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他人想象的对象,一定令你感到屈辱。

文潮社出版部图书编辑

史萩义幸先生

敬启

史萩先生,展信安好,顺颂清安。

初次写信给您,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小海鸣海,也就是生方景子的丈夫。妻子平素承蒙您关照,不胜感激。

此番写信叨扰,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容我事先说明,但愿这封信不致令您受到惊吓。

其实,妻子已经失踪两周了。她原本只是出门去散个步,却一下子就不见了。两周以来,她音信全无,说我毫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妻子毕竟性格变化无常,我提心吊胆,却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万幸的是,她似乎已事先推掉了杂志连载等工作,没给大家添麻烦,这令我放心不少。

随信寄去的书稿《残虐记》,是妻子打印出来放在桌上的。书名旁边贴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请寄文潮社史萩先生”。我想您也许正等着这本稿子,便将它寄给您。这张便笺是妻子留下的唯一字据,我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但或许和书稿中的内容有些关联。

坦白讲,我犹豫再三,才将这部书稿寄给您。首先,我不确定妻子是否真想把书稿寄给您。其次,我担心妻子失踪一事会就此泄露出去——我知道这样想对您很不礼貌。另外,我还担心某个一直不为出版界所知的事实,会就此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这部书稿中提到的案件是明白无误的事实。我前面写到,担心这封信会给您带来惊吓,就是因为这个。

妻子原名北村景子,十岁时被一个男人绑架,囚禁在房间里长达一年之久。后来男人被捕,妻子平安获救,案件也已经了结。妻子借升初中的机会远迁,在新的地方住下。自此,周围没有人知道作家小海鸣海曾是囚禁案的受害者。据我所知,妻子对那起案件噤口不言。其出道作品《犹如泥泞》中提到了一起罪案,但在我看来,作品是以妻子被绑架前发生的一起杀人弃尸案为主线展开的。

印象中,当时的确有评论称,书中的内容不免让人联想到几年前发生的一起幼童囚禁案。我也记得妻子对我说过,您作为她出道作品的编辑,曾真诚地向她发问:“你有着普通高中生没有的成熟,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呢?”那之后的十七年里,您一直负责妻子的作品。我不清楚您与妻子究竟畅所欲言到什么地步,但对于那起案件,恐怕妻子一句话也不曾和您提及吧。

然而,妻子的沉默却被一封信轻易地打破了。那个犯了罪的男人用漫长的二十二年偿还了自己的罪孽,出狱后给妻子寄来一封信。我已将《残虐记》读完,但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信中的哪个地方让妻子突然回想起当年的罪案,从而消失无踪。我忍不住悲哀地担忧,被妻子封印在心中的记忆会因这封信而复苏,并清清楚楚地重现在她眼前。身为丈夫,我深感无力,但还是打算等妻子回来。

男人的信附在《残虐记》的第一页上。我想它也算是作品的一部分,于是特意保留原样寄出。虽然不愿多做猜想,但万一妻子有什么不测,我还是希望能和您协商处理这份书稿,所以先给您寄去。日后再电话与您联系。

书不尽言,就此搁笔。

生方淳朗

小海鸣海老师

敬启

抱歉突然写信给您。

信封上的姓名是假的。如果写下我的真实姓名,您也许就不会读了。对不起,我说谎了。我的谎言到此为止。

接到我写的信,您一定吓了一跳吧?保护司原田老师曾严厉地警告过我:绝不能给被害人写信或以其他方式和对方取得联系,要是这么做了,会被抓回牢里的。但我实在很想给您写信,最终还是写了。请您不要扔掉这封信,一定要读到最后。

去年,我从仙台监狱出狱。听说扣去拘留的时间,我在仙台监狱待了二十二年八个月零十二天。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我都记不清到底待了多久,准确的天数是保护司原田老师告诉我的。

坐牢的时候,我就想着有一天要给您写信,于是借了很多书来学习,可只记住了一丁点儿汉字的写法和词汇。狱警和同一间牢房的狱友们都说我脑子不好使。总之,我写不好汉字。我在监狱里总受欺负,也干不好活儿,经常住进监狱里的医院。这应该也是我记不住日期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在原田老师的介绍下,在一家医院做清洁工。医院总务科有一个叫木村的人,像狱警一样可怕。他命令我叫他“木村老师”。我稍微惹他生气,他就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可以自由地到院子里去,所以和监狱相比,我并不讨厌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非常冷,但雪冷不过钢筋水泥。我住在医院旁边的宿舍里,三餐就在医院的食堂吃。食堂里有个叫熊谷的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前两天她还偷偷给我布丁吃,只给我吃。我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布丁,她说:“今天是你五十岁的生日吧?”熊谷人很好。

我的工作主要是打扫院子和医院后面的仓库。打扫仓库的时候要戴口罩。他们告诉我,扔注射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然就会被针头扎破手指。所以我有点儿害怕处理它们。我戴着手套,但针尖仍会透过手套的织线缝隙扎进来。这时木村就会说:“你的手要是铁的就好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手是铁的,就不会被针伤到了。但我不禁想起以前在钢铁工厂干活儿的事,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为什么我会哭呢?我想,一定是因为我想起了您。您不想听我说这些吧?如果不想听,我就不写了,虽然我很想写。

到了叶落的季节,我每天都扫出很多枯叶,可第二天,同样的地方又堆满了落叶。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就这样,我和住在监狱里时一样,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搞不清楚昨天、前天、大前天以及更早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现在天黑得早了,天一黑,我就有点儿难过,不知不觉变得很忧郁。到了冬天,一下雪,哪里都是一个样。那时候,我就又弄不清楚日子的变化了。

我一直想给您写信,却一直没有写成。现在我之所以写了信,是因为见到了您的照片。有一天,木村老师边吃便当边看报纸,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脸。无论过去多少个十年,我都不可能忘记您的脸。我激动地问木村老师这个人是谁,他笑着说:“这是一个很活跃、很了不起的小说家,名叫小海鸣海,跟你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那张报纸被木村老师扔进垃圾箱,还在上面倒了茶叶。虽然湿了,后来我还是把它捡出来晾干,保存起来。

您改掉了以前的名字,这让我很不习惯。以前您是小美,现在却成了小海鸣海。还有,小说家就是写小说的人吧?我不太喜欢小说家,因为我没读过小说。坐牢的时候借过一些书来读,但读不明白。我问同一间牢房里的前辈:为什么我读不明白呢?前辈说:“因为小说都是假的,你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因为你脑子不好使。”

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您为什么要说谎呢?我真的不懂。难道您把和我的过往也变成谎言写出来了吗?想到这里,我就担心得不行。我难过极了,几乎要发火了。

在监狱里,我经常想起您来。不是那种下流的想。我想的是:自己做过的那些究竟算什么。另外,我还想向您道歉。我知道,您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但实际上,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不肯原谅我。而且,您长大了,写着这种我看不太懂的小说,这也令我难过。您好像变成了一个会说谎的大人。

保护司原田老师告诉我,我是偿还了罪行才出狱的。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偿还了。唐泽律师批评我,说我反省得还不够。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之前相比,我的脑子好像真的差了许多。所以,这是我给您写的最后一封信。您放心,我不会再写了。

老师,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您不必原谅我,我想,我也不会原谅您。请多保重。

安倍川健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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