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立场(被追踪者之章)

1

外面下着毛毛雨。

群山扑面而来,用仿佛被巨大墨笔涂抹过的漆黑身躯将夜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山中温泉旅馆的宁静虽然能安抚人心,却也令人感到一丝空虚。对逃离都市喧嚣而来到这里的旅客们而言,也许会让他们有一种已经抵达了人生终点的错觉吧。

我把整个身体全部泡进温泉水中,盯着窗户发呆。窗外的毛毛雨和窗内的水汽在慢慢凝成大水滴之后,贴着镜面流下。

跟这山里比起来,东京的酷热简直就像在开玩笑。穿着浴袍去走廊上转一圈都会觉得寒气逼人,只有把身体全浸到温泉中才能感受到暖意。如此巨大的温差,会让人误以为自己并不是在奥日光,而是在距离东京更加遥远的深山老林之中。但这也使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天晚上开始,我终于可以和小牧独处了。

昨晚我就抵达这家“泷之家”旅馆了,我孤零零地守在这个仿佛真空地带般的房间里,每分每秒都在盼着小牧到来。然而当他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之后,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飞快。吃完晚饭,我只不过趁他去楼下娱乐室的时候稍微收拾了一下他带来的衣服和行李,随后泡了一会儿温泉,居然就已经十点多了。

我边想着可不能在温泉里泡太久,边像在蜜月旅行中的新娘一样,仔仔细细地擦洗起身体来。直到听见隔壁的家庭浴池里传来情侣说话的声音,我才冲洗了一下身体,离开了浴室。

我们入住的是“美铃之间”,玄关由一块近两米见方的天然石材构成,走廊与室内隔着一道木格子门,推拉时会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

只是开关一次拉门的时间,我身上的硫黄味儿就已经迅速在屋里扩散开了。

屋里已经铺好了两床被褥,一边是绿色的枕头,另一边是红色的天鹅绒枕头。枕头旁边的和式衣架上挂着我的白色紧身裙和粉色衬衫。

小牧正坐在桌前看一封信,正是前天总务让我把一批资料送到他桌上时,我装作若无其事放在所有资料最上面的那封信。这是自那次在横滨的旅馆遭人偷拍以来就极力装成陌生人的我们俩暌违许久的书信往来。

“你又在看那封信了?”我微微瞪了他一下,问道。

“你这封信,无论看上多少遍,都想立刻从头再看一次。”

他边说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就算这只是客套话,我也真的好开心。其实他刚才的一席话就已经让我心花怒放了,他说:“看了这封信,我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你只属于我,而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一股想要主动去爱你的激情在我的心中激荡,我甚至愿意今后只为你一个人而活!”

我很清楚这番话是他的肺腑之言,于是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正因如此,他才会趁妻子住院的绝佳时机,丢给岳父岳母一句“我要去探望住在福岛的朋友”,毅然决然地来陪伴我完成这趟日光之旅吧。现在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我们俩可以在一起,就算事先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话说,你始终保持着那个奇怪的习惯呢。”

他边说边把那封信拿到了我的眼前,虽然感觉很不好意思,我也还是随了他的意,念起自己写的这封信来。

“我想见你想得快疯了。尽管我也明白,为了咱们的未来,现在必须忍耐,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那边能不能想办法安排一下?我向公司请假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从明天开始可以休息整整四天。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呀,只要尽可能离东京远一些,应该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巴?我看奥日光的汤元温泉就很不错,但在同一天休息恐怕不太妥当,所以我会在明天上午参加完川俣优美子小姐的葬礼之后从东京出发,去汤元的泷之家温泉旅馆等你,你后天再来与我会合。旅费我已经准备妥当,你完全不用担心。突然提出如此任性的请求,恐怕会让你很困扰巴……但我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请千万别拒绝我,要是再见不到你,我恐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反正我自己是完全没意识到哪里不对,于是我坐在梳妆台前问道。

“就是句尾的吧,你全都写成巴了。而且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有这个问题。”

“哎呀,还有这种事?”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呢。”

“毕竟人家从小到大就只给你一个人写过信嘛。”

我嘴上说着,脸上又渐渐烫了起来。只好冲着镜子里的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打算拿起梳子梳理一下头发,上半身忽然被一条手臂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唇先贴在了我朝后仰着的脖颈上,甚至都不容我把眼睛闭上,便又狂野地盖住了我的双唇。长达半个多月的忍耐和他积极的爱抚让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妖魔附身一般,狂喜取代了理性,我的肉体也跟着沸腾起来。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氛围与技巧都无关紧要,廉耻与体面更是不存在。两个人只想拼尽全力与对方融为一体,以确定彼此的存在。在用无声的誓词宣布我们将全身心信任彼此,永不分离之后,我与小牧终于彻底化为了一个整体。

窗外的雨不知不觉间变大了,雨点敲打屋顶和窗户的声音也变得越发密集。

我们在肉欲得到满足之后的空虚中默默倾听着雨声。他那紧贴着我炽热酮体的肌肤却冷得像冰一样。

“咱们的胆量似乎越来越大了呢。”我依偎在他的独臂旁,眼睛盯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道,“一开始,是刚见了面就马上逃也似的分开,然后渐渐地敢在横滨的旅馆过夜,现在都敢跑到离东京这么远的温泉来了。”

“我感觉我好像不再害怕了。”

“我也是。六天之后就会决出冠军,再过不久就可以实行咱们的计划了。”

“计划?”

“就是你离开那个家啊。”我边说边用手指抚弄他的发梢,“咱们要先做好对你家里人的保密工作,等我准备妥当之后,你人直接从那个家里面逃出来,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真心觉得,既然之前都一路瞒过来了,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继续隐瞒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也没什么难度。甚至还有一种只要平安度过这趟日光之旅,就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顺利达成夙愿的感觉。

然而他却突然翻过身来,盯着我问道:“咱们断联系的这半个月里我心里一直很在意,那次被人偷拍之后,就没发生什么事吗?”

他当然会这么问,可我是真的不愿提起这个话题。但确实也没必要瞒着他,而且如果刻意不回答,搞不好反而会让他更加担心。于是我下定了决心,一把拽过手提包,拿出了一个白色信封。

“我就知道绝不只是偷拍那么简单。”

“是的。不过我已经想办法把东西要回来了。”

说着我把装在信封里的两张六寸照片以及底片一起倒在了白色的床单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脸愕然地撑起身子,死死地盯着照片。

其中一张是在横滨山下公园拍的,我们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拍到了他的侧脸,而我是整张正脸,连脸上的表情都拍得一清二楚。另一张则是在本牧旅馆的双人床上拥抱在一起的我们。这一张的焦点明显没太对准,而且按下快门时小牧正把我压在身下,所以基本没拍到五官,只拍到了他的头顶。但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我在小牧的怀中紧闭双眼、忘情娇喘的样子。再加上我那扭曲的身体和伸向一旁的白皙大腿,整个画面真的是相当煽情了。虽说已经看过很多遍,但再看到我也是禁不住两颊发烫。

“不过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偷拍的人是谁。”我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轻声说道。

“那你又是怎么把这东西要回来的呢?”

“咱们被偷拍的第二天,我在公司里接到了对方打来的要挟电话。”

“怎么说?”

“说是让我按指示行事。”

“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我清楚地回想起那个极力压低声音的女人打来的要挟电话。

她先说自己拍到了我们通奸的照片,表示如果我不接受她提出的条件,就把照片大量冲印,散播到所有与我有关的人手上。又说只要按她说的去做,就会把照片和底片都还给我。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八月十八日,她再次来电向我传达了具体的指示。我按照她所说的做了,然后照片和底片就在八月二十一日寄到了我的住处,信封上盖着横滨中邮局的邮戳,不过寄信人的姓名和住址栏自然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横滨中邮局……看来要挟你的人在东京,是特意跑去横滨寄的信啊。”小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她具体提了哪些条件呢?”

“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方可能不是真心想要挟。还故弄玄虚地说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别提多傻了,肯定只是在搞恶作剧而已啦。”

我不忍心看他因为这些破事而再次陷入阴郁之中,于是尝试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蒙混过去。

“连我都不能说吗!”他怒气冲冲地盯着我说道。

“等这一切都过去,只剩下咱们俩时我再告诉你。总之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今天就不要再问了。”

“现在也只有咱们两个啊。”

“因为我答应过对方,不单单是警察,对其他人也必须保密。虽说她已经把底片给了我,但手上肯定还留着其他洗出来的照片。但如果咱们俩在一起了,她手上的‘通奸照’就没任何用处了。所以求求你,暂时忍耐一下吧!”

“难道说要挟你的那个人,可能跟踪你到日光,正在监视这个房间里的情况吗?”

“怎么可能……”

“那就告诉我吧。”

“现在告诉了你又能怎样呢?如果你设法去追查……谁知道对方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在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不要再问了,好吗?”

我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完了这番话。如果对方提出的条件会破坏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我就会选择奋起反抗。相对的,只要是为了维护我们之间的关系,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能忍辱负重地答应下来,同时慎之又慎地应对。

但他却把我的脸推开,陷入了沉默。我马上就发现他的表情与平时完全不一样,能看出他正在想事情,他投向我的目光明显与“恋人的眼神”相去甚远,而是接近于餐饮店老板看到有乞丐从后门溜进店里,或是招聘会上面试官打量应聘者时会露出的眼神。

他果然在怀疑什么,我心里这样想着,但还是尽量露出开朗的表情,用带着一丝撒娇的语气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他像是要将妄想从自己的大脑里全部赶走一样用力摇了摇头,随后开口说道:“你没看报纸吗?”

“我只看了昨天的晨报,然后就来这儿等你了,是出什么事了吗?”面对这突兀的提问,我不禁抬起头来反问道。

“那个叫穗积里子的白领小姐候选人……”

“穗积小姐她怎么了吗?”

他的话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昨天晚上,警方发现了她的尸体。”

“欸!”

我的整个身体在他的臂弯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她被塞在了公寓的电冰箱里,报纸上说她明显是死于他杀。”

“如此看来,之前的小河内小姐跟川俣小姐也是……”

“是的,报纸上说警方已经将她们三位的死,以及最开始新洞京子遭遇的那场车祸,正式定性为谋杀与谋杀未遂,并设置了专门负责调查这一系列案件的特搜总部。”

听罢,我不仅呼吸变得急促了不少,还感觉到两颊肌肉僵硬,甚至连眼睫毛都一抽一抽地颤了起来。

“怎么了,至于这么吃惊吗?”他凝视着我的脸说道。

“嗯……很吓人啊。”

“吓人吗……我倒是感受过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惧。”

“你什么意思?”

“说了你不生气?”

“快说!”

“我曾经有过‘会不会你就是凶手’的想法。”

“你说什么!”

“别生气,我只是稍微朝那个方向想了下而已,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了。”

“你怎么能怀疑到我身上呢……”

小牧开始用平静的讲述回应我已充满苛责与抗议的眼神。

“我会产生这种想法,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我刚才去楼下娱乐室的时候,广播里刚好提到特搜总部现在的情况。说警方现在最关注的人物是在穗积里子身亡时去她家做过客的女性。广播中没说这位女性的名字,但说此人约二十岁,当天身穿白色紧身裙和白色高跟鞋,身材相貌出众,堪比影视明星。回到房间之后,我一眼就看到衣架上你的那件白色紧身裙,这不就跟广播里刚刚提到的对上了吗?再加上有人用咱们幽会的照片威胁你答应她的条件,你还一直瞒着我不肯说……就让我突然产生了‘偷拍者提出的条件会不会跟警察正在调查的谋杀案有关’这种悲观的想法。”

“那穗积小姐是在哪天被人害死的呢?”

“跟另两位死者相近,都是二十三号晚上六点左右。”

小牧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煞白的脸和仿佛被冻僵的身躯让我完全无法掩饰自己刚刚受到了多么巨大的冲击。

“你真的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吗?”他轻轻摇着目光呆滞、全身僵硬的我,问道。

“广播里提到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我。”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干渴的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然而嗓子嘶哑,声音微弱。

他猛地撑起身体,坐在被子上,以一种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恐惧的眼神盯着我。

“我确实在二十三号那天傍晚去过穗积小姐的公寓……但她当时并不在房间里啊。而且不知是谁,把房门给锁上了。我觉得,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

我努力尝试回想当时的情况,却看到他像在避讳什么一样坐得离我远了一些,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立场有多么凶险。

“但就仅此而已啊,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当时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凶手啊……我是清白的!”

我像是疯了一样向他身上扑去。他全力挺起胸膛,才总算勉强用左臂撑住身体,而没有被我扑倒。

“我要是凶手,现在怎么可能跟你在这里优哉游哉地泡温泉呢!何况我闲着没事杀人干什么!我只想跟你幸福地白头偕老而已,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相当于把咱们的未来往火里推的事情呢!求求你!相信我吧!其他人我统统不在乎,但唯独不想被你怀疑!”

说罢我凑到他身前,在两人的眼皮几乎触碰到的距离下凝视他的双眼。

“我当然相信你。”他用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告饶,“可就算我再怎么相信你也没用啊,警方眼下肯定正在想方设法追查你的行踪。”

“被他们找到之后我会怎样呢?”

“应该会被审问吧。”

“他们会把我当成凶手吗?”

“在查明这一系列谋杀案背后的真相前,你将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我不再说话,不,应该是无话可说。

矗立在空地上的警视厅大楼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就算身为一名女性,也必须接受无情的调查以及个人根本无力对抗的社会制裁——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到头来还是会被缉拿归案,从此告别自由的生活。没人能帮蒙受不白之冤的我脱离苦海,我将被关进与世隔绝的监狱度过余生,还有可能在泣血哀号时被名为“法律”的巨大齿轮送入通往地狱的“死亡”之门。

而我与他的未来,自然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一阵恶寒掠过我的后背。我头一次体会到了被追踪者独有的孤独、恐怖以及绝望,更深刻地意识到今后的人生将会多么艰难。

“我该怎么办呢?”我以近乎虚脱的语气问道。

“先冷静下来!”

他说了我一句。不知是因为晚上太冷还是此时我心力交瘁,总之我浑身上下抖得厉害。他先是抱着我缓缓躺下,随后用被子蒙住了我的头。

“别怕,我相信警方一定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他一边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我的后背,一边轻声说道。

然而我和他心里都很清楚,就算在这里把乐观的展望和宽慰重复上一百万遍,现实也并不一定会照着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我们之间的对话变得越发简短,不久后便陷入彻底的沉默,只剩下手臂还在拼尽全力将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那是一个无比悲哀的拥抱。

2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后的乳白色浓雾照进屋内时,整宿都没合过眼的我冷静下来了。虽然可能只是心态上从极度恐慌过渡到了顺其自然,但好歹可以动脑去思考接下来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如果警方在调查中认为我与这一系列案件有关联,或者查到了我跟小牧之间的关系,到时候我该如何应对呢?

万一在接受调查时,被警方逼到只得挑明与小牧之间的关系才能自证清白的境地,岂不是等于站在左右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的山脊之上……

但我没有犹豫,而是很快就暗中下定了决心。

我绝不会把他的事说出来。

就算最后被冤枉成凶手锒铛入狱,我也愿意坦然接受。在如今这个世道,我这种类似武士之妻的思考方式,估计会被不少人笑话吧。但现实就是一旦我们的关系被公之于众,身有残疾的他将立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到时候冷漠的世人只会逞口舌之快对他大肆批判,并不会向他提供任何实际的帮助。既然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那就只能按我自己可以想到的最佳方案走下去了。

“无论事情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你的,所以你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轻声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的他说道。

“你不用管我。”他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应。

“那怎么行。”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没这回事,只要能证明我是清白的,咱们的未来就还有希望。就算情况有变,导致我无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那当然也是把咱们的关系隐瞒下去,才对孤身一人留在小牧家的你更为有利啊。”

“你!”

“答应我,不要让我后悔。”

看来我的话打动了小牧,他迫不及待地将我拉到身旁,用饱含哀愁的炽热眼神深情地注视着我。

“静子!”

突然从他口中迸发出的这两个字,化作一道火热的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

“我真的好开心,这是你头一次这样叫我呀。”

这突如其来的感动让我觉得胸口和眼角都仿佛被紧紧勒住了一般。随后我们再一次竭尽全力与对方紧紧相拥。

“静子,你是属于我的。就算要与成千上万人为敌,我也绝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亲爱的……”

“静子,你放心,无论那帮警察怎么折腾,我都一定会设法把你救出来。我可不在乎对手是警察、社会,还是杀人凶手,只要有人妄图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就敢赌上这条命向他们发起挑战!”

“光是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说着我哭了,泪水随着身体的每一次颤抖而涌出,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我们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灼热而苦涩的泪水已汇成一道,刺激着我和他的嘴唇。

“常言道,人只有在置身于断崖绝壁前才会说出真心话来。你明明身处险境,却还能如此为我着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刚才说过的那些话,所以无论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我都有义务站出来保护你。”

这话听起来是多么有力,真不敢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他曾是一个那样懦弱而优柔寡断的男人。这种被人爱着的感觉带给我仿佛被温暖又柔软的褥子包裹着一般的幸福,又像是置身于甜蜜的蜂蜜浴之中,令我无比陶醉。

对彼此的爱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不知恐惧为何物。优哉游哉地去泡了两次温泉并吃完早餐之后,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开开心心地离开了旅馆,将写着“硫化氢温泉水温40℃~65℃泷之家旅馆”字样的大招牌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天还阴着,但雨彻底停了,我们眺望着汤之湖,慢吞吞地溜达着。

可以下午再去日光站搭电车,离开之前要好好享受一下汤之湖、战场原以及中禅寺湖的自然风光。

我们站在雨后泥泞的湖畔看向湖面。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天地间除了山川与湖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背对神秘湖畔并肩而立的高大独臂男人与身穿粉红色衬衫的女人——这画面都可以直接剪进电影里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偷笑。此时我的余光瞥到了站在约二十米开外的两个男人。其实从他们跟在我们后面从泷之家旅馆里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察到了。

奇怪的家伙。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打算挽着小牧的左臂再朝湖边走几步。这时那两个男人突然飞快地朝着我们这边跑来。

“站住!别冲动!”

看起来很年轻的那个男人高声喊道,近中年的那位则迅速拦在我们和湖水之间。看他们两位的架势,就像在设法截断我们两人的去路一般。

我条件反射一般紧紧贴在小牧身旁,小牧则用阴郁的眼神缓缓打量起这两位入侵者来。

“你刚刚叫我们别冲动,是什么意思?”小牧用独臂将我紧紧搂住,昂首向来者发问。

你真的变坚强了呢。

我好想现在就把这句话说给他听。只是依偎在他身边,就能让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泰然面对突然现身的这两位不速之客。

“啊,两位刚刚……并不是打算投湖自杀啊?”年轻男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苦笑着说道。

“这叫什么话,我们闲着没事自杀干什么?难道每对来到湖边的男女都是为了投湖殉情不成?”小牧立刻开口反驳。

“抱歉,冒犯了,实际上我们认为你们两位有投湖自杀的可能性,这么急着冲出来,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年轻男人刚口气冷漠地陈述完自己的想法,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中年男人就发出了听起来没什么恶意的笑声。

“哎呀呀,你们没事就好。话说回来,两位应该是杉静子小姐与小牧先生吧?”

“欸!”

我大吃一惊,赶忙再次打量他们。

他们是警察……不,是刑警!

小牧似乎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虽然他脸上是一副心里没底的表情,眼神却依然发狠,盯着面前的陌生人,堪称悲怆的敌意正在他的侧脸上熊熊燃烧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那就没必要表现得太过慌张,于是我尝试着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两位是警察吗?”

“我是警视厅的仓田,这位是岸田井刑警。”

年轻的刑警介绍完自己和同事之后,两位同时向我们出示了证件。

“你们的工作效率还真是惊人啊,居然这么快就找到这种地方来了。”

“毕竟是吃这碗饭的啊。”中年男人微笑着回答道。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其实我们还没走过正式的手续,如果可能的话,能请你主动跟我们回东京协助调查吗?”自称仓田的刑警说道。

“知道了。”我点头表示同意,随后转头看向小牧。

“我想尽快把这件烦心事解决掉,就先回东京吧。”

他只是痴痴地看着我,并未给出回应。

“跟你们走可以,但我有条件。”我对两位刑警说道。

“什么条件?”

“我与小牧先生的关系是我们的隐私,跟你们正在调查的案件并无关联,为了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可以请你们忘记曾在日光见到我们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吗?”

“好的,我们答应你。”

“那咱们走吧……”

说罢我主动迈出了脚步。无论是为了掩饰即将面对严酷试炼的恐惧,还是避免自己当场崩溃、表现狼狈,我都必须在他们面前强装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来。

我和小牧被两位刑警夹在中间,四个人排成一排从湖边离开,朝马路走去。

“千万照顾好自己。”小牧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不要紧的。”

我紧紧咬住下唇。

“我会把你救出来的。”

可能是不经意间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吧,其中一位刑警立刻警觉地瞥了我们一眼。我刚觉察到他那冰冷的眼神,下个瞬间就因为脚底在泥泞的地面上打滑而踉跄了一下。虽然小牧及时用手臂从后面撑住了我,但我手中的白色手提包还是飞了出去,掉落在了马路上。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手提包的袋口已在落地的同时打开了,里面装着的杂物散落一地。

我们快步赶过去,蹲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然而那位名叫岸田井的刑警突然喊道:“仓田先生你看!”

他正指着一面反着光的椭圆形小镜子。

“这是小河内惠美的镜子吧,就是原本装在尸体旁那个织锦缎小袋子里面的,对吧?”

“没错,有金色挂穗,与岛根先生的描述完全一致。”

两位刑警又小声交流了两句,然后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向我投来充满怀疑的眼神,一直蹲在地上捡东西的我赶忙站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面镜子……”

“我实在搞不懂,我就从没见过这面镜子!”

“但它确实是从你的手提包里掉出来的啊,这是已经被杀害的小河内惠美的镜子,但被凶手拿走了。”

“绝、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

“还是等到了特搜总部再细说吧。”

我感觉像是被名为“绝望”的重锤在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顿时眼前一片模糊。已经百口莫辩的我,像在无意中闯进了有无数毒蛇盘踞的洞窟,只觉得不寒而栗。

咕嘎——

野鸟的怪叫声回荡在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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