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故事
咳，上回咱们讲到哪里来着？
上回讲到，唐三藏即玄奘法师要携俺老孙上西天取经……不对，要讲的是五十岚真的故事。
且说这五十岚真接到了上司的命令，要去调查菩萨证券为何在短短二十分钟内损失了三百亿日元。事不宜迟，次日他就来到菩萨证券的总部大厦。
上回我净讲些程序、漏洞之类的东西，许是晦涩难懂了些。权当耳旁风也罢，能记住火灾报警器就行。可记好了，火灾报警器。
言归正传。
五十岚真穿过走廊推开办公室门，这房间异常宽敞，只见正中央赫然摆着四张孤零零的办公桌。三名女员工正盯着电脑屏幕敲击着键盘。最后面坐着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一见到访者，立即起身举手招呼。
“欢迎欢迎。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就是桑原公司的五十岚先生吧？久仰久仰，以前和贵公司的系统工程师喝过一杯，听他讲起过五十岚先生，说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质量管理负责人。”
这位便是总务部部长。此人体形富态，蓄着胡须。瞧这身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不是嘛，与俺老孙的结拜兄弟牛魔王好不相似。
在会议室坐定后，牛魔王清了清嗓子，叙述道：“这事发生在十天前。早上十点，敝公司资产管理科的一名男员工使用系统发起卖出交易，结果输错了信息。”
五十岚真在手账上奋笔疾书。
牛魔王部长的说明如下：
十天前，一家名叫“火焰山”的企业在新兴股票市场MOTH-ERS挂牌上市。这是一家生产太阳能电池的厂商，并不引人注目，知名度也就中等偏下吧。
“上市当天，一个持有火焰山股票的顾客委托我们的员工卖掉其中一股。毕竟我们是证券公司嘛。”
证券公司的员工收到了顾客买卖股票的委托，该怎么做呢？
打开工位上的电脑，在某个界面输入信息。其实就和网上购物一样。差别在于，买卖股票的系统界面连接的是东京证券交易所的系统，而提供这套系统的正是五十岚真所在的公司。
“一股能卖多少钱？”
“火焰山的股票一股要五十万。喂，听好了，这可是一股。”牛魔王反复强调。
“哦，是一股啊。”五十岚真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摇摇晃晃的小纸片。
“可是，唉，那个员工在系统里输成了五十万股。”
“啊？”
“本来只卖一股，变成了卖五十万股。就像你想在网上拍卖一张职业棒球卡，结果却写成了要卖五十万张。”
“这个人……不是故意的吧？”
“要是故意的，那还好办。”
“什么意思？”五十岚真有些惊讶。
“嗯……那样的话，只要怪到那个员工头上就好了。追他到天涯海角，怎么指责都不为过。”
“原来如此。就是说，完全因为员工失误，一股被输成了五十万股。”
“他居然会有这样的失误，真是难以置信。”看着义愤填膺的牛魔王，五十岚真暗自思忖，这位部长真是做不了调查事故的工作。
并非因为他是牛魔王，而是因为那些大张旗鼓地说什么“我才不会那么做，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会那么做”的人，根本无法找出事情发生的真正原因。
有档电视节目曾经报道过一则虐待儿童的新闻，主持人自以为是地说：“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可爱的孩子，真是个人渣。”
看着愤懑的主持人，五十岚真不由怀疑：真的是这样吗？在不知道这个母亲遭遇过什么的情况下，轻易断言她是人渣才更让人不敢相信。
也许那个母亲照顾孩子已经身心俱疲，睡眠不足导致意识模糊，加上得不到家人的帮助，只好过着抑郁的生活。
当然不是说这样就可以虐待儿童，但至少别不负责任地说什么“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母亲”。
睡眠不足会使大脑皮层功能退化，最终导致精神紊乱。
五十岚真想：如果母亲有精神压力，很可能会对孩子动手。这不是同情，而是要查清问题的根本原因，就必须这样去思考。
又跑题了，怎么讲故事时一不留神就跑题。
言归正传。此时，只见牛魔王部长的头上长出巨大的犄角，朝天鼻不断膨胀变大。“我们公司的员工，把一股五十万日元，输入成了一日元五十万股。”
两只巨大的鼻孔，因激动噗噗直冒烟。
五十岚真翻开自己带来的系统设计详细说明，可牛魔王鼻孔里呼出的气流居然又把设计说明合上了。他只好再翻开，气流又将它合起来，就这样开、合、开、合，僵持不下。
五十岚真默默对抗着鼻孔气流的攻击，好不容易翻到系统界面那页，用手牢牢压住。
证券买卖的系统是由五十岚真所在的桑原系统公司设计制作的，初版系统三年前交付。
翻开资料夹，交付后出现的所有系统漏洞都记录在案。尽管如此，总体来看这还是一个少见的优秀系统。
“贵公司为资产管理科的员工每人提供一台电脑。敝公司的系统连接着东京证券交易所，需要和一般的电脑系统切换着使用。”
也就是说，同一台电脑上不能同时进行上网和股票交易。这能为客户的重要信息保密，避免信息因为病毒或操作失误流传到网络上。
这是一种十分正确的做法。要防止失误，一套从根本上杜绝失误的系统比呼吁要集中注意力这样的精神方法论更有效。就算提醒大家好好检查，失误还是会发生。
牛魔王部长喘着粗重的鼻息，问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原因啊，下错单的原因，你有结论了吗？”
“还没有进行任何调查，现在我还不能得出结论。”
“不就是员工输反了股票数和股票价格吗？原因不就是这个吗？”
五十岚真十分惊讶，自己说了什么，牛魔王好像根本没有听，只好重申：“我还不能得出结论。”
“既然如此，也可能是贵公司的系统有问题喽。”牛魔王部长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从鼻孔呼出一波猛烈的气流。
五十岚真差点被吹跑，只好紧抓桌角死死挺住。“敝公司的系统有问题？”
“看，你们设计的界面，股票数的输入位置和价格的输入位置，是不是挨得太近了？”
五十岚真立刻明白了牛魔王部长的意图。
“你们设计的界面容易输错，系统本身也有责任。”
“有可能。”
五十岚真干脆的反应好像让牛魔王部长感到意外，他抚摩着头上威风凛凛的牛角，说道：“哦，你承认系统有问题了？”
“我只是想说明，没有调查就没办法得出结论。”五十岚真诚恳地回答，“另外，虽然这是常识，我还是提醒一句。界面设计是由敝公司的系统工程师和贵公司的产品设计负责人商议决定的。”
“那又如何？”
“万一问题出在界面设计上，敝公司不负全责。”
“你想推脱责任？”
“不，我在陈述事实。”
牛魔王部长露出不满的神色，扬起两只硕大的鼻孔。
“损失金额是三百亿日元，对吗？”五十岚真再次向对方确认。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大得不真实。
“当然，三百亿只是估算，具体的损失无法确定，毕竟今后会发生什么事还不知道。眼下我们恐怕要用现金赔偿购买股票的人。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一共只有一万多股，我们却卖了五十万股。”
“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卖出去？”
“在股票系统中可以，对吧？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是数据交易。比如，在拍卖系统上可以随便写‘出售五十万张职业棒球卡’。问题出现在交货环节。”
“所以，数据上来看，五十万股已经被买光了吗？”
“发现问题后我们急忙回购，但还是有十万股被买走了。”
“是谁买走了？”
“不知道，”牛魔王部长露出厌烦的神色，“但马上就会知道了。大量购买股票的人必须向财务局提交报告。那时我们就会知道是谁买了，买了多少。”
“但那家公司的全部股票只有一万多股。”
“我们无法提供给那个买了股票的家伙十万股，也无处筹集，只能采取特殊手段，通过现金赔偿请求对方原谅。”牛魔王部长抚摩着牛角，对买方的愤怒溢于言表，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为了平息怒气，牛魔王奋力地深呼吸，再缓慢地喷出鼻息。好一次悠长的呼吸。呼出的气息如同纤细的手指伸进五十岚真的脖子，钻进他的领带结，领带结霎时间被解开。“不过，搞错订单也是家常便饭。每家公司多少都存在这种现象，谁都有输错的时候。”
“确实如此。”五十岚真认同地点点头。这一点必须牢记。“人会犯错。这是我们做事的重要前提。为此一味叹息没有意义。关键在于减少失误或及时发现失误。”
来菩萨证券之前，五十岚真在网上新闻库搜索，粗略浏览就能发现有好多起证券公司系统输入错误的事故。涉及数额较大的一起发生在二〇〇一年十一月，某欧洲证券公司出售一家日本广告代理店的股票，把“十六股售六十一万日元”输入成了“十六日元售六十一万股”，与这次事故如出一辙。
“估计其他证券公司早就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下错了订单。同行虽然知道我们的困境，知道这是一次失误，也知道我们正手忙脚乱、试图挽回这个失误，还拼命地收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这是一个他们赚钱的大好时机。”牛魔王部长咬牙切齿、呼吸急促，开始用蹄子敲击桌面。牛角也好，蹄子也好，光听这些不就像一头真的牛吗？你们一定很惊讶吧？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所谓故事，就要由讲故事的人说了算。我说有鬼，那就是有鬼。我说证券公司的总务部部长是牛魔王，那他就是牛魔王。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描绘心中的牛魔王。
牛魔王的鼻息吹起五十岚真的领带，领带在空中肆意飘扬、翩翩起舞。
“还有那些在网上炒股的所谓个人投资者。那些家伙才不关心其他公司的业绩或者未来发展，也许根本不知道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是制造太阳能电池的。他们只关心数字起起伏伏的变化，至于数字背后的公司是什么、员工生活怎么样、公司产品如何影响社会，甚至公司的收支状况，他们一概没兴趣。他们只会看着屏幕，点击鼠标，购买，然后马上转卖。”
五十岚真不是不明白部长的愤怒，只是部长的观点他实在不敢苟同。“股份制公司和股东的关系确实如此。为了趋利避害，形形色色的人通过自己的活动左右股价变动，经济由此运行。”
重视人情，就无法剔除既得利益者。大家应该都知道，既得利益者是资本主义的劲敌。
“但是，股东应该像公司的分身，与公司共同承担利益和风险。”
“公司的分身？”
“我是这么想的，股东应该对公司秉持爱与责任感。”牛魔王部长加强了语气。
“分身”一词引起会议室气氛的骤变。一团热气忽然聚集起来。
牛魔王部长双目圆睁，粗声粗气道：“说到分身，我就想起孙行者。”接下来，牛魔王部长的话题越跑越偏。本以为他会咬牙切齿地咒骂那只夺走妻子芭蕉扇的可恶猴头，没想到却是一副炫耀朋友的骄傲神情。领带随着牛魔王的气息在五十岚真头顶轻柔曼舞。“孙行者会使分身术，你知道吧？”
“分身术？”
“他拔下自己的毫毛，放嘴里嚼碎了一口喷出，喊声‘变’，那毫毛就能变作许许多多个孙行者。”
“这样啊。”
“你也见过那些猴子分身一齐飞向敌人的场面吧？”
五十岚真颦蹙眉头，没想到，牛魔王会理所当然地问这么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他哪里见过孙悟空拔下毫毛变幻分身的场景，只好如实回答：“我怎么会见过。”
“不是问你现实里有没有见过。你肯定在漫画或者图画里见过吧？”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孙悟空的分身也称‘身外身’，你知道身外身的结局吗？”
五十岚真当然不知道。他对孙悟空只有粗浅的印象，更没听说过分身或身外身。
“有种说法认为，分身是从体毛变化而来，所以到了既定的时间，这些分身就会消失。”
“是死掉了吗？”
“毕竟只是体毛，在被拔下来的那刻就已经死掉了，和掉了的头发长不长是一个道理。还有……”
“还有？”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孙行者只要身躯一震，分身就会立马变回体毛回到他身上。”
“变回体毛？”
“身外身回归本体，任务结束，终归为毛。”
五十岚真暗自思忖，体毛变成分身，莫非在暗示遗传基因和万能细胞？而所谓的身外身，就是由万能细胞培育出来的克隆体。
如此一来，俺老孙岂不成了能快速培养万能细胞、深谙基因工程的生物学家？我的分身就是名为“身外身”的克隆人！
“还有更有趣的事呢。”
“更有趣？”五十岚真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他并没有觉得刚才的话多有趣，又谈什么“更有趣”呢？
“有些身外身没有死掉，也没有变回体毛。分身虽小，但离开了孙行者的本体，力量还和本体一样大。有些身外身无视孙行者的召唤，不再回归本体，只会越逃越远。它们本来是为了打败敌人而存在的，但现在不是了。”
五十岚真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猴子的分身，步伐沉重、渐行渐远。
“然后呢？”
“它们会成长。”牛魔王说，“本体的分身会变强大。”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这和我给你们讲过的故事分毫不差，那个分身逃跑的故事。
咱们就在五十岚真的故事里再听一遍。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这和股票有什么关联。”
牛魔王尴尬地收了收下巴。“股票不就像这些分身吗？”
“我不觉得有多像。”
“你说什么？！”牛魔王部长露出恐吓的神情。舞动的领带翻了个身，缓缓掉落在五十岚真身边。牛魔王部长递给五十岚真一沓纸。原来是公司内部的员工简历，记有每个员工的个人信息。“下错订单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天了，我们掌握了大概情况。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如果交不出一份调查报告，恐怕没法交代。”
“没法向谁交代？”五十岚真虽然问了，但他知道答案——世人、社会，笼统称为“大家”。
“社长要我给你最大的权限调查这件事。”牛魔王部长说，“一会儿麻烦签署一份个人信息保密协议。”
“好的。”
“你可以约我们公司的任何员工面谈。那份资料里的员工都和这个案件有关，他们都做好了和你交谈的准备。”
“不过我想这是一起事故，而不是案件。”
“不一样吗？调查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吧？我们没工夫等你磨洋工。拜托了。”
“只有我一个人调查，还是要花不少时间的，请您理解。”
牛魔王部长扬起眉毛，瞠目结舌，好像在看着一个十分滑稽的人。“员工把‘一股五十万日元’输成了‘一日元五十万股’，这就是原因。不就是写错、输错之类的吗？再调查一下界面设计和系统内容有没有问题不就完了吗？这不是很简单吗？”
五十岚真一言不发。他觉得没有必要指出牛魔王部长的错误认识。
二十分钟损失三百亿日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因为员工操作系统时输错了数字。
那么，为什么会输错？
这个细节必须调查清楚。
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吗？
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首要目的是给“大家”一个交代，让“大家”安心。如果能怪到巴布亚深山锹形虫头上就再好不过了，这样“大家”也可以安心，把它当作罕见的个例。
刚走出会议室，五十岚真忽然停住，像一具木偶一动不动。
一双无形的巨手提起了五十岚真的身体，把他当作一颗跳棋，砰、砰、砰向前移动。
一、二、三、四、五。五十岚真变成双陆棋棋子，按照骰子掷出的数字前进，来到了资产管理科门前。
这时，时空重新启动，五十岚真长出肌肉，恢复气息，血液流通。他从一颗双陆棋棋子变回了有血有肉的人。
五十岚真敲敲门，向应声开门的女员工递出一张名片。对方收下名片，自我介绍起来，可视线却不停地飘向五十岚真的头顶。五十岚真看向一旁的镜子，发现自己头上缠着一条领带。
就算素未谋面，女员工还是察觉到领带的滑稽与五十岚真的一本正经之间的反差，拼命忍住爆笑的冲动。
五十岚真默默取下领带，正准备挂到脖子上系好，女员工扑哧笑出了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