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被诅咒的房间

我在房间里焦灼地走来走去,神经紧张到了极点。等待令人心惊胆战,我的胃里正在翻江倒海,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我用颤抖的手掐灭了香烟(这大概已经是第二十支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湿润的前额。

詹姆斯,你就老实承认吧,你害怕了!衣柜的玻璃门上映出的苍白脸庞更加印证了这一点。我挪开视线,看了看手表:九点了。走吧!

我出了门,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达内利家走去。浓厚的黄色大雾四处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维克多家房顶上的山字墙张牙舞爪地矗立着,显得整座房子凶神恶煞。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我开始吹口哨,哼起了动人的小调,虽然心里明白,这样也无济于事。

已经到了!我推开栅栏门,听到它不情不愿地吱嘎作响……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停止了吹口哨。加油,詹姆斯,往前走,振作起来,见鬼!再走几米就到大门台阶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按响了门铃,在门口等待。

维克多来给我开了门。

“我们都在等你。”他边说边焦虑不安地握了握我的手。

“约翰在吗?”

“不在,他有太多活儿要干。真是可惜……”

我同情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维克多焕发了青春,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挺拔,还穿了一件昔日光辉岁月曾穿过的苏格兰羊毛西装。这样的穿着低调优雅又不失奢华,衬衣和领带也是精心搭配过的。他两鬓的头发已经变成银白色,瘦小的脸庞却恢复了一些气色,还带着往日里潇洒而庄重的神情,看起来简直风度翩翩。他的眼睛熠熠生辉,透出一种疯狂的渴望。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位坠入爱河的男人,期待着与深爱的人久别重逢。

我惊慌不已,试探性地问:

“也许,他会晚点来吧?”

“不,”他肯定地说,“他跟我说午夜之前没法结束,有个客户下了急单。”

我没有作答。约翰的确很忙,但是到目前为止,他总能成功地留出周六晚上,与我在酒馆小聚。应该是伊丽莎白从中作梗,肯定是她不允许自己的丈夫出门。显然,我这个妹妹与母亲行事简直如出一辙。我与她完全没有任何共同点。不过,她在婚前跟我说的话,我倒是完全赞同。在她新婚将近时,她曾对我说:“詹姆斯,你能想象吗?约翰想让我们住在他父亲家里!住在那栋可怕的房子里!我回答他说,如果一定要这样,那我宁愿不结婚。”

这么一想,这好像是我俩意见唯一一次一致。当然对于她挑选的夫婿,我也是赞同的。她能嫁给约翰这样的人,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他们的车行位于主路上,就在酒馆附近。弗莱德大发善心,把酒馆楼上的一层公寓租给了他们。虽然只是一套非常迷你的一室一厅,附带一个厨房和一个浴室,但是这方小小天地有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这里不闹鬼,晚上也听不到脚步声。

“詹姆斯,快进来,我们去找其他人吧。”

我忍住了深长的叹息,跟在主人身后。自从约翰搬走以后,这所房子显得更加阴森了。门厅隐没在半明半暗中,楼梯上方发出的微弱光线根本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维克多开始往楼梯上走去,我紧随其后,努力抑制着想要折返的欲望。

帕特里克一只手臂搭在壁炉搁板上,一只手轻轻推开自己的妻子说: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现在……”

爱丽丝挽住丈夫的手臂说:“亲爱的,我们真是疯了才会这么做,这太危险了。”

“我不这么认为,”维克多反驳道,“艾琳诺一直是个慈悲心肠的人,老实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爱丽丝满脸忧虑地看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又像没看到它们一样,她慢慢说道:

“维克多,我经常在幻象中见到您的夫人。我可以向您保证,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善意,总是两眼通黄,如同凶神恶煞……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是两条黑缝……她想讨回公道,想要杀死……杀死那个……卑鄙地谋杀她的凶手……”她用食指指着天花板,“就在那上面!帕特里克,亲爱的,”她的声音里不无埋怨,“她也许会把你错当成凶手,她可能……”

爱丽丝的声音渐渐微弱。

帕特里克看了看爱丽丝,然后走到客厅中间,两只手背在背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怀特先生,”他转身对阿瑟说,“您有没有带……”

“当然。”阿瑟边说边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丝绒袋。

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枚硬币,展示给众人看。

“这枚硬币,”他继续说道,语气里满是收藏家展示珍品的骄傲,“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按照您的要求,我是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才选中它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您在本郡范围内找不到同样的硬币。”

“您打算用这枚硬币来封印房间吗?”我问道。

“正是如此,”帕特里克微笑着确认道,瞥了一眼手表,“九点二十五了,我们可以开始了。亲爱的,你现在可以把需要的东西拿上去了。”

爱丽丝久久地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在脑海里。然后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大烛台,接过阿瑟递给她的硬币,离开了客厅。

此时,帕特里克发话了:

“从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开始算,你们大概每隔半小时上去一次。到时你们轻轻敲门,我会告诉你们鬼魂是否现形。”他微笑着继续补充说:“不过那上面可没有办法取暖!如果在三四小时以后还没有结果,那我们就可以结束实验了。”

“如果我们敲门没有得到回应呢?”我质询道,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就心惊胆战。

“那么,”帕特里克苦笑着说,“爱丽丝的猜测应该就应验了……鬼魂应该已经带走我这具微不足道的躯体……”

“这不可能,”维克多叹道,情绪开始变得焦躁,“艾琳诺这么善良,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客厅里气氛凝重,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帕特里克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嘴里不停嘟囔着:

“她在搞什么鬼!老天,这都已经五分钟过去了,她……”

门突然开了,爱丽丝一脸苍白地走出来。

“太好了,你们可以上楼了,”帕特里克用手捋着一头金发,以命令的口吻吩咐道,“我五分钟之后来找你们,上面很冷,我要去穿件外套!不过,爱丽丝,你把我的外套放在哪里了?”

“亲爱的,你好好想想,你自己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了,就在楼下的门厅里。”

爱丽丝一动不动,眼神十分诡异。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占据了她的身体,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种恐惧所感染,除了维克多。

我们安静地离开了客厅,帕特里克走下楼梯,像是注意不到我们的存在。等他消失后,爱丽丝向我们示意,一行人走上通往阁楼的楼梯。

三楼的灯光勉强照亮了最上面的楼道,实际上这是个十分狭窄的地方。在我们面前有一堵墙,墙右边的门通向谷仓,左边则通向那几间阁楼。

“快走吧。”维克多低声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爱丽丝猛地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一条黑乎乎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丝摇曳的烛光。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得到我们因为害怕和激动而屏住的呼吸声。这条走廊四处都镶嵌着壁板,尽头处是一条帘子。左手边除了壁板,什么都没有,右边依次排列着四扇门。最后一扇门被打开了,里面发出跳动的微光,只够照亮另外三扇门的搪瓷把手。这道微光像是有摄人心魄的魔力,令人着迷。

光源来自那见证了可怕悲剧的房间,我们都被这灵动跳跃的光芒麻痹了。

爱丽丝原本走在最前面,随后又侧身给我们让出过道,用一只手指着光源。我们鱼贯而入,走进最后那间被诅咒的房间。地板上是一个烛台和一个小纸盒,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墙面上、地面上、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连个电灯泡都没有,整个房间空空荡荡。一块地板、一块天花板、四面用石灰刷白的墙、一扇门以及门对面的一扇窗,这就是这里的所有布置。

维克多朝窗户走了几步,然后在房间中间停下,低下了头。微弱的烛光映出他脸上巨大的悲痛。阿瑟立马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低声地安慰他。看着两个因遭遇相同不幸而惺惺相惜的男人,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酸楚。

“当时,达内利夫人就是在这里被找到的。”爱丽丝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有些愠怒,垂下眼帘,表示明白,心里却在想,我可比她更清楚这件事。然后我转身开始检查那扇门。爱丽丝突然挽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她从里面推上插销,把门关上,然后对我说:

“我们已经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门锁系统……我看不出凶手如何能从里面推上插销……”

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帕特里克,你终于来了!”她边推开插销边说。

帕特里克身穿一件高领黑色大衣,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他头上戴着一顶毛毡帽,一直拉到耳朵根,大半张脸都被遮住,只露出一个下巴。他的举止有些怪异,佝偻着背,头缩在肩膀里,身形仿佛缩了水,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爱丽丝柔声问道。

帕特里克低声嘟囔了一句,算作回应,然后他强硬地指了指门,请我们离开。维克多拿起烛台,带上纸盒,示意我们跟他走。阿瑟和我立马跟上,只有爱丽丝恋恋不舍,明显犹豫了一阵才出来。

站在她的角度上想,谁会愿意把自己的丈夫留在这个冰冷黑暗的房间呢?不管拿什么东西跟我换,我都不愿代替帕特里克·拉提梅去经历这一切。

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爱丽丝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切都好吗,亲爱的?”

帕特里克又是嘟囔了一声当作回答。

“好了,”阿瑟故作泰然地说,“现在我们只需要把门封住,接下来就只需等待了。”

爱丽丝摇了摇头,眼神紧紧盯在门上。在与墙面融为一体的木板后面,是她深爱的人,他接受了一个可怕的任务,要去招惹鬼魂——一个邪恶的鬼魂。

她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伸进纸盒,从里面拿出一段大概二十厘米长的缎带。她用缎带穿过门框和门边的缝隙(就在把手上方),让阿瑟扶住缎带。然后,她从烛台上拿出一支蜡烛,又用盒子里的东西,在缎带的两头各留下一个蜡印,最后用阿瑟给的硬币狠狠地戳了下去。

就这样,被诅咒的房间已经被封印住,除非撕毁缎带,任何人都无法打开这道门。

维克多手举着烛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在轻轻嚅动,这个可怜的男人正在祈祷,期待奇迹的发生。至于我,已经有些晕头转向。眼前正在发生的,是件不同寻常的事,这一点我早已接受,但是,达内利夫人的“重生”……不,我的理智无法接受这件事。这个灵异故事多么荒诞,多么不真切,与之相对的是,可怜的维克多绝望地寻找那已经失去的幸福一事,却又显得如此真实。

一群人如同送葬队伍,静静地走下阁楼,来到客厅坐了下来。

等待是极其痛苦的,时间好像静止了。爱丽丝脸上的焦虑越来越重,两只手紧张地搓着扶手椅的扶手。这天晚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上衣,上面隐隐约约镶着金银线,衣领向上立起,衣袖形似宝塔;下身则穿着一条同色的宽松裤子;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条黑色发带绑在脑后;胸前一块银质吊坠闪着微光,串在脖子上的一条粗重项链上。我知道爱丽丝平日里就习惯了招摇,但这套装束属实有些怪异,更加衬托出她的苍白。当然,如此惨白的脸色与当时的凝重氛围也不无关系。

十分钟后,楼道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我们被吓得不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又传来“吱嘎”一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怀特先生,”爱丽丝恳求道,“您不觉得最好去看看……”

“再等十分钟吧,”阿瑟看了看手表,回答说,“我们下来还不到一刻钟。”

“不过,”爱丽丝停顿片刻,继续问道,“您收好您的硬币了吗?”

“是的,”阿瑟拍了拍外套胸口的位置,“用完我就收好了。”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硬币,凑到烛台前:“真是枚精美的硬币,我的老天,这硬币的年代……”

“艾琳诺回来了,”维克多突然站起来大喊道,“她就在楼上!在那个房间里!”

“十点十分了,”阿瑟清了清嗓子,“我去楼上看看……”

在爱丽丝感激的眼神中,他拿起烛台上的一支蜡烛,离开了客厅。

两分钟后,他回来了,脸上写满了忧虑。

“一切还好吗?”爱丽丝马上询问道。

阿瑟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您有剪刀吗?”

爱丽丝赶紧走到五斗柜前,打开抽屉,拿出阿瑟想要的剪刀,说道:

“在这里,但是……”

她这才意识到阿瑟的举动有些奇怪,然后她瞪大双眼,两手捂住了脖子。

“艾琳诺回来了……艾琳诺回来了。”维克多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在唱圣歌,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

“跟我来!”阿瑟严肃地命令道。

“帕特里克!帕特里克!亲爱的!”爱丽丝疯狂地敲着被诅咒的房间的门,带着哭腔喊道,“快回答,求你了!”

“不要惊慌,”阿瑟说,“您的丈夫可能只是昏过去了。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撕开封条,我们没法确保……”

阿瑟从维克多手中拿过烛台,凑到门边,仔细地观察缎带和蜡印。

“原封未动!”他叹道,“没有人从这扇门进去过。”

然后,他从中间剪开缎带,扶住门把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松口说:

“我们进去吧。”

门被打开了,烛台的光瞬间侵入了这间屋子。看到躺在地上的人,爱丽丝发出了一声非人类的尖叫,像破布娃娃一样晕了过去,维克多差点没能扶住她。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我们被吓得手足无措,紧紧地盯着帕特里克的身体。只见他脸朝下躺在房间正中央,就在几年前艾琳诺·达内利遇害的地方。在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刀的把柄。

阿瑟走近尸体,蹲了下来。帕特里克两手在胸前交叉,一只手越过了左边肩膀。阿瑟摸摸他的脉搏,然后摇了摇头。

“他已经死了。”

接着,他走到窗边仔细检查,却发现窗户关得死死的。

“没人能进入这间密室,”他低声宣布,“我们只能承认显而易见的现实:只有鬼魂才能犯下这样的罪行……”

“可是,”维克多依然扶着爱丽丝,他结结巴巴地说,“艾琳诺做不出这样的事……”

看到爱丽丝,阿瑟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不该做这样的实验,”他双手掩面悲叹道,“现在,我们应该报警。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承认这世上有复仇女鬼……可是,他们也找不出别的解释方法了……”

阿瑟突然停了下来,开始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他俯身把死者的脑袋转了过来,此人头上依然戴着帽子。然后,他便脸色大变,慢慢地站起身来,脚开始往后退。他死死地扶住墙边,生怕自己倒下去。

我大吃一惊,走到尸体旁查看……我被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分明是亨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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