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云罗伞盖

1

陈珂骑着电动车风尘仆仆地赶了来,篮筐里装了三只银白色的食盒。这种食盒一看就属于微波炉专用的,不是饭店打包的那种。我说,你还真包了饺子?陈珂细声细语说,是想在家里包,可实在来不及,只得在饭店预订了三种馅。冬瓜羊肉,虾仁三鲜,猪肉大葱。也不知道他们喜欢哪一种。我故意问,食盒不是饭店里的吧?陈珂说,饭店哪舍得用这么好的。饭店的食盒太丑,装多好的食物看上去也没有食欲。陈珂把食盒端出来给我看,食盒明显是新的,下面还贴着圆溜溜的商标。因为是第一次使用,冒着洁净的亮光。我点了点头,对陈珂表示赞许。早晨,她说给钉子户包些饺子,用于联络感情。我听懂了她的话,应允了。没想到陈珂做事精益求精,这样周到的想法,也只有她这样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才有吧。

陈珂问:“魏镇,我们几点走?”

我说:“你在车上等我,我跟王书记说几句话。”

书记王耑的车已经从大门口开了进来。车拐到楼梯口,停下了。王耑从车上下来,腋下夹着公文包。刚要往楼上走,我喊住了他。

“我跟陈珂去会小狼窝的钉子,王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他们都习惯把钉子户简称“钉子”,就像把镇长简称为“镇”一样。为了表现得入乡随俗,我很快习惯了这种叫法。

王耑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脚步不停地说,指示谈不上。钉子的四套房子说出大天来也不行,按政策我们只能给她两套,多一平米,也得县委曹书记做主。

我往前追了一步:“昨晚说好的那二十万呢?”

王耑摆着手说:“夜戏——改了。曹书记刚才动了气,发下狠话说,钉子的补贴多一分也不给,不惯那毛病。谁给谁吃不了兜着走。”

看着王耑的背影,我不说话了。昨晚镇两委班子开会,研究方案到十一点多。小狼窝最后一户没签协议的钉子户叫朱玉兰,拆迁小组据说已经跑了九十八趟,唇舌费尽,都没有让朱玉兰动心。第九十八趟是书记王耑亲自去的,带领一大群人,提了一大袋子礼物。“当当当”地把门敲开,同去的人介绍说,镇里的王书记来看你们了。不说书记还好,一听“书记”俩字,朱玉兰就要关门。王书记赶忙把礼物往门缝儿里塞,结果是,礼物落进了门里,人却被关在了门外。两扇门闭合时,挤碾了王耑的手腕子,那里登时秃噜了一圈皮。王耑疼得嘴里打嘟噜,气得脸都绿了。朱玉兰在里面嚷:“给我四套房子我就签协议,少一个子儿,谁来忽悠也不行!”

十点之前大家七嘴八舌,说这户人家不通情理,说九十八趟中的种种为难和艰辛,场面甚是活跃。过了十点人就乏累了。夜的凉气开始入侵,有人很响地打了个哈欠。王耑坐在我的一侧,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希望他乏累了宣布散会,但他始终毫无倦意。只是眉心紧锁,一刻也没有舒缓过。

小狼窝、朱玉兰的名字都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试探地问:“这个朱玉兰,在村里当过支部书记么?”

我的一句话,似乎成了兴奋点。我看到王耑急忙把烟从嘴角拿下,侧过身子盯着我,问:“她当过很多年的村支部书记。怎么,魏镇跟她认识?”

其他人也立刻有了精神,纷纷说,朱玉兰过去是名人,跟市长合过影,跟国务院总理握过手,国家主席都坐过她家的热炕头。魏镇是作家,该不是有什么特殊交情吧?我赶紧说,交情谈不上,只是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交。刚鼓荡起的情绪立时涣散了,叹息声一片,人们重又坐歪了身子。王耑拍了一下桌子,给这个会定了调子:“魏镇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镇里挂职,就是上级派来给我们帮忙的。这块硬骨头再啃不下来,曹书记要急坏了,我要急疯了……怎么样魏镇,第九十九趟就劳驾您亲自跑一次,有什么条件跟我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就做主了!哪怕我自掏腰包,只要把这个山头拿下,我倾家荡产都行,只当是支持县里的经济建设了!怎么样魏镇,明天您就亲自跑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上,场面都有点感人了,大家都崇敬地看看王耑。王耑这一面是我熟悉的,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他学生时代就是个演说家。大家又一起看我,眼神都有些滞重。我理解那些眼神,都恨不得能让我为书记分担些什么,他这段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来镇里时间不长,我能感觉到大家对王耑的感情,都从心眼里佩服他。说他工作起来嘎巴脆,从不拖泥带水。见到困难总是自己冲锋在前,从不让下属受半点委屈。

王耑当场允诺二十万块钱当我的见面礼。说我初来乍到,工作就应该鼎力支持。又具体教授办法,说得临到无路可退才能提出条件,防止被人反咬。你给她二十万,她能惦记二百万。我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答应试试看。我到镇里挂职半个月了,一直也没怎么正经做事情。虽然挂了镇长的名,但到底是虚职。我也想正儿八经地介入到某项具体工作中,让自己名副其实起来。陈珂一直跟着我,这是一个说话做事稳重得体而又心思细密的女孩,我很喜欢她。早晨约了中午去朱玉兰家,有这二十万块钱做见面礼,我多少有点底气。没想到说好的事情说变就变了。王耑去跟曹书记汇报工作,把这二十万汇报没了。看他这么不耐烦,挨了批也未可知。他分明也没争取,曹书记一瞪眼,估计他就从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也理解他。

王耑没有对这二十万块钱多做解释。他反而站下来说服我。“有没有这二十万,对朱玉兰来说都一样。她是狮子大开口,看见麻雀根本就不会当肉。魏镇身份特殊,你们同为女人,又有过一面之交,她肯定会给你面子。再怎么说也不会像我一样大门都进不去。你要亲自去做工作的事,我也跟曹书记汇报了,曹书记也对你充满希望。魏镇,你若是能把这户钉子拿下,我宁肯违背中央的八项规定也要给你庆功,我说话算话。”

我赶忙说:“可别这样指望……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王耑说:“作家肯定比我们这些人受欢迎,老百姓喜欢文化人……九十九是个吉利数字,你这次去肯定不会白去,说不定就会大获全胜。魏镇,我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我说:“你少灌迷魂汤。”

王耑说:“哎呀,你先端正态度嘛。”

2

小狼窝离镇政府大约有三公里,东边靠着一座翠屏山,上面还有潘巧云的脚印。当年我和一群业余作者外出采风到过那里,曾在山头上到处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脚印映在一块大青石上,模样硕大,不像是女子的,倒有些像野人的。当然,脚印属于民间传说,缘由就与那部《水浒传》有关。我们漫山遍野寻找,除了好玩,也担负了县里给的使命。本地有许多与《水浒传》相关的掌故,你看一下书的目录就明白了。“病关索大闹翠屏山”、“宋公明攻打蓟州城”,讲的就是我们这里。县里也想捣腾明白这里面的究竟,给旅游开发找人文依据。就像这个潘巧云的脚印,故事能说上一串,但几乎经不起推敲。小说家笔下的文字不是为了给后人考据提供佐证,所以从字里行间寻找出处,路显然行不通。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那是我第一次到翠屏山,小狼窝就在翠屏山下,不大的一座山村,却是云罗伞盖,村前村后浓荫密布,到处是成排的白杨树,与周围的村庄显出了大不同。有知情的朋友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翠屏山上曾建有雷达站,白杨树是一代一代雷达兵“拥军爱民”的产物。

若在平时,三公里的路一脚油门就到了。可今天是城内大集,这段路程恰好被大集截了好大一段。各种农用车、三马车横冲直撞,卖花的把花盆都摆到马路中间来了。车子蜗牛一样挪动,司机伸长脖子盯着前方,左躲右闪,唯恐碰了那些商贩的摊子。我趁机跟陈珂了解情况。陈珂是镇里的宣传干部,拆迁任务下达后,被临时抽调到拆迁办。据陈珂说,周围十几个村庄同时拆迁,小狼窝不是阻力最大的。这里离城市近,年轻人多在城市打工,他们渴望到城里住楼房,从此变成城市人。只是这个朱玉兰有些特殊。我问朱玉兰特殊在哪里。陈珂说,别人家都弄虚作假,把平房接成楼房,在白地插上树枝冒充苗木,在林地挖个坑冒充机井,在空地支些架子冒充厂房,朱玉兰却啥也不搞。我说,她觉悟高?陈珂说,可按照政策,她家明明只能置换两套楼房,她却偏要四套。我说,理由呢?陈珂说,她的理由要说成立也成立,要说不成立也不成立,就看从哪个角度看了。我说,就从你的角度看。陈珂说,从我的角度看那就是不成立。全村那么多人,有人人口宅基和你一样多,人家得两套房你得四套,宣扬出去还不反了天?我有了好奇,问朱玉兰要四套房的理由是什么。陈珂说,她儿子死了,儿媳没有改嫁。所以给儿媳要一套。我说,这是个理由。陈珂说,可她还想给孙子要一套。我说,还有一套,她想给谁?陈珂说,女儿呀!女儿死了她想给姑爷要一套,她未免想得太周全了!

陈珂有些气愤。

我眼里突然一热,人也整个呆住了。这里有些信息我知道,有些信息闻所未闻。此刻我特别想问点什么,话就在嘴边上,可我抿紧了嘴。

我问不出口。

陈珂不安了,说:“魏镇。”

又喊了一声。

我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让自己回过神来。陈珂关心地问:“您怎么了?”我拍了下她的膝盖,告诉她没什么。

陈珂说:“今天一早上班知道您接过了这块烫手的山芋,很多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朱玉兰,实在是把我们折磨惨了。这大半年,耽搁了多少事,放在她身上的精力比一座村庄都多。大家都说这回可好了,您与钉子是老相识,她会给您面子。大家议论时,都比过年还高兴。不说别的,就说这九十八趟思想工作,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凡有一点良心,她也不该让政府这么为难。亏她还是老党员,一点不知道为组织分忧。”

我盯了陈珂一眼。

陈珂敏感地问:“我说错话了?”

我就知道自己的眼神犀利了,温和地笑了笑。这段艰难的路终于走了过来,司机负气一样狠踩油门,车子箭一样往前蹿。

我说:“你没说错,是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我跟朱玉兰建立起关系纯属偶然,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开始学习写小说。有一天,县妇联主任找到我,说一家党报要宣传县里的巾帼英雄,不写新闻和通讯,要写报告文学。报告文学什么样,她们谁也不知道。“我们这才想起你这位作家,这不,急火火地找你来了?”

我很乐意帮这个忙,名字能变成铅字,也是我的梦想。

妇联派车子把我送到了小狼窝,让我深入采访。第一眼见到朱玉兰,我就喜欢她。说话快言快语,走路两脚生风。脸膛黑红,颧骨高,眼睛小,典型的乡村妇女,朴拙而又憨厚。可她做的事情,超出了一般的乡村妇女。她是村里最早的养鸡专业户,也是最早通过养鸡发家致富的人。丈夫李玉在在附近的一家中学当老师,不支持她养鸡,说养鸡也挣不来钱,还把家里弄得臭不可闻。可朱玉兰认死理,她说鸡生蛋、蛋生鸡,蛋卖钱鸡也卖钱,怎么我养鸡就挣不来钱?家里没钱,她就小规模地养,三十只、五十只,精心精意地摆弄,拌料、喂药、打疫苗,她都不求人,一点一点地学着自己干。丈夫下班回来不愿意待在家里,嫌家里臭,她就支持丈夫出去打扑克下象棋,把饭做熟了,再让孩子遥天北地地到处喊。儿子叫小奇,女儿叫小梅,小奇是哥哥,小梅是妹妹。两个人约好你一三五、我二四六,轮流喊爹回家吃饭。他们家饭晚,朱玉兰伺候好那些公鸡母鸡吃饱喝足才来给自己做吃的。朱玉兰在灶里烧着了火,小奇或小梅的呼喊声穿透夜色从村西响到村东。“爸——吃饭了!”“爸——回家了!”喊吃饭的是小奇,喊回家的是小梅。小狼窝的人听出规律了,都乐不可支,说这个朱玉兰,这个李玉在,这叫过日子么!

最初三年,朱玉兰养鸡不显山不露水,随挣随花,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一年到底挣了多少钱。过年了,她给家人里外都置了新衣服新鞋袜。腊月二十六去城里赶大集,买回一蛇皮袋子纯毛毛线,说要给家里人织毛衣。这在当年的小狼窝,是轰动的新闻。因为大家穿的毛衣都是腈纶的,纯毛毛线还是奢侈品。朱玉兰却一下子买了那么多!那年她养了五百只鸡,总有人想知道她一年能挣多少钱。问得她一头雾水。问李玉在,李玉在笑眯眯地说,朱玉兰一年比我挣得多。李玉在自己拐了弯儿,也不嫌鸡粪臭了,扑下身子帮朱玉兰的忙。李玉在有文化,买了许多养鸡方面的书,潜心研究鸡雏怎么提高成活率,成鸡怎么提高产蛋率,公鸡怎么提高命中率。还在院子里盖了养鸡大棚,转年又多接了五百只鸡雏,把养鸡场从自家住的房子,搬到了院子里。公鸡母鸡们活动空间大了得扑腾,自己的生活质量也上去了。这一年的正月,村里来了个二十几岁的外乡人,饿得奄奄一息。坐在村委会门前的台阶上,问他找谁,他说不出。他说他在大集上遇到一个小狼窝的有钱人,那人面善,他想让有钱人帮帮他。小狼窝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面善的有钱人是谁。年轻人说,他也不知道有钱人姓啥叫啥,那是个女的,一次买了十二斤毛线,把卖毛线的都吓着了。问她为啥买这么多,她掰着指头数,孩子的,丈夫的,父母的,公婆的,还有一个瞎老太太的。这才有人惊呼:“你说的是朱玉兰啊,养鸡的!”年轻人说,对,她就是养鸡的。她用卖鸡蛋的钱给村里的瞎老太太买毛线,织毛衣。她跟别人说话,正好让我听到了。她心好,我想跟她学养鸡。

这个从河北来的年轻人,在朱玉兰家住了十几天,每天跟在朱玉兰身后学习咋样把鸡养好。临走,朱玉兰给他烙了两张饼,还给了五十块钱做路费。年轻人走到了街上,又拐了回来。他把一只草筐举起来摆弄,说里面可以盛十只小鸡。朱玉兰问,你是不是想要几只鸡雏?年轻人点头,红着脸说,他不是故意要占便宜,实在是家里穷,回去育鸡雏又有点晚。朱玉兰二话不说,用谷草把筐里面围成护栏,公鸡母鸡搭配,放了十几只鸡雏进去,然后把筐搬起来,让年轻人背到了背上。年轻人抹着眼泪走了。三年以后,年轻人开着机动三轮车来报答朱玉兰,拉来了两筐柿子,车厢里还有十几只半大鸡,一路走还有生蛋的。两筐柿子放在了门口外面,朱玉兰告诉村里人谁想吃尽管拿。不一会儿,两筐柿子见了底。年轻人把空筐子放回机动三轮车上,对围观的人说,养鸡是一个致富的好门路,你们家门前就有好师傅,咋都不学呢!

村里人一旦想学就行动迅速,几天的时间,建了二十几个养鸡场。有人一下子接了千只雏鸡,村里到处都是小鸡叽叽喳喳的叫声。别人养鸡,朱玉兰开始不太平。有人想一口吃个胖子,接了那样多的鸡雏,自己却一点经验也没有。小鸡冷了、热了、红眼了、拉稀了,遇见事儿就慌得不行,就来向朱玉兰讨教,拉着朱玉兰去自己的家,让她看一眼才放心。要说防病治病的技术,朱玉兰没有李玉在水准高。别看人家介入晚,可有文化跟没文化到底不一样。李玉在干啥研究啥,连药箱都配了专用的,外面有红十字,里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土霉素、胃肠安、消咳喘、百日宁等常用药。李玉在每天检查小药箱,哪味药短了,赶紧跑到城里的药房补充。小雏鸡都不经磕碰,出问题了早几分钟下药和晚几分钟下药不一样。不管李玉在多有本事,朱玉兰才是大家的主心骨。谁上门来请师傅,进到院子里先喊:“朱玉兰在家吗?”有时候朱玉兰不在家,就让李玉在带个话,什么时候回来务必到哪个家里看一下。为此,李玉在专门钉了个小本子挂在门上,把需要转告的话,记在上面。人家走了,李玉在就跟小奇和小梅说笑话,说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就你妈那点儿本事,还不是我手把手教的?

小奇问:“那人家为啥不请你?”

小梅吃吃地笑,说:“爸你吃醋了。你以后只能当朱玉兰的家属了。”

朱玉兰的古道热肠,让谁心里都没有负担。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鸡们稍有点风吹草动,主家就风风火火跑来请。朱玉兰总是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走,就像多应当应分一样。搭时间,搭精力,还要搭药品。李玉在颇有微词,说哪味药挺贵的,没得太快了。朱玉兰是直筒子脾气,提到钱的事就急眼。她说三更半夜不能眼瞅着人家的鸡病死,能用你买的药救活,是你的造化。当庄住着,你真好意思伸手接那几毛钱?朱玉兰嘴巴就像机关枪,张嘴就是一梭子子弹,打得李玉在哑口无言。李玉在在讲台上有本事,碰到朱玉兰的机关枪,那些本事就都跑光了。

事实上,朱玉兰对村里人的扶助还不止这些。村里几乎所有的养鸡人家,都跟朱玉兰借过钱,有借几十的,有借几百的,有借几千的。朱玉兰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也不管人家还得起还不起。因为钱都是朱玉兰挣的,李玉在再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无论说什么,结果都是一点作用也不起,弄不好,还要挨上朱玉兰的一梭子。

与其这样,就不如闭嘴装哑巴。

3

来到小狼窝的村头,我让司机停了车。陈珂不解,说朱玉兰家在村西,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我说,你跟司机把车开过去,我下去走走。陈珂也想下车,我赶忙用手拉了她一下,说你鞋跟高,就坐车上吧,我想一个人转转。我站定脚,看着车子走远,待烟尘落下,才把眼睛放远。

这里早就是一片瓦砾了。春天的时候,我作为文化界的代表,曾被邀请来过一次,同来的有市、县两级领导,来视察重点工程点位,此一行,就是专门来看拆迁。当时就是王耑介绍情况,他举着小喇叭,迎着风站着。介绍说这个村庄一百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如今没有签协议的,只有最后三家了。他朝身后指,因为没了屏障,那些原本寻常的房屋眼下都显得突兀。王耑说,那些房屋被拉倒时,有妇女坐在地上哇哇地嚎。她们哭不是因为不让拆迁,是舍不得自家辛辛苦苦置下的家业。这些房子都留了影像资料,以后如果想老家了,可以随时看。现在的老百姓觉悟高,政府号召的事,大多数的人都能积极响应。一阵风突然刮来,把喇叭刮掉了,把王耑刮了一个趔趄,声音刮跑了,在漫天云里飘。王耑赶紧猫腰捡起喇叭,用衣袖使劲去抹浮尘。市里的领导接过喇叭,点评说,眼下拆迁问题敏感,镇政府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让拆迁得以顺利进行。下一步,就是要妥善做好最后三家的工作,尽快做到拆迁率百分之百。王耑插话说,有两家已经有了松动,估计很快就能签协议了。市长说,最后一家也要抓紧,任务不等人啊!王耑双脚并拢,给市长敬了个礼,器宇轩昂说:“请市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任何视察都是走马观花,这次也不例外。因为有点春寒料峭,大家下来没有十分钟,就呼啦啦回到了车上。我一直站在人圈外,用眼睛找小狼窝的四至,那些白杨树、柳树、柴榆树、国槐,都被各家锯掉了,移走了。包括那些发生在杨树行子里的故事,朱玉兰都跟我一一说起过,如今,都只剩下了成排的木桩,被瓦砾浅浅地掩埋。我淡淡的愁绪里,映出过朱玉兰的影像,但没有往深处想,因为我任职的当天来镇里报到,就拿到了各村委的电话号码本,小狼窝的两委班子,已经没有了朱玉兰的名字。

这个村庄原本不大,道路只有两横两纵。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朱玉兰陪我在村里到处走,我印象深的,就是小村庄的浓荫,遮蔽了我以后的许多年。什么时候有人提起,我不由自主都会想起那些树,和树下生活的人。朱玉兰开始叫我魏记者,后来改口叫小魏,我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出生时候的事,她的父母双亲,她的恋爱婚姻以及养儿育女,她毁掉的鸡场以及眼下的支部书记身份,工作中的种种艰辛和磨难,她是副直肠子,什么都愿意和我说。“我是属羊的,算命的说我不能嫁小狼窝,那是羊入狼口,一辈子命都不会好。我偏不信邪。这不,我儿女双全,男人是职工,我哪不好了?”她嘎嘎地笑,小肉眼泡耸起来,特别得意。她养鸡十六年,后来自己亲手卖鸡毁棚。村里的两委班子长期处于瘫痪状态,组织上找到她,请她出山,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她都没有回家商量,自己就点头同意了。当初她养鸡李玉在不同意。后来她卖鸡,李玉在仍然不同意。但不同意又如何呢。谁都知道李玉在惹不起朱玉兰。只要朱玉兰想干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因为没有坐标,我已经找不到当年村委的位置了。但我知道大概方向,就在两横两竖的“井”字中心。当年朱玉兰陪我朝那里走,指着一棵老槐树说,你能想到么?我就是在这里宣誓入党的。我很感兴趣,这可是写报告文学的好材料啊!我让她复原当时的情景。朱玉兰说,镇里找到她,让她出任村支部书记,可她不是党员。组织部门的领导急中生智,说那就学战争年代,火线入党。由朱玉兰口头申请,组织上考察,然后批准。村委的三间房子因为长期无人打理,阴暗潮湿,屋顶的墙皮老往下掉,进不去人。当时的镇党委书记说,那就把党旗挂在老槐树上,在全村老百姓的共同见证下,宣誓入党。果然,朱玉兰宣誓的那个午后,村里只要能走动的人都来了,人群从树下排到了对面的墙体,黑压压的一片人。朱玉兰说这些时,脸上还是一副幸福的神情,小眼睛烁烁放光,像夜空璀璨的星星。她说男女老少那么多人,现场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鸡不刨狗不叫,连小孩子都不闹,大家都静静地听她诵读入党誓词。晴朗的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朵祥云,那朵祥云起初是白色的,逐渐镶出蓝边,蓝紫蓝紫的往中间渗透。村里的一位老先生看见了,翘起山羊胡子说,这是紫气东来,咱小狼窝要交运了!

我抬眼望天,又是个响晴薄日。远处有几个村民在瓦砾间扒来扒去,他们是在捡废品。看他们埋头专注的样子,我想起了小时候,物资匮乏的时代,我们就是这样低着头在田野里转来转去,捡拾哪怕一粒粮、一棵草。视野内尽是空旷,有风飒飒地吹,因为没了遮挡,这风来得突兀而猛烈。过去的三户钉子,果然没了两户。我朝村西的方向看去,那里我本来是熟悉的,虽然过去了许多年。村庄不是城市,如果格局不变,环境和条件都很难有大的改变。可眼下,我遥遥地望向那里,却看到了满眼的陌生,废墟上唯一的一所宅院,看上去显得那么孤单清冷。那朵紫气东来的祥云也不知飘去了哪里,它们大概变成了一件衣裳,被谁穿走了。

我找到了那棵老槐树的树桩,站了上去。用脚清理了落在上面的瓦砾。树桩已经有些枯朽了,一圈一圈的年轮,夹着许多虫子咬出的粉末。我第一次来小狼窝,就是在这棵槐树底下与朱玉兰进行长时间的叙谈。是晚霞绚丽的时刻,火烧云把天边映得通红。朱玉兰黑红的脸膛落满了晚霞的余晖,看上去生动而美好。关于村庄,她有许多设想。水、电、村南的石桥、村北的大棚蔬菜,村民的医疗和养老,话题像高山流水一样往外流淌,拉不断扯不断。我很着急,却不敢打断她。我想我不是大报记者,我不能做没礼貌的事。朱玉兰丰满的嘴唇出现了焦渴的模样,她不知道我对未来的东西不感兴趣,因为不能写进报告文学里。我所有的思维都围着稿子转来转去。后来,她被村民找走了。我长出一口气,去村东看瞎眼老人。瞎眼老人是五保户,与朱玉兰不沾亲带故,可朱玉兰做了好吃的,从不忘记往这里送上一碗。她买的十二斤毛线,其中就有一份属于瞎眼老人。朱玉兰利用几天时间,给老人打了一件毛衣,这是我在妇联听说的。我迈进那座砖头砌起的门楼,问,大娘在家么?大娘摸索着从堂屋里走了出来,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朱玉兰家的客人。大娘就慌忙把我往屋里让,捉住我的一只手,再不肯松开。没在炕沿上坐定,大娘又起身掀开柜盖,拿出了一件紫红色的开身毛衣。我已经听人说了,家里无论谁来,大娘都要把毛衣拿出来,穿给人看。邻居来三回,她要拿三回。眼下是夏天,穿着短袖衫的我身上还冒着热气,大娘却不由分说把毛衣穿在了身上。立领,葫芦花,横排衣襟,灰色的有机玻璃扣子,合身合体。朱玉兰可真是个手巧的人哪!大娘仰脸对我说,好看不?我说好看,真好看!大娘说,可惜我看不见,你替我多看两眼。我说,颜色、款式都是时兴式,大娘穿着可好看呢!大娘仰着脸解衣扣,脸上是满满的幸福。她把毛衣脱了下来,平摊在炕上,这样拍打那样拍打,把衣服叠得方方正正,重又放回柜子里。大娘说,我一个孤老婆子,也就玉兰这一个贴心孩子。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摊上了这样一个好闺女。你是打哪来的?我说,我是她的朋友,来看她,也顺便来看看您。大娘突然用手拍了下炕沿,痛心疾首说,她把一个养鸡场说卖就卖了,你能不能劝劝她,别败家啊!

我在村里采访三天,这是听到的唯一一句负面的话。这一篇报告文学,我自己都觉得写得活色生香,在报纸发了整整一版,把底下的广告都挤报缝里去了。当然不是我的文笔有多好,实在是朱玉兰这个人物,太有写头了。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来串门,就像到村里走亲戚一样,朱玉兰在那一段声名鹊起,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致富女强人,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凡是能想到的荣誉,几乎都有她一份。国务院总理下乡调研坐她家的炕头上拉家常。总理问,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朱玉兰说,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总理又问,你现在的工作有没有什么困难?朱玉兰说,有党的坚强领导,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总理对她的回答很满意。说我们的干部如果都像朱玉兰这样,何愁事业不兴旺发达?朱玉兰的话,听起来都像官话,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朱玉兰终日忙得晕头转向,外出开会、讲演、做报告、视察,别说给家里做顿饭,连吃饭都成了稀罕事。

有一次,李玉在悄悄问我:“妹子,她这样闹,你说能闹出个啥不?”

我不解:“闹出……啥?”

李玉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哪怕能闹得吃个商品粮呢,也算不白闹。你们都吃商品粮,就不能给她也解决喽?”

我愣住了。这是属于人生命运之类的大事,没在我的考虑范畴。况且当时我自己也没吃商品粮,知道那是一道鸿沟,轻易翻不过去。我的想法是,朱玉兰已经得了这么多荣誉,甚至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视线里,根本用不着考虑别的。

但李玉在显然有更深远的想法。他叹了一口气,说:“就怕最后闹个竹篮打水,啥也摸不着。”

4

陈珂提着食盒在后面跟着我,我刚要敲门,就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朝这边走。陈珂小声说:“魏镇,李玉在,这人就是朱玉兰的丈夫。”我朝男人走去。是个有些驼背的小老头,戴一顶蓝布帽,眉梢都是白的。我站住了,有些吃惊他怎么如此苍老。他怔了一下,用手指点着我,惊喜地说:“小魏,你是小魏?”

陈珂赶忙说:“这是咱们新来的魏镇长。”

我跟他热烈握手,说:“李大哥,我是小魏。你们都还好吧?”

李玉在顾不得说话,转身急匆匆地走。房子的右边是一大片衰败的葡萄藤,挂在水泥立柱上。有人在那里用废旧砖头砌坝台。李玉在激动地嚷:“喂,喂!小魏来了,小魏来了!”

朱玉兰缓缓站起身,皱着眉头朝这里望,脚步踉跄地朝这边奔。离得还有几步远,她突然扑过来把我抱住了。

她更老。身子重得像一块滚山石,圆咕隆咚。她这一扑,险些把我撞倒。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多亏陈珂把我扶住了。她搂紧我用力摇了摇,头发梢扫到了我的左脸上,我很不舒服。那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朱玉兰就像个陌生人,让我硌生。心底的一点热情都被风化了,我成了一个空心人。朱玉兰不把我摇散誓不罢休,直到李玉在说:“行了行了,瞧你那一身土,都蹭小魏身上了。”

朱玉兰这才把我松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满是泥土的手背抹眼睛。眼里的水汽把手背濡湿了,泥土蹭进了眼里,越抹越抹不干净。她用衣袖蘸眼睑,我刚一摸包,陈珂就把面巾纸递了过来。我抽出一张,小心地给朱玉兰擦了擦。

朱玉兰说:“十八年了,你有十八年没来了!”

我心里一惊,奇怪她怎么张口就能出来数目字。可嘴里说:“哦,都有那么久了么?”

朱玉兰说:“咋没有,自打小奇死……你就再也没来过,那时我整天盼着你来。可盼啊,盼啊……”

我看着她,有些惶惑。不知道朱玉兰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那种盼望里都有些什么。我的感觉中,她是我年轻时候的朋友,那段时间我们很亲近,有点像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虽然我比她的儿女大不了几岁,却管李玉在叫大哥,管她叫朱书记。小狼窝离城市三公里的路,适合我骑自行车到这里来玩。我只是想来的时候来,从来没想过朱玉兰会盼望我来。

朱玉兰打量着我:“你都没咋变……今天来……是有事吧?”

李玉在喜眉笑眼说:“小魏当镇长了!”

我赶忙说,我是过来挂职的,才刚半个月。许多工作都还不熟悉,今天有点空,特意过来看看你们。

朱玉兰凑近了瞅我,似乎没怎么听懂我的话。“真当镇长了?”

李玉在说:“这还能有假?”

我解释说,镇长去市委党校学习去了,我临时代理一阵子。

朱玉兰热切地说:“当镇长好啊。把我的房子问题解决了吧,我也不愿意当钉子户,当钉子户我难受。”

我笑了笑,唯恐她误会。我说:“我是挂职镇长,与真正的镇长不一样。”

陈珂忍不住插话说:“魏镇是作家。”

朱玉兰注意地看了陈珂一眼。不满地说:“这还用你说?”

李玉在赶紧解围:“快让小魏进家待着,老在外站着干啥,这大风。”

我搂着她的肩膀朝家里走,那种熟稔的感觉在回笼。白铁皮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了,红砖瓦房显得陈旧而矮小,我留意到,屋脊明显不在一条直线上,有了坍塌的迹象。走到院子门口,朱玉兰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对陈珂说:“你是拆迁办的吧?”

陈珂说:“是啊,我来过很多次了,难怪您记得我。”

朱玉兰说:“我不喜欢拆迁办的人,看见你们就脑瓜仁儿疼。办不了事,光给我添堵。”

陈珂尴尬地笑了下。李玉在赶紧抻朱玉兰的衣服,说跟小魏一起来的,你看你这是干啥。

朱玉兰恼了,嚷:“跟小魏一起来的就不许我说话了?谁提拆迁我跟谁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赶紧拍了拍她的背,让她有话慢慢说。我把陈珂手里的食盒接过来,说这是她给你们包的饺子,中午就可以不做饭了。

朱玉兰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食盒,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打起帘子,我一步迈进了屋子里,十八年前的感觉忽地一下就回来了。除了栗子皮色的墙柜上多出一台大些的电视机,其余几乎没什么变化。绛紫色的沙发我都看着眼熟,只是更加低矮破旧,扶手上的海绵都翻出花来了。当年我就是坐在左边的那一只,朱玉兰坐在右面,李玉在坐在炕沿上,我们天上地下聊得忘乎所以。那个时候的话题可真宽泛,从国际国内可以一直聊到小狼窝。记得当时李玉在最关心的就是巴以冲突,有一天做梦当上了联合国秘书长,专门调解巴以纠纷。他问我,你知道中东为什么叫中东么?我摇头说不知道。电视里总说中东如何,从没想过中东何以叫中东,我确实不知道。他又问,你知道哪里是远东么?我继续摇头。这些地理概念在我是一片盲区,我从没对此感过兴趣。李玉在认真地解释,远东是指中国、日本、朝鲜和苏联的沿海地区,是西方向东扩张时的最远方。中东就是相对于远东而言的,就像我们把有些地方叫三里庄、八里铺一样,都是省事的叫法。

“西方甚至不屑于给我们这些地方起名字,都是随口那么一叫。”中学历史教师李玉在有些气愤。

李玉在说起这些,能让朱玉兰的脸上冒出光来。她只读到小学三年级,连蒙带猜能把发言稿读下来。关键是她不怯场,还能偶尔脱稿说几句,所以每次发言效果都很好。可动笔就不行了。开始,她的稿子都是宣传部门写,她嫌那些话拗口,读不顺溜,主张让李玉在写,结果李玉在写得比其他人都好,从此就成了专业秘书。朱玉兰开玩笑的时候就叫他李秘书,说我们家李秘书可有才了,我可崇拜他了。

墙壁上是一幅大镜框,映出满屋子杂乱的景象。真像旧时图景,仿佛是一张背板的正反面,稍一侧身,就能看到从前。炕沿下一张餐桌年复一年戳在地上,连同桌子上的盘碗,似乎从来没有收起过。我们吃完饭,往后一捎就坐到沙发里。盘碗散发的气息由浓到淡,苍蝇在上面呼来喊去。我想洗碗,朱玉兰不让。她说聊天比洗碗重要,她爱听我们聊天,说聊天长知识。

“他只有跟你才说中东的事,跟我人家不说,嫌我搭不上话。”朱玉兰眼风扫了李玉在一眼,那眼神都是情愫。相比之下,李玉在却有些不屑,目光很少落到她身上。

我蓦然瞥见了门后的那只高低柜还在那里站着。底下的两开门是实木,上面的双开门是玻璃的。我至今都记得那双扇玻璃是磨砂的,带一种雨滴似的暗花。里面码放整整齐齐的都是朱玉兰的荣誉证书。有些烫金的证书打开着,随时准备接受瞻仰。那只柜子是李玉在专门从城里买来的,杏黄色,摆在那里的时候喜气洋洋。如今黄色褪去了,斑驳成了浅白色,不洁净。柜子被门挡在后面,从我这个角度,能看见敞开的那扇玻璃门,只剩下了木头四框。“也不知那些证书还在不在。”我心里嘀咕,却没有走过去。我不忍走过去,那象征着朱玉兰辉煌的历史,难说没有我的功劳。而这些功劳当年是荣耀,时过境迁以后,这些荣耀变成了什么,除了朱玉兰自己,大概只有岁月知道。

又坐到沙发里,我和朱玉兰脸对脸,那么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看她。朱玉兰却好意思看我,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我甚至感觉满脸生出麻子点,都被她的目光打出洞来了。我拍了一下她的手,那手背像只肿胀的小包子,似乎随时准备从哪里开裂。这让我隐隐有些担心。她还是没有洗手,显然是把洗手的事忘了。“小魏,我没想到这辈子你还能来看我们,我以为你早就把我们忘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很惶惑。情不自禁移动了一下身子,找陈珂。她坐在炕脚的位置,等于是在我的侧后方,我需要扭过身子才能看到她。

陈珂果然在专注听我们说话。发现我看她,才探寻地朝前倾了下身子,那意思是在问:有事么?

我把身子复原了。那个转身的动作纯属下意识。我没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如果有,是有一点慌愧,我不是因为想念而来登门拜访的。这一点,陈珂知情。

李玉在问:“这些年你为啥不来?”

含了些冤似的,更多的却是像责备。我沉默,看着自己的脚尖。往事如风掠过,是曾经有过一个分界点。那年在办公室,我第一次听说了小奇的事,是有过来看他们的想法,但最终又放弃了。

朱玉兰又开始不耐烦,说你别尽说没用的。

仿佛只有她说的才有用。

十八年的话攒到了一起,朱玉兰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李玉在总想纠正些什么,却插不上话,坐在那里干着急。我不时冲他笑一笑,算是给点安慰。朱玉兰嘴上说不提拆迁,谁提拆迁跟谁急。可我知道她绕不过去。有些话在她心里憋得太久了,除了我,哪有那么适合听她说话的人啊!所以我不急,慢慢地等。她从一个全县闻名的先进,一个模范支部书记,到眼下成了一个难剃的头,一个著名的钉子户,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别人不懂,我懂。她曾经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人,这样一个巨大的转身,如果不借助外力,我怀疑她自己很难完成。

李玉在几年前就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了下来,还是像过去一样关心国际国内形势。朱玉兰咳嗽的空当,他嘴里刚说出“钓鱼岛”三个字,朱玉兰就一声大喝:“别说没用的!我就烦你整天说那没用的!你看看我,整天就是干活干活干活!”

李玉在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闭上了嘴。他闭嘴的时候两条腿跟着抿了抿,侧过了身子,样子像是在赌气。可我却看出了一种嫌恶。我不知道朱玉兰懂不懂这个动作,这个动作却扎了我的眼。我隔着茶几再一次拍了拍她,朱玉兰抖起肩膀喘息,像一个严重的心肺病患者。

我这次没有白去。了解到了朱玉兰与政府之间没有达成协议的扣儿结在哪儿了。儿子小奇婚后一直想盖房,他结婚住在了曾经养过鸡的西屋里。虽然粉刷了,可一到夜里总能闻见鸡屎味。房子的隔壁就是空场,小奇在那里要了宅基,自己每天都去跑大车,挣了钱都存在母亲手里,准备盖房用。可那年村里建了冶炼厂,自有资金有一部分是朱玉兰在村里筹措的。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朱玉兰从家里拿出来的。朱玉兰对儿子说,厂里挣了钱咱就先拿回来盖房,不让你在鸡屎味的房子里住得太久。后来,小奇有了儿子。儿子一岁多了,小奇仍没能把房子盖起来。那时厂里每天能挣一万多块钱,政府号召说,别有小农意识,要扩大再生产,为GDP做贡献。结果,第二次投入却没能得来收益。从大的背景看,乡镇企业就红火了那么几年,然后就是一直的下坡路,许多企业关停并转,朱玉兰只是赶上个红火年代的尾巴。朱玉兰急得满嘴起大泡,厂子就像个无底洞,不能停,停就意味着失败,就意味着血本无归。可越干越赔,那些铁水就像沸腾的血,化掉的都是人民币。偏是这种时候,一件大事发生了。

朱玉兰对我说:“我没能把房子盖起来,却把儿子弄没了。眼下就剩孤儿寡母过活,媳妇在城里开了个小理发店,孙子才上大学。儿子的宅基要是不能换套房,我死了都见不得儿子的面,我没脸啊!”

我无言以对,却记下了“换套房”这句话。

朱玉兰越过茶几攥住了我的一只手,眼巴巴地问,小魏,我只信你。你说我是无理取闹么?

我权衡了一下,不能表态。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不能表态。表态很容易,可为表态的结果负责很难。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陈珂,问:“你说呢?”

陈珂的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了转,说我听魏镇的。

朱玉兰晃了一下手,说你问她干啥!

李玉在说:“小魏,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你能帮就帮帮我们吧。”

我虚弱地说:“能帮我一定帮。可是……”

朱玉兰突然抹了一把鼻涕,面容像铁一样,骤然就冷了。她说:“你们都是公家人,官官相护,我一看见她就知道你们是为啥来的。小魏你不是来看我们的。”

陈珂说:“魏镇就是来看你们的。”

朱玉兰粗暴地说:“你别说话!”

场面难堪得呼吸都觉得多余,朱玉兰突然从屋里蹿了出去。略一迟疑,我跟了出去。

朱玉兰从南门口出去,右拐,就是那片葡萄园。四至和她住的这所宅院一模一样,都是方方正正。朱玉兰从垒砌的石头门口进去,大步在园子里走,呼哧呼哧说:“这是我儿子的家!要不是因为我,房子早盖起来了!有正房,有倒房,还有对面厢房!儿子那时就对我说,妈,我要是盖房,会像城里人一样把厕所和洗澡的地方都留在屋内,夜里起夜不用往外跑。儿子那时不少挣,要不是让我挪用了,儿子的房能盖十多间,能置换好几套楼房!”

“我没有多向政府要房子,小魏你不要听别人的,以为我狮子大开口。我提出来的,是最低标准!”

回来的路有些艰难。朱玉兰伏在一棵水泥立柱上哭,那上面挂着干枯的葡萄藤。自从村里停水停电,这园子就荒芜了。我怀疑,她是把这些年的所有辛酸都在今天变成了眼泪。而这些眼泪能够流出来,还是缘于我。有失望,有悔恨,有疼痛。她的高门大嗓变得嘶哑雄浑,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劝慰的话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根本无法阻止她。李玉在出来了,用手一牵,朱玉兰就停止了哭泣,乖乖跟他走了。他们蹒跚的背影定格在晦暗的天空底下,我注意到,李玉在一直牵着她的衣袖。

天不知什么时候变了,灰色的云团在天空中急匆匆地行走。

“魏镇。”

我看了陈珂一眼。陈珂坐在我的旁边,乖得像只猫。

“也许我不该跟您来。她仇视我们拆迁办的人。”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觉得今天我在朱玉兰那里受了委屈,她有责任。原本我不想说话。我心里的滋味甚至像朱玉兰一样复杂。我敷衍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她很过分!”陈珂说得小心,但很用力。

我看着车窗外。又进入了大集的那个路段,可那些商贩像潮水一样都撤了。马路上丢盔卸甲,但很空旷。

“有关葡萄园的事情,你知道么?”我问。

“大家都知道。”

我叹了口气。心里说,既然大家都知道,几只饺子就把她打发了?

5

壶里烧开了水,杯里沏好普洱茶,我去请王耑。我在三楼他在二楼,王耑是个爱喝普洱的人,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们读高中的时候住宿。夜里男生女生结伴去偷附近田里的向日葵,叶子男生可以卷烟。流苏女生用来泡茶。瓜子当然男生女生通吃。我是语文课代表,过去偶尔相聚,王耑要叫我一声老班长。可自从我来镇里报到,老班长这样的称呼再也没听到,我们甚至都没空坐在哪里叙叙旧。我也提醒自己,对他不能再直呼其名。

我候在他的门外,等待着他屋里的最后一个人出来,我才敲门进去。之前我用微信约了他,说想和他聊聊,他就回了一个字:行。他仰在椅子上,非常认真地划拉着手机。我说:“王书记,到我办公室坐会儿吧,我茶都沏好了。”他虚张声势起身,就要忙活。“嫌我这里茶不好?”我说你这里不安静,随时会有人打搅。他说也是,那就去你那里。拿了火机香烟跟我上楼,说你不找我,我也正要找你,在对待钉子问题上,我比你急多了。

屁股落在椅子上,不等我说话,王耑第一句话就是:“我都听说了,你果然跟钉子有交情。组织上把你派过来,实在是看我黔驴技穷了。”

我有些奇怪,但不想节外生枝。我把茶端给他,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我说:“你稍微有点耐心,我的话有些长。”

王耑说:“你先说结果。”

我心里别扭了一下,说:“如果那么容易就有结果,大概钉子就不成其为钉子了。”

“你过去认识朱玉兰么?”我问。

王耑说:“不认识。怎么了?”

我往前数说,林林总总。都是朱玉兰当支部书记的那些岁月,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沉睡。去了趟小狼窝,那些记忆满血复活,我述说的时候,甚至带了感情,惹得王耑不忍似的提醒:“别激动,别激动。”王耑一直都很克制。不止一次发问:“和眼下的工作有关系么?”

我果断地说:“有。”

小狼窝村南有大片酒用葡萄园,是朱玉兰走马上任以后带头栽种的。当时政府号召土地产出多样化,朱玉兰去河北潘家峪参观回来,兴奋不已,先在自己的自留地里做了示范,转年才大面积推广。为了灌溉方便,地里打了一口井。一个八岁的男孩玩耍时掉进了井里。男孩斜着卡在了井壁上,上不来下不去。井内空间有限,救人迫在眉睫。那天小奇出车回来刚要睡觉,被村里人的呼喊声惊动了,他跑去了事故现场,朱玉兰正指挥救人。一盘绳子放在了机井旁边,已经确定了办法,要有人倒悬着下去,可究竟谁下去,没有合适的人选。看见小奇,朱玉兰眼前一亮。

救人的人必须年轻,有臂力。更重要的一点,胆子要大,身形要瘦溜。而这些特点,小奇都具备。朱玉兰跟小奇商量时,小奇很为难,他说他就怕倒悬,头晕。当时现场已经是哭喊声一片,不容朱玉兰再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她只是粗暴地说:“你是我朱玉兰的儿子,你不下去谁下去?!”

小奇几乎是被强迫着按在了地上,用绳子套住了脚。小奇哀哀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说给晚香捎个话。朱玉兰说,捎什么话,十分钟以后你就能上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小奇续到井里,小奇这一去却再没回来。

小奇要捎给晚香的是什么话,也成了解不开的谜。

没有人知道小奇在井里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够到了那个男孩子,甚至把男孩子的手臂抻脱臼了,可上面的人却扯不动绳子,绳子嵌进了井壁水泥管的接茬处,润滑不得。井筒狭窄幽深,如地狱之门,原本稀薄的空气停止了流动。朱玉兰急得像只豹子吼来吼去,如果不是她的体形超过井筒,她会成为一个再下到井内的人。谁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小奇下去的时候,太阳还在西山上挂着,风把树叶吹得飘了起来,直飘到云层里。后来连太阳都不忍看这乱糟糟的一幕,弹跳一下,落山了。当终于把人拉出井筒,才发现,小奇把那只小小的胳膊攥出了凹槽,他到最后也没有松开手。两个人都脸色青紫,牙关紧咬,似乎还都在争相用力。朱玉兰狂呼不远处停放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想把人往医院送。拖拉机手从车上下来了,站在那里没有动。朱玉兰跑过去把人往车上推,呼号着:“快,快!快把人送医院!快把人送医院!”谁都不动。因为大家都看得出,小奇的眼睛努了出来,身体已经冰冷。人被拉长了躺在地上,似乎所有的骨头关节都脱臼了,魂魄在随风飘,天空转眼变得阴惨惨。

王耑专注地看着我,神情凝重。看得出他被吸引了。“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他点着了一支烟。

我说:“朱玉兰家西边的那片葡萄园确实是宅基地,小狼窝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波折和变故,她的儿子小奇早就把房子盖起来了。所以,那块地如果确定为宅基地,朱玉兰就可以多得一套房,她也犯不上再当钉子了。”

王耑回了回神,说:“她的遭遇确实值得同情,可你这是假设。我们的工作丁是丁卯是卯,要的是证据。那片园子既然栽了葡萄,就不是宅基地的属性,这是眼见为实的事。你可以说服我,我怎么说服别人?魏镇你来的时间短,不知道乡镇工作有多复杂。老百姓睁大眼睛找你工作中的漏洞,稍一不慎,就满盘皆输。”他连连摇头。

“能不能确定那块宅基的属性呢?”我坚持。“如果能确定,我们可以说服朱玉兰退一步。毕竟,眼下两套房子对于她家来说确实有些困难。”

王耑情不自禁敲了下桌子:“她家那一所宅院,一正一倒两层房,已经换得了两套楼房,各有一百平米,加起来就是二百平米。你住多少?我住多少?你居然说她家两套房子还困难,真是菩萨心肠。”

我说:“她家情况特殊么。我们能不能人性化一点,把她家的特殊因素考虑进去?”

王耑说:“我们哪里不人性化了?政策是铁板一块,岂能随意更改。如果房子是面包,我情愿多送出去几套。这样的园子不独他们一家有,村里各家各户都有。我们考虑了他们,全村人都会急眼,最后酿成群体事件。你说,到那时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争辩道:“那明明就是宅基么!”

王耑说:“房子呢?哪怕那里有三间草房,魏镇你也可以把这当成理由。可现在那里的葡萄藤都小孩胳膊粗,你让我怎么办?”

“盖房的钱都投到村办厂了,这些当年的老百姓都知道。”我硬着头皮解释。

王耑点着我的脑袋说,魏镇不愧是作家,连那么久远的事情都打听了。可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投村办厂?没有高额利息她会投?你当她是傻子?

“你说的不对!”我简直要拍案。我说你没我了解她,她就是个傻子。你不能用现在的思维去解释她那个年代,那是一个出傻子的年代。

“你说的不对!”王耑是在模仿我。随之他嘻嘻地笑。“我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有人跟我反映,说她表面上朴实,其实心里特别会算计。当年她卖了鸡场当支部书记,如果没有诱惑,她会那样干?”

“你所说的诱惑指的是啥?”我迷惑地看着王耑。

王耑说:“那个铁厂啊。据说当年效益非常好,一天就有一万多的纯利润,岂是一个养鸡场能比的。”

我说这是两回事,她卖鸡场在先,建冶炼厂是几年以后。第二次扩大再生产没能得来回报,钱都打水漂了。

王耑说,那只是表面上,再亏她也不会亏自己,这点你放心。

我说,你有证据?

他说,这不需要证据,这是常理。

我无奈地看着王耑,有些被他的常理打败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我说:“朱玉兰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她当初卖了鸡场才当的支部书记,是舍了小家为大家。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哪种人?”王耑面露嘲讽。“我问你,若说她是舍小家为大家,现在的事情怎么说?我们去了九十八趟都说不动她,算不算她当初吃了小亏现在来贪大便宜?”

6

第二次去朱玉兰家,是下午四点左右。落日余晖打在靠山墙上,从远处看,就像一幅油画。

从车棚里推出满是灰尘的自行车,我上了路。当年我就是以这种方式去小狼窝的。久不骑车了,我对自行车这种工具有了陌生感,身体再没了年轻时的那种轻灵。和朱玉兰认识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仗着会写些小文章,到朱玉兰这里卖萌。当然这是新词儿,那时不会这么用。可眼下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代替这两个字。报告文学写完了,发表了,按说我跟朱玉兰的关系就应该终止了。可我频繁地到她家来,周六住在他们家,跟小奇小梅一起斗地主,晚上出去一起看星星。我比小奇大三岁,比小梅大六岁。我管朱玉兰叫大姐,他们也管我叫姐姐,没垄没背(辈),在一起玩得热热闹闹。朱玉兰也从不拿我当客人。晚饭就是棒子渣粥,烙大饼,卷葱。朱玉兰从来不忘记让儿子闺女向我学习,好像我会写些豆腐块在报纸上发表,就是天大的本事。

顺着村南的一条小路我走进了记忆中的葡萄园,这里的千亩酒用葡萄曾经在我的笔下生花。记得我是从分地开始写起的。朱玉兰上任伊始,就面临着分地。村里分地是最头疼的事。地势高了低了,土质薄了厚了,都是矛盾的导火索。因为小狼窝是半山区,土地高低不平。地势高的地方浇不上水。土质薄的地方植物扎不下根,都影响收成。过去两委班子瘫痪,也与地分不下去有很大关系。记得我的报告文学里有这样的句子:“远处是万家灯火,田野里你形单影只,脸上淌着的是汗水也是泪水……”这是朱玉兰在踏查土地。她把村里的上千亩土地都用脚摸排,做到心中有数。分地采取抓阄的办法,最后一个阄,是朱玉兰的。朱玉兰看也不看,对村民说,如果谁觉得自己的地块不好,可以换。结果,地分完了,她的地就真的让人换走了。那人比朱玉兰家少半口人,也相应地少了半口人的地,明显占了朱玉兰的便宜。朱玉兰不计较。她对我说:“半口人的地算个啥,要是他家真没吃的,拿了口袋到我家装粮食,我囤里只要有,就会给他装满。”

信谁就信到骨子里。最起码我面对朱玉兰时是这样。

我第一次来采访,这里的葡萄园已经一眼望不到边了。葡萄长成了弹球大,红的梗,翠绿的叶子,用个俗词形容,那真叫鲜艳欲滴。我在葡萄园里穿行,葡萄架略高于我的身量,我的视线以内,是长长的“人”字形队伍,整齐划一。朱玉兰接受采访时,重点说了葡萄种植的收益,几乎家家成了万元户。那一年,因为政治风波的影响,中法葡萄酒厂单方撕毁了合同,葡萄卖不出去,村里人纷纷堵到朱玉兰家讨说法。朱玉兰背起小包离开了家,到外面去跑销路。包里装了几个馒头,饿了就啃几口。她摸到酒厂老总家,进屋就给人家打扫卫生,人家还以为她是要饭的。就这么把几十万斤葡萄推销了出去。这件事,朱玉兰怎么说我怎么写。文章发表后,却惹了大麻烦。有一天晚上九点多,朱玉兰坐着130汽车到城里来找我,说那家葡萄酒厂看到文章后不干了,找到报社非要作者道歉,否则,转年的葡萄拒收。朱玉兰特别难为情,说那家葡萄酒厂不仁义,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不承认。“可咱们有啥办法呢,”朱玉兰忿忿地说:“村里几十万斤葡萄,还指望卖给他们赚钱呢。若不是村里人的利益,我宁愿葡萄烂到地里,也绝不卖给他们。”

一同来的另三个人,都是村委成员。神情都很焦灼,显见得这件事对他们很重要。葡萄成熟在即,任何闪失都是致命的。但道歉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就是个小小业余作者,谁都不认识,脸面不值钱。我满口答应说,你放心,他们咋需要我咋写,只要不误村里的事,咋道歉都行。朱玉兰说,他们要求写上“采访失实,作者编造”的字样。我说,没问题,就照他们说的写。朱玉兰大受感动,非要给我五百块钱,我追到楼下给她扔进了驾驶室里。朱玉兰说,这钱不是她个人的,是村里的。说着,又给我扔了出来。我说,村里的钱我更不能要。在车子启动的一刹那,我把几张绿色的钞票卷好,朝朱玉兰晃了晃,扔进了后面的车厢里。车厢里坐着一个人。

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七十块钱,五百块真是一个大数目。别说贪心,我那时连贪心的想法都还没生出来。后来再见面,朱玉兰逢人就会说起这件事,说小魏年龄小,为人却仗义。说得我心里很受用。

眼下这里就要改天换地了,新的工业园区规划做完了,已有先期的施工单位入场。朱玉兰家成了影响全局的一枚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玉兰家的铁门挂着锁。我把车子贴到墙上,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在太阳的光晕下,瓦砾波涛起伏,像庞贝古城一样。我有些恍惚,若心情闲适,纯粹做个观光客,这里真是能随便走走。有关人文的、地理的、历史的、哲学的种种思考,对一座废弃的村庄都不为过。这一带几乎都是明代建村,小狼窝因洞穴而得名。当年地名办的人想更改,朱玉兰却不同意。很多村庄的名字都改成了幸福村、平安庄,等等。朱玉兰因为是名人,说话管事,地名办的阴谋破产了。

“该叫啥叫啥,名字改得再好,你不干活也没好日子过。”朱玉兰就是这么不信邪。

可惜我现在任什么心情也没有。我想尽快找到朱玉兰,问清王耑嘴里的那些高额利息是怎么回事。时间过去得并不久远,当年的那些村委人员都应健在,搞清这件事一点都不复杂。这关系到一个人和一块土地的名誉。我想听朱玉兰亲口告诉我。从我的方向看,东边有三个人,北面有两个人,西面有一个人,拿着镐或三齿耙之类的农具,在废墟中扒来扒去。这块曾经叫家园的地方,是值得扒来扒去的。我想了想,朝西面走去。我判断得非常准确。朱玉兰一个人蹲在一处房岔子上,手拿瓦刀,砍青砖背上的白灰。看见我,朱玉兰站了起来,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从这笑容里读出了很多意味。她说口渴了,正想回家喝水。收拾农具要走,我说,不回家,我在这里帮你干活。我从包里拿出水杯拧开了盖子,递给了朱玉兰。朱玉兰连连说不渴不渴。这五花大日头晒了半天,哪里会不渴。我把杯子凑到她嘴边,她咕咚咕咚一下就喝饱了。她咂摸着问我这是啥茶,喝到嘴里黏黏的,似乎能解饿。我告诉她是普洱。朱玉兰说,啥叫普洱?

“那天你没生气吧?李玉在批评我了,说我态度不好。我其实不是冲你。”

“冲谁都是应该的。”我说。

周围人家的房子都是红砖。只有这里是青砖。朱玉兰已经砍了十几块码好,青砖身上留下了瓦刀砍的白条子。我问要这些旧砖干啥用,朱玉兰说垒墙。园子周围都是敞开的,这些砖躺在这里也糟蹋,索性搬回家去,废物利用。我清楚她说的是隔壁那块葡萄园,应该算儿子小奇的宅院,种的是巨峰,食用而非酒用葡萄,如今已经荒芜了。到处都在拆迁,朱玉兰却要搞建设。若是别人看,肯定以为她神经有问题。

秋日的阳光稀薄透明,洒在身上是一种干爽的温暖,很舒服。朱玉兰找砖、砍砖,我负责把干净的砖码放整齐。也走出去翻找,三块两块抱回来。岁月静好,心情舒畅。我和朱玉兰配合默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劳动没意义。因为久不劳作,指尖很快磨痛了。可我很享受这种痛,私心里,会让我觉得跟朱玉兰近些。我确实疏离她太久了。朱玉兰说:“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么?我就是不停地干活干活干活。没有这些活计,我早就疯掉了。手里有活计,心里就踏实。我对自己说,你可别疯掉,疯掉会让人笑话。我从不看电视报纸,不跟人聊天,不说村里的事。谁的事我也不说。只要不干活,原先那些日子就会蹦到我的眼前,让我的脑子像车轮一样飞,心像擂鼓一样跳,眼花得看啥都是重影。可我看见你不一样,小魏,我原先就愿意跟你说话,现在还是这样。那天你走以后我跟李玉在说,十八年没见小魏了,见了面,那些过去的时光呼啦一下就回来了。就像没有中间那十八年一样。要是没有那十八年多好啊!”

我不抬头,我的脸上挂满了羞愧。

后来,我俩坐成了面对面,屁股底下都垫着砖头。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有虚头巴脑的想法,心底有保留,多少把朱玉兰当“钉子”看待。现在,过去的那种感觉回来了,她就是我的朋友、亲人、长辈。我也许帮不了她,但我愿意听她说说心里话。她说小奇死的时候,特别希望我能来。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来见她的时候她也这样说过。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她说只有你能帮他啊,小奇白死了!原来小奇救的是个外乡孩子,父母在葡萄园打工,出了这种事,孩子的父母不声不响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村里也只能不声不响掩埋了小奇,朱玉兰的意思是,哪怕给小奇写个报道呢,小奇也算救人,是义举啊!我的心骤然一凛,把自己烫得哆嗦了一下,应该说,朱玉兰的这点要求不过分,而且,我能办到。如果当初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我说啥也会来一趟小狼窝。

可是,我即便写了报道,又能如何呢!

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涌,心中充满了苦涩。

朱玉兰絮絮说起那个冶炼厂,后来转包给了个人,因为拆迁,人家得了上千万的好处。“我不是看着人家得钱眼热,我是觉得那里面有小奇的血汗。如果当初我不是把小奇的钱投进那个破厂,房子早盖起来了,小奇也许就不是这样的命运,我现在也不用当钉子。你说是不是?”

我拍了拍她的膝盖,她总算提起了这一折。我让她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一共往里投了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目字,我吓了一跳。她说是当时家里所有的储蓄。李玉在不同意,拼死拼活地闹。“可他闹不过我,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我快速推算了一下,那时应该是一九九五年,那年我花两万四买了套又小又旧的商品房,满世界举债。我真不知道朱玉兰那么有钱,甚至能上六位数。我那年的工资大概是三百七十元。当时银行有一种保值储蓄,十一厘的利率,三年就能翻番。

我看着她。我真是觉得特别心疼,她太不应该了。我行我素的脾气害了她,否则哪里会生出这么多磨难!

“我是书记,我是劳模,我是先进,我上过报纸,中央领导都接见过我。村里人都知道我有钱,我不往外拿,咋号召别人?”她说得就像连珠炮。

“你可以少拿一些。”如我者都会这么说。

“少拿对得起组织么?”她年老的笑容仍然称得上烂漫。“我那时就是这样一副肠子,尤其你把我写上报纸以后,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谁。其实人家要我的心也没用,可我挖出来了,就放不回去了。”

我情不自禁张开一只手,在空中。斜阳从指缝间穿过,手指像一根根透明的柱子。当年就是这只手捉一支英雄钢笔在绿格稿纸上完成了那篇杰作,稿子一周见报,让我振奋很久。可脑里分明闪过一个剖开胸膛的画面,我嗅了嗅,甚至闻到了一股血腥。

我说这些投入应该算入股,利息怎么算?她啪啪拍自己的腿,说全村募集的资金加一块也没我多,我好意思要利息?那都是支援村里建设,社员都不要,我能要?

我说:“你为冶炼厂费了那么多心血,当初为啥没想自己承包?”

她说:“当时我都魔怔了,哪干得了啊!”

朱玉兰说,儿子没了以后,她咬牙又干了几年。晚香是个好媳妇,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都是她扯着孩子去干。可晚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改嫁,也是朱玉兰的心病。又一次打击来自女儿小梅。小梅师范学院毕业以后回家乡教书。有一段时间,小梅总说自己的眼睛有问题,走路明明是条直线,走过去才发现是斜的。经常眼前发黑,栽跟头。医生说她血小板低,于是食补、药补,方法用尽,也不见好转。有一天正讲课,一头栽在了讲台上。到北京的大医院检查,才发现是脑血管畸形病变,手术不手术都只有很小的生存几率。结果,人没能下得了手术台。小梅住院十几天,就说了一句胡话:“妈,别赶魏征走。”小梅当时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陪床的人是谁。魏征是小梅的丈夫,内蒙古人,跟小梅在一起教书。城里买不起房,两人住在朱玉兰家的倒房里,儿子只有五岁。小梅去世以后,姑爷搬到城里租房住,这也七八年了,还是父子相依为命。

“你知道我为啥跟政府死磕房子了吧?”朱玉兰说:“我对不起儿子,我不能再对不起孙子。所以我要为媳妇和孙子各争一套房。我不是瞎争,我有理由。你不要以为那块地栽了葡萄就是耕地,我有宅基地的手续,全村的人都可以给我做证。我还得给女婿和外孙一套房,小梅临终说不要赶魏征走,没有房子咋留人?儿媳姑爷再好,我也不能跟人家住。我得有自己的一套房,哪怕是个家雀儿窝大,我也不嫌。小魏你说,我的要求过分么?”

朱玉兰殷殷地看着我。

我点头。说我能理解,真的能理解。我别过脸去看那一大片蔓延的废墟,湿了眼角。这里都有故事,每一家,每一户,都有故事。城市化进程需要付出代价,但没有谁的代价像朱玉兰那样惨痛。如果小狼窝的人公投,估计站在朱玉兰这边的也会是大多数。毕竟,当年许多户人家都得过她的好处。在村里采访的日子,并不久远啊。可是,只能是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政府最终不答应你的条件怎么办?”

朱玉兰说:“政策是宅基地换房,政府不给我换,责任不在我。那我只能永远住在这儿。儿媳和姑爷回来都有地方安顿,我们可以活成一个大家庭。”

说最后一句话,朱玉兰脸上有了温馨的笑意。虽说那笑意薄得像张纸,但还是让人心里温暖了一下。不得不说,朱玉兰的想法可以是个想法,而且涵盖了她真实的、最本分的愿望。可我知道她的愿望达不成,她不能活在自己的理想里。我的话里就有了另外的况味:“你也知道……大局是不能改变的。这一片都有整体规划。因为你一家,整个工程都在拖延。而工程拖延一天,损失就无法估量……”

朱玉兰有些激动,嚷:“没人考虑我的利益,我为啥要考虑别人的利益?我这一辈子,为别人考虑的还少么?小魏你说,我是那种自私的人么!”

朱玉兰手里的瓦刀赌气样地在青砖身上敲打,突然一用力,一块青砖被拦腰砍断了。

我有点不好受,因为朱玉兰不好受。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她不好受,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沉默地搬起一块砖,放到身后的砖垛上。一丝凉风突兀地把一缕头发贴在我脸上,从头发的空隙,我看见朱玉兰高粱饼一样的脸膛被一股泪水冲出了沟壑,那泪水像溪流一样。

“知道我为啥不当书记了么?”朱玉兰很响地擤了把鼻涕,抹到了砖头上。

我赶紧洗耳恭听。

朱玉兰说:“小梅住院的时候,村里正在搞电网改造,离不开人。我没有时间陪小梅,小梅的病情他们也一直瞒着我,想拖到工程结束。我一直以为就是血小板的问题……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我实情。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见到丫头最后一面……我把小梅抱着,死都不撒手……我一声也没哭……我就想跟丫头一起走,一起进那个火化炉……我一天也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后来虽然人活了过来,却像丢了半条命。记性差,啥也记不住。人总犯糊涂。有时为早晨吃没吃饭,我会想一上午……我到镇里说,我当不了书记了,停了我的职吧。镇里同意了。我把所有的债务交割清楚了,该还的还了,该补的补了,只是我自己,一分也没拿回来,一分也没拿回来……”

我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朱玉兰说:“厂里从打第二次投产就开始赔钱。那些机器就像要吃人,每天张着血盆大口。厂里不挣钱,村里日子就不好过。我若拿了,就没别人的了……”

她的声音在瓦砾上随风打滚,一波一波地在我眼前跃动。

我点点头。这就是朱玉兰。朱玉兰就是这个样子。

朱玉兰用袖子抹了抹脸,继续说:“你知道,我是不信神鬼的人。从小就胆子大,只要听说哪里有鬼我一定要跑去看究竟……可最近两年总寻思,我这是冲撞啥了,还是上辈子做人亏欠,这辈子才有这么差的时运?小魏你说说,我朱玉兰做人,这辈子总是不差吧?”

我看着她。我问:“那些年你一门心思为别人做事,后悔过么?”

朱玉兰果断摇头:“不后悔。我是在老槐树下宣过誓的人,到啥时也不后悔。”

7

我跟朱玉兰回家,我想看看当年那些入股的手续,据说写在一张红格稿纸的背面,上面有签名和手指印。我还想看看具体写了些什么,拍张照,留作资料保存。或者,去反驳王耑嘴里的高额利息。是的,我知道,这些举动可能全无意义,可为了朱玉兰,我还能做什么呢?想起王耑的话我就很生气,他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却一点也不理解朱玉兰的情怀。

也许,是他不愿意理解,他有苦衷。

大门敞开着,显眼地摆着一辆粉红色的电动车。我问,家里来人了?朱玉兰匆匆说了句,你先进去吧。便跑进了墙角篱笆墙围成的厕所。我停顿了一下,听见屋里似乎有响动。我走进了堂屋,然后又挑开门帘,我被一面墙壁的红光闪闪惊呆了。

那些大小不一、红紫各异的证书挂满了整个墙壁,像一片褪了色的幕布,围绕在镜子周围。它们都是被钉子钉到墙上的,那些个钉子,穿透了墙壁,也穿透了岁月的肌理,最后穿透了证书本身,就那么毫不顾忌地在墙上铺排。若凑近了看,肯定能看到红绒面老旧和残破,但它们整齐划一的排列组合,就显出了一种雄浑和气势。李玉在掐腰站在屋子中央欣赏,其实欣赏的也是镜子里的自己。我发现,他并不像显的那样老,神情中还有高挑的东西存在着,就像……戏台底下的观众,偶尔,能被舞台上的演员照亮。炕沿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说她年轻,是指她比我年轻。穿黑底白条格的运动衣,头发挑一缕明黄扎到脑后。他们同时回过头来,女人是一张愉悦生动的脸。分明,他们刚才的交谈很轻松,甚或,谈到了什么愉快的事,与我和朱玉兰之间不同。没人介绍我,也没人介绍她。可我分明有一些惊悚,莫名改变了心绪。李玉在说,小魏,你看我这创意怎么样?我说,你这是想干什么?李玉在说,以后政府再来人,可以先看这面墙。否则,他们不知道朱玉兰过去都干了些啥,好像她就是个落后分子。不得不说,此时的李玉在的神情和语言都有些轻飘,这与在朱玉兰面前的蜷缩和卷曲不同,也让我觉得屋子里的氛围怪异。手机突然响了,我顺势往外走,是通知开紧急会议的。我是骑车来的,一刻也不敢再耽搁。朱玉兰却有些惶急地往里闯,我招呼她的时候,她只草率地晃了下手。

满墙的通红一定冲撞了朱玉兰。我刚走到院子,就听见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就像要杀人一样。

我一下停住了脚。

“李玉在,你是想气死我啊!”

看见王耑我就说,你什么时候有空?王耑总是没空,屁股底下像长着陀螺。乡镇的责任都在书记身上,与部室委办局不一样,是局长或主任负责制。“有什么好消息么?”他总是这样问。我迟疑了一下,说有。“朱玉兰投进冶炼厂的钱没要过所谓的高额利息,王书记的情报不准确。”“你的任务不是搞情报。”王耑的话说得半真半假。“是让你去拔钉子。你拔不下来,你不好交差我也不好交差。你眼下不是作家,是我的代理镇长。”

我说,你知道代理就好。

他说,调皮是不?我找县委把你转正,那时你就该哭着求我了。

这种调笑不符合我的心境,我闭嘴。

这天是周五,快下班时王耑给我打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什么安排,我说,听书记调遣。王耑说,天天瞎忙得没心气儿,今天晚上喝点小酒,跟老同学聚聚,怎么样?

单位食堂有个小圆桌,只能坐四个人。我进去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好了,只有王耑坐在那里。一盘蓝莓山药,一盘雪蛤木瓜,都是女士菜。王耑是一个很绅士的人。我问还有谁,王耑说就我俩。“你喝白的还是喝红的?”我说来一点红酒。王耑起身打开旁边的酒柜,“拉菲还是波尔多?”我只能说随便。反正我搞不清它们谁是谁。王耑拿来了一瓶红酒,这个小房间都是私藏,若没有特殊原因,这里根本不待客。“你若以为乡镇干部都是土包子就错了。”我当然知道,王耑把最好的年华贡献给了招商局,调到乡镇是来啃硬骨头,手中有百亿资金流转,县委哪肯随便派个人来。所以,王耑的傲娇非常好理解,他有资本。高脚杯是水晶的,晶莹剔透。酒的颜色纯正,晃一下杯,质感一流。叙旧的氛围有了,但叙旧很难成为话题。王耑皱起眉头,我就知道他又想事了。

“我现在都不敢进县委院儿了,手机一响就胆战心惊。老爷子看见我就逼,根本不管有没有别人在场。”他所说的老爷子,是县委曹书记。

王耑咕咚一口喝了个底朝上。他示意我干,我连着说不行不行。他眼睛一横,说:“啥不行?今天就来个一醉方休。”

王耑又把自己的杯子斟上了。

我说:“我可没有你那本事。”

王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本事?”

一杯红酒,就让王耑的脸蒙上了一块红布。他也是个不胜酒力的人,皮肤白,似乎轻易就能让酒洇透。他说起过去在招商局,活也难干,可没难干到这种程度,整天提心吊胆。怕这里出事,怕那里出事;怕这个任务完不成,怕那个任务完不成。怕这个领导不满意,怕那个领导不满意。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在招商局时,只有一个主管领导。到了乡镇才发现,所有的县领导都是你的主管领导,哪个都得罪不起,哪个都怠慢不得。哪句话没说周到,你都可能吃不了兜着走。再这样下去我也受不了,干脆出家算了。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下,说你就别发牢骚了。全县二十几个乡镇,翠屏山是最好的地方,属万众瞩目,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王耑又说,还是你好,有自己的专业,位置超脱,没有硬性指标和任务。帮谁不帮谁一看心情二看交情。咱这辈子是没有这个命了,下辈子说啥也要托生个作家。

我笑了下,说这话听着怎么像有作料?

王耑说,就是有作料啊。

我剥了只虾给他放到碟子里,说别拐弯抹角骂人,有话就直说吧。

王耑抱着胳膊看着我,有点审慎或负气的样子。说你跟钉子有交情,你为啥不告诉我你跟钉子有交情?还啥一面之交,老同学你不够意思。

这话过去表露过,我没当回事。眼下说得郑重其事,我不由愣了一下。“有啥……交情?”

王耑两眼盯着我:“人家看见你比看见组织还亲……这不算交情啥算交情?”

我语塞。蓦然想到了当时的情景,他们拿我当亲人,这是不差的。旁边是我喜欢的陈珂,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的心一沉,没人愿意身边有个刻录仪,我也不例外。我没想到她这样解读我和朱玉兰,回来的路上她曾问过我,为啥十八年都不来看他们。我没有回答她。这不单涉及伤痛,还有隐秘。而这些,我不会跟她说。显而易见,我说过的跟朱玉兰只有一面之交的的话不攻自破,这让我有些难堪。我来镇里以后才认识她,每天早晨上班,办公室总干干净净,一杯热茶在桌子上氤氲,连抹布都叠得四棱见方……我笑了笑,端起酒杯敬王耑,说若叫交情也可以,可这种交情能做什么?能说服她少要一套房子?

王耑说:“说服她少要两套都是可以的。毕竟,她是个有觉悟的人。”

我有些费解。说:“等等,你的意思是,她没少要两套房子是因为我没有去说服?”

王耑以酒盖脸,轻描淡写说:“你尽力就好。”

我眼睛拐了弯,去看地面。王耑穿了双阿尔法的鞋子,袜子是白的。王耑读高中时就喜欢穿白袜子,特别吸引女生的眼球。但没有人敢对王耑表示什么,他是班里唯一的“非农业”,他的妈妈在那里教书,在我们那所偏远的乡办高中,他的眼神和气度都属君临天下型。

棕色的公文包放在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王耑拉开拉链,拿出一张泛黄的陈旧报纸,小心地朝向我展开:“魏镇,还记得这个么?”

居然是写朱玉兰的那版报告文学!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自己找到都困难了。

我很惊奇:“你哪找来的?”

我伸手讨要,王耑却虚晃一枪,把报纸折起来放回了包里。说:“你又不是没看过……我今天一直都在研究这篇文章,你当年的文笔就很好。”

我说:“是朱玉兰做得好。”

王耑说:“那个时候,谁要是能在报纸上露个脸都是大事,没想到朱玉兰当年这么红,报纸肯给她做这样大的版面。”

我坦率地说:“这样大的版面也没给她带来实际的益处,反而拔高了她,她干起活来更不要命了。我现在想一想,也许是这篇文章害了她。”

王耑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的想法有点古怪,党报党刊这样宣传她,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她还要什么实际的益处?

我端起酒杯自己抿了口,看着王耑说,我们是老同学,有些话不用说透吧?

王耑端起酒杯追着跟我碰。“要说透,要说透。”

我“呵呵”了一声。

王耑说,你“呵呵”什么。

我又“呵呵”了一声。

“你就告诉我从打你跟朱玉兰接触,她有没有松动吧。”王耑的语气有了不耐烦。“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我嘘出一口气:“我刚才说过,朱玉兰投进冶炼厂的钱没要过所谓的高额利息,那块宅基地是清白的。”

“你是代表我说服她,还是代表她说服我?”

我语塞。

想起那一面墙壁红彤彤的证书,我抢先握住了酒瓶子给王耑倒酒:“看在她过去那么多荣誉的份上,帮帮她吧。”

“怎么帮?”

“或是多给她两套房,或是……她的房子正好坐落在西南角,我查看了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甩下那一块,做个标本。我是说……”

王耑歪着脑袋,用一只眼角看我。我忽然有些心虚,拐弯儿说:“这个办法你们肯定想到过……”

王耑说:“我是想到过。把规划内移三十米,那个房子就由她去,没水没电没路,看她以后怎么生活。可是魏镇,拆迁是硬指标,是市、县两级下达的任务,现在落到了你我的头上。照你这么说,我们先把那个地方划为租界,然后去说服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再去说服市委书记……你以为这是写小说可以随意添加情节?”

我恳求说:“试试吧。”

王耑有些起急,说:“不是。魏镇……你理解我一下就不行么!”

8

乡镇局领导干部会议在影剧院举行。外面的回廊戳满了展牌,都是各个乡镇的工作指标。翠屏山排在最醒目的位置。我虽是挂职镇长,仍然对本乡镇排名充满了好奇。经济指标无疑是龙头老大,文化建设排第二,社会稳定排第十二。这个会开得不轻松,对排名靠后的几个乡镇县委曹书记都不客气地进行了点名批评。王耑坐在我的旁边,僵硬地支楞着脑袋,我看出了他有些紧张。全县只有三个乡镇涉及拆迁,过去翠屏山的力度最大,进展最快,大会小会总是被表扬。如今小狼窝出了一个朱玉兰,不但拖了翠屏山的后腿,也拖了全县的后腿。眼下工业园区建设是全市的一号工程,市领导隔三岔五地来。出人意料地,曹书记没有批评翠屏山,而是点名表扬一个叫魏小琴的镇长,深入细致地做钉子户的思想工作,跟钉子同吃同住同劳动。

曹书记解释说,这三同是过去的说法,眼下不是艰苦年月了,说三同只是个比喻。事实是,魏小琴镇长比三同做得更好,带了饺子亲自上门。不顾尘土飞扬,跟钉子一起坐在废墟上敲打青砖,用这种办法增进感情。人家虽是挂职镇长,但一点也没袖手旁观做局外人。请问你们在座的各位,还有谁能这样尽心尽力地对待自己的工作?

我一直有些漫不经心。领导的讲话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在偌大的影剧院形成了一种蜂鸣。我听见了,却没有往心里去。提到拆迁我就想起朱玉兰,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想到她,我的心就是痛的。听到最后我才意识到曹书记的话与我有关,头“轰”的一下发出了一声巨响,后背立刻爬出了许多毛毛虫。我不敢抬头,觉得四周一片贼亮,都是人的眼。曹书记不仅知道我在那里帮助朱玉兰干活,还知道砖是青砖,这不得有千里眼!我难堪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我急扯白脸对王耑说:“带饺子的是陈珂,怎么算在了我头上?”王耑小声说:“陈珂是你的兵,书记不表扬你表扬谁?”我说:“肯定是你的汇报有问题,王耑,你太不实事求是了!”王耑呵呵地笑,捂住嘴说我不知好歹。王耑收起了脸上的笑,把头扭向另一边,不再跟我计较。其实我很想问清楚,我在废墟上敲打砖的事曹书记怎么知道。毫无疑问,是王耑汇报的。可王耑又是怎么知道的!

陈珂忽然变成了一根刺,在我心里用力搅了一下。

一直到会议结束,我都觉得浑身不得劲。那种不得劲让你觉得事情吊诡,却又想不出吊诡在何处。很显然,我的一举一动陈珂都看在眼里,都向王耑汇报了,可这不是我责怪陈珂的理由。我只是不明白陈珂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难道是王耑在监视我?我顿时心乱如麻,我想我这个挂职镇长可真是不合格,竟然让书记如此不放心。我随着人流走出了影剧院,影剧院门前的路很窄,待县里的几位主要领导的车子鱼贯而出,其余车辆都想第一时间往外蹿,横七竖八很快就把路堵死了。我丢下王耑一个人擦着墙根儿朝前走。王耑问我回不回镇里,我说到书店转转。

王耑揶揄说:“看了那么多年书,还没看够?”

我没理他。

拐过一个街角就是新华书店,我计划在这里避一避车流,也让心里的那根刺柔软一下。走到书架前随手拿了本书,却看不下去。眼前都是陈珂的影像。我发现,我一直没有看清楚陈珂的眼睛,她的齐眉刘海乌黑一片,有些先声夺人——可这是忽略她眼睛的理由么?我长出一口气,觉得这种忽略其实也没什么。我一颗心放正了做人做事,管她如何。想起机关还有别的事,我把书插回书架,正要往外走,手机突然响了,是个座机号码。我犹豫着把电话接通,里面连句客气话也没有,直接说:“我是曹元凯,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我打了个愣,翻拣记忆中叫曹元凯的人,以及说话的方式……我小跑着朝外走,一边走却又不自信。县委曹书记,真的会亲自给我打电话?我有些发蒙,曹书记没叫我的名字,会不会是打错了?

好在他报了自己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是谁。他叫错了我是小事,我若不知道他是谁,可就成笑话了。一个代理镇长,也蛮累人的。我心悬悬地朝县委办公楼的方向走,好在路不远,拐过一幢钟鼓楼就到了。上了二楼,公务员就在楼梯口候着,说曹书记都等急了,已经问两遍了。他先我几步推开了房门去通禀。我有点忐忑,不知道县委书记找我什么事。走进办公室,我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古旧的报纸在桌子上摊开着,曹书记还在那里看。见我进来,曹书记站起身来跟我握手,敲着桌子说:“我正看你的大作呢。这是哪年的?”曹书记找报头凑近了看,说1990年8月12日。开玩笑说:“你那时多大,高中毕业了么?”

一句话让我心底的局促和紧张缓解了不少,我赶忙说,毕业了,早毕业了。

曹书记把报纸折了起来,说写得真不赖,挣多少稿费?

我说,这哪记得清,过去了那么多年。

曹书记朗声笑了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好文学,写过诗,也写过小说。

我说,您如果不从政,肯定是个优秀的作家。

曹书记开怀大笑,说我要当作家,就要像司马迁一样写一部《史记》。能传承,能超越。

因为没有像司马迁一样写出《史记》,我立时觉得颜面扫地。更不敢想传承、超越之类的大事了。

曹书记很快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怎么样,到乡镇习惯么?作家挂职在我们县还是新生事物。据说也有别的作家想来,都被过去的领导挡回去了。历史上他们吃过作家的亏……你这次挂职是市里安排的,县里个别领导不同意。他们是对作家有成见,不放心。怕离作家近了被写进小说里。我说我不怕,写进小说怕啥,心里没鬼,写进去也是个正面人物,你说是不是?”

我赔着笑脸说:“您肯定是正面人物。”

曹书记说:“你来体验生活,按说就应该这里看看那里转转,不该承担硬性任务。可眼下县里的工作到了关键节点,所有的重心都围着一号工程转。这家钉子户成了眼下的老大难。王耑也是方法用尽,实在没辙了,他们拖了多长时间啊!我们又不能强拆,流血的事我们不干。我听王耑说了你主动进位的事,很高兴。你是唯一能跟他们说上话的人,希望你能为县委分担子,做通那户人家的工作。对全县,甚至全市人民,都是首功一件。怎么样,作家同志,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忙吧。”

站位和角度从区域提高到了全局,但仍是话中有话,我哪里会听不出来。我的脑子里翻江倒海,自己跟自己打仗。关于朱玉兰的故事,要不要跟曹书记说,说了会如何,不说这又是唯一的机会……关键是,朱玉兰的条件曹书记是知道的,他曾表过态,钉子的补偿一分也不多给……万一曹书记被朱玉兰过去的事情感动了呢?毕竟更感人的故事这篇文章里没有,都是之后发生的。那种舍生取义的行为当下不多见,予以褒奖上下都说得过去……我不断胡思乱想,眼睛却盯着曹书记,唯恐错过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我在寻找契机,谈谈朱玉兰这个人物,是怎么从先进典型变成钉子户的。他得知道些实情。我很急,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每一声响都振聋发聩,让人紧张到不行。曹书记却一直没有停歇,他是在下达指示,用柔和的方式表达县委的意图。他没想听我说什么。那份报纸,在他不过是一个道具。公务员已经探过两回头了,证明后面还有其他的事。曹书记两只手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指头弹琴一样上下抖动,分明是把话说完了的意思……我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对自己说,你没有必要带着条件来。若是有条件可以协商,县委书记何苦招你来……沉默了一下,我说:“说服钉子户完成拆迁任务也是我的工作。只是……”

曹书记很快接话说:“我知道你会努力……”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了:“我再试试。”

曹书记握着我的手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的就像戏剧台词。

楼道外面等了好几个部室委办的一把手,他们都奇怪地看着我,我羞得头都没敢抬。

我把一肚子话咽了下去,噎得自己直打嗝。

9

回到镇里,我径直去王耑的办公室。推开门,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我对着王耑嚷:“亏你还是老同学,居然下绊子,挖坑让我跳。有什么事情不直接说,为啥去找曹书记?”

王耑有些惊慌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声说咋回事咋回事?谁下绊子谁挖坑了?

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外面有人敲门,王耑喊了声“进”。进来的是陈珂,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她大概觉得屋里的气氛不对,犹豫了一下,说我过会儿再来。说完,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看着王耑。

王耑说,你盯着我干什么?

我从抽匣里抽出面巾纸,狠狠擦了把眼泪。

王耑说,被表扬的,肯定是被表扬感动的。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的委屈能够说出口么?不能。不管是有关陈珂还是曹书记,情绪归情绪,工作归工作。高中班主任大杨老师说,掉眼泪是无能的表现。估计他也想到了这些,笑得特别幸灾乐祸。我很快收住了眼泪,把那些粘了鼻涕眼泪的纸包成一包,攥到了手心里。

“我咋挖坑了,又咋下绊子了?”他趴在桌子上看我。

我怪他不应该添油加醋把事情向曹书记汇报。王耑“扑哧”地乐。说这小感情,太脆弱了……我汇报工作当然要如实,难道你指望我说你的坏话?曹书记表扬你很正常,让你做钉子户的工作也很正常。这就至于哭天抹泪?你真是没受过委屈。我们那个镇长,跟老百姓干仗坐房顶上对骂,当然是老百姓先骂她,连十八辈祖宗都不放过……换了你还不得把鼻子冲掉?至于那张报纸,是曹书记想看,我才送过去的,我聊天时偶然提起的。你可别认为我找报纸是为了给曹书记看,我根本没有那么长远的打算。”

我说:“报纸是哪来的?”

王耑说:“这个你还需要问我?”

我说:“当然,不需要。谁会在意那么久远之前的文字。”

王耑说:“我在意。听说有这样一篇文字,我马上找来看。”

“听说。”我哼了一声。

王耑烫了条毛巾给我擦脸,毛巾雪白。我哪里敢往脸上用,有粉底呢。王耑说:“作为老同学,我就说一句不中听的。你听不听?”我点了点头。王耑说:“你虚职也好,实职也好。既然来到了这个集体,就得和大家同心同德。我这样说话不是对你的工作不满意,不是这样。文人都心软,我是怕你滥用同情心。你一分同情心会消解我们十分的努力,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现在的局势还不明白么?不管早搬晚搬,朱玉兰必须得搬。补偿是铁板一块,不会有任何松动。我们都是知道底牌的人,换成是你怎么办,总这样拉锯有意思么?”

我敏感地问:“我滥用同情心了?”

王耑不说话,有点恨铁不成钢。

“好吧。”我自己找了个台阶。“实话对你说,我不是不想说服,我是说服不了她。她不这样执拗,当年就不会当模范、当典型,也就上不了党报党刊。”

“她执拗是因为她总怀有希望,”我有些醍醐灌顶,看着王耑。他又说:“改革总会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这是中央说的。你以为呢?”

我嘴硬:“我以为算个毛线。”

10

回到办公室,在椅子上靠舒服,脑子里情不自禁想起陈珂。白净,高挑,俊俏,走路悄无声息,热情,细致,周到。几乎都是优点。可就是因为优点太多,我才觉得她有几分神秘。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哪需要有这样多的优点……脑子里回闪一个一个的镜头,有些文弱的陈珂,笑起来会斜一下眼睛,任何一点细微的东西都难逃过,她的眼神经常显得密不透风。可这是她在现场。假如她不在现场呢?我的脊梁一阵阵地发凉。小说家的习惯又让我往深处想,就像看惊悚片似的直起鸡皮疙瘩。

我拿一支碳素笔敲桌子,逐步敲出了韵律。我想无论如何,我得先跟陈珂谈谈,我不能总蒙在鼓里。

想曹操,曹操就进来了。陈珂进门就给我的杯子加水,桌子上落有水滴,她又用纸巾抹净了。我注意看她的手,那真是纤纤素手。不着金银,却富贵葱茏,有着温玉的润泽与通透。陈珂说:“魏镇今天还下乡么?”我说:“你坐。我们聊聊。”她有些诚惶诚恐,半个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身板拔得笔直。经过交谈得知,她来镇里上班五个月了,是最近一批公务员招考考进来的。父母都是水泥厂的工人,早下岗了。她大学上的是师范学院,毕业却不想当老师。我问她为啥不想当老师,她慌愧地笑了下,细声说,当老师太拴人。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没有哪个愿意当孩子王。我翻看日历,确定那天是24号。岁月静好,我和朱玉兰在瓦砾上砍砖。我说:“24号那天你是不是也去朱玉兰家了?”这个“也”字,我真是不知道怎样加重语气才好。心中气闷,无以言表。我当然还有言外之意,你是不是在跟踪我?我看着她,猜她会用怎样的谎言应付。她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小心地说,我是伺候您的人,您走到哪,我跟到哪。您如果带着我不方便,我就在远处候着您。万一您需要我帮忙,我也好随叫随到。

我惊讶她说得如此直白,问:“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陈珂说:“是我自己想的呀!”

我眼里放了些许不信任。

陈珂慌忙说,我一个小办事员,哪里有谁教导我。您是镇长,又是作家,不会长期留在镇里。我就是想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向您学习,将来争取跟您一样有出息。

她说得可怜巴巴,让我先前的想法打了折扣。我问她,我在废墟上跟朱玉兰砍砖时你在哪。陈珂说,就在北面看那些老乡拔钉子。老乡用锤子钉,用錾子堑,拔下的钉子不值二分钱,一天也就挣十几块。“老百姓真是太不容易了。”她感慨。我问你咋知道我写过朱玉兰?陈珂说,是朱玉兰自己说的。原来,我那天赶回县里开会,是陈珂帮助朱玉兰把砖搬到了葡萄园。陈珂穿着高跟鞋,走路如同风摆柳,来回搬了几趟,朱玉兰改变了对她的印象。朱玉兰详细说起认识我的经过,陈珂回到城里就去了图书馆,查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旧报纸。我说,你借出来还得还回去吧?陈珂说,不妨事,图书馆的馆长我认识。就说资料在县委书记手上,他们就不会催讨了。

我看着她。心说,你知道资料在县委书记手上?

陈珂却像我肚里的蛔虫,解释说,她把文章送给王书记时,王书记就很感兴趣,说要给县委曹书记看看。他也是好意。

我心说,王耑可不是这样说的,也不知他俩谁在说谎。但我不想打断她,我问:“你怎么想起送给王书记?”

她的脸一下红了,有些结巴说:“您……跟王书记是同学,他一定对您的文章感兴趣。文章又涉及钉子,我是想让王书记看看,对工作有没有帮助……工作推展不下去,我也很着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些忙……魏镇,我真是好意。如果我做错了,您就狠狠批评我吧!”

她紧张得连我都看不下去,我摆了下手,没让她往下说。

陈珂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她的眼睛。陈珂的眼神没有躲闪,而是迎接得果断,仿佛想借此说明自己并不心虚。她骨子里并不怯懦,她是个勇敢的人。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年轻轻的,何苦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我又一次在王耑的办公室里碰到了陈珂,她坐在办公桌外面的椅子上,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个人的样子都很轻松愉悦。我甚至有一点小小的嫉妒。不是嫉妒陈珂,而是嫉妒王耑。陈珂跟我说话时,从没这么轻松愉悦过。看来我不是能让她轻松愉悦的人。见我进来,陈珂站起身,笑吟吟地说,我的话刚好说完了,就不打扰两位领导了。说完,退了出去,在门缝还诡秘地跟我招了下手,像心有灵犀一样。王耑看见了,说,这个陈珂真是有点意思。我问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王耑“呵呵”了一声,算作回答。桌子上有两页打印纸,王耑收到了文件夹里,解释说,陈珂把下乡见闻写成了文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多鼓励。

我很好奇陈珂把文章送给王耑看。我说,很励志吧?

几天没见,朱玉兰的围墙就长了起来。当然只是长了局部,靠路的这边。不放水泥砂浆,纯粹是临时码起来的,是三七墙。砖头长长短短,码出的模样也不好看。陈珂却已经推开了两扇门,唱歌似的朝里喊:“有人么?魏镇来看你们了!”

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出来,陈珂说,魏镇先坐下歇歇,我到前边的菜地看看。敞着门,他们应该走不远。

陈珂出去了,我在屋子里转了转,觉得似乎有点什么变化。可具体是什么,我又看不出。墙上那样多的钉子眼,我才恍然大悟,那些证书不见了,只遗留下一两枚钉子。想起那天朱玉兰撕心裂肺的叫,不知两人,不,是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个年轻的女人,给我的印象深刻。我不大记得她的五官,却记得她脸上的轻松和愉悦。我到门后查看,那个曾经杏黄色的柜子,上面的双扇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一张陈旧的半张报纸在上面铺着,我稍稍一动,便碎得无法收拾。

我这次来,下决心要谈出个子午卯酉。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即便没有曹书记找我这回事,即便为了朱玉兰,我也应该把话说明白。我帮不了她,就不能让她以为我能帮她。朱玉兰应该明白眼下的处境,她没有其他路可走。因为,镇里也没有其他路可走。那么,最后的一条路简直显而易见,只要不流血,就不算事故。招数和方法,哪会没有。所谓那九十八趟上门,大会小会上说,大材料小材料都讲,不过是个姿态。她应该为自己早做打算。比如,那些农具、粮食、生活用品,以及家用电器,都应该尽早转移,免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日后不管搬到哪里,毕竟还得过日子。而这些东西如果都用钱买,将会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他们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回来了,原来他们也去拔钉子了。

我脸上的神情可能过于严肃了。而我一严肃,就影响了朱玉兰的心情。她惴惴坐在我的对面,身子板得像个小学生。

我躲开她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搬吧。”

她激烈地说:“真要强拆了?”

随即泪水突然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那泪珠落在她的红脸膛上,似乎都变成了血珠子。她用粗糙的手掌捂住了嘴,身子抖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玉在在旁边失望地看着我,问啥时候?

我狠了狠心,说越快越好。

两个人对眼相望,我从没见过那么绝望惊恐的眼神,仿佛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了。

朱玉兰用袖子抹了把脸,突然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你跟我来一下。”我们穿过院子,走出了大门,我就知道朱玉兰让我看什么了。还是宅基,小奇的那块宅基,爬满了枯焦了的葡萄藤。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片金黄。朱玉兰指点着那块地方,激烈地说:“就当我儿子活着行不行!就当我儿子把房子盖起来了行不行!政府行行好,别让我没脸见儿子行不行!小魏,你就给我一句实话,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扭头望着远方说:“搬吧。”

朱玉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的头歪着,岔开的两条腿成括号状,两只手捋住膝盖。我以为她要嚎,乡下女人一般嚎丧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我很熟悉。等了又等,朱玉兰却没有发出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上前搀扶她,她顺水推舟站了起来,抬脸忽然说了句:“你吃了饭再走吧,我给你烙饼,你当年就爱吃烙饼卷葱。”我慌忙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朱玉兰不满地说:“你过去从来都是吃饭走的,现在咋就不能吃个饭?”这话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说:“今天真有事,改天吧。”朱玉兰苍凉地说:“你今天不吃,也许这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

11

我没有一点喜悦,一点点喜悦也没有。相反,眼泪就像在眼睑处包裹着,稍不留神就往下滚落。我也不知道眼泪意味着什么。此刻我的心情就是一个染缸,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我骗了朱玉兰。是的,强拆的信息摧垮了朱玉兰的信念。她信任我。我是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也就能够解释她缘何让别人上门九十八趟仍然意志坚定。她视我来通风报信的,她甚至感谢我,要给我做顿饭。她还记得我当年喜欢吃烙饼卷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陈珂一直都很安静,她在摆弄手机。我心底冷笑了下,也许,她在给王耑通风报信也未可知。我跟朱玉兰说话的时候,她抱着胳膊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表面上是远离了眼前的场景,可我知道,她会掌握一种距离,不会掉下我们说的每句话。我看着车窗外。山脉连绵起伏,潘巧云硕大的脚印就刻在某块石头上。也许,它们才是恒定而久远的。你不能恒定而久远,只能怪自己不是一座山,或者,没有刻在石头上。

小狼窝。这个将要从版图上抹去的名字,这一别就是百年。

也许比百年更远。

回到办公室,我头痛欲裂,喉咙肿痛,有些感冒的迹象。我找了两包感冒冲剂,和着水吞服了。然后歪在床上躺了会儿,居然做梦了。梦见我和朱玉兰在杨树林子里穿行,她的脑袋上落了许多细碎的杨树花。那些杨树花像小辫子一样,有一点青,有一点绿,有一点紫,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我在梦中很奇怪,这是什么颜色,无从称呼啊!前面是一条河,河里的水在旋涡中旋转,就像地下有一口井在吸附……突然,从井里跳出条鲤鱼,是条锦鲤。我第一反应是,这是条人鱼,人鱼!鱼在张嘴,呼扇呼扇地张嘴,似乎要说话!我一激灵,醒了,发现窗外早就黑了。整幢大楼里静悄悄的,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隔壁的办公室里有一点光亮,我推开门,见陈珂坐在桌子前发呆,一本杂志摊在桌子上,但显然没看。我说,你怎么还不下班?陈珂说,看您睡得香,没好意思喊醒您。您这段可是累坏了。我说你干吗等我,快下班吧。赶紧回家,孩子该等着急了。陈珂脸一红,说魏镇,我还没结婚呢。

哦。我摇了下头,真是睡昏了头。陈珂当然还没结婚,她还是小姑娘呢。

转天一大早,手机响了,是王耑打来的。他响声大气说:“哈哈,还是你有办法。线报来报,他们连夜搬家了!我要为你报功。”

我拿着手机,半天没说话。手机又传来王耑的声音:“喂——”

我犹豫着说:“王耑,你告诉我实话,政府是不是真的准备动手了?”

王耑哈哈笑了一声,转移话题说:“老同学,别忘了你是镇长,你就是政府。”

尾声

几年以后。

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陈珂成了文学爱好者。有天她拿着篇小文来找我,我居然很意外。作为一个文学新人,陈珂的起点不低,比一般人的文字和感觉都好。她的这篇文章是写关于我和小狼窝的,不乏绮丽和动人的句子。比如,写我和朱玉兰见面拥抱那一折,看得我都要落泪。但我也清楚,陈珂不是多有出息的人。她有悟性,但缺一颗赤子之心。眼下迷恋文学,于人生不过是一次藏躲。

简单说,她和王耑被人捉奸在床了。所谓捕蝉的螳螂,被黄雀捕了。录像、照片被人直接送到了纪委和各自的家中,让曹书记大为恼火。王耑被贬到了偏远林区任职,只管几个护林人。陈珂也曾到了镇政府的一个下属企业,但保留了公务员身份。后来费了许多周折,才又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于她来说,生活不过是多走了一个圆。于王耑却远不是那么简单。王耑是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被人拦腰一斩,再翻身已然没有机会了。

我以为陈珂是三天的热度,没想到她一坚持就是好几年。她有时候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魏老师,我又有个好故事。”我就知道她想过来串门了。我不太想见到她,但她现在好像真的迷上了文学创作,想找我“指导”一下,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她。

陈珂说,她也想写个报告文学,有个现成的典型,是水泥厂的老工人,用微薄的工资资助了四十几个贫困生。平时打短工,捡破烂,啥来钱干啥。如果不是有一部分孩子来奔丧,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助人为乐。“这样的典型不会倒,树起来更有教育意义。有些典型就像树,种下容易成材难。”

陈珂不像刚参加工作时那样畏手畏脚,说话有底气多了。我心里有点酸。陈珂多敏感,马上说:“朱玉兰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我不想讨论朱玉兰的问题。我问她怎么想起写报告文学。

陈珂说:“老工人的事迹让我非常感动,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因为助人为乐离婚了。这些年都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他的衣服都是邻居送的。他平时去菜市场拣人家不要的烂菜,过年才舍得买两斤肉。”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陈珂顿了一下,又说:“他的很多事迹很感人,我如果写出来,您能不能帮我找地方发表?”

我问她想在哪发表。她说党报党刊,市级以上都行。我说日报和晚报的报告文学版面都砍了,现在这样的文章发表不容易了。

陈珂很失望。“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当初看了您的报告文学,我就下定了决心,将来一定要自己写一篇,这两年我一直在找素材。对了,您还关心朱玉兰么?”

我心里痛了下,无法回答她,甚至,也无法回答自己。这就像个疖子长在了心里,我不大愿意想,却随时能够碰触。

有一次,我去一个小店做头发,才蓦然发现叫晚香的女老板很面熟。她不认识我,但我知道她是谁。

我打听朱玉兰和李玉在。她说李玉在自打摔伤腰就不行了。直不起来,干不了重活。我问咋摔伤的,她说夜里搬家三马车开到了沟里。她眼睛一亮,说:“您是不是姓……魏?”

我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问朱玉兰好不好。

她遮遮掩掩地说:“还好,还好。”

“您真的不关心她了?”陈珂居然有了失望的表情,那种表情淡淡的,有些清冷。到底是时过境迁了,这表情让我觉得非常陌生。“我每次看见她,都会给她买瓶水,或食物。她怕弄脏我的手,从来不接。而是让我放到地上,她去捡。”

我让她说糊涂了。想了一下,仍没弄清这里面的玄机。

她在干什么?

翻捡垃圾。每次背着抱着的都是垃圾。她不清醒了。

啥……意思?

就是……那样了么。陈珂摊了一下手。

“我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干活!”朱玉兰的声音在我脑里轰鸣。就像过山车一样。

“有一段她曾经上访。”陈珂有点卖关子,我不问,她就玩矜持。“李玉在摔伤以后她找政府要医药费和误工费,说是政府让他搬家才摔伤的……您知道么,他们家的事,复杂着呢。”

我问怎么个复杂法。陈珂诡秘地说,那个李玉在,跟他家的儿媳妇,有染。所以那个媳妇一直没改嫁。

我皱着眉头说,这怎么可能?

陈珂说,怎么不可能。村里人都知道,李玉在的工资都给儿媳妇花,朱玉兰摸不着多少钱。她这样起劲地要房子,其实也是给自己要脸面。

我的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我掩饰着走到了窗前,窗下是一条主干道,车水马龙。柳树刚刚发芽,春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那个叫晚香的媳妇,我见过两次。做头发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朱玉兰家里,李玉在把所有的荣誉证书用钉子钉在了墙上。那种粗暴的对待方式,让我不忍目睹,我甚至觉得,那些证书就是朱玉兰本身,让一颗一颗钉子穿身而过。

没人给我介绍,但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我猜那个年轻的女人就是晚香。

其实,陈珂的这个消息许多年前我就有耳闻了,是同事讲的。同事从小狼窝下乡回来告诉我,你写的那个主人公,叫朱玉兰的,整天在外瞎忙,地里的活计都是丈夫和儿媳干。便有人发现公爹和儿媳的关系不正常。小奇出事的消息也是他那天带来的。同事转述从村里听来的闲话,说朱玉兰就是个傻狍子,给别人干活不要命,甚至逼着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后来,我就再也没去过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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