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Japan

在同伴的召唤下,我从东大的时间相对论中走出去,匆匆坐上地铁,再次以正常的速度开始存在。

第五日

“冈本先生?”

我拖着箱子停在乌漆漆的亮着红灯的人行道中央,难以置信地看着——准确地说,在我意识到对面走过来的男人,是我们几天前在东京歌舞伎町结识的那位无料案内人,也就是俗称的皮条客的时候,冈本先生已经慢悠悠地从我身边走过去。而我愣在原地,难以相信命运。

“什么?”

F不明就里,也拖着箱子停下来。换作是在前一天,或者哪怕数小时前,他都不会像我这样莽撞:随意停驻在马路中央?!如果我们还在东京,整个交通会因为我们的停驻而瘫痪。

但这是京都。

我和F刚从一节开往大阪的新干线上下来,从车站走出。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个城市。从车站出来的这短短几分钟,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模拟城市》里的小镇。不如说它就是一个小镇。从巨大虚无繁华林立的东京穿越而来的我们,像穿入了另一个时空,眼前就是这样的万籁俱寂。

而我竟然在这座新的城市立刻遇到了一个数天前在另一座城市打过交道的人。这实在是太诡异了。即便已经无数次经历这样奇诡的巧合,每一次仍会是同样的震惊。

我知道此刻我应该做什么。

我来不及向F解释,而是扔下箱子,拔腿冲向越走越远的冈本和——

他身旁还走着一个姑娘。

“冈本桑!”

他看上去吓了一跳。他从租住在新宿三丁目、每天下午骑电车去歌舞伎町工作、白色洋服锃亮皮鞋发型纹丝不乱的那个冈本桑里出了魂,进入了休闲服黑框眼镜、住在鸭川边、晚上拖着长裙姑娘的手轧马路的冈本桑。而他显然不希望任何一个陌生人在这时呼唤他的名字。因为那人很可能来自东京,认识努力隐藏关西腔的那位冈本桑。

不巧我就是这么不识相。

“你是?”

“我们前几天刚刚见过。”

“哦——”

F走过来:“什么情况?”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一把抓住冈本桑的胳膊,好像他是陈列在货架上的什么商品,“他,冈本先生!”

“谁?”F显然早已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歌舞伎町的时候……”

“哦!”冈本桑突然醒悟过来,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我记得你。”他看着F。

“哈?”

这段混乱、兴奋、各怀鬼胎的相认场面之后,我们便往城中心走去,路过了二条城,在快要到达鸭川之前的小路上,终于找到一家小酒馆坐下来。

“为什么只剩下了你们两个?”

我没有底气回答这个问题,这类问题让我心虚: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时间?为什么你可以在外面游荡几个月之久?你怎么有那么多的假期?为什么最后只剩下了你?它们仿佛都指向同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工作啊?

有的,有的。尽管看上去我太像一个不务正业的街溜子。假使我反问,为什么大家总那么忙,看上去就像是在问“何不食肉糜”。

我能给出比较像那么回事的解释是,我把自己从对一些东西的欲望中强行释放了出来,投入了对另一些东西的欲望中去。但这说出来就更显虚伪。

好在此刻F还没有走。在其他几位伙伴陆续离开之后,就只剩下了F和我。我们将继续剩下五天的旅程。我费劲地把我们这群朋友是如何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到了东京,又是如何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的整个过程讲给了冈本桑。

“哇哦,真厉害。”他说,就是日剧里的那种语气。

“不如说说你吧。”我将冈本桑的酒杯满上,他的女伴递杯子过来。“你们是情侣?”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

“这是我妻子。”

“这样啊。那你也在东京?”我问他妻子。

“不,我住在这里。”她说。

“我们快有一个孩子了。”冈本桑腼腆地笑了一下,那模样和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判若两人。

“哦——,那么,你每个周末回家?”

“最近回得比较少,”冈本桑看着我们,“现在是三月了,马上樱花就要开了。”他顿了顿,“那时日本会人满为患。”

“那我得说,我们的相遇就更巧了。”

“对,真是太巧了。”

我们四人一起碰了杯,这之后,一时有些无话。

“为什么会做这行?”我忍住了这句话没有问。

“其实我小时候想做漫画家。”冈本桑仿佛猜中了我在想什么,主动打破了沉默。

“真的假的!”我吃了一惊。

“假的。”他说。

“欸?”

“其实我以前是打棒球的。”

“真的假的?”这回轮到F吃惊了。

“你看。”冈本桑把袖子卷起,露出一只白白嫩嫩的胳膊,“肌肉,看到没?”

“没。”我和F同时摇头。

冈本桑做了个夸张的失望表情。他可能并不想泄露太多自己的真实生活,可他也太不擅长说笑话了。

“不如说说你和你妻子是怎么认识的吧?”我说。

“我们是在东京认识的。”他说。

“欸?”我看了F一眼,然而看他的表情,应该完全没有和我想到同一件事上,“莫非?”

“不不不,她是正常的白领。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冈本桑果然敏锐地捕捉到我在莫非什么。

“日本的出版业很厉害。”F恭维道。

“一般厉害。”冈本桑替他妻子谦虚。

“相当厉害。”F继续恭维。

这对话变得车轱辘起来,所以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所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再次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俩对视了一眼,又笑了。

“当时我们出版社想出版一本风俗业的书。”他妻子说。“哇,”我感叹道,“所以日本的出版业确实是很厉害。”

“一般厉害。”

打住——

我们喝完了两壶酒,然后起身告别。冈本桑付了账:“那天赚了你们很多钱,实在不好意思。”

我没告诉他和我们第二天去的银座比起来,歌舞伎町其实还算厚道。

于是我和F重新拖着箱子站在了京都夜晚十字街头的路口,重新定位,然后搜寻去住处的路径。和刚刚相比,天色反倒显得亮了一些。我知道这只是因为我们适应了夜晚。

第二日

我和F从新宿的住处走出来,走路到十分钟步行距离开外的车站接Y。时间已经比较晚了,路上没什么人,现在是三月的开头,东京的天气依然处在很冷和一般冷之间,外出需要大衣、围巾,最好有一副手套,尽管你常能看见光腿穿裙子的女人在池袋的街头满不在乎地走。

Y从深圳飞来。这是我们约好的贯穿一生的行程的第二站。定下这个约定是我们在遭遇疫病的台南的深夜,骑车在空无一人的城市探险。我们骑过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陆地,遇到了一个传销骗局,吃了一份炒鳝,还因为骑得不够快而失去了同两个夜骑男孩搭讪的机会。那时我们年轻而兴奋。我朝她大喊:“下一站我们去哪儿?”

“日本!”她说。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东京。行程一延再延,最后定在了三月,她挤出少有的双休日,再加上请假,机票几乎是当天才定好。与此同时,她带来了一个令人惊疑不定的新闻:她的老板L决定和她一起来,会比她晚一天到达。这多少让我们中的几位年轻人惶惑了。对来自台湾的W和S,以及刚在英国念完神学毕业一年多的F来说,或许他们思虑的是该如何与一位叔叔相处,我憋在心里没说的是:“欢迎见识中国主流上市企业家风采。”相信在场只有Y和我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倒并不排斥L的到来。和任何未必令人愉快或合拍的人相处,都是一位小说家的职责。更何况L会成为我们的金主,请大家吃喝玩乐!而我们所要做的只是——

Y提前和我们打好了招呼。L只有一项爱好,考察各地风俗产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虽然实操层面有些棘手,但我岂非可以借此拓展自己的认知边界?我带头鼓掌,没问题,包在咱身上了。

此时,我和F坐在冰冷的车站椅子上,恭候Y的大驾,很少有人从眼前走过。

这一天我们几乎把时间全花在了秋叶原。出地铁的时候通道里四处贴着痴汉预警。“为什么这里要贴这么多防痴汉的警告?”“因为这里是秋叶原啊。”

由于前一天通宵喝酒,早上八点才睡。当我们四个挣扎着从榻榻米上爬起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再当我们一一洗漱毕出门,已经是下午。S的身体问题使得他必须缓步行走,在台湾的时候,出租车就是他的腿,但东京的的士费用昂贵惊人,S只能改乘地铁。老实讲,他愿意陪我们走到地铁站,我已经吃惊不已。秋叶原的魅力对宅男来说实在了不起。F在游戏行业做策划,W还在念研究生,都是标准宅男。S的宅向则奇诡地偏向了一切萌物,他上学时便开始通过打游戏赚学费,现在继承了家里的彩票行,打一份家族工。和他们相比,我自称的宅多少有点儿侮辱人的意思。我只好任凭自己被带到随便一个手办店或是中古游戏店,瞅着大堆大堆不认识的手办和游戏盘干瞪眼。

我们从秋叶原的地铁站出来,所有人开始激动地乱叫,皆因眼前的一切和他们最近玩过的游戏里的场景重叠了:不光是日作游戏喜欢在原画里借用真实场景,日本动画、电影、电视剧,也往往照搬现实场景。即便只是几帧,在大脑皮质没有留下什么踪迹,此时亦立刻在海马体中得到提取:“这里是《如龙》的开场画面!”接下来的数小时我像被动接受信息碎片的黑匣子一般,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旧识新知灌肠般洗脑,无法分辨自己对浦泽直树、富坚义博或是荒木飞吕彦到底是有过真心,还是此时汇聚起了假爱。我确实记得自己花了几个昼夜看完了《怪物》《全职猎人》,和无数次努力才在《JoJo的奇妙冒险》里体会到的西部电影的魔幻现实,那是荒木飞吕彦如人类学家一般穿行于印度和埃及的土地的成果。

是这样,走在秋叶原的街头,路过一个个站在女仆咖啡屋门头迎客的可爱女孩,戴着口罩、裹着褐色大衣穿行于狭窄的街巷的可疑大叔,还有不远处逐渐落下的夕阳,我感知到的并不是《黑客帝国》里关于真实信息世界的真理般冰冷的视像,而是向人类最无用志趣致敬的、不乏严肃然而还是温暖的幻觉世界。

目睹这些已然不算年轻的男孩趴在中古游戏店,为“东方Project”下跪,退化至小学生的状态,因隐秘的乐趣发出短促的尖叫,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平静:我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一部珍稀书本的意外收获而闪现奇异的光彩了;我再也不会在电影院被一部未曾期待的电影击中而流下感动的眼泪了;我也不会深夜在使馆区的路上跑步时,突然记起逝去的朋友而哽咽了。生活让我变成了一个无趣的成年人,唯余一些力气向大海呼唤。

第七日

在夜幕下寻找大阪的住处是新经验。每一栋未知的新房屋都像一个簇新的世界等待被检验,被打开。新干线只用十五分钟就能将我们从京都带往一个新城市,惹人发笑的大阪腔并不存在于没有日语经验的我的耳蜗中,夜色中的心斋桥和东京的浅草有着相似的天顶和步行通道,唯有搭乘电梯从靠左站立变为靠右站立提示我这里是关西。这一行我换了好几个住处,每一次在不曾露面的房主那里通过邮件注明的提示,一步步找到藏匿于种种机关下的钥匙,让人觉得自己是工藤新一,带领少年侦探团寻找城市里的秘宝。拿到钥匙打开房屋门的那一刻则像住在移动城堡里的哈尔,每一次拧开大门都将是一个全新的位面。由内而外的探索和由外向内的探索带来同样的新奇感。在大阪,我们在爱彼迎(Airbnb)上预订的是那种日本最常见的公寓房,从走廊看去,每个套间似乎都一模一样,回环往复,住在这里的人看上去也都长着一样的脸。

这一天早些时候,我们放弃了去奈良的打算,准备把京都好好看看。哲学之路上有很好吃的抹茶冰激凌。同伴一路讲述有关哲学和神学的知识路径,我半句也没记住,只是装作在听的样子,大脑空空的走神时刻,我感到怡然自得。在每一处景点,我后知后觉地发出感叹:“原来这就是伏见稻荷大社!”“原来这就是千本鸟居!”“原来我们在京都!”

哪怕作为游客我也太不称职了。

我想起在东海大学不期而遇的贝聿铭的教堂,事后查询才恍然大悟。如果说突然出现的一个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是一种过于偷懒的不期而遇,错过的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和龙安寺的枯山水就是另一种过于偷懒的未能抵达。不过,在离开了信息量溢出的东京之后,这种对于旅途细节控制的放弃,不能不让我感到一阵轻松。这昭示出有关现代人旅行的一种解释:它是在特殊环境下一种对于日常生活的高度凝练的控制。要求每一分钟、每一动作都在新的环境中被新的内容替换而产生新的意义,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这种新意义主要由新经验塑造,这种新经验并不跳脱出既有的认知,因此很难称得上是一种冒险,它需要克服的艰难越小,就越和享乐主义挂钩,是一种有权阶级的消费方式——我们或许已经揭开了这个公式的最简表达式:旅行就是人们花钱购买新经验。注意,是现代人的旅行。我们距离大航海时代或仅仅就是列维·施特劳斯的冒险时代太久了。即便是施特劳斯,也在《忧郁的热带》里自嘲了作为当时的现代人,对探险时代的逝去,对买一张船票就可以抵达另一处文明的哀叹:世界上已经不再有什么真正未曾被文明污染的原始部落了,未知不过是人类学家的一厢情愿。

在《忧郁的热带》中,探险家们带着自认为崭新的经验回来,站在礼堂的演讲台上和人们分享这些经验,展示银盐片上的摄影,凭口舌获取人们的惊叹。发展到如今,是人们在社交网络实时分享自己“在别处”的状态,再往前一点的博客时代,是书面体的个人表达。在地理位置可以共享,借由一个小盒子就可以感知彼此命运的现在,固然不再有冒险,就连花钱购买的这种新经验是否可靠也难以确定:在北京,你可以吃到任何一个国家的菜系,正不正宗另说;通过谷歌地图的虚拟实境,你可以不出门就知道苏格兰某个小镇的全貌。如此,有闲阶级唯有通过强调“在场”来勉强留住新经验的独特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试图通过将体验神秘化,为旅行赋予躬亲实践的必要性。在措辞上,注意旅游和旅行的微妙区别。种种选择,为消费施加合法性。而这种合法性未必和花钱多少有关,更关乎如何花,花在了哪儿。这一来,旅行的意义就不仅止于当事人,更与他所缠绕的社会性有关。

因此,在重新塑造日常生活时,旅途里的每件小事就都变得重要起来,每一顿饭该怎么吃,吃什么;投入两百元硬币后,该摁下哪罐饮料前的按钮;进便利店不仅仅是进便利店,亦是对当地文化多样性的考察;坐地铁,购买车票,研究线路,比较票价,统统是一种新经验的获得,因此大意不得。一举一动无不在陌生和熟悉间挤榨新的信息,计入人生体验一种。对谨小慎微生活在方寸之地的现代人来说,在陌生国度购买一张地铁票已经不啻一场声势浩大的冒险。如能做出些超出日常生活的事情,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

想到了这些之后,我开始心安理得地放弃体验生活。

第一日

“我在楼下了,你在哪儿?”

我躺在青旅的床上打开微信,看到这个名为“不快乐的年轻人”的微信群里出现了一条新讯息。这是浅草的早上六点,我在周身的疲惫和疼痛中困意难解,那是我独自在东京度过的五天和一场马拉松导致的名为孤独旅客的乳酸。只要还是一个人,我就仍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旅客,习惯隐身遁形,佯装“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在哪里都是在到处”。

然而朋友们终于还是来了,我将汇入他们,成为一个普通游客,对文化多样性的考察将变为名胜古迹之间的闲暇一瞥,对于这即将到来的结果,我既感到抗拒又满含期盼,这和你买好机票装点好行李等待出行的那一刻的心情几乎一样,新的冒险又将开始,而你还不确定是否做好准备。于是我翻了个身,假装没看到这条讯息,又睡了一觉。我相信楼下的新朋友会独个儿在雷门和浅草寺发现探索的乐趣,体会社交暂缓到来的轻松。

第一个到达的是F,Y介绍给我的新朋友,而Y本人将在两天后才会到达。这样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上一次是在巴黎——每当我提及要去哪里,她便会迅速在脑中检索出一个符合地图上那个坐标点的名字,然后说:“那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吧!”你很难抗拒这种诱惑,因为她会花几句话就将那个陌生的名字雕塑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大活人嵌入你的脑中,让你觉得不认识这位新朋友将会是一个重大损失。

当我再次醒来,匆忙洗漱,收拾行李,下楼到前台和这位新朋友会面,并谎称自己睡过了头时,长时间未曾和人相处的社会化麻痹让我一时无法振作起来。和陌生旅伴一起同游简直是现代人所能发明的最自我折磨的活动。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好好享受无须开口说话的惬意呢。

这一切在抵达我帮大家预订的新宿附近的大公寓房时,得到暂时的缓解。放置好行李后,我们和房东简单见了面,然后由我——一位已经对东京较为熟稔的临时访客,带领新朋友搭乘山手线去了池袋,对这个《池袋西口公园》描述中帮派聚集的“著名站点”做了证明式的介绍:这里压根儿就没什么好看的。东京的地铁和轻轨系统或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城市公共交通系统之一,由于分为公私运营,私营铁路又由多个公司独立运营,因此线路错综复杂,票价不一,地铁票无法通用。山手线是东京最著名的私营线路,它是一条途经新宿、池袋、涩谷、上野、品川等热门站点的环形线路,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条最迅速了解东京的旅游铁路。虽然乍看复杂,但对酷爱探索地铁线和城市交通系统的人来说,一天便可弄清楚所有的线路。

下午的时候,W和S也抵达东京。上次见到他们已经是半年前在台北,S带给我两本他的新诗集——他是一位青年诗人,W也是一位写作者,我们是在一次两岸文学交流活动上认识的,之后我去台湾,获得了他们的热情接待。大家熟识后,我们决定出门去附近逛逛,顺便找点东西果腹。没想到这一走就到了歌舞伎町。在路过了无数家无料案内所,逐一研究完舞娘、人妖、AV女优等海报招贴画并与其合影后,S终于发出了灵魂的诘问:“为什么第一天就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他们一定没有想到在数日之后,我们会对日本风俗业进行更深入的探究。

夜色降临后,气温下降得越来越厉害。这是三月初的东京,我穿着大衣,戴着围巾,裹得严严实实,而他们这些生活在低纬度地区的人显然无从体会什么叫冬天,什么叫乍暖还寒,什么叫优衣库轻型羽绒服限时特优只售499。夜色中,我们在鳞次栉比的新宿行走,瑟瑟发抖,然后终于体会到东京的巨大魅力:那是在白天你无从感知的神秘魔幻,夜晚到来后,黑色天幕的背景赋予人工制造的摩天大楼和霓虹灯一种反宗教般的幻觉,现代性莫过于此。而东京恰是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大都市。

在瑟瑟寒风中,我们穿越了长长的地下甬道,按图索骥,找寻都厅,完成我的提议,也是一个最普通的游人打卡点,都厅四十层,那里可以俯瞰东京全景,如果是白天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富士山。由于寒冷和我们中极不方便行走的S,这短短的路途显得困难重重,我们在中途甚至进了一家书店,S孤独地宣布他必须坐在书店门口等待我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坐下的地方。当我们终于到达都厅,仪式般草草拍摄几张照片结束这一行程,每个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气,于是我们决定打车回家。

重逢的第一日注定了要和酒精与彻夜长谈做伴。我们买了梅酒、威士忌、波本和米酒回屋,由于房间太多,一时无法决定要在哪间坐下。我们都知道一觉醒来谁也不会记得此时的胡言乱语,还是聊到了早上八点,然后毫无知觉地一个一个昏过去。

而我完全没想到此后每一天,都要看见凌晨五点的东京。

第四日

我在闹铃中醒来,对于前一夜被Y强拉着聊了一夜的天毫无印象,只记得谈了很久很久有关工作的具体细节问题。而这些问题归根结底都是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当你和一个可以谈论这类问题的朋友谈论久了,就会产生你们以后一定会一起干点什么的错觉。尽管你们的目标此时看来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我怀疑恰恰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将这个讨论持续那么久。因为我们并不精确地知道对方面对的是什么问题。

睡了短暂的数个小时,迫使我必须起床的动力是必须在所有人醒来前洗澡。因为整个屋子只有一个浴室。而Y的老板L的存在让我不想面对让不让领导先洗的哲学困境。

事后查找手机里的相片,我发现有关这一天的记忆和照片都一无所有。我一个个询问他们,加上逻辑推理,才将这一天的原貌拼凑出来:很显然,那是因为我又在数日密集的和人相处中产生了焦躁感而先斩后奏地逃离了人群。

我能记起我们又一次来到了秋叶原,就在某栋电器百货商店闲逛时,我的广场综合征发作,告诉自己此时此刻必须离开这里。于是我拔腿往外逃,然后才通知其他人我打算去神保町那片转转,晚上在银座会合。神保町是我随口说的,等我逃离旅伴真正开始思考去哪儿的时候,才发现神保町确实是个好选择。

真实的神保町已经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古旧市井了,即便如此,从地铁出来后找到后门走进岩波书店,也还是让我在熟悉的气味中安静下来。我又暂时地得以从游客的躯壳中离魂,找到一种不能大声喧哗的恋爱感。站在、蹲在、跪在书架之间浏览书目的我,仿佛被打回了原形,不再需要表演,变得异常轻松。

记忆中密集出没于书店的日子已经是四五年前了。那时在北京,三联、万圣、北大某超市地下的小书店、北师大对面的盛世情、国贸和三里屯的Page One是常去的地方。我在一家旧书店买了一幅木版画然后匆匆逃离了这里,以避免羞愧感席卷额头。

从神保町去东大也不远。曾经在东大上学后来回国的朋友让我去帮忙看一看新修的图书馆有没有建好,如果建好便发照片给他。夜晚东大的美丽和静谧只能存在于人的眼睛里,无法被iPhone的摄像头摄下,传递过去的只有一份情谊,和在校园闲逛时遇到喂猫妇人的驻足静默。

我更爱的是去东大的路上所走过的熙熙攘攘的小路街头,不同于新宿或池袋的密集高楼,仅仅是个人与个人之间、个人与路径之间的美学。这让人想起读过的那些街道、建筑、景观、城市规划的理论,有关《建筑的永恒之道》《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与古为新:方塔园规划》的零星记忆。那也都是四五年前的回忆了。它们不仅仅是理论和书籍的回忆,也是阅读时的气息、为何对那些书籍产生兴趣、当时的境况又是如何等生活面貌的混杂体。去东大的小路上,为驱散寒冷、借用厕所和为手机充电,我随意走进了一家咖啡馆。真高兴有这么多充分的理由让人可以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一杯咖啡。咖啡馆不大,充斥着氤氲的咖啡香味,有人在看书,有人在低声交谈。暖意很快涌了上来,让人动弹不得。

在同伴的召唤下,我从东大的时间相对论中走出去,匆匆坐上地铁,再次以正常的速度开始存在。在银座的某家餐厅和他们会合时,仿佛已经经历了一个巨大的时间循环,从东海回到人间,这里仍然是唐朝。这和《星际穿越》里安妮·海瑟薇和克里斯丁·贝尔从星球废墟回到飞船时,他们的同伴正拿着牙刷准备洗漱,望着他们呆呆地说“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恰恰相反。时间在他们的同伴身上过去了五十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而我的同伴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却经历了神秘的时间。带着这份神秘,以及印证着我曾在不同地点存在的那幅版画,我和他们同席而坐。

如果说东京是一个独立于世界的存在的话,银座就是一个独立于东京的存在。当我匆匆寻找会合的餐厅时,一路穿过红灯和无数家会所,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对这一片的风景驻足观赏,饶是如此,还是被街头穿着和服、梳妆精致、搀扶着相较之下稍逊一筹的男性的高级女侍左右了眼睛。在日本,你在大街上看到的人的外貌要比多数亚裔族群更具有观赏性,加上他们普遍对于自己的外表极其负责,就更提升了综合评分。在银座,目之所及的出入高级会所的服务业女性,许多有着明星级别的长相和身材,身上弥漫着一种既不过分热情又不难以接近的亲切。

和歌舞伎町不同,银座的风俗业更像是提供一个良好气氛和环境的社交场所,会所并不直接给出需求列表,明码标价显得太低级。会所只是默许着爱情、情欲、交易或几者掺杂的东西的发生。几乎全部会所都是仅供会员,且不接待外国人。

于是,在我们怀揣着兴奋之情连连碰壁之后,只找到了一家接待外国人及非会员的会所。是在地下。刚刚走入就被里面的人声鼎沸和身着兔女郎装和礼服裙不断出入的绝色美女震撼了。很快我们也被价格震撼了。一位客人半小时的费用是50000日元,不包括酒水。L大手一挥,钱不是问题。我们高兴地转达给经理。结果,就在我们准备入席的时候,经理又突然告诉我们已经客满。我们只好悻悻走出去。L话中有话地指出,被拒的缘由乃是我和Y两位女性的存在。实际上,剩下的其他人也给L拖了后腿。除L这位货真价实的老板,我们看上去都与这里太过格格不入了。

这一片街区几乎每栋楼的每一层都有好几家会所,在泱泱会所之间我们毫无头绪,只能挑看上去还行的进行鸟枪法测试,最终结论就是看上去不错的基本都是非公开会所,公开的看上去都不怎么样。

在失望中我们打车回了住所。躺在床上时,绝色女伶护送男客走出、坐进车里的画面依然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像是上世纪才有的上海滩的莺歌燕语,在这样的一帧帧画面中,我毫无知觉地阖上了双眼。

第九日

大阪在连绵的阴雨中,房东为我们提供了雨具,这是我们在大阪的最后一日,也是在日本的最后一日。到了这一天,我和F都已经没有任何计划。最终我们决定去万博世纪公园,瞻仰《二十世纪少年》。

我对大阪兴致寥寥,最深刻的认知来自服部平次,起初在讨论行程的时候,F就说可以去万博世纪公园,我在心里认定F所去之处必然和宅文化相关,便直接建议不如到时分头行动。其实我也并没有一个一定相左的行程规划,只是想到届时多半会社交恐惧爆发,死活也要一个人待着。直到真正到了大阪,才后知后觉发现F口中的万博世纪公园,正是《二十世纪少年》里的重要地点。

“看!太阳之塔!”

需要搭乘很久地铁才能到达万博世纪公园。1970年大阪世博会在此举办,如今的万博世纪公园和世界各地其他的世博会遗址一样,改建成了一座综合性公园,太阳之塔是万博世纪公园的灵魂建筑,也是当年世博会的标志,在浦泽直树最有名的漫画作品《二十世纪少年》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也许是受到漫画的影响,当这座造型古怪的建筑远远出现在眼前时,我和F都战栗起来。

“好恐怖。”

“真的很恐怖。”

我们带着兴奋之情交流这样的想法。

因为下雨,我们不得不轮流举着雨伞,供另一位拍下这一幕。天知道我还记得多少《二十世纪少年》的情节,然而深入骨髓的诡异之感并不因为情节的遗忘而减损。

等我们走到公园门口,才发现今天是周日。公园闭馆。

人生中总是充满了遗憾,冥冥中注定太阳之塔这样的幽灵无法被靠近。我迅速找到自我安慰的心灵鸡汤。

“这意味着还可以再来一次大阪。”F也找到了他的心灵鸡汤。

我知道有极大的可能我不会再来大阪了。太阳之塔很好很恐怖,万博世纪公园没有去很遗憾,也许等我回到北京,结束这次旅程,在随后不断的知识更新中,会发现更多大阪值得一去的理由,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只好转而选择在附近的大型一体化商场打发剩下的时间。

一旦进入这种地方,身在异国的陌生化间离效果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可以用以比较的只剩下数字。一座商场就是一个虫洞,用以联通每一个全球化城市千篇一律的消费主义空间。在外旅行时,我总是竭力避免走进任何一座商场——哪怕不在旅行,我也极力避免进入这种空间,保存一些生活的异质性。

我忆起一年前在巴黎旅行的时候,一切都很棒,包括第一天在埃菲尔铁塔下面遇到的不知是骗子还是杀人狂魔的热情男人,最后一天在地铁里遇见的极不熟练的小偷,和刚发生恐袭不久还残留在这座城市的紧张气息,直到我走进了老佛爷——我准备去Pierre Hermé买一盒马卡龙做伴手礼,去朋友家过圣诞。

上帝啊,那可是圣诞。

高二假期,我和家人去黄山旅游。我去过不止一次黄山,但真正意义上的黄山,只去过那一次。那次恰好是五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山峰间狭长的步道上,像高速上堵死的车流,亦步亦趋地拱足前进,那是我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出游,之后很久我都对旅游这件事提不起兴趣。

圣诞月期间的老佛爷方圆两条街区,和五一黄山的人潮不相上下。我被人流挡在外围,连老佛爷的橱窗都看不见。当你走进去,会发现更加荒诞。每个柜台前都是中国人。导购是中国人,掏钞票刷卡的也是中国人。在地理空间上这里隶属法国,在人类学空间上,这完全就是中国——这颇值得研究,一个特殊的后消费主义亚裔族群发展史,在全球呈断点分布。

我飞快地找到Pierre Hermé柜台,草草装了一盒马卡龙,迅速地完成交易,像躲避举着骨头和石器的野蛮人一般逃离了这里。

然而日本有其特殊性:消费主义图景就是它最极致的景色。新宿、原宿、涩谷、银座、代官山、自由之丘……这些地点所代表的正是本质相同、差异微妙的消费主义景观,这些肉眼可见的差异体现在具体的时尚风格、物品特色、街面形态等方面。在别处被全球化抹平了个性的百无聊赖的商业综合体,在这里却因足够极致而成了艺术。

事实上,你会发现,日本人可以把一切事物、行为、生活方式……变成艺术。他们会不计成本地投入超过这件事本身所需要的智慧和心血,最后不得不让人承认,这多出来的无法用经济学命名、无法被进化论解释的部分,只能被归于“艺术”。当你置身于这种艺术,并心甘情愿承认这是艺术时,你固有的价值观依然会被巨大的消费主义观念吞噬,然后奉上你的钱包。

好在我的买买买配额在早前一个人在东京时已经被用光,大阪的消费主义景观又确实不如东京那样极致,在打发完剩余时间之后,我只是买了一小盒看上去极为精致漂亮的和果子,拆开烦琐的包装,其实就是三粒像琥珀般凝有樱花在其中的果冻。

十分不好吃。

这确实是艺术,不是食物。

第三日

我们决定在Y的老板L抵达前花一天时间去镰仓。然而实际动身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匆匆解决午饭后,我们在新宿站坐上了小田急电铁公司的江之岛周游线。和台湾的平溪小铁路类似,只要购买一日票,就可以在这条线路随上随下。始发车站的轨道非常可爱,顶住车头的东西上面放置着一个戴花的蟾蜍。坐这趟小火车的人挺多,其中有不少是小学生,穿着统一制服,背着书包。这场景会让你迅速穿越到刻板印象的日本中去。没错,日本文化和我这一代中国人的亲缘关系所造成的间离感和亲密感,就是当你身处日本街头和商店,却并不感到陌生,在雷门门口看见身着传统服饰的男子、在江之岛的列车上和制服高校生同处一室时,才蓦地恍惚自己是在异世界——前一秒你还在电视机前,后一秒则跨入了屏幕,那样一种强烈而奇异的感受。

江之岛的行程实在是像一个高配版的台湾平溪线,这让我和Y以及W感到恍若隔世——半年前我们仨就在平溪线上。我们的时间不容许每一站都下,于是第一站去了极乐寺站,这里的车站既小又旧,按照指示牌找到极乐寺,却发现已经关门,我们只能在寺门前踮脚向内打量。写到这里,我的记忆又开始发生错乱,记不起这一段行程和平溪的行程哪个是哪个,画面交织堆砌。我们饥肠辘辘,没有在这里找到适合吃饭的地方。在台湾时的最后一站我们似乎也是饥肠辘辘地走进了一家7-11,休息聊天,外面下着雨,我们等待回台北的火车。

离开极乐寺,我们再次坐上火车,出发去镰仓的最终目的地——镰仓高校前站,也就是《灌篮高手》的故事发生地。一场朝拜之旅。若说朝拜,实际日本的大小各地应当都有值得一探究竟的地方,只是正因为太多,也就懒得做准备,走到哪儿算哪儿。按说《灌篮高手》对我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我对它的感情不比这一代少年儿童深多少,甚至连完整的剧集都没看完过,只记得小学时有女同学会唱日语版插曲,当时觉得好厉害。镰仓也是是枝裕和新片《海街日记》的故事背景地,这个电影我、Y和W恰好是一起在台北光点电影院看的,觉得十分糖水。是枝裕和的电影一直给我一种避重就轻的感觉,看似细腻温柔,实则是选择性过滤现实,严肃的社会议题在他的镜头下总是添了一层滤镜。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无可厚非。

然后就突然看见了海。在火车上时大家已经兴奋起来,下了火车,正值黄昏,光线均匀地分布在海岸上,潮汐回环往复迸发不同的光彩,这幅画面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让人心驰神醉。F提到三岛由纪夫《金阁寺》中,男主角逃到镰仓海边,所望见的海汹涌黑暗。此时亲眼见到,才发现的确如此,冲浪者可以做证。我们要去找《灌篮高手》中的场景原型,一处红绿灯和拦路栅栏的地方,便沿着海岸在公路上往远处行走,远处有灯塔,海上有细细的冲浪的人。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发现我们找错了方向,于是又折回来。对此时的我们来说,时间就像黄金海浪一般璀璨,人生的长卷刚刚展开,露出最辉煌处的一角,我想象不出有谁比这群年轻人更有光明的旅途。

折回来的时候,光线变化万端,等找到那一处熟悉的场景,天色已经低沉。我们匆匆拍下这一幕,然后便可以去镰仓——抵达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海边有人在放烟火,“我们也应该放烟火!”我嚷嚷。“对!”Y激动道。然而我们都不知道哪里有卖烟火,便决定先吃饭。找到了《海街日记》里的餐厅“麻心”,各自点了定食。吃完便在小镇里溜达找烟火买,然而便利店都没有,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海边。“不如我们去问问他们在哪儿买的。”我提议道。

于是我们下到海边,黑灯瞎火地摸索到了那群人旁边。“嘿,你们的烟火在哪儿买的?”“自己带的。”他们说。原来那是一群台湾人。

但这时有更令人激动的东西出现了,星星。此时天空繁星密布,我们全都抬头观星,辨认星座,有回到古代坐而论道之感。我们在沙滩上废弃的破船里探秘,痛快大笑,人生似乎再没有比这更放松的时刻了,这让人怀疑一切有关生活方式的倡导,怀疑人生究竟有没有被选择过,怀疑野心是不是唯一所要追求的东西,怀疑我们在同一块大陆上的生活是否真实。我感叹:“如果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就好了。”Y立刻说:“但你肯定住三天就受不了了。”我承认她是对的。

我们离开镰仓,在夜色中坐火车回到新宿,然后沿着韩国街走回住处。Y的老板L和我们几乎是同时到达。为避免麻烦,他最终没有听从Y的建议坐公共交通,而是简单粗暴地打了辆车——出租车的费用比他飞来东京的机票还贵。我们一边咋舌一边揣摩接下来应该如何安排L的行程。由于Y提前和我们打好的招呼,第一站自然选择了风俗业。

于是这一天在结束了一趟风光青春之旅后,真正拉开了序幕——

“我们既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对他的这个趣味明察秋毫,也不能太被动要他自己提出。必须拿捏好分寸,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半推半就,不得已而为之。”Y在前一晚叮嘱我们。

“明白。”我说。

我对Y要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然而我知道自己对于和成年人相处这件事只是叶公好龙。届时只能以辅助型角色配合Y一唱一和。W虽不怯场,表演却又有夸张之嫌。S则始终做自己,不卑不亢,主要是不在意。

在L到达屋子,我们一一客套完毕之后,便收到了Y的建议:“最近的就是歌舞伎町。”不同于上次浮光掠影的一瞥,这一次我们得真枪实弹带领L体验。

在寒暄中假模假式地踱步至歌舞伎町,我们来回转了两圈,迟迟无法决定进哪一家。歌舞伎町的风俗业模式是,先找中介,再从中介那里选择想要的服务。歌舞伎町满大街的无料案内所,就是中介。无料是不收费的意思,案内所是信息处的意思。无料案内所就是不收中介费的信息处。

这个看着挺好,那个看着也不错;这家不接待外国人,可进去逛逛应该没事吧;那家没写接不接待外国人,但似乎是伪娘向;这家门口贴着巨幅海报,清一色美男子,不如咱们分开行动,各玩各的。

我们徘徊半晌,走来走去,简直有点儿忘乎所以。这时,一个声音叫住我们:“你们在找什么?”

是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西服套装,骑着自行车,戴透明框架眼镜,看上去既斯文又败类的年轻男人。冈本桑。

“我们……”我们踌躇不语。

“想找什么进来说。”他见我们扭捏四顾,干脆打断我们。

他从自行车上下来,靠边停好,带我们走进了旁边的一家无料案内所。

进去后,他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开始一边翻一边跟我们介绍。

“我们有很多种服务,你们得想好到底要干什么。”

然后他打开了第一页。

“这种呢,你可以坐在吧台外侧和姑娘聊天,但不能碰她们;这一种,你可以和姑娘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但不能碰她们;这一种,你可以和她们聊天,碰她们,但不能碰关键部位……”

“我们要最贵的那种。”我们替L说了出来。

“好吧,”冈本桑大概看出了我们的诚意——毕竟三男两女出现在这里,太像是只是猎奇打听信息、狐假虎威的观光客了,他假装勉为其难地合上了那本名录,“首先,我想告诉你们,这不是一般地贵。”

“没问题!”

“好吧。”冈本桑重新拿来一本名录,让我们翻看。

“不用看了,就选最高级的。”Y能看出她的老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冈本桑安静地没有插嘴,他应该也看出来了,L才是真正的金主。

“你们这些年轻人……”L果然半推半就了起来,语气中三分客气,三分喜悦,三分嗔怪。

“就这么决定了,L哥,好不容易来一趟。”Y知道就快水到渠成了,加了把劲。

“对了,你们这儿有提供给我们俩的服务吗?”为了打消L的顾虑,我们问冈本桑。

“噢,”冈本桑又拿起那本本子,“对女性,只有坐在吧台外聊天和坐在沙发上聊天两种。”他非常简短地结束了介绍。

“那好吧。”我们面露失望之色。

“你们不能去啊?那我们就换一个呗,大家一起。”L说。

“呃……”冈本桑适时假装为难起来,“如果只是聊天这种,你知道,她们极少有人能说英语,所以,几乎不接待外国人,除非你们会说日语……”

他早就看出来我们中除了F会蹦一些单词外,没人会说日语。

“你们要的那种,大部分也不接待外国人,但我会一个个打电话去问问看。”冈本桑毫无疑问精通语言的艺术,几句话就展现了自己的关键作用。

Y把冈本桑的话转述给L:“所以,没得选咯。”她不等L拍板就转身跟冈本桑说:“我们决定了,就要最贵的那种!”

这之后,我们默契地走出狭小的案内所,等待L在里面挑选。我们说好等冈本桑替他安排妥当,再为我们安排接下来的节目。结果转了一圈后再回到案内所,他们都不见踪影,我们只好在附近找了个酒吧待着,心里既有些失望,又有些轻松。

歌舞伎町的正经酒吧出奇地少,一路走去,不停能看到有穿着奇异的店员在揽客,我们最后走进了一家黑人经营的地下酒吧,存好包之后,在狭小的舞池里打发时间。我们都穿得太多,略显累赘,实在蹦不起来,Pub提供的酒水看起来也十分可疑,只有跳舞跳得很好的F大放异彩。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和L再次会合,然后往住处走。

一见到L就问:“感受如何?”

答说环境很差,服务也一般。L浑不在意地描述这件事情,仿佛只是在点评一间餐厅。事前的虚伪和事后的坦荡,在L身上完美地过渡。

“没关系,明天我们去银座。”我和Y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开始给L画饼,“对对对,其实这里啊,主要是骗观光客的。真正高级的服务,是在银座。”

L不置一词。我们各怀鬼胎地向新宿的方向走回去,每个人都出神而空洞地盯着虚空,踏着沉默的步伐,不知彼此在想些什么。歌舞伎町的灯火就这样被我们甩在了午夜的身后。

第八日

虽然会在大阪停留两日,但由于不规律的作息,上午基本是荒废状态。而为数不多的几个景点都需要拿出一天启程,于是我们没有去天守阁,没有去道顿堀,没有去大阪城公园,没有去环球影城,没有去通天阁,没有去梅田空中庭院,甚至没有怎么逛就在住处楼下的心斋桥,也没有吃什么好吃的。鬼才知道为什么我们最终去了水族馆!

去水族馆需要坐很久的地铁。

世界各地的水族馆在我看来都大同小异,就像动物园,多一种动物或少一种动物,这里的蜥蜴和那里的蜥蜴拥有不同的足趾和花纹,这里有别的地方都没有的水陆两栖场馆,对我来说好像都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在旅游,我是断然不会跑到水族馆、海洋馆或是动物园这种地方去的。虽然我对动物园没有特别的兴趣,倒也去了很多城市的动物园。一个去动物园的理由是为了克服自己对蛇的恐惧。初中时,为了克服对青虫的恐惧,我对自己采用了行为疗法中的暴露疗法,每天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窗外树上爬满的青虫。虽然失败了,但潜意识里一直试图用同样的方法克服对蛇的恐惧。所有最可怕的梦至今都是和蛇有关的(其次是蛤蟆)。虽然我从没在野外真正看见过一条蛇。人有一种想要战胜所有恐惧之物的心理,消灭掉所有路途上不安分因素的渴望,蛇是不能被消灭的,所以只能改变自己。有时候,就连自己也无法改变,人必须保有至少一种恐惧,以确认自己存在。这是我在克服恐惧失败后硬找的心灵鸡汤。也许事实并不是这样。

还是说水族馆。

儿时记忆中并没有和水族馆有关的,海洋世界这样一种强调在场体验的大型设施,在我所生长的城市以及大部分中国内陆地区并不存在,等到长大了,也就失去了亲临它的兴趣。

大阪的水族馆游客稀少,门口有一个偌大的摩天轮。走进水族馆,你会再一次感受到日本设计中的人文关怀,水族馆是如何合理安排了游人的行动路线和观光角度,更重要的是如何让动物也觉得怡然自得,将环保理念、人与自然共同相处应用在这样一座人文建筑中,而动物园就其存在而言本身就是反动物性的。据说日本的动物园和水族馆大多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好,因而比起它容纳了多少种珍稀动物而言,它的设计性更值得观赏。这一点又落入了艺术的窠臼。无论走到这个国家的哪里,总有一份多余的艺术成就可供观看,可以思考,可以赞叹,可以感到一种人类应该走向哪里的虚无。

水族馆的最后一个空间,是一个邀请人零距离抚摸蝠鲼的水池,它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你可以抚摸的部位。和想象的不同,蝠鲼的背部有粗糙的颗粒感,这似乎也分品种,有些摸起来就是滑腻腻的鱼类表皮的感觉。不管是哪一种,都会让你起鸡皮疙瘩。

当然,如果这之后还有一个空间,是邀请观光客品尝蝠鲼的肉质就更好了。这多少能弥补在东京我们没能去成筑地市场的遗憾。

第六日

“北野天满宫要买学业御守,伏见稻荷大社可以买狐狸绘马,心斋桥附近有很好看的布袋卖,如果去道顿堀,不要忘了吃……”

临别前,W再三在我们大脑里那份尚未形成的地图认知点上画上圈,末了,他还特地写了一张字条,把重点一一列出来,并且画了简单的地图。虽然事后我们完全没有用上这张倾注了过来人的迫不及待的心情的纸片,我在心里默默合十。可京都实在是一个适合步行游荡而非逐一去那些耳熟能详的打卡地打卡的城市,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错过了枯山水——走过龙安寺发现大门紧闭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里有最有名的枯山水;错过了白天的鸭川——头一天的行程结束于缺乏交通工具而双腿酸胀的阴天下午,发现快要下雨时我们几乎是非常开心地发现找到了一个即刻回家的正当理由;错过了大文字山——在兴冲冲地发现金阁寺极大满足了观看欲望后谁也不想随着游人的路径继续往上走。一天结束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对于时间有限的过客,京都并不适合步行。“我们应该租自行车!”

任何一座只要不是巴黎、北京、东京这样的超级大都市,都适合骑车造访。自行车不仅大大拓宽了我们可以到达的疆域,也给予我们和当下短暂存在的土地一种超越了游客和旅游地的更加亲密的联系。仿佛我们可以用骑车这一行为短暂地拥有一个叫作本地人的身份,我们并非来此打卡,而是在此生活。

这一天是阴天。乍暖还寒的京都在阴天的日子里显得更加白云低垂,令人想起故宫。不是北京,而就是以故宫为轴心的北京老城区的影子。很多年前头一次去故宫似乎也是个阴天,因为衣服没穿够而冻惨了。在高大城墙里行走,抬头就是一片与地面异常亲密又过于宽广的天空,使人感觉无比压抑和寂寞。京都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一种寂寞。

突然出现的金阁寺不能抵消这种寂寞感。在阴天时它看上去极不真实。据说观赏金阁寺的合适天气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金阁寺会反现金光,显出一片耀眼。然而我却觉得阴天时看它更加合适,它与周围的山水、植被和庭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一幅默契的画作。这不得不让人对日本人的这种人造美学感到困惑,不论是枯山水还是金阁寺,作为日式庭院美学的代表,因其精巧,极讲究分寸感和控制感,它要求映入观者眼底的这幅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是被考虑过的,不允许自然尺度的存在。这使得人在走入这幅画面时,第一反应就觉得不对,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但总觉得它不自然。美固然是美的,不过这份美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生怕走入它就破坏了它,像不能触碰的宏大的多米诺骨牌。

中式园林是另一番样子,如上海的豫园、苏州的拙政园,讲究三步一停、五步一看,千回百转中每一眼都是不同的风景,然而我无法在斑斑驳驳的树木亭舍中看出每一眼的美感,每一眼看上去好像也都差不多。那大概是现代人所匮乏的休闲,无法耐心地在自然生长的烦琐中得到安详。

苏州博物馆却是集人工美学和自然美学为一体的奇迹创造,这种奇迹在现场观看时是一重感受,日后回望又是一番赞叹。将徽式建筑、假山石、真水池和背后跃出的树冠结合为一幅画的设计,在人工精心构成的美学外尤有自然的毫无章法,但在照片上又会显出,这份自然的毫无章法实际也是设计的一部分。这份惊心动魄的美感展现了贝聿铭对于建筑和园林设计的宽容度的拿捏,或者说对于材料的控制度的拿捏——在怎样的范围内准许它有自作主张的变化,而这变化不会对设计整体产生影响,反而因其变化而多了一分灵动。它便既没有古典园林过于放纵的“拒绝人观看而是要求人在其中生活才能拥有”的傲气,也没有日式庭院过于精细的“邀请人观看但拒绝其走入”的娇弱。这有些像《神雕侠侣》中,小龙女教杨过功夫的办法:她捉来一只鸟,要杨过但凭掌风不让鸟飞走。先是一只,然后是几只,然后是一群。鸟自然可以扇动翅膀,却飞不出小龙女双手的纵横之间。贝聿铭说:“在西方,窗户就是窗户,它要放进阳光和新鲜空气。但对中国人来说,窗户是镜框。那里总有园林。”这指出窗户对中国人来说,不仅是功能性的,也多出一分观看的用处。这不仅是美学意义上的观看,也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观看,它昭示了一种过去的中国人——尤其是过着园林式生活的中国人(这直接隐含了人的身份的几种可能)的生活状态,未必是光明正大的观看,也可以是窥视,也可以是洞察。在观看、窥视和洞察间,折射出过去的人共同的礼教、规则和对这些的破坏。在此种隐微的动荡中就生活出了故事。

第十日

终于可以离开日本了。

临行前我以为自己会萌生这样的念头,也许是在日本待着已经疲惫,也许是接下来我还要去首尔晃一圈没法直接回家,也许是匆忙收拾行李尚无暇产生什么情绪。总之,这一刻我极为平静。只是在关上门的瞬间产生了“原来我不会再回来了”的某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同伴在房东留下的黑板上擦掉原先的欢迎词,写上了感谢的留言。一位同样未曾露面的房东。

实在太漫长了,在历经了巨大的欣喜到麻木的无聊再到平静的习惯之后,我感到这半个月实在是太漫长了。一如我对此地饮食的适应。在原本的观念中应当有无数美食的狭长地形的岛国,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印象中应当以清淡和精致为主要特点的日本料理,他们的平民饮食却单调油腻,热量高得不行。拉面以浓稠高汤为底,炸物不用说——我再也不会贸然点天妇罗盖饭这种可怕的东西了。鱼生美味清淡,也总不能每顿都吃。想要吃蔬菜那就只好去吃温野菜,也就是日式火锅,那也不是日常料理。各种甜品点心倒是非常精美漂亮,但也不能替代正餐。总之,到最后,吃什么简直成了我们的一大难题,很难想象这会发生在日本。当然,要是与北欧、德国、土耳其之类的旅行相比,我承认这是在犯矫情。食物可承载的期望终究过于单薄,无论多么超越五感,过程也就是一份陌生化的新奇换一份不过如此的暗藏于心。这经验太日常太普遍,太容易拥有,也就显得轻飘飘,拿得起放得下,可以不在乎。日本人却可以把这样一份日常也打造成充满仪式感的祭祀。日本的单调饮食本质上是由于地理条件导致的物质匮乏,他们却可以将并不丰富的原材料变幻成满桌五光十色的饕餮盛宴,至少看起来是如此。艺术化本不需要加诸如此多心力的最低层级需求,也就使得在吃掉它们的时刻,不得不付出与之相匹配的一份认真出来。因此日本影视剧和动漫画里,人们都会十分夸张地一边咀嚼每一口食物,一边像欣赏一幅名画一般做出复杂而漫长的表情动作,好像咽下每一口食物都是一记声势浩大的祭拜礼,要向食物之神回馈以相应的尊重和感激。毋宁说他们是在感谢自己。

这逻辑不能进一步推敲,否则会走向虚无:这是何必呢?这是我经常被困扰到的问题。“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我无法在除此之外的生存原则里体验到合理性。这也是我在踏入这个岛国的头几天所产生的强烈困惑,因为它的过于完美很快便会让人产生巨大的虚无。当你来到人类文明发展的顶端,你会发现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唯一可做的就是安静地存在。可是人总会不满于安静地存在,当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有的难题都被解决了,人只能陷于严密的生产链条和空旷的消费主义所构成的“工作—生活”循环中,当时间的每分每秒都被漂亮地填充起来,也就忘了被消耗掉的时间是无法得到回报的。看似平衡的支出与回报实际统统是支出,因为它没有让时间匹配以真正的价值。这是一种没有缺点的机械化,可是,人如果身处这样一种完美之中还嫌弃其完美,就显得贪得无厌了。你固然可以追问自己,自己的使命感究竟在哪里?使命感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了吗?你固然可以追问社会,乌托邦就是最好的社会结构吗?社会除了追求最好,就不能追求别的了吗?社会在达到最好的状态之后还能怎么样?你固然可以不断追问下去。但追问也没有任何意义。终极无意义,终极虚无。这样的人只怕很难快乐地活着。也许这点出了支出换来的一种回报,快乐。但这也是个复杂的问题,他又会追问,人存在的目的是追求快乐吗?

也许不对的是我,生活并不能都按照奥卡姆剃刀定律[1]执行贯彻。而且,如果一定要按照这样的原则推论下去,人就压根儿没有生活的必要,反正结局已定,所有的积极行动不过是无谓的挣扎。这些有关生活的仪式未必是自欺欺人的幻觉,而是一种对抗虚无的办法。它让人不要多想,只去多做。行动的意义只在于行动本身。当我回忆起这个国家,总是不断扰乱我视线的是一个人的踪影。

那是在浅草的一天早上,我到日本的第一天,放下行李出门乱晃,天还太早,六七点的样子,浅草寺没开,商业街无人,我看见运送饮料的车辆停在街道路口,身着蓝色工装的职员下车,替路边的饮料机更补产品。他非常认真地检查货品,小心翼翼地装满饮料机。这工作一定无聊极了,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快乐。正因为此,才显示出克服这种生活的艰难。也许生活从来都是被克服。

我简直不能更渴望回家。

2016/3~2016/6,北京

南极 South Pole

南极像一枚巨大的致幻剂,一个充满了布洛芬的氧舱,在里头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也做不了。

四个半小时后我们到达南极大陆的联合冰川营地,这是去南极点和文森峰的必经之地。除了远处灰黑色的山峰和眼下的白雪,什么都没有。

前一晚开会时,科学家们已经给我们分析了路线的细节,诸如跑到哪些部分会有强风,有人的补给点和无人的补给点大致在什么位置等。

亚马孙 Amazonas

每条船仅容得下五六人,船尾会坐着一位船夫操控马达,船头通常坐着我们的向导。行驶在亚马孙河河面上的时候,必须小心绕过那些浮着大片水草的地方,以免发动机被水草缠上而熄火。

像这样找蛇钓鱼的活动,他已不知重复多少次。我猜比他更疲倦的是那些被一次又一次抓住又放生的动物。“又是这群傻子。”它们大概这样想。

毒蜘蛛我们前一天才抓过,阿杰生动地给我们展示了蜘蛛的各个组成部分,以及它喷出毒蛛丝的过程。

冰岛 Iceland

如若是在冬季,这些浮冰应当更加壮观,现在它们瘦小、孤独,像幽灵一样漂浮在实际并不太大的湖泊中,鸟群落在平缓的背脊上休憩。

海豹有时会找到一块适合它体型的小冰块,挪到上面晒太阳和扭动。

火山内部固然美轮美奂,令人大开眼界,但日日往返于火山内外,何尝不是一种牢狱之灾。

冰川徒步远比一般登山要危险……你必须非常用力地踩向地面,行进过程中确保你的每一步都让脚下的冰爪牢牢抓住冰面。

最神奇的是一片火山地形区,地表像是陌生星球的表面,是一整片光秃秃、色带不同的岩石,有着一块一块突突冒泡的滚烫岩浆的洞穴。有些凸起还在冒着热气。

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

“我是博尔赫斯的读者,我想看看他曾经工作的地方。”我这么告诉那位女士,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应当很多。

1999年,阿根廷国立图书馆搬迁至新馆,这座建筑如今成了阿根廷国家音乐中心,但也未见得其“国家”的级别,原本是图书馆大厅的位置稀稀拉拉堆放着一些椅子,中间是个空旷的排练场,你只能通过周围上方被改制成窗户的书架看出图书馆曾经的影子。博尔赫斯从未去过新馆。

于是我踱步去了市里最出名的托罗尼咖啡馆,布市的咖啡馆总是兼具探戈表演的功能。我又一次和博尔赫斯不期而遇了。

不管鞋的问题了,我直奔布市最著名的雅典人书店。书店乃由一百年前的歌剧院改建,四层建筑被密集的书架填满,在歌剧院的灯光效果下煞是震撼,原本的舞台成了休憩区,曾经的观众如今成了舞台上的一员,那样子好像就是一出正在轮演的话剧。

有钱的时候我就去马德罗港附近,沿着河边随便找一家餐厅,吃一顿不会记住任何一道菜全名的饭,我可能会碰上好机会,叫我喝到此生最棒的白葡萄酒。

缅甸 Myanmar

在缅甸进一切寺庙都要脱鞋,我的脚底板每天都漆黑。

而我第一次真正遇见乔治•奥威尔,是在蒲甘阿南达寺前的书摊上,《1984》《缅甸岁月》《动物庄园》……奥威尔的各式作品,与昂山素季的《缅甸来函》、奈温将军的传记、缅甸神话故事集,以及艾玛•拉金的两本以缅甸为主题的书放在一起。

僧人一天只吃两餐,早上四点一餐,然后是晨课,诵经念佛,十点吃第二餐。他们等的就是这第二餐。僧人们会排着长队,怀抱黑漆饭钵,顺着这条道路整齐地走到炊事房,打饭吃饭。

日本 Japan

我们要去找《灌篮高手》中的场景原型,一处红绿灯和拦路栅栏的地方,便沿着海岸在公路上往远处行走,远处有灯塔,海上有细细的冲浪的人。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发现我们找错了方向,于是又折回来。对此时的我们来说,时间就像黄金海浪一般璀璨,人生的长卷刚刚展开,露出最辉煌处的一角,我想象不出有谁比这群年轻人更有光明的旅途。

匆匆解决午饭后,我们在新宿站坐上了小田急电铁公司的江之岛周游线。和台湾的平溪小铁路类似,只要购买一日票,就可以在这条线路随上随下。始发车站的轨道非常可爱,顶住车头的东西上面放置着一个戴花的蟾蜍。

坐这趟小火车的人挺多,其中有不少是小学生,穿着统一制服,背着书包。这场景会让你迅速穿越到刻板印象的日本中去。

我们各怀鬼胎地向新宿的方向走回去,每个人都出神而空洞地盯着虚空,踏着沉默的步伐,不知彼此在想些什么。歌舞伎町的灯火就这样被我们甩在了午夜的身后。

在瑟瑟寒风中,我们穿越了长长的地下甬道,按图索骥,找寻都厅,完成我的提议,也是一个最普通的游人打卡点,都厅四十层,那里可以俯瞰东京全景,如果是白天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富士山。

罗马 Rome

对罗马人来说,吃可能更加重要。我迅速把在北欧吃下去的体重吃了回来,火腿、冰激凌、提拉米苏,样样都可以让人立刻发福。我确实得到了幸福。

我路过了古罗马斗兽场和古罗马广场,然后假装没看见它们,暗示自己刚刚看见的绝对不是那个世界闻名的历史遗迹,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

如果不是许愿池还露出了一点点池水的边角,谁也看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拍照就别想了,你绝对不可能找出一个只有你和许愿池入画框的拍摄角度。

哈瓦那 Havana

人们在布店、食品店、商店门口排着长队,手里捏着各种票券,等候商铺开门,购买日常所需用品。而所有的店铺依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商店的样貌:稀少而简朴的货物放在玻璃柜台内,或是后排的货架上,需要向营业员指出要哪样东西,它才会被从货架上取下,放在你和营业员之间的柜台上。

海明威最爱去的五分钱小酒馆,如今每晚人满为患。人们挤在窄小的一楼吧台,酒保飞速调制着一杯又一杯莫吉托,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乐队不得不和酒客们分享一块热闹的空气。

离开古巴前的一天,我去老城区对岸的海边看炮塔城堡。回来的时候,路过海边,司机将我放下,这本不包含在他的义务导览范围内,但我明白他将我放下的意图,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海洋的颜色,加勒比海蓝。

小孩子的游戏 Children's Games

世界六大顶级赛事之一的东京马拉松,人实在是太多了!

此时,当所有那些高楼大厦和穿插其间的高空轻轨再一次在我面前缓缓展开,阳光不疾不徐打在我轻薄宽大的外套上,道路上除了打扮成各种二次元形象的运动员外没有任何人,街道旁的路人则全部挤在栏杆外,没有人对鳞次栉比的Gucci、MCM、山本耀司有兴趣。

“为了发朋友圈。”

但你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你可能就要被路旁热情地带着自家制作的饭团、在便利店买了红豆小面包和糖果的市民围上,然后热情地让你从他手里拿走些什么——现在你终于明白我说的流动的盛筵是怎么回事了。

[1] 奥卡姆剃刀定律(Ockham’s Razor)由4世纪的逻辑学家奥卡姆提出,即“简单有效原理”,描述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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