式的傲慢,对他十分感激。有一天,卡米尔下班时看到路易匆匆走到对面的小酒馆里,猛地灌了两三杯烈酒,他忽然想到《铁窗喋血》里卢克被打倒在地后的那一幕,即便再也无法用拳头回击,他还是跌跌撞撞地、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直到让观众都感到泄气,也让对手感到筋疲力尽。看到路易如此专心致志、百折不挠地投身工作,同事们也都冷静了下来。他身上有一种惊人的特质,几乎可以被称为仁慈或是类似的东西。久而久之,路易和卡米尔慢慢接受了对方的不同。作为长官,卡米尔在下属团队面前扮演着无可厚非的思想权威,所以这个富家子弟渐渐成为他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大家也都不以为奇了。卡米尔一直直呼路易的名字,与团队里的其他人并无差别。但是,卡米尔逐渐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加上工作的调动,单位里只有一些老同事还会对他以“你”相称。现在警局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时他感觉自己不自觉地成了一位家族长老。很多人视其为警官,对他以“您”相称,然而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并不是出于对自己职位的尊敬,而是他们因为他的身高而感到尴尬和不自然,这样的尊敬更多的像是一种补偿。路易也以“您”称呼他,但卡米尔知道这另有原因:这只不过是出于他的阶层教养。两人从未成为朋友,但是他们互相尊敬,这对他们来说就是高效合作的最好保证。

5

十点刚过,卡米尔、阿尔芒以及勒冈都前后脚到达了库尔贝瓦街区的菲利-福尔大街十七号。这里是一片废弃的工地。

一座经重新改造的工厂占据着这片空间的中心位置,犹如一只死去的昆虫。多数旧的工作车间还没有完成改造,只有四个已经完工,像处在一片白雪中的异国度假小屋。这四间屋子都被涂上了白色粗质涂料,窗户是铝质的,屋顶是可滑动的玻璃板,留出了大片想象空间。眼前的一切呈现出一种弃置的氛围,除了警车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车辆。

走到公寓需要跨过两层台阶。卡米尔看到路易背对他站着,一只手扶在墙上,另一只手把塑料袋举在嘴边,不停地呕吐。他越过路易走了进去,勒冈和另外两位警官也紧随其后,屋子里被一些探照灯照得明晃晃的。当他们走到犯罪现场时,那些年轻的警察开始不自觉地用眼睛搜寻死者所处的位置,而有经验的人则在搜寻生命的迹象。但在这里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死亡占据了整个空间,一直映射到生者不解的眼神中。卡米尔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奇怪的氛围从何而来,视野就被墙上的一个女人头部所截获。

还没走几步,屋里的场景就跃入眼帘,就算是他最可怕的噩梦也无法虚构出这样的场景:断掉的手指,四处凝结的血迹,还有一股混合着排泄物、干涸血渍和尸体气味的恶臭。他马上想到了戈雅的画作《农神吞噬其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张疯狂的脸、那双瞪大的眼睛和那张血盆大口。真是疯了,完全疯了!他是现场最有经验的人之一,可就连他也忍不住想退回路易所在之处。此刻路易仍目不斜视,整个手臂端着塑料袋,像个向世界发泄怨气的乞丐。

“这是什么鬼东西?”

勒冈警官自言自语道,话音落下来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

只有路易听到了这句话,他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一进去就马上出来了。然后就这样了。”

阿尔芒站在屋子正中间,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俩。他把潮湿的手心放在裤子上擦了擦,企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鉴定部门的负责人贝热雷走到勒冈身边。

“我需要两支队伍。这得费些时间。”然后他又异乎寻常地接着说道,“这玩意儿可不一般。”

确实不一般。

“好了,我走了。”勒冈一边说着,一边迎面撞上刚刚到达的马勒瓦尔。后者马上就双手捂着嘴走了出去。

卡米尔示意团队剩下的人,现在是勇者登场的时候了。

人们很难想象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这间公寓原本是什么模样。因为现在“这一切”已经侵占了整个场景,人们已经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右边的地面上躺着残缺的尸体,肋骨断裂。这具女尸(这一点还是可以确认的)已经被污物覆盖。在左边正对面的地方,还有另一名女性死者的头,被遗弃在他们对面的可能就是这颗头颅曾属于的身躯,又或许是属于另外那个女人的。这具躯体腹部有很深的创口,边界十分清晰,也许是借助于某种酸性溶液弄出来的。第二个受害者的头颅被固定在墙上。卡米尔回顾着这些细节,从兜里掏出一个记事本,但马上塞了回去,仿佛这项任务过于骇人,他的任何手段都是徒劳,任何计划都注定会失败。面对如此残酷的事件,没有任何策略可言。然而,这正是他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他不得不面对这样无以名状的场景。

有人用某个受害者未干的血在墙上写下了几个巨大的字:“我回来了!”要写出这样的字迹,必须用到很多血,每个字母下拖长的血迹,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这些字是并用几个手指写的,有时候合在一起,有时候又分开来,所以整句话看起来有些模糊。

天花板上也有被溅上去的血渍。

卡米尔花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待在这样的环境里让人无法思考,因为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对思维的挑战。

此时有十几个人正在公寓里忙碌着。如同在手术室里一样,犯罪现场常常洋溢着一种放松的气氛,人们总是会故意开着玩笑,卡米尔很讨厌这样。有些技术人员常常会开一些两性玩笑去叨扰身边的人,在其他人拖延时间的时候,他们却仿佛置身事外。但是,那天洋溢在库尔贝瓦公寓里的氛围却不同寻常。既没有镇定,也没有怜悯,而是安静和沉重,就连那些最机灵的人都像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也不知如何找到合适的措辞。于是大家都在安静地做事,有人在平静地采集样本,有人转动着探照灯,在这隐约透着肃穆的氛围中拍下一张张照片。尽管已经身经百战,阿尔芒的脸还是明显白得十分不自然。他迈着参加典礼似的缓慢步伐,跨过鉴定部门拉开的一条条胶带,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突然唤醒笼罩在这个地方的狂怒。至于马勒瓦尔,他依然举着塑料袋在翻江倒海地狂吐不止,其间也曾两次尝试回到团队当中去,但马上又被排泄物和尸体的味道熏到窒息,只能赶紧回去继续呕吐。

公寓十分开阔,虽然此刻凌乱不堪,但还是能看出是经过精心装扮的。跟很多开放复式公寓一样,进来的大门直接对着客厅。客厅十分宽敞,四面水泥墙都涂上了白色涂料。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复制照片,只有退得足够远才能看清全貌。卡米尔曾在很多地方见过这张照片。

他靠在大门上,尝试回想在哪里见过它。

“是人类染色体。”路易说道。

没错,是一张人类染色体卡的放大图,被一个艺术家用水墨和木炭画法重新诠释。

从大大的玻璃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郊区的一幢幢房屋,隐没在一片未长大的树林屏障后面。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方形假奶牛皮,假牛皮上有黑白相间的斑点。在假牛皮下方,是一张庞大的黑皮沙发,这尺寸大得出奇,也许正是按照墙面大小定制的。这感觉让人无法言说。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这里,人们会把人类染色体的巨幅照片挂在墙上,还会把女孩们杀死,再固定在墙上……沙发前的地面上摆着一本叫《绅士季刊》的杂志。右边是一个装满酒的吧台,左边的茶几上则放着一台有答录功能的电话机。旁边的茶色玻璃电视柜上,是一台大屏电视机。

阿尔芒在电视机前蹲了下来。由于身高原因,卡米尔则从来不需要蹲下,他把一只手搭在阿尔芒肩上。

“把这个放出来看看。”他一边指着录像机,一边说道。

录像带被人倒过带,里面录了一只狗,是条德国牧羊犬。只见它头戴一顶棒球帽,两只爪子把玩着一个橙子,剥完皮之后又吃了好几瓣。这看起来就像那些傻乎乎的搞笑视频,画面的拍摄水平十分业余,取景的角度也透着粗暴,毫无新意可言。在画面右下角有一个“美国-搞笑”的标志,还有一个露齿大笑的摄像机图标。

卡米尔说:“继续播,也许会有什么发现。”

说罢,他就开始研究起答录机。留言前播放的音乐似乎都是些时下流行的曲目。几年前比较流行的是帕克贝尔的《卡农》。卡米尔以为这次听到的是维瓦尔迪的《春天》。

“是《秋天》。”路易全神贯注地盯着地板,默默说道。

接下来是一段人声:“晚上好!(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颇有教养,吐字十分讲究,大概四十岁,措辞有些奇怪。)很抱歉,我现在不在家,正在伦敦(应该是在朗读,音调有点高,还带着一股鼻音)。请在提示音后给我留言(音调较高且有几分考究,是个娘娘腔?),我回来之后给您回电话。回头联系。”

“他用了变声器。”卡米尔随口说道。

然后,他朝卧室走去。

卧室深处的墙上有一整面带镜门的挂衣壁橱,床上也沾满了血和排泄物。上面的床单已经变成深红色,被拆下来卷成一团。一个空的科罗娜啤酒瓶躺在床脚。在床头,有一台便携式CD机以及呈花瓣状张开的断指。CD机旁边有一个原本装着“漂泊合唱团”乐队专辑的盒子,应该是被鞋跟狠狠地踩碎了。床上有一张似乎很硬的矮榻,上方绑着一幅日式丝绸画,画里的红色温泉颜色十分契合现在的场景。除了一排怪异地绑在一起的男士背带,再没有找到别的衣物。卡米尔斜斜地瞥了一眼取证人员没有关好的壁橱,里面只有一个箱子。

“这里已经查看过了吗?”卡米尔朝人群问道。

有人回答道“还没有”,言辞中没有任何语气起伏。卡米尔心想,他们显然是嫌烦了。

他往床边俯身查看,想要辨认被扔在地上的火柴盒上的文字:那黑底上用倾斜的红字印着“帕利奥”。

“你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

卡米尔叫了一声马勒瓦尔,但是看到他那张已经扭曲的脸慢慢浮现在窗框里时,又示意他留在外面。这事儿可以等等。

浴室通体白色,只有一面墙上贴着斑点狗图案的墙纸。浴缸里也满是血迹,至少有一个女孩是被扛到这里或是从这里拖出去的,且当时肯定已经处于十分悲惨的状态。洗手台好像被用来洗过什么东西,也许是杀手用它来洗手了。

马勒瓦尔被派去搜寻公寓的主人,阿尔芒和路易则陪同卡米尔一起走了出来,只留下技术人员在里面取证和记录信息。路易掏出了一支雪茄,一般来说有卡米尔在的时候,他会避免在办公室、车里或是餐馆里抽雪茄,总之,只在室外抽。

三人并肩默默地看着这栋建筑,似乎突然从恐怖的氛围中逃脱出来,这阴森的装潢中反而透出某种安稳,让人隐约感到一丝人情味。

“阿尔芒,你去附近转转。”卡米尔终于说道,“等马勒瓦尔回来,就派他来支援你。你们可得谨慎一些,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阿尔芒点头同意,眼睛却还在觊觎路易的雪茄匣子。贝热雷走出来找他们的时候,他开始抽起当天的第一支雪茄。

“这得费些时间。”贝热雷说完转身就走了。他是军人出身,说话很干脆。

“贝热雷!”卡米尔喊道。

贝热雷回过头来,英俊的脸庞上显出一丝迟钝,摆出一副善于坚定拒绝,也深谙世道荒谬的样子。

“这是重中之重,”卡米尔说,“最多两天。”

“当然!那还用说?!”贝热雷说罢便毅然转身走了。

卡米尔转向路易,做出无奈的样子。

“有时候,这么说还能管用。”

6

菲利-福尔大街的复式公寓的开发商是一家叫作S.O.G.E.F.I.的房产投资公司。

十一点半,一行人到达瓦尔米河岸。这是栋坐落在运河对面的金碧辉煌的大厦,厅里铺满了大理石地板,到处都是玻璃,还有一名十分丰满的女接待员。他们出示刑警证之后,接待员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然后带着他们走进电梯,走过铺满大理石地板的过道(底色和花色与大厅的地板相反),来到一间双开门的空旷办公室,一个叫科泰的人接待了他们。此人丑陋不堪,说话却底气十足。“请坐!你们现在在我的地盘上,想让我帮什么忙?不过我给你们预留的时间可不多。”

其实,科泰看起来就像个纸牌屋,只要一阵风就能吹倒他。那高大的身体像是住在借来的躯壳里,身上的衣服显然是他的妻子准备的。这位妻子对打扮自己的丈夫有一定的想法,可显然不是什么绝妙主意。她把他打扮成一个企业的领导者(浅灰色西装)、一个有决断力的人(蓝色细纹衬衫),总是风风火火、行色匆匆(意大利尖头皮鞋),却又透露出她知道他也只是一个渴望受到关注的中层干部(喧宾夺主的领带),甚至有些许庸俗(刻着名字的金戒指和配套的袖扣)。当他看到卡米尔闯进办公室的时候,先是震惊地扬起眉毛,然后又镇定下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已经十分可悲地搞砸了测试,对熟知所有伎俩的卡米尔来说,他的表现恰恰是最糟糕的反应。

科泰是那种把生活当成正经事来看待的人。在他眼里,有些事可以被归在“易如反掌”的范畴里,有些事可以被称作“棘手”,然后还有些事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然后,只消看一眼卡米尔的脸,他就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路易最先采取主动。路易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有时也非常善于讲究方法。

“我们需要了解这套公寓是谁、在什么条件下租住的。而且,这件事十分紧急。”

“当然。您说的是哪套公寓?”

“菲利-福尔大街的这套,就在库尔贝瓦。”

科泰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啊。”

然后是沉默,科泰像条哑巴鱼一样看着他的吸墨纸,一脸震惊。

“科泰先生,”路易用最平静、最专注的语气说道,“我认为,为了您和您的公司考虑,您最好是把这一切跟我们解释清楚,越平静越好,越详尽越好。您慢慢来。”

“好的,当然。”科泰回答道。

然后,他抬起头,向他们投去一个失事者的眼神。

“你们明白吗?这件事——怎么说呢?并不是按照常规手段操作的。”

“不太明白。”路易回答道。

“去年四月有人联系到我们,那个人——”

“是谁?”

科泰抬起头看了看卡米尔,眼神在窗外失了焦,像是在向谁寻求帮助和安慰。

“豪伊瑙尔,他姓豪伊瑙尔,叫让。我记得——”

“你记得?”

“对,让·豪伊瑙尔。他对库尔贝瓦的这套复式公寓很感兴趣。”科泰重新镇定下来,继续说道,“老实说,这个项目很难有收益。我们在这一整片工业园投了很多钱,已经改造了四个独立项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不过,也不算太差,只是——”

他迂回的话术让卡米尔十分反感。

“长话短说,你们卖出去多少?”卡米尔打断他。

“一个都没有。”

科泰久久地盯着他,似乎“一个都没有”这句话是对自己的死刑宣判。卡米尔敢打赌,这项房产风险投资已经把他和他的公司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请继续。”路易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这位先生不想买下这套公寓,他说是代表一家电影制作公司,想租三个月。我拒绝了他,因为我们不做这方面的业务。回收成本的风险太大,费用太高,时间也太短。你们应该能明白,干我们这一行,目的是要卖出项目,而不是去做房产中介。”

科泰说这些话时,言语极度不屑,这也说明了公司情况的艰难,以至于他不得不把自己也变成房产中介。

“我明白。”路易说道。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不是吗?”他接着说道,好像这样的想法让他显得像个文化人,“而且这位先生——”

“愿意现金全款支付?”路易问道。

“对,现金支付,而且——”

“他也不介意出高价?”卡米尔补充问道。

“高出市场价三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科泰说道,“我跟他只在电话中沟通。”

“他的声音呢?”路易问道。

“声音很洪亮。”

“然后呢?”

“他要求参观公寓,想拍一些照片。我们约了个时间,我亲自去了一趟。其实那时,我就应该有所察觉了。”

“察觉什么?”路易问道。

“那位摄影师,他看起来,怎么说呢?看起来不是很专业。他只带了台拍立得相机,然后把拍下来的照片放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整齐排列,似乎很怕把它们混淆起来。拍照前,他都会先查阅一张纸,似乎是在遵循一些并未理解的指令。我心想,这个家伙作为摄影师,就像我——”

“作为房产中介一样?”卡米尔大胆地问道。

“如果您非要这么说的话。”科泰逼视他说道。

“那您可以描述一下他吗?”路易接着说道,把话题岔开来。

“记不太清了。我没有在现场逗留太久,因为我对这件事不是很上心。没必要浪费两个小时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看这个家伙拍照。我给他开了门,稍微看了看他干活儿,然后就走了。他结束之后,就把钥匙放回信箱了。那是把备用钥匙,所以不是很要紧。”

“他长什么样子?”

“就是很普通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路易坚持问道。

“很普通的样子!”科泰有些恼怒地说,“您想让我说什么呢?身材中等,是个常见的中年人。就是普通人的样子啊!”

接下来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似乎都在思考这个令人绝望的普通人的定义。

“这位摄影师如此不专业,反倒让您更加放心了,是吗?”卡米尔问道。

“没错,我承认,”科泰回答道,“款项已经用现金支付过,也没有签合同。我以为,拍电影……我是说,拍这样的电影,我们跟租客不会产生什么问题。”

卡米尔先行起身,科泰把他们送到了电梯口。

“您将在证词下面签字,”路易像在跟孩子说话那样解释道,“也有可能会传唤您出庭做证,所以——”

卡米尔打断了他。

“所以,您什么也别动,不要动您的书,或者别的任何东西。至于税务部门,您得自己想办法去应付。现在我们手里握着两个女孩的碎尸命案。所以,目前对您来说,这才是重要的事情。”

科泰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他已经预料到灾难性的后果,但似乎仍然在努力估算后果有多严重。忽然之间,他那花里胡哨的领带仿佛变成了挂在死刑犯胸前的大领结。

“您有那边的照片或者图纸吗?”卡米尔问道。

“我们做了一个十分漂亮的模型。”科泰带着某种商务领导的微笑说道,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自豪感展现得十分不合时宜,于是立刻把笑容抛到了九霄云外。

“请您尽快把这些东西发给我吧。”卡米尔边说边把名片递给他。

科泰收下名片,像接过了一块烙铁。

下楼的时候,路易简短地提到了女接待员的“优点”,卡米尔则回答道,他完全没有注意。

7

尽管有两队人马同时开工,鉴定部门也不得不在现场待上大半天。警车、摩托车和小卡车不可避免地来回穿梭,晌午时分,各路人员在现场首次聚在了一起。人们是如何想到一路赶来这里的呢?实在令人费解。这场景像极了低成本电影里的僵尸感染。媒体也在半小时后赶到了现场。显然,他们拍不到内部照片,警方也没有做出任何申明,但是已经有人走漏了一些风声。到了下午两点,卡米尔感觉到,与其任凭媒体恣意发挥想象力,最好做出一些说明。卡米尔拨通了勒冈的电话,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这里的情况也一样,已经有一些动静了。”勒冈松口道。

卡米尔走出公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目标:说得越少越好。

外面的人比想象的少:只有几十个闲杂人等和十来个记者。而且乍一看,并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只有一些小报记者和几个凑数的人。这倒是没有料到的,不过这样他们便可以暂时保持低调,从而赢得几天宝贵的时间。

卡米尔稳固的名望来自两个方面:他的才干为他积累了不小的名气,而他矮小的身材则令他跻身于名人行列。尽管知道很难攫取想要的信息,记者们还是蜂拥而上,语气生硬且直接开始向这个矮小的男人发问。他们都认为,卡米尔虽不太健谈,却算得上是个“直率”的人。

他矮小的身材常常给他带来各种不便,然而有时也是一种微弱的优势,可以起到正面作用。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很难忘怀。他已经拒绝了好几个电视节目的邀请,因为明白人们只不过希望听他发表长篇大论,煽情讲述“如何奇迹般地克服残疾”的励志故事。显然,主持人们趋之若鹜,想拍摄博人眼球的报道,想展示卡米尔坐在他的残疾人车里,所有的操纵装置都在方向盘上,车顶上还装着警灯。卡米尔对这一切毫无兴趣,更何况他很讨厌开车。然而有一次,仅仅一次,他也曾动摇过。那是一个昏暗的雷雨天,他满肚子怒气。也许是坐了太长时间地铁,一路上忍受着人们或逃避或嘲弄的目光。这天,法国电视三台向他发出了节目邀请。这位邀请者先是像往常一样煽情地讲述卡米尔应该义不容辞地完成的公益任务,之后更是暗中透露,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坏处,也许是认定了世上芸芸众生,无一不为出名而绞尽脑汁。那应该是他在浴缸里撞到脸的那天,对这个小矮人来说,那可真是倒霉的一天。总之,他答应了邀请,他的上司也假装好心地同意了。

当他来到录影棚时,他已经有些沮丧,这件事对他已没有任何诱惑力,但他还是走进了电梯。这时,一个女人也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满满一堆录像带和文件。她问卡米尔去哪一层,卡米尔用眼神指了指十五层,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令人晕眩的高度。女人回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但当她去努力按电梯按钮时,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电梯到达时,他们还趴在地上收拾打开的盒子,整理散落的文件。她对他表示了感谢。

“我贴墙纸的时候也是一样,”卡米尔安慰她说,“简直就是个噩梦。”

女人笑了起来,笑容十分清丽。

六个月后,卡米尔便迎娶了伊雷娜。

8

记者们都十分焦急。

他松口说道:“两名受害者。”

“什么身份?”

“我们还不知道。是两名女性,十分年轻。”

“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左右。目前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

“尸体什么时候运出来?”一位摄影师问道。

“马上就出来了,我们已经有些延迟了,遇到了一些技术问题。”

问题平息了片刻,他抓住时机赶紧多说了几句:“现在我们还没法透露太多信息,但是老实说,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我们掌握的信息还不多,这就是所有线索。明天晚上我们应该会进行总结,在此之前,最好让实验室的小伙子们好好干活儿。”

“那我们怎么报道?”一个金发小伙问道,眼神迷离得像是喝多了一样。

“我们可以说死者是两个女人,身份暂时不详。还可以说死因是他杀,死亡时间是一天或两天前,目前不知道凶手是谁,致死原因不详,杀人动机不详。”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正是我在向你们传达的信息。”

这话似乎很难服众,人群里一阵不满。

就在此刻,卡米尔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恰巧发生了。鉴定部门的小卡车开始倒车,却没能停在离公寓大门足够近的地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个水泥花盆被浇筑在门口,挡住了卡车的去路。司机只能下了车,把后面的两扇门打开。就在下一秒,另外两个取证的家伙一前一后地从门口走出来。公寓大门处顿时清晰显露出染上大片血迹的客厅墙面,那胡乱泼染的样子,活像一幅波洛克的抽象画。记者们原本已经涣散的注意力瞬间被点燃。而且,就像眼前这幅场景还需要得到再次印证一般,鉴定二人组开始尽职尽责地把仔细封好的塑料袋装上卡车,塑料袋上无一例外都贴着“司法鉴定部”的标签。

要知道记者们都宛如殡仪馆员工,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尸体的长度。看到塑料袋被搬出来的时候,他们马上就知道这是一桩碎尸案。

“见鬼!”记者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在工作人员用安全绳扩宽警戒范围的时候,摄影师们已经长枪短炮地开始连拍第一次搬运过程。猎狗般的人群像癌细胞一样自发地分裂成两群,一群人一边不停地连拍小卡车,一边大喊“看这边”,这是为了吸引那些与死神共舞的搬运工的注意力,好引得他们驻足片刻;另一群人则掏出手机,开始呼叫支援部队。

“见鬼!”卡米尔重复道。

真是群门外汉!他也不得不掏出手机打了几通电话。这意味着,他即将被卷入这场龙卷风的风眼。

9

鉴定部门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为了让空气对流,两扇窗户半开着,上午的气味此时也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手帕和医用纱布。

比起有尸体的犯罪现场,有时候清场以后反而更加令人恐慌。死亡似乎二次来袭,把尸体吞噬殆尽。

这里的氛围则更加糟糕。现场只留下一些化验员,带着他们的相机、测距仪、镊子、小玻璃瓶、塑料袋和鲁米诺试剂。此时此刻,这里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尸体。褪去赤裸的恐怖后,整间公寓如今完全换了氛围。而且,在卡米尔看来,这气氛十分诡异。路易谨慎地看着自己的老板,发现他的脸色有些怪异,像是在找填字游戏的答案,额头一道深深的皱纹,眉头紧紧锁住。

路易朝房间里走去,一直走到电视柜和电话机前,卡米尔则在卧室里转了一圈。两人在公寓里闲逛,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好奇地到处观察,生怕漏过一丝未被发掘的线索。不一会儿,他们在浴室碰面了,两人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路易也去卧室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遍。鉴定部门正忙着拔掉探照灯,收纳塑料绳和电线,关上一个又一个仪表箱和手提箱。卡米尔往窗户外望去。路易在这场景中慢步走着,卡米尔陷入深思的神情使他的思绪变得更加敏锐,神经元开始飞速运转。慢慢地,他的脸上也蒙上一层比往常更加严肃的神色,脑海里似乎在进行八位数运算。

他在客厅里找到了卡米尔。挂衣壁橱里找到的箱子(优质米色皮料,箱子内部四角被金属保护部件钉住,就像航空箱一样)被打开放在地板上,技术人员还没来得及把箱子装上车。箱子里有一件西装、一个鞋拔子、一只电动剃须刀、一个钱包、一块运动手表,还有一台便携复印机。

一个技术人员刚刚走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他向卡米尔说道:“真是艰难的一天啊,卡米尔。电视台刚刚也来了。”

然后,他看着房子里的斑斑血迹,继续说道:“看样子,你可要占据八点新闻档一阵子了。”

10

“预谋得还真缜密。”路易说道。

“我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老实说吧,这一切说不通。”

“说不通吗?”

“完全说不通,”卡米尔说道,“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新的,沙发、床、地毯,一切都是崭新的。我很难想象,有人会愿意为了拍一部色情片投入这么多。一般来说,他们会买二手家具,或者租带家具的公寓。甚至其实连租都不会租,他们会利用一切能找到的免费的地方。”

“杀人电影?”路易问道。

他指的是那种在电影末尾会记录真实杀人场景的色情电影,被杀的当然是女人。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卡米尔说,“这也有可能。”

但是两人都清楚,如今这种电影的风潮早已过去,眼前精巧而昂贵的布置与这种假设不太契合。

卡米尔继续在公寓里静静地踱来踱去。

“墙上的指纹太过明显,不像是无意留下的。”他继续说道。

“从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路易补充道,“门是关着的,窗户也一样,谁都没有发现他的罪行。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杀人犯应该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这既是预谋,也是为了偿愿。但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完成这场杀戮。”

“这倒不一定,”卡米尔说道,“不过,让我最困惑的一点是为何答录机里会有一条留言。”

路易盯着他看了片刻,惊讶于自己这么快就跟不上思路了。

“为什么?”他问道。

“困扰我的是,这里有该有的一切,电话机和答录机都有,却唯独少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电话线路。”

“什么?”

路易跳了起来,他拽住电话上的电线,把柜子都拽动了。只有一条电源线,电话并没有接入网络。

“这是赤裸裸的预谋犯罪,他没做任何努力去掩饰这条信息。甚至,一切都明晃晃地摆在眼前。这有点太明显了。”

卡米尔又在房子里走了几步,两手插在兜里,再次站在染色体图前。

“没错,”他总结道,“这太明显了。”

11

路易是第一个到的,阿尔芒紧随其后,马勒瓦尔打完电话后,也加入他们,至此卡米尔的整个团队集结完毕。出于尊敬或是挖苦的目的,某些人会称其为“卡米尔大队”。卡米尔快速回顾了自己的笔记,然后看着他的队员们。

“你们有什么看法?”

三个人面面相觑。

“首先得弄清楚他们一共有几个人。”阿尔芒大胆地说道,“人越多,我们越容易找到他们。”

“一个人应该没法做出这样的事。”马勒瓦尔说道,“这不可能。”

“这一点要等鉴定部门的报告和尸检结果才能下定论。路易,你说说公寓出租的事。”

路易简短地讲述了他们到访S.O.G.E.F.I.的事,卡米尔一边听,一边观察阿尔芒和马勒瓦尔。

这简直就是完全对立的两面,一个极度挥霍,一个却极度贫乏。让-克洛德·马勒瓦尔今年二十六岁,他总是不吝展示自己的魅力,就像他挥霍所有事情一样。他夜夜笙歌,流连情场,贪恋肉体。他就是那种不知节制的人,脸上常年挂着纵欲过度的表情。想到马勒瓦尔的时候,卡米尔总是隐隐担心,不禁好奇这名队员的卑劣行径,是否需要花费很多钱财。作为警察,马勒瓦尔看起来很容易被人收买,就像有些孩子,在幼儿园时代就能看出,以后会成为学校里的顽童。实际上,我们很难知道,马勒瓦尔是在挥霍遗产般挥霍自己的单身时光,还是已经处在纵欲过度的斜坡上刹不住车了。近几个月,卡米尔已经连续两次撞到他跟路易在一起。每次他们都一脸尴尬,像是被卡米尔逮了个正着。卡米尔确信他正在跟路易借钱,也许经常借,也许只是偶尔。他不想掺和进去,于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马勒瓦尔抽很多卷叶烟,赌马时手气不错,对波摩威士忌有着特别的偏爱。但在他的价值体系中,女人是排在最高位的。他长得确实不错,身材高大,深色头发,眼神里透着机灵,至今仍保持着当年夺取法国青年柔道冠军时的身材。

卡米尔转而凝视着他的反面——阿尔芒。可怜的阿尔芒已经在警局做了快二十年的便衣警察。在至少十九年半的时间里,他一直被认为是警队有史以来最吝啬的铁公鸡。没人能看出他的年纪,他长着一张乏味的长脸,脸部线条凹陷,十分清瘦,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阿尔芒的所有特质只能和贫乏沾上关系,他整个人就是贫乏的化身。他的吝啬甚至称不上是性格特点,而是一种严重的疾病,一种无法克服的病态心理。卡米尔从来都看不惯这一点,但也远远谈不上因此而烦扰,只不过与他共事多年后,每次看到他为了省下分毫而不假思索地做出一些卑微行径,看到他为了买一杯劣质咖啡而想出纷繁复杂的省钱妙招时,卡米尔都感到痛苦。也许是因为自身的残疾遭遇,有时卡米尔会感同身受地觉得羞耻。最让人可怜的是,阿尔芒对自己的心理状态一清二楚并深受其苦,这使他成为一个悲情人物。他总是静静地工作,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或许也用自己的方式,成为警局最优秀的副手。他的吝啬使他成为一名十分细致、一丝不苟,甚至有些吹毛求疵的警察。他可以花上好几天时间仔细筛查电话号码簿,可以在没有暖气的车里连续躲上好几个小时,可以问遍整条街,查遍所有工种。就像人们常说的,他能在稻草垛里找出缝纫针来。就算给他一幅一百万片的拼图,他也会二话不说地接过去,马上回到办公室,把所有上班时间都花在拼图上。而且,他对搜寻的内容和主题毫不在意,对积攒任何事物都抱有执念,而这种热情常常会创造奇迹。人们普遍觉得,平日里的阿尔芒让人难以忍受,但是大家都会毫不犹豫地认同,这个热衷于搜刮且十分倔强的人,是个不同寻常的警察。他身上具有一种恒定的品质,这也绝妙地阐释了,再无聊的事,只要做到极致,都有可能成为堪称天才的能力。在穷尽了所有能想出来的玩笑后,他的同事们已经渐渐放弃了取笑他。没人再以此为乐,大家的热情都慢慢平息下来。

“好的,”听完路易的讲述后,卡米尔总结道,“在得到最新消息前,我们按部就班行事吧。阿尔芒和马勒瓦尔,你们开始整理所有物证线索,弄清楚现场找到的所有东西的来源,家具、物品、小摆件、衣物、床单,等等。路易,你负责研究录像带、美国杂志,总之就是所有外国的东西,但是你别走远了。如果有什么新情况,路易负责沟通。好了,有疑问吗?”

没人提出任何问题,又或许是他们有太多问题,这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12

那天早上,库尔贝瓦警局接到一通匿名报警电话。卡米尔下来听了电话录音。

“这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在菲利-福尔大街十七号。”

这人的声音明显和答录机里的声音一样,同样失真的音调,也许就是用答录机录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卡米尔忙着填写各种表格、笔录和问卷,一边忙着调查陌生人,填写材料,一边不停地追问自己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卡米尔常年疲于应付各种行政任务,时常感到自己患上了某种精神上的斜视症。他的右眼正在阅读表格,按照数据统计要求,用规范的方式撰写口供和调查报告;与此同时,左眼视网膜上显示的,却是尸体躺在地上的情景。

有时,这一切又都重叠在一起。卡米尔不经意间仿佛看到女人的手指,张开呈冠状,正插在警局标志上。他取下眼镜放在桌上,慢慢揉着眉头。

13

鉴定部门的负责人贝热雷曾是个出色的军人,做起事来总是不紧不慢。鉴于其职务的重要性,他并不急于回复任何人的紧急请求。但也许是勒冈发挥了他的影响力(两人之间的争斗好比两个无精打采的巨人在进行可悲的近身搏斗,像极了慢速镜头下的相扑比赛),傍晚时分,卡米尔还是收到了鉴定部门发来的初步信息。

死者是两名年轻女性,年龄介于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两个人都是金发。其中一个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公斤,左膝盖内侧有一块红色胎记,牙齿齐整,胸部丰满;另一个身高、体重与前者相差无几,没有明显个人特征,胸部也十分丰满。两名受害者在遇害前的三到五个小时之间曾经进过食:凉拌沙拉、生牛肉片以及红酒。其中一个人选择了糖渍草莓作为甜点,另一个吃了柠檬刨冰。两人都喝了点香槟,床下找到的酩悦香槟酒瓶和两个香槟杯上发现了她们的指纹。墙上的血字是用她们的断指写就的。想要还原作案手法,显然需要花上更多的时间了[那些从没学过拉丁语的人,都酷爱使用“作案手法”(modus operandi)这个拉丁文表达]。她们是如何被杀的?在什么顺序下?用的又是什么工具呢?作案者是否独自一人,还是需要好几个男人(或者女人)?她们是否遭遇了性侵,是如何被侵犯的(或是被什么侵犯的)?卡米尔受命解开这个毛骨悚然的方程式,然而这有着太多的未知面。

还有一个更加奇怪的细节:那枚按在墙上的无比清晰的大拇指指纹并不是真实的指纹,而是用印章印上去的。

卡米尔从未对电脑技术产生过厌恶,但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想,这些机器的灵魂可真是肮脏。才刚刚收到鉴定部门的初步信息,中央数据库的电脑就给他发来了一封确认结果,这给他同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其中一名死者的身份可以通过指纹信息得到确认了:是个叫伊芙琳娜·鲁弗雷的女人,二十三岁,住在博比尼,因为卖淫活动而被当地警察部门熟知。而坏消息就是,这显然会让他压抑已久的情绪重新浮出水面。几分钟前他还在狼狈地想要摆脱的念头,此刻又充斥在脑海中。那枚假指纹与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一起案件对上了号,卡米尔立刻就回想起了那份卷宗。

14

那起案件也是个棘手的差事,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只有不要命的警察才会自愿经手,且关于案情的讨论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受害者的一根脚趾上,被按上了一枚黑色墨水的假指纹。当时所有记者都在没完没了地针对此事做出相关评论。几个星期内,媒体四处散布案件细节,并给案件贴上了各式各样的标签。人们谈论着“特朗布莱惨案”,谈论着“垃圾场的悲剧”,而最精彩的莫过于跟踪报道案件的《晨报》,把受害者称为“被死神收割的少女”。

卡米尔对这起案件的了解跟普通人无异,并不知晓更多内情,但是过人的直觉让处在飓风眼的他突然缩小了搜寻范围。特朗布莱案的再次出现改变了事情的局面。如果这个家伙已经开始在巴黎郊区四处作案,专找女性下手,那么我们可以推断,在抓到他之前,将会出现更多的同类案件。我们的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卡米尔拿起电话,打给勒冈,告知他最新情况。

“见鬼!”勒冈审慎地松口道。

“没错,正是这样。”

“媒体肯定得高兴坏了。”

“我敢确定,他们已经很高兴了。”

“为什么说已经很高兴了?”

“能怎么办呢?”卡米尔解释道,“我们这里的墙可真像个漏勺一样四处漏风。闻风而动的小报记者在我们达到之后一小时就赶到了现场。”

“然后呢?”勒冈焦急地问道。

“然后电视台也接踵而至。”卡米尔不无遗憾地承认道。

勒冈沉默了几秒钟,卡米尔马上抓住了机会。

“我需要了解这些家伙的心理特质。”他趁机要求道。

“为什么是‘这些家伙’?你已经拿到好几个人的指纹鉴定结果了吗?”

“是‘这个家伙’还是‘这些家伙’,我上哪儿知道去?”

“好吧。负责这个案件的是德尚法官。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派个专家过来。”

卡米尔从未跟这位法官共事过,只是偶尔与她打个照面。印象中,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身材苗条,着装优雅,长相却奇丑无比,是那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女人,并且十分钟爱金首饰。

“尸检在明天上午进行。如果能快速指派个专家的话,我一定安排他去现场听取初步结论。”

卡米尔放下特朗布莱案的档案,准备带回家再看。目前来说,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15

伊芙琳娜·鲁弗雷的个人档案。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六日出生于博比尼,母亲为弗朗索瓦丝·鲁弗雷,父亲不详。初中毕业后辍学。无已知职业。第一次逮捕记录是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在拉沙佩勒城门的一辆车里卖淫,被现场抓获。三个月后,事件重演,鲁弗雷再次在马雷肖大道的某辆车里,出于同样的原因被抓获。这一次,她上了法庭,法官心知肚明他们日后还会经常照面,于是只判了八天拘禁并缓期执行,算是给这个涉世未深的青年送上一份法律的欢迎礼。令人感到好奇的是,从那以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十分罕见的情况。一般来说,犯下轻罪的人,其被捕次数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增加,然而,这之后她什么记录也没有。伊芙琳娜被判了八天拘禁和缓刑后,就从档案中消失了。至少,在她散落的尸体在库尔贝瓦公寓被发现之前,一直没有踪影。

16

现在掌握了一个新地址:博比尼区的马塞尔·加香城。

这是一排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房子,门已经破破烂烂,信箱像是被开膛破肚过,地板到天花板上到处贴满了小广告。他们上到三楼,透过门上的猫眼,喊了一声:“警察,快开门!”门开后,出现了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这是伊芙琳娜的母亲,已经上了些年纪。

“您是鲁弗雷夫人?”

“我们想跟您谈谈您的女儿伊芙琳娜。”

“她不住这里了。”

“那她曾经——她现在住哪里?”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警察。”

“可我们是,您最好配合我们。伊芙琳娜碰上些麻烦,一些大麻烦。”

母亲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

“什么麻烦?”

“我们想知道她的地址。”

她开始犹豫起来。卡米尔和路易依然站在楼道上,既是出于谨慎,也是出于经验。

“这很重要。”

“她在若泽那儿。弗里蒙特尔大街。”

说罢便作势要关门。

“若泽姓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若泽。”

这次,卡米尔用脚抵住了门。这位母亲完全不想知道自己的女儿遇到了什么麻烦,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

“伊芙琳娜死了,鲁弗雷夫人。”

此刻,她的神情完全变了。嘴巴大大张开,眼里噙满了泪水,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叹息,只有泪水开始漫溢。突然之间,卡米尔觉得她很美,不明所以地感觉她的脸与这天早上看到的可怜的爱丽丝的脸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瘀青不在脸上,而是在心里。卡米尔看看路易,又看看她。她依然扶着门,眼帘低垂,看着地面,没有说出一个字,也没有问出一个问题,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您可能得来认领一下尸体。”

她已经不再听了。她抬起头,示意已经听明白,依然没有说话。门被轻轻关上了。卡米尔和路易庆幸自己留在了楼道里,没有进门。他们赶紧离开,隐约觉得自己播下了悲伤的种子。

17

中央数据库里查到若泽的全名是若泽·里韦罗,二十四岁。此人早早就入了行,案底包括盗车和暴力犯罪,曾三次被捕。因在庞坦的一家珠宝店持械抢劫被关进中心监狱待了几个月。六个月前刚出狱,至今还没有新的记录。要是运气好的话,他应该不在家;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儿,他正在潜逃,他们要找的恰好就是此人。然而路易和卡米尔对此完全不抱希望。若泽·里韦罗没有这种资质,不像是拥有高超手段的疯狂杀手。况且他人就在眼前,身着牛仔裤,脚上趿拉着拖鞋,身材不算高,暗色的英俊脸庞上挂着一丝焦虑。

“你好,若泽,我们应该还没见过。”

卡米尔和若泽之间的气氛马上就变得针锋相对。若泽是个真正的爷们儿,他看着眼前孱弱的卡米尔,如同看着人行道上的一坨狗屎。

这一次,他们直接进了门。若泽什么也没问就让他们进来了,也许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忙于思索警察是出于何种原因才这样毫无征兆地登门造访,看来问题还不小。客厅十分狭窄,整体以沙发和电视为中心,茶几上摆着两个空啤酒瓶,墙上挂着一幅难看至极的画,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像是典型的单身汉住所。卡米尔一直走进卧室,这才真叫乱七八糟,衣物散落在各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荧光色的绒毛床罩让整个内部装潢显得阴森可怖。

若泽手肘靠在门框上,神经紧绷,已然一脸倔强,一副什么也不想说也完全不想任人摆布的样子。

“你一个人住吗,若泽?”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来负责问问题,你只负责回答。所以若泽,你是一个人住吗?”

“不是,还有伊芙琳娜,但是她现在不在。”

“伊芙琳娜是做什么的?”

“她在找工作。”

“啊,她没找到工作,是吗?”

“暂时没有。”

路易什么也没说,他正等着看卡米尔会采取什么策略。然而卡米尔已经感到了巨大的倦意,因为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循规蹈矩,在这个行当里,就连找人麻烦也变成了一种范式程序。他选择了最快的办法,只为早点解脱。

“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她周六走的。”

“她经常不回来吗?”

“不经常。所以说啊——”

这时,若泽才明白过来他们掌握的情况比自己多,最坏的事还没说出口,但他马上就会知道了。他看看路易,又看看卡米尔,往前看了一眼,又往下看了一眼。突然,卡米尔在他眼里的形象不再是个侏儒,而是不计后果的可恨命运。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若泽问道。

“她被人杀死了,若泽。今天上午我们在库尔贝瓦的一间公寓里发现了她。”

此刻他们才知道,可怜的若泽将会感到真真切切的痛苦。伊芙琳娜在还完整地活着时,跟他住在一起,这可是一直睡在他枕边的人啊。卡米尔看着他崩溃的脸上露出完全无法理解的神情,他已经被巨大的灾难完全压垮了。

“是谁干的?”若泽问道。

“没人知道,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若泽,我们想知道她当时在那里做什么。”

若泽摇了摇头,示意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卡米尔已经掌握了所有关于若泽和伊芙琳娜的必要信息以及这两人打的如意小算盘。伊芙琳娜可谓是个机灵姑娘,然而正是这样的小算盘使她最终落得被无名疯子残杀的下场。

18

伊芙琳娜·鲁弗雷并不是个把两只脚往一只鞋里塞的蠢货。第一次被捕之后,她很快就明白自己正处在一个油光水滑的陡坡上,她的人生将从此急剧下滑,只需看看她的母亲便知一二。在被判刑几个星期后,若泽便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们在弗里蒙特尔安顿下来,办了网络。伊芙琳娜每天花两小时搜罗顾客,然后去现场交易,若泽总是会送她过去并在那里等她。他会找一个最近的咖啡馆玩电子弹珠游戏。若泽不是拿主意的人,在这个故事里,伊芙琳娜才是有头脑的那个,她总是井井有条、步步谨慎,至少在事发前一直如此。很多顾客会选择在酒店里见她,上个星期也是一样,有位顾客召她去了美居酒店。出来的时候,伊芙琳娜没怎么谈论这个家伙,只说他人不坏,还算热情,是个有钱的主儿。所以她出来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邀请:后天组个三人局,她负责去找第三人。这家伙唯一的要求是,要跟伊芙琳娜身高和年龄相仿的,然后就是胸部要大,别的就没有了。于是伊芙琳娜叫来了约瑟安娜·德伯夫,两人是在拉沙佩勒城门的旧相识。她们要去过夜,而这个家伙是孤身一人,还开出了一笔相当可观的价钱,且没有其他花费,最后他给出了库尔贝瓦的地址。若泽开车把她们送了过去,当他们到达荒无人烟的郊区时,他不免也有些担心起来。他们之间约好了,如果事情不甚明朗,若泽就先留在车里,等到其中一个姑娘示意他一切正常了再自行离开。于是,当那个家伙来开门的时候,若泽的车就停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因为灯光是从屋里透出来的,他只能分辨出那个人的轮廓。他跟两个姑娘都握了手。若泽在车里等了二十分钟,直到伊芙琳娜来到窗前,按照约定示意他一切正常。若泽走的时候还不无欣喜,因为他当晚已经计划观看电视四台的巴黎圣日尔曼球队比赛。

离开若泽·里韦罗的公寓时,卡米尔委派路易去收集第二个受害者的初步信息,这个叫约瑟安娜·德伯夫的二十一岁姑娘。线索应该不难找,一般来说,警局对那些经常出没在外围郊区大道的女人都不会陌生。

19

卡米尔回到家,看到伊雷娜完好无损地半躺在沙发上,面朝着电视,两手放在肚子上,嘴角挂着甜美的微笑,他这才意识到,从早上开始,他的脑海里就一直充斥着女人的尸体。

“发生什么事了吗?”看到卡米尔夹着厚厚的卷宗回来,她开口问道。

“没有,没什么事。”

为了岔开话题,他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问道:

“怎么样?小家伙在里面动得欢吗?”

话音刚落,电视台八点档新闻就开始以慢速镜头播放司法鉴定部的小卡车离开菲利-福尔大街库尔贝瓦公寓时的画面。

显然,摄影师到达现场时,已经没有多少猎物供他们捕捉了。电视画面仔仔细细地展示了复式公寓的入口、紧闭的大门、鉴定部门最后几名来回穿梭的技术人员,还有远远看去紧锁的窗户。评论员的声线压得很低,像在播报巨大的自然灾害时一样。仅凭这一点,卡米尔就已经明白,媒体已经紧紧盯上这条社会新闻,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他们是不会放手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希望某个部长可以马上被调查一下。

那些塑料袋的出现成了人们趋之若鹜讨论的话题,毕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么多塑料袋。评论员强调道,人们对“库尔贝瓦的可怕悲剧”了解得少之又少。

伊雷娜一言未发,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刚刚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傍晚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卡米尔只是重复了几个小时前说的话,只不过这一次还加上了影像画面。他被从吊杆上垂下来的麦克风团团围住,整个人完全是被俯拍出来的,这不合时宜的情况由此变得更加怪异。幸运的是,这个话题材料是很晚才送去编辑的。

“他们没有足够时间进行剪辑。”伊雷娜从专业角度评判道。

那些画面证实了她的判断。卡米尔的总结时断时续,他们只放了最精彩的内容。

“两名年轻女性遇害,目前身份不详。这是一起……极端残忍的案件。(卡米尔心想:“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调查将由德尚法官来负责。我们暂时只能说这么多。请大家让我们好好工作吧。”

新闻播完后,伊雷娜说了句:“我可怜的爱人!”

晚饭过后,卡米尔佯装津津有味地看了会儿电视节目,接着转而翻了一两本杂志,然后又掏出了几张秘书写的材料,一边浏览,一边握着钢笔,直到伊雷娜忍不住对他说:“你最好还是去工作一会儿吧,这样会让你舒服些。”

说这话时,伊雷娜脸上挂着微笑。

“你会很晚睡吗?”她问道。

“不会。”卡米尔申明道,“我稍微扫一眼,马上就来。”

20

卡米尔放下01/12587号档案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材料厚厚一沓。他摘下眼镜,慢慢揉着眼皮。他很喜欢这个动作。以前视力太好,他甚至有些期待自己能有做这种动作的资格。实际上,完成这个动作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右手大幅度动作,把眼镜摘下来,同时头微微侧过去进行配合,以便完成一整套动作。其实还有一个更加精致的版本:脸上要挂着谜一般的微笑,最好是稍显笨拙地用左手把眼镜取下,以便伸出右手与来访的人握手,动作完成得像一场美学献祭,能让访客立马感受到你的相见之欢。第二种方式:左手取下眼镜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同时闭上眼睛,然后用拇指和中指捏住鼻根处不停按摩,食指则停留在额头上。整个过程中,眼睛要保持紧闭的状态。据说,在努力过后或是注意力长期过度集中后,这样的动作可以给人带来放松的感觉(也可以再加上一声长长的叹息)。而且,这还是一种带有文人气息的动作,只不过稍显老气。

由于长期阅读各种各样的报告、总结、笔录,他早已学会如何在堆积成山的卷宗中快速浏览。

案件始于一通匿名报警电话。卡米尔找到了电话笔录。“特朗布莱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就在加尔尼尔大街的垃圾场。”显然,凶手有自己的一贯手法,习惯总是很快就能养成,这简直不可思议。

同样的报警方式显然比这几句话本身更具研究意义。报警的字句简洁而讲究,只关注于提供信息,清晰地表达了意思,却没有透露任何激动或慌张的情绪,甚至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种如出一辙的说话方式并非偶然,反而进一步说明了凶手杰出的自控力,这样的自控力可能是真实的,也有可能是演出来的,他可以如此冷静地举报自己的罪行。

受害人很快就被确认为曼努埃拉·康斯坦萨,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妓女,西班牙裔,常常在布隆代尔大街拐角处的一个破烂旅店里进行交易。她的皮条客亨利·朗博特——人称大块头朗博特——当年五十一岁,曾十七次被捕,四次被判刑,其中两次是由于情节严重的淫媒行为。此人很快就被拘捕了。他掂量了一下轻重,很快便供认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参与了图卢兹一家商场的入室盗窃活动。这让他获刑八个月,却也帮他洗清了杀人犯的嫌疑。卡米尔继续读下去。

白纸黑字上写了些陈词滥调,细节精确到令人惊讶。很快他就读到了以下内容:“一名年轻女性被分成两段。”

“不是吧,”卡米尔叹道,“这家伙是个什么东西啊?”

第一张照片:画面里是女性下半身。左边大腿有一处严重的伤口,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从腰间延伸而下。照片的放大细节里,可以看到大脚趾上有一枚印章墨水指纹。这就是凶手的签名,跟库尔贝瓦公寓墙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二张照片:显示的是尸体的上半身。显然,这个年轻女人当时是被捆住的。深深的勒痕依然清晰可见,像极了一些伤口,可以想象捆绑的绳子应该粗得惊人。

第三张照片:是一张放大的头部细节。这简直太骇人了!整张脸就是一个伤口。这张脸像是在看着你,做出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让人难以忍受。这个年轻女人曾有一头至黑的头发,套用某些作家的说法,她的头发“漆黑如墨”。

卡米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股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抬起头,看了看房间,然后再次聚焦到这张照片上。看着这个被杀害的女人,他竟品出一丝熟悉的感觉。他想起一个记者说过的话:“这苦笑就是极端的残忍。”两处伤口边缘清晰,从嘴角连接处一路圆润地连接至两边耳垂。

卡米尔放下照片,打开窗户看了看窗外的街道和屋顶。特朗布莱案件发生在十八个月前。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是第一起,也很可能不是最后一起。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弄清楚,到底还会发现多少起同类案件。卡米尔的情绪在宽慰和担忧之间摇摆。

从技术角度看,根据死者的被害方式可以得出一些令人定心的结论。这是明显的心理变态行为,这确实给案件的调查带来了一些便利。然而库尔贝瓦案件的作案环境又让人感到担忧。在预谋的推测之外,有太多因素无法自洽:现场丢弃的奢侈物品、奇怪的仪式、来自美国的异国元素,以及没有通网的电话……他开始在报告中翻找起来。一个小时之后,他的担忧果然得到了印证。特朗布莱案同样疑点重重,他开始在脑海里把这些疑点一一列举出来。

这个案件存在不少蹊跷之处。首先,这名死者,也就是曼努埃拉·康斯坦萨,她的头发干净得令人称奇。专家在报告中着重强调,大概在尸体被发现前八小时,她的头发被清洗过,用的是一种常见的苹果香味的洗发水。我们很难想象,凶手毁了这名年轻女性的容貌,还把她的身体一分为二,却又不嫌麻烦地给她洗头发……一些脏器缺失,在现场没有找到。卡米尔心想,凶手也许有恋物癖,可这跟一开始推断的心理变态又存在一定的相悖之处。总之,还得等到明天尸检报告出结果后才能确定库尔贝瓦案的受害人是否也有脏器缺失。

毋庸置疑,库尔贝瓦案和特朗布莱案的死者都遇见了同一个男人,假指纹的出现毫无争议地证实了这一点。

不同之处在于,特朗布莱案的死者没有发现任何被强奸的迹象。

特朗布莱案的死者确实曾经受到鞭打,这与现在的两名死者倒是有些相同之处,但是报告里又写道,这些鞭打比较“轻微”,类似情侣之间的挑逗行为,并不会造成什么后果。

共同之处在于,凶手用极其残暴的方式杀死了这名年轻女性,好几份报告都提到了这一点。但是,在这起案件里,凶手先是放干尸体的血,然后用大量清水把它洗干净,如同一枚崭新的钱币一般,把它干干净净地还给社会,这样的作案手法与库尔贝瓦案里所展示的变态的得意之情完全沾不上边。

卡米尔再次拿起照片。显然,没人能习惯这个丑陋诡异的微笑,然而,这张脸明显会让人想起库尔贝瓦公寓里的人头……

夜已经深了,疲倦的卡米尔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合上卷宗,关了灯,躺到伊雷娜身边。

凌晨两点半,他依然无法入睡。他用圆乎乎的小手抚摸着伊雷娜的肚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肚子可真是个奇迹啊!他看着自己的女人熟睡的样子,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它似乎填满了自己的身体,填满了整个房间,也填满了他的整个人生。有时候,爱情就是如此简单。

有时候,就像这天晚上一样,他就这么看着伊雷娜,像是被一股可怕的奇迹之感扼住了喉咙。他发觉伊雷娜美得令他难以置信。她真的这么美吗?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自己两次。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共进晚餐。伊雷娜身着一袭宝蓝色长裙,在她的领口处还挂着一件简单的金首饰。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读到的一句话:“男人抱有一种可笑的偏见,认为金发女郎都很矜持。”伊雷娜透露出来的性感,恰恰否定了这样的评判。伊雷娜美吗?答案是肯定的。

他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在七个月前。伊雷娜穿着同一条裙子,只是没有佩戴同样的首饰,她戴的是卡米尔在结婚当天送给她的项链。她的脸上还化了妆。

“你要出去吗?”卡米尔回来的时候问了一句。

其实不是真的提问,只不过是用问句在确认自己的观察。这是他的问话方式。他曾经认为,他和伊雷娜在一起,是生活偶尔好心馈赠的礼物,而当生活幡然醒悟之时,也有可能会突然把它收回。他患得患失的方式不过也是源自这样的想法。

“不,”她回答道,“我不出去。”

因为工作室的剪辑工作繁忙,她很少有时间做饭。而卡米尔的时间表,则更多地取决于这个世界发生的各种悲剧,他总是早出晚归。

但是,这天晚上,餐桌已经准备就绪。卡米尔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波多酱料的味道。伊雷娜弯下腰亲吻了他,卡米尔露出微笑。

“您可真好看,范霍文夫人。”他边说边把手伸到她面前。

“先喝开胃酒吧。”伊雷娜说。

“当然。今天是要庆祝什么呀?”卡米尔从沙发上起身,问道。

“庆祝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就是一个消息。”

伊雷娜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了他的手。

“按理说,这看起来应该是个好消息。”卡米尔说道。

“希望是吧。”

“还不能确定吗?”

“不确定。我倒希望可以在你不那么烦恼的时候得到这个消息。”

“不,我只是有点累了,”卡米尔边说边抚摸着她的手以示歉意,“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好消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而且我也马上会去睡觉了。”

卡米尔露出微笑。他的白天充斥着各种刀战、激烈的逮捕以及警局里的尖叫,就像一道被撕开展示给世人的伤口。

但是伊雷娜总是懂得如何转换,她是那种给人以信心、在转移话题时也深谙分寸的人。她开始谈起工作室,谈起正在上映的电影(“你都不知道这电影有多蠢。”)。自由的闲聊和房间里的温暖,驱散了这一天的疲惫。卡米尔感到身体里涌上一种近乎麻痹的安逸。他不再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只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就够了。

“好了,”她说,“我们开饭吧。”

她正准备起身,却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现在,趁我还没忘记,我要说两件事情,不,是三件。”

“来吧。”卡米尔喝完开胃酒后说道。

“十三号我们要去弗朗索瓦丝家吃晚饭,你可以吗?”

“可以啊。”卡米尔思索片刻回答道。

“好的。第二件事,我该做账了,你赶紧把信用卡的账单都给我。”

卡米尔从沙发上起来,从背包里掏出钱包,找了找,然后拿出一沓皱巴巴的小票。

“今晚还是先别做了吧,”他边说边把小票放到茶几上,“这一整天已经够艰难了。”

“那是自然,”伊雷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来吧,吃饭吧。”

“你不是有三件事要说吗?”

伊雷娜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假装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啊!对!所以……你会喜欢当爸爸吗?”

伊雷娜就站在厨房门边,卡米尔傻傻地盯着她。他的目光条件反射地移到伊雷娜的腹部,然而这里依然十分平坦,然后目光又再次回到她的脸上。卡米尔看到伊雷娜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关于要不要生孩子,他们之间曾有过无休止的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卡米尔选择拖延了事,伊雷娜选择穷追不舍。卡米尔谨慎地提出基因方面的担忧,伊雷娜则用一篇详细深入的检查报告克服了这个障碍。于是卡米尔亮出底牌:我拒绝。伊雷娜也打出了自己的王牌: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心意已决,现在你看着办吧。那时,卡米尔第二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伊雷娜美吗?答案是肯定的。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泪水像是从中世纪奔涌而来,他既高兴又难过,就好像生活把一件美事重重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21

现在他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贴在她圆滚滚的腹部上。他感到手下传来沉闷的重重一击。卡米尔完全醒了过来,他纹丝不动地等待着。伊雷娜在熟睡中发出一声小小的嘟囔。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卡米尔像一只耐心的猫,时刻戒备着,终于传来了第二击,这一次就在他的手下,感觉很不一样,像是一种用毛毡制成的轴承,又像是一次抚摸。像往常一样,他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是一种幸福的愚蠢蠕动,就好像他生命当中的一切都开始蠕动起来。这里孕育着的是一条生命啊。然而,过了一会儿,墙上的女孩画面突然插播进来。他试着赶走这幅画面,把注意力集中在伊雷娜身上,这是他在世界上的所有幸福,然而,恶劣的影响已经造成。

现实已经战胜了梦境,脑海里的图像开始放电影般逐一闪过,刚开始是慢速的。他看到一个婴儿,看到伊雷娜的腹部,然后是婴儿的啼哭,那孩子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接着,机器转得越来越快,伊雷娜的美丽脸庞,还有她的手,然后是受害者那些断掉的手指,伊雷娜的眼睛,然后是另一个女人可怖的微笑,嘴角从一只耳朵咧到另外一只……整个影片变得疯狂起来。

卡米尔感到异常清醒。他与生活之间曾有一些旧的分歧,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受害的女人莫名地把这些分歧升级成了争执。她们与他此刻正在轻抚的女人,也许并没有那么不同:睡觉时喜欢趴着,呼吸声沉重而缓慢,会轻声打呼,偶尔呼吸暂停,会让看着她们的爱人感到担心,还有那惊心动魄的脖颈,以及绕在颈间的卷曲头发。是的,这些女人跟他所爱的女人一模一样。然而,某一天,她们遭遇了邀请、招聘、强迫、劫持或是收买。她们被那些以残害为乐的男人用各种手法杀死。在女人知道自己即将赴死,向他们投去乞求的目光时,没有一个人为之所动,甚至反而因此更加兴奋。这些为了爱和生命而生的女人,来到这个时代、这个城市、这间公寓,却只能赴死,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而卡米尔,这世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警察,一个矮小得如同精灵的刑警,一个自高自大却又充满爱意的精灵,此刻他正抚摸着一个女人无与伦比的腹部,一个带给他无限惊喜、堪称世界奇迹的腹部。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当最后一幅画面筋疲力尽地闪过时,他看到自己要集中精力追求的两个终极目标:第一个目标,是尽一切可能去爱这个他正在轻抚的女人;第二个目标,是去寻找、追捕、找到那些粗鲁地杀害那些女人的凶手,那些曾经占有她们、强奸她们、杀害她们并侮辱尸体的人。

在睡着之前,卡米尔才有时间说出最后一个困扰:

“我真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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