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乐土

引退战的最后一篇观战记,推延一日方登载。前多外骨无心写,还由飕团兄喜执笔。他极为看重,为找灵感,在西湖边酒楼雇包厢写作,开窗遥望湖水,水面打来暗枪。

他生性多疑,一贯行踪莫测。如此不谨慎的死法,令华机关特务们不敢相信。

引退战后,俞上泉没再出过居住的药铺,二楼侧室开辟成书房,一日三餐由夫人平子亲手做,住在一楼的华机关特务负责买菜。

一日中午,平子端饭菜入书房,俞上泉拍着一叠写好的棋谱:“十二岁到日本,就不断比赛,停下来研究围棋,可能只有一年吧?”

俞上泉整日写的是以前对局,平子劝他不必如此辛苦,他所有的对局都有记录,保存在东京棋院、全日本联赛调理会的资料室,并在《围棋年鉴》《棋道》等杂志刊载。

俞上泉笑答:“棋手下一局等于下了多局,其中很多构思因对手没有下出最佳应手,而无法下出。现在我以神为对手,写出我那些没有下出的棋。”

饭后,西园寺春忘造访,他要离开杭州,特来告辞。

日本密教各派要云集新加坡,举办为太平洋海战祈祷的联合法会,媚好军部。他接到宗家指令,要他代表西园寺家族参加,发挥他的理论天赋,寻机与最富名望的阿阇梨牧今晚行辩论,辩而胜之,抬高西园寺家法在密教界的地位。

西园寺春忘说自己信心不足,俞上泉不好鼓励,西园寺春忘告辞:“耽误您太多时间了。”送上临别礼物《大日如来三十七尊坛城》画卷。

平子惊喜:“画的是什么呀?”

西园寺春忘戴上老花镜,随看随说:

有一片黄色大地,之上是白色大水,水上为红色大火,火上有黑色大风,风上是蓝色虚空。虚空涌出香雨,浇灌七座金山,汇成八方大海。

八方海变成八叶莲花,遍满宇宙。莲花化为八柱楼阁,装无尽财宝,住无尽菩萨。楼阁中央有金黄圆月,圆月变成绝美十四岁少女,少女变成大日如来。

大日如来身旁有三十七尊菩萨相伴,身后虚空,密布诸佛。大日如来戴五方冠,披纱缦衣,璎珞装饰,全身散发月色柔光,宣说“阿鑁(完)览唅欠(坎)”五音,散达十方。

山海大地从“阿”音生,江河湖泊从“鑁(完)”音出,日月星辰、金银珍宝、火烛光明因“览”音而成,谷物水果花卉因“唅”音结出,女人美色、男人庄严因“欠(坎)”音而有。

五音降至天界,转为“阿微辣吽岂”五音,降至人间转为“嗡琴”二音。

西园寺春忘解释,这是大日如来上、中、下三品真言,其中功运,以菩萨的智慧法力亦不能尽知,唯大日如来自知。

平子:“人不能知,念之何用?”

西园寺春忘张开缺了数颗牙的口,承认有此遗憾。俞上泉笑起:“念之有用,你我是大日如来。”

《大日经》一书千言万语,只是说一切众生本是大日如来,个个皆具大日坛城,如千灯相互照射而彼此无碍。

平子赞叹画卷:“它好美啊。”

俞上泉:“美不过人间。”

西园寺春忘:“人间之美,我感受不到。”告知,日军近期统计,中方累计死亡官兵一百一十九万七千余人,负伤一百三十二万六千余人,失踪十七万三千余人。

他迈出药铺大门,要俞上泉和平子留在门槛内:“对不值得尊重的客人,主人不送出门。我要去做的事,不值得尊重。俞先生止步。”

* * *

日本四国岛,母养山,恩山寺。素乃在院中晒太阳,持剪刀剪硬纸片,剪出六片后,在他人帮助下,以胶水粘成一个六角形纸盒。

前多外骨从寺门走入,汇报他接受东京棋院聘书,上任理事一职,即要离开。

素乃扬起六角形纸盒:“传统棋盒是圆形的,多是紫檀木、楠木等名贵木料,即便以草编制,因需要精细手艺,原料费低,手工费却高,一样不便宜。而六角形,用硬纸板就可以拼成,棋盒的价格降下来,普及围棋会有利。”

前多外骨:“廉价棋盒会让围棋的文化档次下降。对于爱好者来说,是出于对围棋的向往才学棋的,他们愿意花大价钱买好棋具。您的发明,脱离现实。”

素乃怒喝一声,前多外骨低头退后,鞠躬致歉。

素乃转为笑容:“跟了我这么久,你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跟我说话,很好。”前多外骨仍是致歉站姿,没有抬头。

素乃:“杭州的情况如何?”

前多外骨:“俞上泉还活着,在等待一个合适他的死法。您该对此负责。”

素乃冷脸:“当了理事,下一任本音坊也是你吧?”

前多外骨没应话,点头,退出。

素乃捧着纸片棋盒,望向天际。

* * *

杭州最外围的检问所,驶出一辆轿车,接近游击队活动的危险区域方停下。司机先出,取下车顶绑着的折叠轮椅,从侧座搀出一人,扶其坐上。

是段远晨。

车后门打开,下来个人,是雪花山的郝未真。司机从后备厢里取出个草席卷,递给他。里面是英式狙击步枪。

司机坐回车内,紧闭车门。段远晨提防司机仍能听到谈话,做手势要郝未真推自己行远些。

推出六十米,段远晨说话:“你在杭州打暗枪,毙了不少日本人,被捕后受刑也算条硬汉,我想不到你会为亲王打这一枪。”

郝未真:“能换得出狱,为何不做?”

段远晨:“你不该。我查到,你出身雪花山,俞上泉是道首之子,你曾经舍命保卫过他。”

郝未真:“以前的事了,雪花山没落,给不了什么,我这身本事,中统给得起价。”

段远晨:“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你?”

郝未真:“儿子。”

段远晨叹息:“往往如此……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不明智,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就是你在追捕我了。亲王给我的指令是,你开枪后便将你除掉。放你出杭州,我冒风险,明白我的意思么?”

郝未真:“如果日本战败,国军光复杭州时,放你条生路?”

段远晨冷笑:“逃生,我起码还可以做到。”

郝未真:“你早年出身中统,要我代你与中统高层联络?”

段远晨摇头:“做我们这行的,不如女人。女人尚可改嫁,我们改了也不会得到信任,我已改过一次,不能再改了。”

郝未真:“你为何救我?”

段远晨:“你会笑话我的,我只想做件善事。”

轮椅停住,郝未真吃惊不小。段远晨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棋上的胜负有目数计算,比起俞上泉,我们的胜负,是算不清的。”

郝未真重新推轮椅,许久后言:“我有时会想,国家、民族、思想、经济这些词究竟有没有意义?我们的所为,究竟为什么?”

段远晨:“我也过这种焦虑,后来明白,是因为惯性。”

郝未真:“惯性?”

段远晨:“世上许多事没有道理,只是习惯……我累了。”郝未真松开轮椅推手,端正肩上草席卷,快步远走。

* * *

五十七分钟前。

平子端饭上楼,听到马嘶。推门,见坐在桌前的俞上泉停了笔,扭头望向三米外窗户。这样的视角,是看不到下面的。

平子放下饭菜托盘:“哪来的马?”向窗走去。俞上泉抓住她胳膊,牵回桌旁:“考你几个中国字,看认不认得?”取张空白棋谱记录纸,铅笔写下几字,交给平子,自语“来了”,行至窗前。

平子蹙眉看字,终于识得是“人间即是佛境”。

枪响,俞上泉足跟弹起,跌于地上。

眉心镶着银亮弹尾,在血未涌出之前,如释迦牟尼佛的八十种随形好之一的螺旋白毛。此毛捋直与佛身等长,螺旋缩于眉心,似一颗银质饰物,无比吉祥。

药铺北侧的湖岸上,溜达着三匹无主之马,运木拉煤的四川马,最为常见。

此刻,草青路长,山水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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