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傲慢

打湿的手指一片通红,还感到阵阵刺痛。迎面吹来的风宛如尖利的钢针,吹得露在外面的耳朵也疼痛不已。

廉太郎放下卷起的报纸,朝掌心哈了口气。温热潮湿的气息打在了手上。他吸了吸鼻子。

就在他套上厚外套的兜帽,系紧帽绳后,杏子从屋里喊了一声:“外面很冷吧,要不要暖宝宝?”

“拿来吧。”

没必要强忍着被冻感冒。他接过暖宝宝,贴在腰上。

杏子站在外廊,发出几声轻笑。

“你这样好像哆啦A梦。”

虽然外套是灰色的,不过映在玻璃上的头部,的确又大又圆。

“我才没有又矮又胖。”

廉太郎不服气地说完,又抓起了报纸。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他正在做年底大扫除。面朝外廊的落地窗很大,擦起来很费功夫。杏子说:“外面这么冷,你就别勉强了。”可他一时意气用事,脱口说出:“不,要做就做好!”

他希望能在家中窗明几净地迎接新年。而且,今年可能是一家人团聚的最后机会了。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廉太郎加重了力道,抓着打湿的报纸奋力擦拭窗户。就在不久前,杏子告诉他,擦窗户用报纸最干净。

“要不我也帮忙吧。”

“开什么玩笑,你给我暖暖和和待在家里。”

廉太郎摆摆手做了个赶人的动作。天气预报都说今天特别冷,要注意保暖。杏子现在免疫力这么低,不能让她乱来。他心想,你赶紧关上窗子,钻被炉里去。

“哦,对了,刚才惠子给我发消息,说马上就到春日部了。”

“是嘛。”

大多数企业都是今天开始休息。小女儿惠子每年都会在自己家休息两天,大年夜再回老家,但今年是一放假就回来。

自从得知惠子有个女性伴侣,廉太郎就没有跟她联系过。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

如果她在车站乘公交车回来,留给廉太郎的思考时间就不多了。他刚决定要以父亲的身份坚决反对,就听见一阵刹车声,显然是有辆出租车停在了家门前。

一个人付了车钱,提着小行李箱下了车——那正是惠子。她穿着长到膝盖的黑色羽绒服、黑裤子和黑鞋子,还是往常那副一身黑的模样。

家里院子很小,惠子刚走到大门外,就跟他对上了目光。

“哇,吓我一跳!”

看见几乎贴在落地窗上的廉太郎,惠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惠子说要帮忙,先回了一趟房间,换上不知什么年代留下来的运动衫和羽绒服走了回来。光穿这点衣服肯定很冷,于是杏子塞了暖宝宝给她,还递了一条围巾,待遇明显好于廉太郎。

“才刚回来,怎么不睡一觉呢?”

“没事,我在新干线上一路睡过来的,正想活动活动身体。”

廉太郎万万没想到,女儿一回来就会跟他一起擦窗户。虽然两个人相处有点尴尬,但他不能让杏子一直待在冰凉的外廊上。

“好了,你赶紧进去喝口热茶。”

“知道啦。那我顺便洗洗茶渍吧。”

这女人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干活,显然自己也闲不住。可是厨房也很冷啊。

“记得开暖炉。”

听见廉太郎琐碎的叮嘱,杏子摆摆手,又应了一声“知道啦”。

外廊另一侧的纸门合上了,杏子的脚步也渐渐远去,于是廉太郎继续擦起了窗户。他把搓成一团的报纸浸在水里,然后从上到下顺着玻璃表面画“之”字形。据说报纸上的墨水能去除油污,不需要另外使用清洁剂,而且能把玻璃擦得闪闪发光。

落地窗外侧附着了尘土,报纸很快就变黑了。好在这东西不像抹布那样需要洗,可以随用随扔,还顺带处理了旧报纸。

嗯,这样的效率的确不错。旁边的惠子用不着他来解释,早就动作娴熟地擦起来了。

该怎么提起伴侣这件事呢?说不定惠子会主动向他解释?

廉太郎决定静观其变,默默地继续干活。美智子忍受不了沉默,肯定会马上跟他说话,可惠子却特别安静。废品回收的车辆开过时,还能稍微打破一下沉默,随着车声远去,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妈妈的手什么时候变成那样了?”

总算开口了。不过她好像不打算主动提起伴侣的事情。

“从夏末开始,慢慢变成那样的。”

杏子的手还是颜色发黑,干枯开裂,指甲变形。现在不仅是手,连脚底也这样了。

“是嘛。我只听说她掉头发了。”

接过暖宝宝时,惠子肯定发现了母亲的情况,并且吃了一惊。不过这个女儿自控能力很好,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妈比我想象的更有活力,但也更瘦。”

惠子六月以后就没见过母亲了。因为她最近刚被提拔为部长,杏子叮嘱她太忙就别回来了,而她实际也空不出时间。

虽然母女俩经常通话发信息,但亲眼看见母亲虚弱的模样,可能打击还是很大。就连每天跟杏子一起生活的廉太郎,每每看到杏子刚起床或低头看书时露出的纤细后颈,都会心中一颤。

“我刚才看见你在做大扫除,还有点难以置信。不过现在想通了。”

杏子那副模样,肯定做不了大扫除。

擦好一面窗户,廉太郎又拿了一张干报纸,搓成一团擦掉窗户上残留的水渍。杏子告诉他,干擦要打圈擦最好。

“其实我只要努努力,也不是做不到。”

“可你从来都不做啊。以前到了年末,你总是出去钓鱼、打高尔夫,要么就打弹子。”

“因为待在家里也没事做嘛。”

“家里一大堆事情做。我们忙着做大扫除,出去采购,还要做年夜饭,都快脚不沾地了。你没看见吗?”

“所以我不是很自觉地出去了,以免碍事嘛。”

“真好意思说。”

其实,过年放假这几天,廉太郎在家里一直待得很不自在。女人们来回忙碌,搞得他也静不下心来。由于他平时就没参与过家务,便决定还是到外面去打发时间,这样至少不会碍事。

“我没地方待。”

“地方不是别人帮你准备的,是你自己争取的。不过啊,过去的事就算了,因为你如今就在这里,没有逃避。”

“怎么逃避啊?就剩我一个了。”

如果其中一个女儿留在家里,他现在恐怕早就丢下重担出去钓鱼了。他会竭尽全力逃避现实,跷着脚作壁上观。现在仔细想想,自己的确一直都在依赖妻子和女儿。

“以后我会常回来看看。”

“别勉强自己。要是连你也搞坏了身体,妈妈会难过的。”

“爸,你才是。现在还乱喝酒吗?”

“没有了,适量喝酒。”

听见女儿关心自己的身体,他突然感到鼻子一酸。他很想找个人大哭一场,但又不想轻易示弱。

为了防止自己失控,廉太郎换了个话题。

“你跟你那个伴侣,处得还好吗?”

他本打算坚决反对,话一出口却成了迎合的语气。

“嗯,很好。”

“那人是干什么的?”

“营养管理师。”

“哦,原来有正经工作啊。”

“我们一开始就没有靠男人生活的打算,所以对工作都很上心。”

我们——廉太郎嘀咕道。他感觉,女儿用这个词与他心中期待的“普通”的人生划清了界限。

“你们在大阪认识的?”

“嗯。”

“怎么认识的?”

“别问这么多啦。”

他又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当然,他不是完全没有好奇过两个女人在私底下如何亲近,可他完全不打算问那种下三烂的问题。

“我只是担心你。”

“那真是谢谢了。不过我也很担心爸爸。”

“我有什么可担心——”

不对,他自己就能数出好多值得担心的事情。毕竟杏子得病前,他一刻都没想过妻子先去世的可能性,简直天真得可笑。

“哎,你好啊。忙着呢?”

远处传来声音。他回过头,发现齐藤先生从爬满蔷薇的围墙后面探出了头。

“是啊,女儿刚回来了。”

廉太郎十分害羞地说。这话听起来不像炫耀吧?齐藤先生的儿子住在福冈,过年也不回家。听说他只看过孙辈的照片。

“那太好了。你女儿长得好大了啊。”

齐藤先生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打消了廉太郎的担忧。惠子也朝他点了点头。

“自治会会长的儿子一家后天也要回来。”

“啊,那位业余三段的?”

“我叫他带儿子过来玩。”

“到时候请一定叫上我。”

“知道了。那我先走啦。”

齐藤先生摆摆手离开了,也许是去散步。如果换作不久以前,廉太郎可能会担心别人说他妻管严,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做家务的光景。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刚才那是隔壁的齐藤叔叔吧?”惠子说着,开始擦下一面窗,“你跟他关系很好?”

“哦,那个人下将棋特别厉害。”

“是嘛。”

在廉太郎面前没什么笑脸的惠子竟勾起了嘴角。她盯着窗户上的污渍,小声说道:“那我担心的事情就少一样了。”

家里家外都做好了辞旧迎新的准备。

这一带的住户大多只在门口装饰简单的松枝门松。一之濑家同样,在大门两侧挂了只有彩绳束成的松枝。

“过年还是要神清气爽地过啊。”

惠子正在厨房做搭配跨年荞麦面的天妇罗,廉太郎则在旁边骄傲地说着。虽然厨房是杏子打扫的,但他把其他地方都擦了一遍,连灯罩和电视柜底部都没放过。

毕竟是自己亲自动手打扫干净的家,他现在特有成就感。杏子和惠子都在旁边直夸“爸爸真棒”,甚至让他有点飘飘然了。

天妇罗的材料有大虾和茼蒿。惠子说,用碳酸水化开小麦粉,能让面衣更松脆。廉太郎觉得这种做法很奇怪,但还是站在一边观察。杏子不能吃太油,所以单独给她做一份月见荞麦面。

“对了,你去银行没?”

在廉太郎的督促下,杏子坐在起居室的被炉旁休息。最近屋子里也很冷,所以她戴上了针织帽,还裹着围巾。

“啊,我忘了!”

之前,杏子叫他趁银行休息前换点新钞票。明天三个外孙就要来了,这可怎么办!

廉太郎拿起起居室架子上的钱包看了看,然而里面并没有能用来包红包的新钱。他皱着眉,想了个下策。

“要不把它熨平?”

“我多带了一点,可以换给你。”

“不愧是惠子!”

果然工作能力强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虽然他没看过女儿工作的样子,不过她被公司派去大阪成立新部门,现在又成了部长,应该很不错吧。

“你可不能告诉美智子。”

“哦?我要不要听呢……”

“多给你一千还不行吗?”

“我才不要。”

不知不觉,家里的气氛变得更温馨了。听了廉太郎和惠子的对话,连杏子也笑了起来。孩子出生后总有一点生疏的一家团圆,现在总算恢复了应有的样子。

“你会做吗?”

“不就是煮面嘛,太小看我了。”

非要等到杏子得病,一家人才真正团结起来,真是太讽刺了。尽管如此,廉太郎还是很高兴,拿出一口大锅烧起了水。

他都做了这么多,平时总爱挑刺的美智子也得点头认可吧。

说不定她还会说“爸,是我错了”。到时候,他就大方地原谅她吧。

没关系,今后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相处。

也许因为沉浸在幻想中,他把荞麦面煮得有点发白了。

“爸,开一下车位好不好?”

元旦早上十点多,美智子也不按门铃就拉开了玄关门,朝屋里喊了一声。

外面那阵微弱的引擎声果然是美智子一家。

一之濑家的停车点在墙外。把车卖掉之后,总有人擅自停放在那个地方,于是廉太郎就去商场买了麻绳围起来。美智子是叫他去解开绳子。

“你忙着,我去吧。”

廉太郎正在往起居室搬备用的矮桌,惠子走过来拍了拍他。

“嗯。哎,小不点都长大了啊。”

门口突然变得特别热闹。“我不是小不点!”大声反驳的人应该是小外孙息吹。他才上小学一年级,不是小不点是什么?

“好了,老实坐着。”

也许很期待久违的外孙,杏子一大早就有点坐立不安。她正端着盘子要摆在桌上,却被廉太郎拦住了。

“这点小事我能自己做。”

“我来。‘外婆’到那儿去!”

廉太郎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那是为了让杏子久坐也不累而搬过来的,是一眼就能看见所有人的上座。

如何,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等着别人来伺候的我了。面对他骄傲的表情,杏子不情愿地答应了。

为了减轻做饭的负担,今年他们第一次在百货商场预订现成的年夜饭。那些菜品装在真空包装的袋子里送过来时,看起来一点都不诱人。不过惠子用漆器饭盒重新装了盘,现在看起来倒是挺有那么点意思了。不过外孙们不爱吃这种传统料理,他们也点了中餐的前菜。

虽然在努力控制表情,但廉太郎的心早就飘了。他一口气拿出了买好放在冰箱里的所有饮料,被女儿提醒了一句:“这样等会儿都不冰了。”

外孙们不怎么过来,他也一整年没见这几个孩子了。杏子倒也还好,因为她偶尔会去美智子那边。廉太郎最后一次见到外孙,还是在息吹的小学入学典礼上。

玄关传来响动,应该是停好车了,正在排队脱鞋。紧接着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爱撒娇的小外孙息吹首先拉开了起居室的门。

“外婆!”

“哎,息吹君。新年快乐啊。”

息吹见到杏子就凑过去,一个劲地撒起了娇。瞧这个架势,他不怎么担心这孩子的将来。

“凪,先别玩游戏了。”

二外孙凪捧着游戏机走了进来,美智子还跟在背后训斥。他才上三年级,性格却有点冷淡,虽然整天打游戏,却明确说过“我长大了要考公务员”,还挺稳重。

“爸,妈,新年快乐。”

美智子的丈夫哲和捧着一升装的大吟酿走了进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也许就因为他威严不足,才会被美智子管着。

最后,大外孙飒跟惠子聊着天走了进来。这下一家人就凑齐了,可是廉太郎一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飒,心中一阵惊愕。

“你那脑袋是怎么回事!”

他想也没想就吼了一句。春天见面时,飒还是一头短发,现在已经留得快到肩膀了。这孩子的性格本来就有点柔弱,也是最让他担心的一个外孙。现在这副模样,简直成了女人嘛。

“大男人把头发留成这样,恶不恶心!”

室内一阵死寂。飒小脸煞白,站在那里直发抖。他还以为孩子会反驳,没想到那孩子一转身就跑了出去。

“啊,等等!”惠子马上追了过去。

“喂,美智子,那是怎么回事?学校也不说他吗?”

才上五年级就这样,真是太让人失望了。廉太郎连连摇头,完全忘了自己年轻时正值乡村摇滚热潮,也憧憬过长长的头发。

下一个瞬间,美智子的脸就贴了上来。紧接着,廉太郎就挨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痛,但也是挨了女儿的打。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干什么!我是你爸!”

“闭嘴!你很了不起吗?!”

美智子的音量一点都不输给他。由于太过激动,她涨红的脸上还泛起了泪光。

“没大没小!”

他正要毫不客气地打回去,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是哲和。女婿一迭连声地劝着“好了好了好了”,连这种时候他都那么软绵绵。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廉太郎早就一把把这家伙掼到地上了。现在他却无力反击,只能痛恨自己的衰老。

“你没听妈说吗?”

女婿在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廉太郎不禁看向杏子。她也绷着脸,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

“上回不是说了吗?飒君正在留头发,准备捐出去。”

“什么意思?”

廉太郎疑惑地皱起了眉。他对这件事毫无印象,可能没注意听。也许捐头发这个事情太陌生了,他没有特意去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他参加了一个活动,捐头发制作医疗用的假发。”

杏子接着告诉他,捐发的最低长度是三十一厘米。

如此说来,他以前好像也随便看了一眼采访医疗美容师的节目,里面就提到过这个话题。当时他还没想到杏子会脱发,就快进过去了。

“他跟老师提交了申请,也对朋友解释过了,还带动班上一些长头发的孩子主动捐发。那是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美智子攥着裙子,已经泣不成声。凪和息吹也盯着他,仿佛在责怪他弄哭了妈妈。

太尴尬了。闹成现在这样,错全在廉太郎身上。

可他真的不知道。这些人凭什么要一起针对他?

“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解释过。”

见丈夫处境尴尬,杏子还是忍不住帮腔了。廉太郎一心只想着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连忙抓住那个机会。

“没错,你也有问题。”

“不要乱说!”

美智子的怒喝仿佛连大地都震撼了。若是尖厉的嘶叫,廉太郎倒还熟悉,如此低沉的吼声听着却宛如另一个人,连外孙们都吓得缩了起来。

“就算不知道,也没有人会说自己的外孙恶心吧?所以我才不想带孩子来见你。整天就知道给他们灌输什么男子汉气概,你有完没完!”

原来是美智子故意不带孩子来见他吗?

廉太郎感到全身的气力都流失了。哲和也许觉得他不会再动手,也慢慢放开了他。

飒刚出生时,情况还不至于这样。因为是第一个孙辈,两家来往比现在频繁很多。随着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的出生,美智子越来越不爱带孩子来了。廉太郎以为她只是太忙。不,他是希望女儿真的只是太忙。

“你还特别针对飒。那孩子不过是剩了一点菠菜,你就吼他:‘将来成不了强壮的男人!’那次他想要天蓝色的书包,你又坚持说:‘男人必须要黑色!’他带了自己喜欢的玩偶过来,你就笑话他‘女里女气’。他想学钢琴的时候,你又嚷嚷着让他‘改学空手道’!”

美智子的记忆力真是令人咋舌。这些事廉太郎都不太记得了,但她既然能如数家珍,恐怕是真的发生过。

然而,他说那些话还不都是为了外孙们长成优秀的人才?

“男孩子就该有男孩子样,这样说有什么错?飒的性格又那么软弱,更要严格教育。”

“哪里软弱了?他心疼外婆的病,自己去查了能做的事情,还独自说服了学校老师。你说他到底哪里软弱了!”

大过年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美智子气得发癫,哲和却缩在一边。息吹紧紧贴着杏子,一副脆弱少年的模样,凪则盯着手上的游戏机,事不关己地说“飒飒好可怜”。

这也许是杏子的最后一个新年,他只想和和睦睦地度过。美智子怎么就不明白,现在不是为这种小事吵架的时候呢?

“够了,大过年的,吵什么吵呢。”

“道歉!”

他已经做出了让步,想就此息事宁人,但美智子依旧咄咄相逼。

“你没有资格说‘够了’,这句话只能由飒来说。去向他道歉!”

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何必这么大声嚷嚷呢?

“好,我道歉。我道歉还不行吗?”

廉太郎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可是美智子依旧竖着眉毛,张着鼻孔,也不知还在气什么。

飒站在寒风瑟瑟的院子里啜泣,惠子则在一旁安慰。这小子太爱哭了,将来可怎么办啊!他越想越烦,但决定保持沉默。

廉太郎没穿外套就走了出来,搓着胳膊来到飒面前。美智子站在玄关门口,抱着胳膊监视他。

“飒,对不起。”

廉太郎告诫自己要有大人样,盯着飒脑袋上的发旋道了歉。柔软有光泽的头发在风中舞动,也许还要再留一段时间,才能长到能捐赠的长度。虽然那些头发不一定能变成杏子的假发,可这孩子还是想到了自己能尽一份力的办法,很了不起。

“我们握手言和吧。你能原谅我吗?”

眼泪不是说停就能停下的。廉太郎已经伸出了手,飒还在小声呜咽。

“来吧。”他晃了晃手,飒才伸出了沾满泪水的右手。

用力一握,事情就算完了。他在屁股上擦了一把沾湿的手,又摸了摸飒的头。“好了,快进屋吃饭吧。站在这里会冻感冒的。”

惠子也跟廉太郎一样没穿外套,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他把手搭在飒的背上,孩子乖巧地迈开了步子。

美智子站在敞开的门口,俨然地狱的看门犬。

“哼!”

廉太郎进屋时,她故意大声表示了不满。

往年,大女儿一家都会边吃边聊,一直待到天黑才回家。可是今天,他们三点多就离开了。

美智子一直没消气,飒又没什么精神,所以都没开口说话。哲和为了活跃气氛说了几个笑话,却无聊得令人气馁。

美智子把两个小儿子交给哲和照顾,自己一副看不见的模样,凪早早就吃完饭跑到旁边玩起了游戏。只有带着一点偶像气质的息吹一个劲表演学校教的才艺,孤军奋战了许久,最终还是累得败下阵来,喊着要回家。

美智子收拾干净他们自己用的餐具,临走前抓着杏子的手说:“要是你不想跟他过了,就到我家来。”至于廉太郎,她瞧都没瞧一眼。

“饭菜剩了好多啊。”

杏子一脸遗憾地看着桌上的残羹。廉太郎真想让美智子来看看她害她母亲露出的表情。因为一点伤害闹得最响的人,反而最不会考虑到她也伤害了别人。

“怕什么,我全都吃掉!”

他夹起鲑鱼海带卷,不顾喉头的紧绷,用力咽了下去。

订购的年夜饭的确很省事,然而保质期只到元旦。毕竟订单量大,要提前好多天开始做,可是年夜饭的由来不就是备好过年期间的饭菜,然后灶台停火,恭恭敬敬迎接岁神吗?这样根本不符合日本的风俗。他气哼哼地掰掉了虾头。

“爸,少喝点。”

他抓起哲和带过来却没喝几口的酒倒了一杯,惠子马上开口提醒了。前几天他才说自己没有乱喝酒来着。

“少啰唆,你们这帮人只知道自说自话。”

“这本来就是你的错啊。”

他知道,所以不是道歉了吗?女人就爱炒冷饭。

“你有什么好嚣张的?反正肯定是一点都不可爱吸引不到男人,才跟女人过了——”

“够了!”

杏子大喊一声打断了他。廉太郎转过头去,发现她眉头紧皱。

“那是你的亲女儿,别这样说她。”

他不想再让妻子承受压力,于是想也没想就说了声“抱歉”。

“惠子,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

杏子并不理睬垂头丧气的廉太郎,而是关心起了女儿。惠子倒是不怎么在乎,一边摇头一边给自己倒酒。

接着,杏子长叹一声,似乎非常疲惫。她脸色的确不太好。

“我有点累,先去休息了。”

杏子披上披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来是想进卧室。

“帮你铺床吧?”

“不用,我自己来。”

她拒绝了惠子的提议,拖着脚步离开了。

第八个疗程的抗癌药治疗还有两天才结束。也许杏子一直靠过年的心情勉强支撑着,现在已经耗尽了力气。

“妈妈很生气。”

惠子聆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脸严肃地说。

其实惠子也可以赌气回房间,可她还是说“不能浪费吃的”,留在了餐桌旁。比起歇斯底里的美智子,他更抓不住这个小女儿的心思。廉太郎觉得坐立不安,但又感觉先站起来就输了,只好苦苦坚持。

“啊,这酒真好喝。”

“是啊,好像是哲和家乡的酒。”

“原来如此,产米的地方。”

不痛不痒的对话和高浓度的酒精让冲上头顶的气血缓缓消融了。然而本该欢声笑语的年夜饭成了一桌残羹冷肴,让这微醺多出了几分空虚。

惠子仿佛一直在等待时机,突然开口道:“爸,要不趁天还亮着,去神社拜拜吧?”

外面正在流行感冒,医生说不影响抗癌药治疗,所以他们夫妻俩都去打了流感疫苗。尽管如此,由于杏子免疫力下降,还是最好别往人多的地方跑。

既然如此,廉太郎就要连她那一份也好好拜。

“嗯,好吧。”

他点点头,还是难掩尴尬的心情。

由于天气冷,他们决定找个近的地方拜,就去了古利根川对岸的东八幡神社。也许因为春日部车站的西侧有一座春日部八幡神社,附近的人都管东八幡叫“下八幡”。

神社虽然不大,但是正殿历史悠久,显得古意盎然,因此廉太郎很喜欢这里。平时周围没什么人,但今天还是排起了参拜的队列。好在没把杏子拉出来,天实在太冷了。

神社界内的公园里,有一群孩子不畏北风地上蹿下跳。看到一个婴儿在祖父母的鼓励下摇摇摆摆地学步,一直默不作声的惠子也弯起了带着醉意的眼角。

“真可爱。”

这般大小的婴儿走起路来都有点不协调。美智子和惠子那时候也是头重脚轻,左摇右摆,让人直担心会不会摔倒。结果还真的栽倒在地,大哭大闹。这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你喜欢小孩吗?”

“年轻时没什么兴趣,不过大约在三十岁前后吧,开始觉得孩子很可爱了。”

“那怎么——”

“抱歉,别对我有什么期待。我虽然喜欢孩子,但不喜欢男人。”

希望还没萌芽就被打碎了,廉太郎只好闭上嘴。白色的气息渗入手织的围巾,捂得下巴有点潮湿。

他能问女儿为何不喜欢男人吗?

听说女孩对男性的观点很受父亲的影响,将来可能会喜欢上类似父亲的人。美智子说:“我想找个跟你完全相反的人,所以嫁了哲君。”不过,她的择偶标准依旧是“父亲”。

也许,惠子也受到了一定影响。他有点害怕,所以问不出口。

就在廉太郎苦思冥想之时,轮到他们参拜了。他在功德箱前掏出钱包,犹豫了片刻,抽出一万日元。

“放这么多啊?”

惠子吃了一惊,手上的千元钞票滑进了功德箱。

“因为今年的愿望很大。”

他狠狠心投下了钞票,随后依照参拜的步骤,用力拍了两下手。

请保佑杏子尽量多活几天。请保佑杏子不再痛苦。请保佑我们还能见到外孙。请保佑他们健康成长。请保佑女儿们健健康康,跟伴侣幸福生活。还有,还有……

“你拜太久了。”

因为后面还有人等着,惠子拉着他让到了一边。廉太郎站在正殿侧面,还在继续祈祷。

还有,请保佑杏子多一点笑容。

“钞票金额和愿望好像没什么关系。”

惠子怎么好说他,一般人压根不会往功德箱里塞钞票。

“有什么关系,这是心意问题。”

他跟惠子走上了回程。周围已经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暮色。

穿过人群后,迎面就是一阵元旦清爽的空气。夕阳西下的寂寥突然涌上心头,让他有点想忏悔。

“惠子啊。”

廉太郎凝视着左侧奔流的古利根川,喊了女儿一声。记得不久前,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曾在这里骂过他是“老害”。可是,又有谁能一直活在世上,却不给别人造成影响呢?

“我是不是个很差劲的父亲?”

听见这个唐突的问题,惠子也没有放慢脚步。黑色皮鞋踏出了有规律的响声。

“怎么说呢?”

惠子看着前方,微微歪着头。她并不是在卖关子,而是在仔细思考。

“我小的时候,爸爸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因为你几乎不在家,回到家我们也睡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跟母亲相依为命的孩子。”

一大早出门上班,直到深夜才下班回来。有这么一段时间,他的确只能看到孩子们的睡脸。虽然多少有点寂寞,但他那时候最投入的还是工作。

“跟别人家比较肯定会没完没了,何况你一不会打骂我们,二不会对我们产生不正当的欲望。既不会冻着我们,也不会饿着我们,还给我们出了上大学的学费。不过那句‘本来可以不供女人上大学,这次就格外开恩’的确多余了。除此之外,我都很感谢你,也觉得你为这个家做了努力。所以,应该算很称职吧。”

这女儿口口声声说感谢,却不着痕迹地混进了一些抱怨。但是她语气很平淡,廉太郎也就没有发火。

“但我不知道姐姐怎么看你。也许她看到其他孩子的父亲,心里希望你再多付出一点。比如希望你去看学校的运动会,希望你休息日多陪她玩,希望你夸她长得可爱。”

“我觉得你跟美智子都很可爱。”

“现在我们能明白,可是你说话总是很违心。”

“男人轻易不说心里话。”

“嗯,爸爸肯定就是受着这种教育长大的吧。”

走到桥上,风开始从下往上吹。廉太郎按住围巾,免得被风吹走。

“广岛的爷爷特别重男轻女吧?我以前听到过,他说妈妈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带把的。而且他给秋君的红包比我们多三倍,还说女人有了钱就不干好事。”

秋君是廉太郎姐姐的儿子,惠子她们的表哥。廉太郎对此一无所知。难怪美智子和惠子后来再也不愿去广岛了,他还以为是女儿任性不懂事。

“那一代的男人都这样。”

“我猜也是。不过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我们也要随之更新价值观。”

过完桥,惠子回过头来。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比廉太郎那时的四十岁明显年轻很多。也许因为没生过孩子,她的身材跟二十多岁差不多。

“你那条围巾,是妈妈为你庆祝花甲大寿织的吧?”

女儿这么一说,廉太郎便看了一眼自己按住的围巾。这条围巾用了藏蓝色的毛线,还织出了麻绳一样的花纹,特别精致。这十年来,他每到冬天就爱用这条围巾,所以毛线都有点老化了。

“你很爱惜它呢。”

“因为我喜欢。”

“如果爸爸能把心里的话如实说出来,听到的人一定会很高兴。所以请你不要藏在心里。”

惠子专门把他叫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女儿坚定的声音在渐渐浓郁的暮色中回荡,廉太郎忘了回答,定定地看着她沐浴在夕阳中的脸庞。

不知为何,他感到很孤单。美智子和惠子都不知不觉长大成人,抛下了廉太郎。

她们的童年一闪而逝,只留下一些可爱的记忆碎片。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行走、赛跑得了第一名、考试得了一百分……这些都是他从杏子口中得知的消息。早知道孩子长得这么快,他就该硬挤出一点时间陪她们。也许因为他退休了,心里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惠子,刚才对不起。”

不等廉太郎说完,惠子就转过了身。走在前方的背影显得高挑笔挺。

“我不在意,因为本来就不指望爸爸能说出好话。”

他心里明白。惠子之所以不像美智子那样大吼大叫,并非因为性格温柔,而是早已认定了自己的父亲永远不会改变。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道歉。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知道。”

惠子吐出的气息飘向了天空。

愈发高远的淡紫色天空下,惠子的身体成了一道细细的剪影。河岸上的枯草在风中静静摇摆,他想一直记住这个光景,直到自己死去。

廉太郎心中腾起丧失的预感,忍不住拼尽全力想将眼前的风景镌刻在记忆中。

美智子他们离开后,当天下午杏子就变得很不舒服,卧床了一段时间。她说身体十分疲倦,仿佛要一直陷进地底。

可是,她同时又开始闹肚子,不得不经常起身上厕所,让廉太郎担心不已。后来干脆把被褥搬到离厕所最近的起居室,让她睡在那里。

惠子本来打算住到三号,因为这件事一直拖到四号晚上才走。五号就要上班了,廉太郎担心她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但惠子坚持要留下来。

“你这么忙,真对不起。”

杏子一个劲地道歉,惠子则一直对她说:“妈,别道歉了,我不想听。”她晚上睡在母亲旁边,还扶着母亲上厕所。多亏了这个女儿,廉太郎才能睡上好觉。

杏子身体不舒服的日子,他每次听见痛苦的呻吟、呕吐的声音和冲厕所的声音都会惊醒过来,而且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觉,因此一直缺乏睡眠。那天他一觉醒来,听见窗外的小鸟已经在唱歌,久违地体会到了感动的心情。

“爸,你可能没发现,其实你也瘦了一些。医院应该也会关心保守治疗患者的家属,你别硬撑着,在倒下之前一定要问问医生。”

惠子见他顶着淡淡的黑眼圈,便说了这番话。照看杏子不同于照看有痊愈希望的病人,因为他知道杏子时日无多,心里总会有种被逼进幽深洞穴的抑郁感。

杏子做不了的事情一天天变多了。每次看到她像幼儿一样奋力摆弄睡衣纽扣,廉太郎就心神不宁,只想大声尖叫。

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未想过向别人倾诉自己的痛苦。因为他坚持认为,男人有苦不能说。

“那肯定不行吧?”

“为什么不行?你要相信医生,人家可是专业的。”

惠子无奈地转过头,用同样是杏子教的方法操作洗衣机。

杏子教女儿们做家务的态度并非女孩子应该做这些,而更倾向于培养她们的独立生活能力。廉太郎经历了没有杏子的生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

也许因为口服希罗达的疗程结束了,四号白天,杏子已经能坐起身来,也吃了不少惠子熬的粥。

太好了。廉太郎好歹是松了口气。八个疗程的抗癌药算是用完了。

就算以后可能还会尝试别的抗癌药,但现在总归能休息一段时间。必须趁此期间尽量给杏子恢复体力。

如果情况不错,明天就让她试试爬楼梯或者拉伸等轻量运动。然后要在饮食中增加蛋白质。今晚的粥就放点鸡肉吧。

“老头子,来一下好吗?”

他干劲十足地翻开了图书馆借来的《用免疫力战胜癌症》,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见了杏子的声音。

“惠子也来。”

正在厨房洗碗的惠子也被叫过去了。

这么一本正经的,要说什么啊?廉太郎莫名其妙地等着她开口。等惠子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坐到矮桌旁,杏子就郑重其事地开口了。

“这段时间,我自己想了很多。”

她在卖什么关子?难道真听了美智子的话,决定抛弃廉太郎,到女儿那边住?他一下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惊得冒了一头汗。

不过,杏子道出的想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打算暂时停止抗癌药治疗。”

“什么?”

在场所有人里,好像只有廉太郎吃了一惊。惠子表情淡定,还微微点了一下头。

也许母女俩并排睡在起居室那一晚,已经谈过这件事了。

“为什么?第八个疗程的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吗?”

“不用看也知道。这段时间肿瘤标记物不是一直在缓慢增长吗?”

“多亏了抗癌药,才仅仅是缓慢增长啊!”

想象到停药后癌细胞的增长速度,廉太郎不禁喉头一紧。

“但是这样过不了普通的日常生活,实在太痛苦了。”

为了那个“普通的日常生活”,你就要牺牲寿命吗!

丈夫希望妻子尽量多活几天,妻子却希望直到最后都能活得像个人。杏子很清楚两人的矛盾不可调和,才趁女儿还在的时候提起了这个话题。

“这是妈妈自己的身体。我觉得你可以向医生咨询过后,自己做决定。”

惠子摘下围裙叠起来,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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