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渐起(幽会者之章)

1

时而拂过的风,带来了回忆中那种大都市的夜晚所独有的喧嚣。

停泊在港口内的船只上亮起了灯光。客船自然是五光十色,货船则是略显破败的暗褐色。此刻它们都飘摇在雾霭之中,让人心底不禁泛起阵阵乡愁。

一个没有右臂的男人和一个身着白衬衫的女人——也就是小牧和我,正坐在位于岸边的长椅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眺望着已经融入雾中的港口。

尽管脚下的地面还释放着白天的酷暑残留下来的余温,但在潮湿海风的吹拂下,还是令人倍感凉爽。

“真舒服呀……”

我不自觉地举起双臂,舒展身体去感受海风。

小牧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哪怕一丝开心的影子。明明是每星期只有一次的幽会,却摆出这么一张臭脸给人家看——我盯着他的侧脸,用眼神表达无声的抗议。

小牧的肩膀和胸膛都很宽,个子也很高,但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使他看起来有种颓废和靠不住的感觉。那张棱角分明的黝黑脸庞,如同冰凌一般锋利。

“是觉得不放心吗?”

我偷瞄着他的脸轻声问道。

“唔……不是……”

小牧像要掩饰自己的表情一样迅速移开视线,然后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无精打采地趴在额头上的头发也随之摇晃了起来。

“就是今天出门之前,我妻子特意叮嘱我,让我晚上早点儿回去……”

他像是硬逼着自己说什么违心话似的,小声挤出这么一句来。

“原来是这样……她该不会是觉察到咱们的事情了吧?”

“怎么可能?”

“但迄今为止,这是她头一次对你说这种话吧?”

“确实。”

“不对劲……”

不过,我们的关系,也就是暗中幽会的事情,应该不会轻易被外人发现。更别说被小牧家里的那些人抓到把柄了,简直无法想象。

毕竟我们每周只见一次面,而且从来没把见面地点定在东京过。约定好日子后,我们会分头前往横滨,在山下公园的入口处会合,像这样在海边眺望一会儿横滨港,再动身前往本牧的旅馆。享受过两个小时的缠绵之后,一同去南京町吃个饭,最后在樱木町告别。接下来小牧跟我会分别乘坐东横线和国电(现在的JR)返回东京,以上就是我们每次幽会的固定行程。小牧每个星期都会以去围棋会馆下棋为借口,来与我幽会。这一年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安安稳稳,从未受到过任何怀疑。

那么,他家里那位为什么会偏偏挑在今天,特意叮嘱小牧晚上下班之后直接回家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突然闪过一阵阴霾。该不会“这件事肯定没人发现”只是我们两个的一厢情愿,实际上早就被别人看在眼里了吧……

“咱们今天是不是就这样散了比较好……”

小牧用那双毫无生机的眼睛向我无言地哀求着,他的心明显已经因为恐惧而麻痹了。热衷于猜忌和嫉妒的妻子,明明一无是处却总是蔑视他的岳母,还有那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佣,而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心中对于那几双眼睛的恐惧。至于我,对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那时我真的太寂寞了。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开始了有悖道德的恋爱,甚至暗中通奸。男女之间的爱情,真的可以阴暗到这个地步吗?

幽会——所特有的那份虚幻、不安,还有凄凉,在我心底刮起了一阵寂寞的风。

京滨地区无数忽明忽暗的灯光,在我们两人眼中映出点点忽明忽暗的哀愁。

“对不起……咱们难得见一次面……可我却……”小牧轻声嘟囔道。

“你可真怪,居然为这种事道歉。”

我像在哄小孩一样,试着强行挤出一个笑容给他看,然而到头来却没能如愿以偿。

“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哪儿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真要下手就该爷们儿些,而不是成天乱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拜托,不要再抱怨了。”

“反正我撑死也只是个满足于上门女婿身份的没用男人罢了……”他边说边垂下了头。

“没有的事。让你变脆弱的是那严重的伤,那可是男人的右臂呀。”我靠在一脸鄙夷扭过头去的他的身旁,大声喊道。

小牧的右臂从紧贴肩膀的地方截掉了。尽管空荡荡的衬衫袖子被别在了腰带下,但还是会在海风稍强时随风狂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好想变成他失去的那条右臂。

我在心里默默这样想着,只要是能温暖地包容这个背对着阳光的可怜男人,我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有自信为他承受任何事情。这就是身为一个女人的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但我真的好怕,怕已经习惯屈服的他在被逆境击垮后放弃一切,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不可以放弃哦。”

我推了推他的膝盖,他的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我明白过程会很痛苦,但请再等一等吧,好吗?”

“等?等什么……”

“等、等我变得有钱,有钱到可以让身体不方便的你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弄得好像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一样……”

“那也好,这样并不改变你我是一男一女的事实。等我有了养家的能力,就去把你从现在的那个家里夺过来,帮你永远摆脱那个害你迷失自我的环境,从此融入我的世界。”

“然后我就归你养活了,对吗……”

“不能因为这种小事闹别扭哦,这在你我之间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小牧就抬起头来打量我。

“嗯?怎么了吗?”

“你……你真美。”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那一本正经的口气反倒令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紧接着就是一阵甜蜜的恍惚。随后我就像受到了某种吸引一样,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双腿也斜着搭在了长椅的边上。

“好干净的味道,你身上的这股味道总是让我想到我的母亲。”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方传来。

这时突然响起了汽笛声,尾音被刻意拖得很长很长。我闭上了双眼。

从我冒出想和他幸福地合而为一这种想法那一刻起,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稍微一数就知道已经八年了。第一次隐隐产生“将来要是能跟他结婚该多好呀”这种意识还是在八年前,我才十四岁的时候。那甚至连初恋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淡薄而模糊的梦,是对身材高大、性格开朗,还恰巧与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异性怀揣的朦胧憧憬。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二岁,当时是一名二十六岁的青年。

我跟妈妈和姨妈一起住在位于后乐园的一幢二层独栋里。那时候姨妈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虽然她的工资足以负担绝大部分日常支出,我们仍然选择把二楼的一个房间租了出去,以补贴家用。而当时入住的租客,就是小牧。

那时的他举目无亲,父母和兄弟姐妹全在“二战”中丧生。在战争中担任地勤人员的他,复员之后从位于厚木的海军基地回到了东京。这之后的三四年,他为了生计而辗转,先后尝试过许多工作。

总之,租住在我家二楼时,他供职于关东精密机械公司的设计部,是个货真价实的制图师。那时我常会赖着他带我去看电影,以及写作业时让他答疑解惑,那是我整个少女时代中最为充实的一段时光。

然而让人伤心的离别之时还是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悲剧降临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他租住在我家的第二年春天,当时他二十八岁、我十六岁。一辆小型卡车车轮打滑,撞到了正在水道桥附近人行道上的他,他那珍贵的右臂被夹在车体和金属电线杆之间,整条胳膊像石榴一样被挤得稀烂。手臂粉碎性骨折,医生实在无法帮他挽回,最终不得不沿肩膀截肢。

对于一名制图师而言,这足以影响他今后的生计。面对这样的现实,小牧欲哭无泪。

驾驶那辆小型卡车的司机,是制造真空管的小牧工厂的董事长。因酒驾而面临重判的小牧工厂董事长提出了一套诡异的赔偿方案,他强调受害者已经丧失独立生活的能力,所以愿意将其接回家中,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他一辈子。

事后再回头看他当时提出的条件,应该有两重考虑在里面。其一是明确向警方表现出自己想要亡羊补牢的诚意,其二是为了给他那个因为脊髓问题而长年卧床不起,这辈子应该都没希望嫁出去的独生女儿波江,安排一个哪怕仅限于形式上的丈夫。

因为失去惯用手的打击而深陷于绝望之中,仿佛痴呆症患者一般萎靡不振的他,默默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在他前去入赘小牧家而从我家搬走的那天晚上,我独自躺在二楼房间的榻榻米上,一直哭到天亮。

那之后又过了四年,我二十岁了,也许是因为长得还可以吧,先后有几家人前来说媒。尽管每次对方都表现得很积极,我还是都婉拒了。真不能说对方哪里不好,只能说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也许……是因为他的身影还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吧,虽然我本人当时对此并无自觉。

也就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姨妈突然罹患急性肺炎去世了。尽管我早已有外出找工作的打算,但仅凭我一个人的工资,实在负担不起和妈妈两人的花销。最后是以“转让房屋归属权”为条件,让姐姐姐夫揽下了伺候我妈妈生活起居的差事。随着姐夫一家搬过来,我自然就成了多余的人。于是我在正式入职的那天离开家,搬进了在青山租的房子,从此开始自食其力。

我就职于生产电视机、半导体收音机和无线电收音机的双叶电机总公司,初来乍到就被安排到了名为总务科物资管理员的岗位上。所谓物资管理员,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每天赶在中午之前将各个部门申请配发的墨水、钢笔头、信封之类的办公消耗品总数与账簿对照,之后再亲自把东西送到各个部门去,就是这个岗位的全部工作。整个科只有股长和管理员两个人,估计上面是想让刚刚入职的我在这个岗位稍微待上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公司内部的氛围吧。

上班第一天,自然要先找物资股长打个招呼问候一下。结果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生疼,才压抑下因内心狂喜而想大声尖叫的冲动。

毕竟谁能想到,物资股长竟然会是他呢!一个星期之后,我亲手把信交到他手中,邀请他同去横滨。虽然他已不再用“小静”称呼我,我也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寡言少语、空虚寂寞的男人,跟当年那个四肢健全的他居然是同一个人。但我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听过他的讲述,我才知道他正处于无可救药的不幸深渊之中。

他说刚成为小牧家的入赘女婿时,岳父岳母对他还算照顾,妻子也因为身边突然多出一位异性(即便只是形式上的丈夫)而表现得很开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逐渐明白,这个在家里吃白食的残废,到头来终究是个麻烦。回过味儿来的一家三口对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冷漠起来。谁知更糟的还在后面,小牧工厂刚好搭上了经济繁荣的便车,仅仅四年的高速发展就让它摇身一变,成了无论厂房规模还是员工总数,都在中小型企业中居于中上游的双叶电机股份有限公司,这无疑使小牧在家中的地位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金钱与地位会让人变得越发冷酷,小牧家已经直接把“碍事的家伙”几个字深深烙在了他的身上。然而无论遭受多少白眼,他都绝对没有勇气或者能力逃离小牧家。觉察到这一点的岳父岳母和妻子开始称呼他为“混吃等死的猪”,骂他是“废物”。就连家里的女佣也不把他当一个男人来看待了。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上班下班,待在公司里这个可有可无、名为物资股长的位置上,默默地接受来自他人的怜悯。

得知这一切的我当场就哭了,同时也在心中暗暗发誓,就算要花上整整一辈子,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让这个人得到幸福。

我们的秘密关系就这样开始了。他明明身为公司董事长的女婿,却没有一名员工肯正眼看他,只好卑微地夹起尾巴做人。而失去容身之所后孤身一人的我,也在寻找可供灵魂歇息的港湾。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更是不断刺激着我的母性本能。

那整整四年的空白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我甚至觉得这宿命般的重逢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再会,而是发过誓要相守一生的男女,为了兑现诺言而做出的行动。

第五次共赴横滨时,在一家偶然路过的旅馆“N EW本牧”里,我把自己交给了他。

“现在几点了?”

他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汽笛声再次响起,我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

“还差二十分钟八点。”抬起手看了看表之后,我回答道。

“那还是去旅馆吧……”小牧放下跷着的腿对我说道。

“嗯,正巧我今天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能去旅馆说自然最好。”

我因为高兴而稍稍提高了一点声调。

“既然咱们已经身在横滨……就不要为那些无聊的事情而烦心了。”

他站了起来,我也撒娇似的拽着他的左手站了起来。我偶尔会因为心中的欢喜而像现在这样小恶作剧一下。

山下公园有一部分紧贴着长长的海岸线延伸开去,将漆黑的大海与夜晚的陆地区分开来。这里随处可见纳凉的男女,或是满头银发、悠然散步的外国夫妻。大家都默不作声,也许是被眼前这幅由夜雾与船灯描绘而成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立体画拨动了心弦吧。

一条小狗从身旁走过,我轻抚了几下它的脑袋,然后用手臂环住了小牧的腰。走出几步之后回过头,发现狗狗居然呆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

沿着紧贴海岸的道路右转之后,视野豁然开朗。高级住宅区的照明仿佛夜景灯光秀,将夜晚点缀得华贵富丽。

我们背对着大海,向公园的出口走去。

就在这时——

右前方黑漆漆的树丛中有什么突然闪了一下。

是照相机的闪光灯!

我本能地抬起手臂遮挡自己的脸,但这道迎面而来的闪光还是让我感到一阵目眩,由此可以推断镜头瞄准的目标就是我们。

事发太过突然,就算我们动作再快也赶不上相机的快门。对方已经精准地抓拍到了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用眼神互相倾诉爱意的画面。

惊魂未定的我透过缝隙观察那片树丛,但偷拍者似乎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他的眉头已被不安笼罩,连嘴唇都隐隐有些发抖。

“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于是我们小跑了起来,脚步声的回音让我产生了有什么人正在后面追赶的错觉。

离开公园之后我们很快就打到了出租车,随着引擎的发动才总算放下心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那人为什么要拍我们?该不会是你家里的人……”我轻声说道。

“这不可能。”

“就算不是你家里的人,也有可能是受你家人之托才……”

“这世上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咱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对方是从东京一路跟踪过来的呢?”

“你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拍下咱们两个私通的铁证,然后逼我跟波江离婚?”

“没错。”

“有没有可能只是某家杂志为了制作‘海滨情侣’之类的专栏而收集素材?”

“杂志绝不会在那么近的距离,从正面拍咱们的长相,更不至于得手之后转身就跑,做出这种缺德事来。”

“那会不会是住在附近的摄影爱好者,以半开玩笑的心态搞的恶作剧?”

“但愿是这样吧,总之只要对方别把这张照片公之于众就好……”

我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出租车离开隧道之后重新开上了中间跑着有轨电车的道路,平凡的街景在后视镜中快速地向后方离我们而去。

他摸出香烟,我像平常那样立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放到他嘴边,然后点着了打火机。

“我有些担心,在正式行动的那天之前,必须想方设法隐藏好咱们的关系才行。”

“我知道……”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一旦我们的秘密关系被人揭穿,可就大事不妙了。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公司里的那些同事会如何看待一个敢跟董事长家上门女婿搞婚外恋的女职员。不过在被公司宣布开除之前,我应该已经主动离职走人了。至于小牧,势必会被早就看他不顺眼的那个家扫地出门,从此告别不用为温饱发愁的生活。

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很清楚,一旦东窗事发,我就会当场失业,他也将失去容身之所。然而现在的我并没有能力养活他,到时候恐怕只能靠出卖自己的肉体赚钱,这也能算是让他得到幸福的一种方式吗?

不,如果他直接被小牧家赶出来,我们也还有希望。可是他那个妻子,会就这样乖乖跟他离婚吗?恐怕会想方设法把他困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然后穷尽各种残忍的手段来报复他吧……即便被人以五马分尸的酷刑相要挟,我也绝不忍心让他承受那种痛苦。

总之,只要我们的关系被曝光,就一定会招来对方发起的致命报复。

究竟会是谁呢?

那个偷拍的人做了我们内心最恐惧的事情,再加上他妻子今天那句听起来话里有话的叮嘱,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什么联系呢?

他像枯萎的植物似的蜷起身子,可见心里肯定也正想着一样的事情。

“我觉得还是忘掉这件事吧。至少在咱们独处的时候……就当它没发生过吧!”

我将脸颊紧紧地靠在他的肩上,故作轻松地说道。然而这之后我们之间的对话却一次又一次地戛然而止。

私情可能会暴露的预兆,就像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影,在慢慢逼近。我们像被硬逼着走上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心情变得无比沉重。

2

旅馆“NEW本牧”坐落在海边的一座丘陵上,无论选址还是景致皆投外籍人士所好,就连室内装潢也是纯粹的西洋风。唯一还算日式的地方就是用女佣代替了男服务员,所提供的服务也与普通旅馆没什么实质性区别。

幸运的是一楼的七号房空着,我们每次都会选这间房。倒也不是看上了它的什么优点,只是因为我们第一次结合就是在这个房间。

房间里有标配的西式浴室和卫生间,卧室里有两面装饰玻璃墙,另一面粉色的墙壁边摆放着略显低矮的小双人床,蕾丝材质的床幔将它整个罩了起来。

“和上个星期没有任何变化呢。”

我环视房间一周后说道,无论是装饰在墙壁上的帆船模型,还是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朱红色花瓶,都是那么熟悉。变了的,只有插在花瓶里的百合花,和若干对同样入住过这个房间的男女们那跌宕起伏的情史。

我们在朝向大海的窗户旁摆放的藤椅上面对面坐下,先用女佣送来的热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吃起了冰激凌。

通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漆黑的海面上有忽明忽暗的光点,估计是灯塔或者渔船吧。

“还是暂时忘掉偷拍的事情,享受属于咱们的快活时光吧,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与他缠绵,于是尝试宽慰此刻正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他。能与他共度的时光是如此短暂,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只要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就必须与他再次分别,我就更想把每分每秒都有效地利用起来。

他似乎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那就先来点啤酒吧……”

说罢他抬起了头,我用座机跟前台点了啤酒,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到他面前。

“抱我……!”

我试着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然而话刚出口就感觉脸上烫得厉害。小牧明显没想到我会说得如此露骨,他怔了一下,随后微微苦笑着让我坐在了他的腿上。

“你的腿真长啊。”独臂的他有些吃力地抱住我,如此说道,“说实话,我真的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当年那个缠着我讲题的少女,居然会变成这么漂亮的大美人。”

我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

“对了,你刚才提到的好消息,指的是什么啊?”

“是没准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事情。”

“是个什么样的计划?”

“不是计划,而是一个机会。”

说罢我把手伸向跟提包放在一起的杂志《周刊上班族》,封面上是一群男女,站在成排的高楼大厦前,露出健康而阳光的微笑。

我半害羞、半使坏地看着小牧的脸,把手上的杂志翻到最后一页,然后摊在了桌面上。

“全国白领丽人选美大赛最后一轮海选已于近日结束,入围最终决赛的十位佳丽脱颖而出……”

小牧扫了两眼,随即把文章的标题念了出来。

这场全国白领丽人选美大赛,早在今年五月就开始进行大规模宣传了。最终荣获白领小姐宝座的人将获得巨额现金奖励,还有一些附加礼品,该赛事很快就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人们都说,在各种选美比赛正火爆的当下,一旦在大型比赛中夺得桂冠,就能即刻实现一夜暴富的美梦。丰富的奖品自然不用多说,同时还能获得包括奖金、代言费、摄影模特费、差旅费和版权费在内的一大笔现金奖励。如果赛后又从事了能够充分利用选美冠军这一头衔的职业,收入甚至能直接翻个十几甚至二十几倍。与此同时还将获得踏足影视圈,以及嫁入豪门的机会。

光是这些,就足以让女性们为了争夺选美冠军宝座而赌上一切。而这次全国白领丽人选美大赛明显不同于那些以时装模特为主要参赛者的普通选美比赛,主办方表示所有在职场上的女性皆可报名参赛,以至于在地区海选阶段就爆发了相当激烈的角逐。

不过这场由First Lady化妆品总店主办,周刊杂志《周刊上班族》、某影视公司和某航空公司协办的选美大赛,对于应征者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具体的参赛要求如下。

参赛要求

1.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三周岁的女性

2.未婚且无婚史(包含同居关系在内)

3.在同一单位工作时间达一年以上的上班族(请注意,本赛事并非仅限从事内勤工作的女性参加。公交车乘务员、公司里的外勤人员,以及销售人员均可报名参赛。)

4.业务能力强,品行端正

5.必须有公司内部十名以上的同事推荐

当选白领小姐的奖金及奖品

奖金三百万日元,外加价值一百万日元的实物奖品

First Lady公司赞助代言费一百万日元,并以品牌宣传大使身份赴海外旅游二十天

等等

当选准白领小姐(两名)的奖金及奖品

奖金二百万日元,外加价值一百万日元的实物奖品

First Lady公司赞助代言费五十万日元,并以品牌宣传大使身份赴海外旅游二十天

等等

耗时两个月的地区海选结束后,来自全国各地的地区代表于八月一日齐聚东京都会馆第一大厅。通过最后一轮海选,决出了入围决赛的十位候选人。东京地区果然人才济济,成功晋级决赛的十人中竟有半数来自东京,还有传闻说白领小姐和准白领小姐都将从这五位之中产生。目前她们都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出席过座谈会,并在由First Lady赞助的电视节目中露过脸,但仍要等到九月二日决赛那天,才能知道谁笑到最后。

“我怕太早把这件事告诉你,会害你因为我突然跑去参加选美大赛而胡思乱想,所以才一直瞒到今天见面才说。”

我打开电风扇的开关,同时说道。不过我由双叶电机推荐参加选美比赛的事情,小牧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嗯。”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杂志上的报道,十位白领小姐候选人都登了照片,我的照片自然也赫然在列。那张照片下面是这样介绍我的:

杉静子,二十二岁,来自东京都。就职于双叶电机公司总务科,工龄两年。身高一百六十六厘米,体重五十五公斤。胸围九十厘米,腰围五十六厘米,臀围九十四厘米。

“杀进决赛的几位都是万里挑一的大美女,虽然我没什么自信,但还是无论如何都想拿下白领小姐大奖,再不济准白领小姐也行。这样咱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我没想过以后当演员的事,我只是想要那笔奖金而已。有了这笔钱,咱们就能开始第二段人生了。”

说罢我冲动地用力吻着他的嘴唇,但他却像在故意使坏一样冷漠地应付着我的热吻。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接吻时他没有闭上双眼,而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我晋级了最终决赛的事情就这么让他吃惊吗?

想到这里,我移开了双唇。

每位候选人都表现得趾高气扬,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影视巨星。不过旁人确实就是这样看待她们的,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也情有可原吧。对于女人而言,自己美貌能得到大众的认可,那自然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情。假如又击败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竞争者而成为选美比赛冠军,竞争心理和自尊心又能得到极大的满足。何况夺冠所带来的绝非只有知名度,还有让人震惊的巨额现金与物质奖励。前途更是会像夏天的积雨云一样,被数不清的幸福塞得满满当当。甚至可以说只要她们愿意,余生就肯定能过得安稳且令人羡慕。我完全可以理解其他候选人此时此刻的心情,毕竟我自己也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不过这个星期被拉着参加了好多场宴会和座谈会,并与另外四位来自东京赛区的美女候选人有过一定的接触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只有我心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五个人中,只有我没有堪称华丽的梦想。我之所以报名参加选美大赛,纯粹是为了谋生——这场比赛对我而言,只是为了实现“让小牧幸福地生活下去”而采取的手段罢了。

我掀开蕾丝床幔,倒在双人床上。

“从最后一轮海选的总评分来看,身为东京赛区代表的我们五个排名都很靠前。如此看来,准白领小姐头衔应该有希望。如果真的成了,我就辞掉工作去当时装模特,到时候你也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当然也不是让你就此放飞自我,而是说你可以去做些类似绘画、园艺这种,一只手也能完成的工作。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重新找回迷失的‘自我’。”我看着头顶粉红色的天花板,说道。

真希望这事儿能早日成真呀!

梦想与期待让我兴奋得胸口发紧。当觉察到小牧的态度与我截然相反,只是无精打采地陷在躺椅里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你怎么啦?咱们的夙愿说不定就要实现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正在逐渐离我而去……”他表情痛苦地小声嘟囔道。

“为什么这么想?”

“如此优秀的你,为什么如此在意我这样的一个残废呢……”

我想不通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来,甚至觉得双眼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都看不见东西了。我赶忙撑着上半身坐起来。

“我是个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并且时时刻刻都在自卑中挣扎的残废。而你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力,还拥有能从选美大赛最终海选中脱颖而出的美貌与身材。咱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我哪里配得上你,这根本是美女与野兽啊……”

说罢他表情痛苦地灌了一口前台刚送来的啤酒。

“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彻底坐了起来,床垫的弹簧像我此刻的内心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嘎吱声。

“人总是要适应环境的,一旦抓住了机会,心境就会随之发生改变。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已经出人头地的你眼中的绊脚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这么拼命,他却这样看我呢——我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

“现在的你还不清楚什么才是男人真正的魅力,等你被一群成功人士围在中间,被捧得飘飘然时,肯定分分钟就被那些人迷得神魂颠倒。”

“我才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

“不,全天下的女人都一个德行。”

我明白这偏执的妄想和猜忌是由他已经被生活扭曲了的人格所催生出来的,而非他的本意。但坚信他一定会因为这则好消息而高兴的我,在听到这些伤人的话之后,还是难过得失控了。

“你实在……太过分了。”

我哽咽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虽然紧咬嘴唇,双手使劲儿地抓住膝盖,尽力不哭出来,眼泪却还是不断地沿着脸颊滑落,用手去擦都擦不过来。

“我、我回去了……”

我翻身下床,抓起包就想走。看到我这样他明显慌了神,赶忙起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我身边。

“我不许你走!”

他是觉得如果今天就这么让我走掉,今后就再也无法占有我了吧。一定是由独占欲和嫉妒形成的巨浪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才让他做出这种举动。

“不要!别想以这种方式敷衍我!”

尽管我奋力抵抗,却还是被他用坚实的胸膛和左臂粗暴地压制住了。争执就这样转移到了双人床上,我的包被他抢走,拖鞋也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然而没过几秒,面对情人时的习惯就拖慢了我反抗的节奏。他那急促的呼吸让已疲于抵抗的我生出了一股与现状完全相悖的欲望。在无意中紧紧抱住他脖颈的我,转眼就被卷入到了情欲的旋涡之中。

这种扭曲的激情会让陷于其中的男女瞬间丧失思考的能力,我们自然也不免俗。甚至将灯和窗户还开着,床幔也还没拉上这些本应多加留意的细节统统抛在了脑后。

但突然钻入眼皮的白色闪光,还有那轻微的快门声,提醒我们此刻有人正躲在窗外。于是我们就像触电了一样,猛地推开了对方的身体。

偷拍——!

这绝对不能再用偶然和恶作剧来解释了,山下公园一张,刚刚又来一张——而且第二张精准地抓拍到了我们两个在床上忘情热吻的样子。假如偷拍者动机不纯,这张照片就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我撩起刚刚被弄乱的头发,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液。此刻死死压在我心头的并非羞耻,而是恐惧与愤怒。

我探头到窗外朝下看,那里有一个不知从哪儿搬来的木箱。毕竟窗户的下沿离地面有足足两米高,不踩在这个木箱上面,只怕拍不到室内的情况吧。

即便如此,想成功偷拍到屋内的情况也绝非易事。对方必须制订周密的计划,还要对我们进行长期监视,然后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时毫不犹豫地出手。由此看来,此人不仅在山下公园偷听了我们的对话,还一早就知道我们肯定会来这家旅馆幽会。因此才能提前把车停在山下公园外面,以确保对我们的跟踪行动万无一失。

漆黑的庭院里连一棵树都没有,我赶忙关上窗户,顺便把窗帘也拉了起来。

“我感觉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可能会有危险,依我看,咱们今天就留在这里过夜吧。明天你正常去上班,我把上午的时间打发过去之后再回自由之丘的家里去。就算真有什么变故,也要之后再议了。”

他的嗓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干涩。连嘴唇都在发抖的我用点头回应。

这应该是“某个人”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有意布下的陷阱,而且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俩的脸上都没有了血色。

刚刚达到激情的沸点就被人用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的我们,仿佛两株生长在岸边的海草,萧索地伫立在窗边。弹奏着外国民谣的吉他声传来,八月十日的夜更深了。

3

随着发工资的日子临近,总务科变得忙碌了起来,而我只能惴惴不安地设法熬过这段手忙脚乱的时间。

我一早从本牧的旅馆出发,掐着时间按平时打卡的点抵达公司。随后时刻留意着有没有同事拿奇怪的眼神偷看自己。然而公司里一切如常,也并没有觉察到不对劲的视线。

如果昨晚偷拍事件的幕后指使真的是小牧家的人,那董事长或者人事科科长应该早就把我叫去谈话了。即便是出自其他公司内部人士之手,按理说也该有些新的进展,比如直接以某种方式与我联系。

办公室窗外是日本桥一带的繁华街景,每当被同事叫到名字,或是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都会在臀部微微离开座椅的同时,短暂地陷入仿佛被千刀万剐般的痛苦之中。

现在的他,会不会比我还要绝望……?

挂念他安危的想法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面前的电话响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仿佛碰到了毛毛虫一般突然缩回并停在半空。最终我还是下定决心接起了电话,然后屏住呼吸把听筒贴到耳边。

谁知从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小牧的声音。放心与不安的感觉瞬间同时穿透了我。

“怎么样?”

我用力握住听筒,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问出了相同的问题。

“没什么变化,你那边呢?”

“我这边也没什么异样,就是很担心你,所以就借口香烟抽完了,溜出来给你打个电话。”

“真的没问题吗?给我讲讲你家那边的情况吧……”

于是小牧简短向我描述了一下他在横滨消磨完整个上午之后,回到自由之丘时家里人的反应,大体上是这种感觉——

进入大门后,他甚至觉得花岗岩石门、门柱、雪松,乃至踏脚石和车库之类的死物都仿佛在齐刷刷地对他冷笑。

即便如此,他仍然昂首挺胸走到了便门前。然而,在看到映在门上的窗户中的倒影时,他瞬间感受到一股与炎热的气温相去甚远的恶寒。

这是他住进小牧家之后第一次夜不归宿,而且还被不知谁目击到与静子幽会的样子。无论哪一件,都非同小可——想到这里,他握住门把手的左手停住了。

做了亏心事的负罪感可以尝试用强装镇定蒙混过关,但万一对方拿出昨晚偷拍的那两张照片甩在自己脸上,可就彻底没法解释了。

他轻轻地推开门,一片死寂的院子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息,仿佛并不欢迎他的归来。

在走廊上与女佣和代擦肩而过时,对方默默地朝他笑了一下。这个人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既像是期待着即将发生的混乱,又像是在可怜被迫屈服于现实的独臂男人。和代的父亲是双叶电机总公司的保安,她于四年前进入小牧家做女佣。她干起活来要比乡下姑娘利索得多,而且脑子转得快,虽然身材上怎么看都不像个已经二十三岁的成年女性,却有一手出色的厨艺和裁剪衣服的功夫,因此颇受妻子波江与岳母的喜爱。

唯独小牧从一开始就与和代处得不怎么融洽,他很厌恶这个阴险、沉默寡言、老爱耍些小聪明、让人猜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的女人。

小牧蹑手蹑脚地走进作为他们夫妻俩的起居室的和式房间,妻子波江和平常一样,躺在位于房间正中央的床垫上。波江盯着小牧看,双眼既如山鹰般锐利,又像鱼眼般冷漠。

“昨天晚上是我不对……”

被长年打压的小牧主动低头向妻子道歉。

“在哪儿过的夜呀?”

甚至看不出波江那张蜡黄的脸上有哪条肌肉在动。

“碰巧遇到做机场地勤时的战友了,那家伙硬是把我拽到他家去做客……”

“那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呀。”

“我喝的有点儿多,就忘了这码事。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其实也没怎么担心你,关键是爸爸妈妈那里说不过去。”

说罢波江把放在一边的杂志重新拿了起来。

这事儿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小牧心想,这该不会就像猫玩弄逮到的老鼠那样,只是后续盘问的准备活动吧。

“公司那边你是怎么说的?”

突然从背后传来声音,吓得小牧跳了起来,回过头才看到岳母站在走廊上。

“我……我请假了。”

“瞧给你能耐的,明明没什么本事,居然还敢在外边买醉夜不归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呢。”

“抱歉……是我不对。”

“你的这个朋友家住在什么地方?”

“在、在池袋附近。”

“胡说!你明明是从横滨回来的!”

“呃……”

小牧顿时浑身僵硬,“糟了,昨晚那个人果然是——”的想法,让他的虚张声势从脚下开始迅速崩溃。他直接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我刚好有事去了一趟多摩川园前,返程时在东横线的车厢里看到了你,难道池袋在神奈川县不成?”

岳母体型丰满,从穿着打扮上看绝对是个如假包换的董事长夫人模样,但粗鄙的谈吐与那卑劣的黝黑脸庞无时不在向旁人透露她只是个暴发户的真相。

什么啊,只是偶然坐了同一趟电车吗……

小牧压抑着胸中的愤怒,松了口气。

“妈妈,不要再说了!”

波江大声喊道。岳母这才住了嘴,用鄙夷的目光瞥了小牧一眼之后,打了个大呵欠转身离去了。

“你啊,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立场吧。”波江像男人一样不耐烦地咋着舌抱怨道,“我父母可是正想方设法让我跟你离婚呢,你这不是等于自己主动朝二老的枪口上撞吗?”

“我知道错了。”

“我可没有要护着你的意思,毕竟咱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而已,我又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如果爸爸妈妈执意要把你赶出这个家,我肯定不会跟他们对着干。但你我之间毕竟有夫妻的名分在,而且我好歹是个女人,所以绝不接受因你背叛了我而分手。说白了,你要是敢跟其他女人搞到一起,我就算死也不会同意跟你离婚!”

“哪里会有什么女人能看上我这种残废呢。”

“这可不好说,没准儿就有人专门好这一口呢。”

如果你外边没有女人,我就眼睁睁看着你被父母扫地出门。但如果你外面有女人,我就把你彻底栓死在自己身边——这就是内心冷酷,喜欢恶意刁难他人排遣空虚的波江想出来的绝佳主意。

还真被静子说中了。

一旦静子的存在被她发现,波江是绝不会还小牧以自由之身的。看来必须按照静子所计划的那样,在“恰当的时机”到来前,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与她之间的关系。

“我尤其讨厌那些漂亮又年轻的女人,只要你跟她们有过哪怕一点儿接触,我保证马上就能觉察!”

波江讲这话的时候双眼充血,对于男女之情的渴望,与厌恶和嫉妒合而为一,让明明已经三十七岁却还是处子之身的她陷入了极度的疯狂。

她五岁时的那个春天从屋顶跌落,从此成了半身不遂的可怜人,这也并不全是她的错。如此不幸的遭遇甚至可以说十分招人同情,然而波江展现在他人面前的,却只有现在这副丑恶的嘴脸……

“你要是敢趁我住院的时候跟年轻的女人乱搞,我就找人把你仅存的那条胳膊也拧下来,听见没有?”

“住院……意思是已经定下来了吗?”

“说是十四号住院,三十一号前后做手术。”

都这个年纪了,就算动手术应该也没法解决她半身不遂的问题。不过毕竟不需要为手术的费用发愁,而且还是波江自己提出来的,岳父为了让她暂时安心也就帮她联系了医院。这已是波江第二次住院了,两年前那次,波江在动手术之前萌生退意,最终只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这次可能是最近通过杂志得知整形外科技术飞速发展,让波江再次生出了接受手术的想法。

十四号住院……已经近在眼前了。

如果波江去住院,肯定是女佣和代负责陪床看护,到时候这个家住起来也能稍微舒心一点——小牧在把视线转向地面的同时心中想到。

“看给你高兴的!就那么想我去住院吗?”

和波江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一起朝小牧脸上飞来的还有一本杂志,虽说只是区区一本杂志,造成的冲击也足以让他那残缺的身躯因为失去平衡而歪向一边。小牧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想要反驳对方的冲动,默默在心中高声喊道——

静子!

我挂断了小牧打来的电话,他说那边没出什么大问题。如果真是这样,昨晚偷拍我们的人又会是谁呢?

工作完全没效率,明明需要尽快把每位职员的当月应发工资和到岗天数整理出来交给财务部门,可我却因为心里太乱,导致用计算器的时候反复出了好几次差错。毕竟昨晚光顾着聊偷拍的事情和关于未来的计划了,共处一夜的机会对我们而言实在太过宝贵,根本就没时间用来休息。

偷拍会不会是某个与这次选美大赛有关的人所采取的计策呢……

随着脑中灵光一闪,我忽地抬起了头。很有可能!如果能让五名呼声最高的入围者中的一位消失,势必会有人因此而获利。尽管并未违反“未婚且无婚史(包含同居关系在内)”的规定,但只要把昨晚我在床上的照片当作黑料散播出去,应该就足以让主办方取消我的参赛资格。毕竟照片并不能向观众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看到这张偷拍照的审查委员们,势必会认为我当时做出了一些品行端正的白领小姐候选人所不应该有的行为。

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接受。

我这样想着,仅仅只是被剥夺参赛资格都算是好的了。虽然这会导致进行中的计划彻底破产,但至少我们还可以寻找其他出路摆脱当下的窘境。

然而,事情真的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吗?

不安在对我轻声耳语,一旦我真的被大赛除名,就会有好事者跑去追查原因,到时候我和小牧的事很容易就会败露。没准哪天就会被媒体以“白领小姐候选人乱搞男女关系”为题大肆宣扬,最终会发酵到什么地步,就更是让人连想都不敢想了。

无论如何都得防止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我不再摆弄计算器,抬头看向天花板。就算用我剩余的人生去交换,也绝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可怜的小牧。这既是我曾经许下的誓言,也是我的行为准则。

“杉小姐,杉静子小姐,有你的电话。”

不远处工位上的同事在叫我,我被瞬间拉回现实,旋即不顾一切地扑向同事桌上的电话。

“我是杉静子,请问你是……?”

然而我很快就变得面无血色、肌肉僵硬,脉搏加速到仿佛心脏下一秒就要爆炸的地步。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对方把话说完,随后挂断了电话。

“是白领小姐候选人杉静子小姐对吧……”对方问道。

也就是说……昨晚的偷拍果然是某人为了成为白领小姐而策划的行动,该来的还是来了——尽管之前已经想到事情可能会变成这样,但在实际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刻,我还是被不安与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脑海中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与小牧的关系曝光。这也就意味着,摆在我面前的只剩下听从对方“不接受我的条件……就把照片散播到所有与你有关的人手上”这一无礼要求,以及想方设法把对方揪出来并使其乖乖闭嘴这两个选项。但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电话中的这个声音,应该还是我认识的人。既然对方这么想让我从候选人名单中消失,这个人就一定也在白领小姐最终决赛的入围者之中吧。于是我开始在脑海中回想除了自己之外,另外四位白领小姐有力候选人的模样。

穗积里子——

小河内惠美——

川俣优美子——

新洞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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