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恶手

第五局,对局室推入辆轮椅,坐着素乃,前多外骨将其停在裁判席中央。俞上泉入室,反应平静,深行一礼,似早知他会来。

俞上泉十一岁,下败两名华人国手。棋谱由北京城内的日本海军俱乐部传到日本,是一种与历届本音坊都不同的特质,素乃赞叹:“世上有了新意。”

有心召俞上泉来日本,拜入自己门下,不料被宿敌顿木乡拙抢了先。俞上泉登上日本海港,即病倒,休息十五日后,才乘火车来东京,得知火车班次后,素乃犹豫再三,终忍不住,携弟子二十人,赶去火车站迎接,吓着了顿木乡拙,以为要抢人。

素乃只为看一眼。看后,问顿木乡拙:“你觉得应授予他几段?”

顿木乡拙:“林不忘与他下了三盘考试棋,应有不弱于三段的实力吧?”

东京棋院干部处,答复顿木乡拙,先授予二段,之后按照入段正常程序,参加全日本围棋联赛,以累计胜率争取三段。如一来便授予三段,高抬外族人,棋院没有尊严。

素乃:“你看走了眼,几乎是四段,他是遇强更强的人,如与我下棋,会显示出让天下人服气的实力。”

顿木乡拙大喜:“真的可以这样么?”

素乃:“你在报纸上少骂我一个月,我跟他下。”

跟俞上泉下了让三子棋、让二子棋各一盘,素乃皆输,压制棋院普遍反对声,授予俞上泉四段。

俞上泉十五岁在联赛上发挥欠佳,未评为六段,令棋界失望,有“麒麟少年失去才华”的议论,俞上泉本人亦消沉。顿木乡拙试探性询问素乃,如果报社举办“本音坊与麒麟少年特别对局”,您愿不愿意?

素乃爽快答应:“跟别人下,有什么意思?难怪他不长进。他还得跟我下。”

素乃是世上唯一的九段,段位落差,仍是让二子棋。连下两局,俞上泉全胜,灵光四射的内容。俞上泉局后,孩子心性,以全部对局费买下一匹英国赛马。

马还是养在马场,俞上泉付饲料费和训练费,成为他专人坐骑,闲暇时来骑一个上午。半年后,俞上泉失去兴趣,仍付费而不再来,马场经理劝说,马要得人气,久无主人骑,便废了,不如你转给他人。俞上泉随顺转让。

顿木乡拙好奇,赶去马场,果如猜测,骑在俞上泉马上的人是素乃。二人照面,均显得不好意思。顿木乡拙先说话:“您这么喜欢他,或许当初他入您门下,对他的发展更好。”

素乃回答:“不不,现在已是最好。他成为我的对手,比成为我的弟子有趣。多谢你,让我晚年还有大争局。”

可惜素乃中风,久久期待,成了悬案。

与半典雄三的第五局,轮到俞上泉持黑,连出三个低位小目,半典雄三走上高位……素乃眼中湿润,布局越来越熟悉。

二十年前,顿木乡拙挑战素乃的本音坊之位,轰动天下。素乃便以三个小目应对,此局顿木乡拙持白胜,令素乃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暗命棋院干部处以挑战赛不合理为由,终止比赛。原本要下四盘,留下二胜二负的平手余地。

顿木乡拙是五段,与九段不能平等交手,即便决出胜负,也无荣辱。平等交手,赌本音坊之位,是素乃特许,天下无敌的寂寞感,让他自降身价。

早晨和晚上的体温尚且不同,棋手亦有状态好坏,素乃认为自己已无碍,状态低落也能靠意志力挺过来。这一局令他害怕,自觉处处得手,然而不知不觉便全局落后,仿佛是初学棋时与高段棋士对局的情况。

是整体棋力衰退了……挑战赛后,素乃更改棋院规则、在联赛上作弊,将顿木乡拙遏制在五段上,令他无法通过升段、以正规途径获得挑战权。熬过五年,素乃棋力终于回升,以不平等交手的身份再与顿木下一盘,赢了,松口气。

好险啊,躲过了顿木的黄金时代。渴望受到威胁,威胁到来,自己却如此小气。

俞上泉在模仿我的棋,诱使半典雄三下出顿木乡拙的棋。顿木当年的棋真是心血之作,锐利如半典,绞尽脑汁后,也只能下出顿木的选点。

训练半典雄三,独没给他分析过此局。而俞上泉会无比熟悉师父的杰作,只是,为何不模仿他师父,要模仿我……

六十九手,俞上泉修正素乃当年下法,没有远投他方,而是在右下角自补,令下边一团白子失去发展空间……噢,原来该这样。二十年来不愿回想此局,这是当年我大局落后的原因。

一百零二手,半典雄三放弃作战,保住八目空地……顿木乡拙当年是作战的,他为羞辱我,要大落差地取胜。半典的下法,比顿木精明。只是,很想再看到顿木的豪情……

虽然略有不同,在俞上泉的控制下,棋局高度相像地进行。至黄昏五点,俞上泉询问半典雄三:“今日下完吧?”

半典雄三咬牙,答应。

飕团兄喜向素乃递上字条:“俞上泉趁着自己状态好,强迫对手加时,有失风度呀。”素乃将字条揉了,严厉低语:“你是外行,坐在这已是荣幸,少言!”

相比于顿木乡拙的谦和退让,素乃的刻薄似更让飕团兄喜受用,连连致歉,表示自己大错特错。

晚饭后,棋局进行,在上方形成一块与二十年前棋局一模一样的形状。素乃便是在这里认输的,顿木乡拙施放杀招,长考四十九分钟,怎么想,都躲不过去……

半典雄三毕竟是我训练的,准确想出了顿木当年的杀招。

俞上泉落子。

……躲了过去。

原来可以躲过去……

全局再无可战之处,半典雄三认输。

累计输四局,他被降级。

* * *

如何处理俞上泉?之前要听从华东日军最高司令官意思,官场更迭,接任的潮响宫亲王沉迷于打球,迟迟未给意见,只好继续扣在杭州。

半典雄三接受侵入缅甸的日军邀请,为师团级长官下慰问棋。临行前,他向俞上泉辞行,说缅甸慰问结束后,他飞台湾,转机回日本,不会再来杭州。

“牧今师父教了我《金刚顶经》,您教了我《大日经》,我将回到鸭川,靠这两部经度化两岸流氓。哈哈,您来鸭川,会看到民风淳良、秩序井然,除了姑娘漂亮不变,全变了样。”

俞上泉被逗笑:“你说真的?”

半典雄三吐舌:“真的,看我兴致。也许回去就懒了,什么也不想做。鸭川原貌,其实不错。您来,我陪你玩。”

俞上泉正色:“你提升速度之快,如我一般。我之后,棋界是你的。或许一年,或许一月,等等看。”

半典雄三:“不喜欢你说话,总像辞世遗言。你得来找我玩。”

俞上泉打响指:“好,找你玩。”

半典雄三欢悦片刻,静下脸:“胜负是有尊严的,成败是龌龊的。当今,是只讲成败的世界,围棋是剩下不多的胜负之事。输给您,是我此生幸事。”

两日后传来噩耗。

半典雄三乘的飞机被英军高射炮击落,堕落深山,尸骨无寻。

飕团兄喜向素乃致歉,说他联系这事,是想让半典雄三散心,不料令您痛失高足。素乃:“他输了,便只是个鸭川流氓,我为何要痛心?”

飕团兄喜愕然:“您——这么心硬吗?”

素乃露出厌烦表情:“你忽视了天,天生出不同的人,让他们各具命运。半典雄三的死,是他的天命。”

飕团兄喜鞠躬致歉,自责境界低下。

素乃:“你该改变自己。做危险的特务工作,却如此温情,小心活不长。”

事后,飕团兄喜让秘书记录:“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说成是个温情的人。不愧是本音坊,彻底折服了我。”

* * *

等过半月,素乃来找飕团兄喜,说潮响宫再不给意见,他就带俞上泉回日本了。飕团兄喜:“您回去吧,俞上泉要留在杭州。”

素乃厉色:“死在杭州?”

猜中了,不好隐瞒。飕团兄喜告知,军部的幕僚延续上一位司令官的思路,向潮响宫递交谏言,杭州仍时不时发生向日军打暗枪事件,俞上泉可以这么死,免除日本围棋第一人被外族占据的尴尬。

潮响宫批示“给予通过”。飕团兄喜怀疑他并未审阅,处理积压的文件,顺手批下。“毕竟批了。你我改变不了,这是俞上泉的天命。”

素乃沉声:“天命可以改变。”

飕团兄喜大惊失色。

让军部幕僚不悦的,无非是俞上泉赢尽日本高手,那么我们为他设计一场输局,便可平息。本音坊退位,应有一场“本音坊引退战”,因素乃中风,而未办。

按历史惯例,引退战下到百手,对局者要起身认输,口称:“您的高妙,令我自惭形秽,不敢再下。”

素乃选俞上泉做引退战对手,召大批记者见证,俞上泉当众认输,大众不知是规矩使然,看到俞上泉被病患老者轻易取胜,强烈的戏剧性,令他之前的所有战绩贬值,日本棋界便找回了颜面。

飕团兄喜欢颜上脸:“您的身体,可以么?”

素乃表示,本音坊有“打挂”的特权,可以无理由地随时暂停比赛,回家休息。“我跟你说话的力气,已够我下棋。”

飕团兄喜:“日本有规矩,真是太好了。”表示立即向军部写谏言,之后不好意思地询问:“您对待半典雄三和俞上泉,为何如此不同?”

素乃:“啰唆。”

飕团兄喜再次被折服。

* * *

回途中,素乃开言:“俞上泉与半典雄三最后一局,复现我的棋,改正我当年失误,下出我没想出的妙手。他越过半典雄三,跟我间接下棋,我怎能不应战?”

前多外骨:“对飕团兄喜,您未将引退战的性质说全,大众不知,本音坊一门都明白,引退战也是上位战,对局者是上一代本音坊选中的下一代本音坊。”

素乃:“顿木乡拙已死,俞上泉属于我了。引退战,他天然成为我弟子。这是我苦心的一手。”

前多外骨:“这么做,不但没让他输掉颜面,反而坐实了他是棋界第一人,军部幕僚知道后,会更加恼火。”

素乃:“这里是杭州,不是日本!你不说,谁知道?”

前多外骨屈服。

素乃:“俞上泉的本音坊上位仪式,留待战争结束后吧。如果我活不到那时,你要做证,主持此事。”

前多外骨领命,高声“嗨”。

* * *

潮响宫批示“给予通过”。

按照素乃体质,百手之局,要下三个月。飕团兄喜特批,俞上泉可接家人来杭团聚。上海,近在咫尺,俞上泉却未让接母亲,请从日本接夫人平子。

飕团兄喜:“您是担心性命危险,而不让母亲在身边?俞先生,本音坊和我已定下巧计,请您宽心。”

俞上泉笑笑,未改原意。

* * *

棋局第一日,裁判席上坐有一位僧人,是从高野山赶来的牧今晚行。俞上泉执黑先行,第一手占高过小目的星位,第二手占低于小目的三三位,第三手占据棋盘正中的天元位。素乃保持本音坊传统风格,以小目连占二角。

前多外骨向记者解释,俞上泉的三手,都是素乃批判过的恶手。星位不高不低,想守住角空,还需加补一手。三三位过低,会遭压封,断绝发展空间。天元华而不实,极易沦为无用之招。

下到二十余手,素乃打挂,暂停对局。

以三恶手应战本音坊——众记者看懂了戏剧性,当日报纸脱销。

* * *

素乃要休息七日。高野山大阿阇黎牧今晚行来杭,为在杭州机场给半典雄三做安魂法事,那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后停留处。俞上泉、前多外骨、西园寺春忘、飕团兄喜参加,仪式后,牧今晚行邀俞上泉做客。

西湖边北山路一栋日军征收后转售给日本商人的别墅,是牧今晚行暂居所。“高野山上,半典雄三的流氓气褪去大半,见到您时,剩得不多了吧?”

俞上泉笑起:“还是浓重。上飞机前向我辞行,却是全没了。”

牧今晚行:“预示着转生后,他当生在个文化人家。”

俞上泉垂眼:“该如此。”

牧今晚行:“听闻您教他《大日经》?您不是密教人,您可真自信。”

俞上泉:“天神也会听我讲法,何况半典雄三?”

牧今晚行瞪眼:“反了反了!”

俞上泉盯住他眼:“上人……”

牧今晚行怒目转为笑意:“我不做戏逗乐了,您看了不可思议疏?”

至三十一品,《大日经》经文完结。之后还附录五品,《大日经》传到大唐的第二代,有位名为不可思议的阿阇黎,觉得《大日经》篇幅长、内容重复,根据第一代口述,落笔合并为五品,不是简单剪裁,为概括要说新语,有《大日经》里没有的内容。

密教传统,《大日经》第一品讲义理,口言可明,称为口疏。二品至三十一品,以作法揭示义理的奥妙,名为奥疏。附录五品,以那位阿阇黎的名字命名,称为不可思议疏,肯定他的个人出新。

不可思议疏第五品真言事业品言:当自己是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显现、以种种巧妙方式救众生的观音菩萨吧!你读诵佛经,众生便会得救。你默诵佛经,会招来天神听法。

保持你是观音菩萨的自我认定,去工作、待人、饮食、睡眠。作为一个习惯于伤人伤己的人类,你不能再把自己往恶劣里想,想了,你必恶劣。深思,醒来!当你是观音菩萨吧。

清洁自己的心,外在的洗澡不重要。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一遍遍地洗澡吧,利用洗身体,想象你的心得到清净。

一切密教作法,如同洗澡,从外在的形式入手,达到心的清净。外在的形式没有意义,但为度化悟性不佳的众生,有保留价值。

牧今晚行:“俞先生,您明白了密法,只欠一个灌顶仪式,便是正式的密教人了。我愿意为您效劳。”

印度国王的加冕仪式,以海水滴头顶,表示承接了祖先土地。密教模仿,以香水滴头、师父摸顶,表示求法者得到诸佛菩萨的法脉。

俞上泉:“没有人可以让我成为密教人,除非我自己。我不求法,何需灌顶?”

牧今晚行:“哈哈,你是看不上我么?觉得我没有资格当你的师父么?”大笑过后,见俞上泉并不搭理,挑起大拇指赞叹,“天才看人总是眼光挑剔,为免因看不起传法阿阇黎,而错过密教。密教留下一法,专门收摄你这类人物,不需要师资,自己给自己灌顶。”

俞上泉:“您又在做戏?”

牧今晚行满脸堆笑:“不妨听听。”取出个水晶球。

想象球底部延下道无色的光,透过头骨,通入体内,在小腹里变出一朵无色莲花。安然静坐,无色莲花一变为金色,二变为白色,三变为红色。你的肉体消失了,你以红莲之身,仰望夜空,月亮为大日如来,星星为诸佛菩萨,夜空即是大日坛城。

月与群星运转的声音,转化为人类的发声为“叱”音,如大人呵止小孩调皮,仔细听,则有八十二个音:拿牟斯得利亚,提维嘎难,达塔格达难,嗡,维拉及维拉及,马哈加格拉,法纪里,萨达萨达,萨拉得萨拉得,得拉以得拉以,维达马尼,三盘加尼,德拉玛底,细达吉里亚,德兰,梭哈。

牧今晚行:“你念二十一遍,便自己给自己灌顶,成了正式密教人。请念。”

俞上泉:“叱!别逗了!”

牧今晚行大笑:“灌顶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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