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白纸白字
十番棋首局，飕团兄喜请来记者，由顿木乡拙宣读二位棋手的开局感言。
俞上泉的话是：“以往棋战，我只求下棋，不论成败。对广泽之柱，我却第一次有了想赢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怪。”
广泽之柱的话是：“很羡慕大竹减三，他是在自己巅峰期和俞上泉对决的，即便输了，也没有遗憾。我与俞先生尚有差距，但两局之后，我的巅峰期便会到来。”
双方感言，皆是飕团兄喜撰写，二棋手不知。二人直接进对局室，未参加记者会。
对局室内摆上龙椅，伪满洲皇帝进入，按照礼仪，任何人不许看他的脸。
龙椅没雕龙，披北极熊皮毛，放明黄色坐垫。
至九十八手，广泽之柱陷入长考。三十四分钟后，顿木乡拙挪到棋盘前，递上字条：“让皇帝久等，不太好。我这样说亦不好，请原谅。”广泽之柱点头，表示原谅。
伪满洲皇帝无声坐着，似不存在。广泽之柱依旧长考，顿木乡拙给炎净一行递字条：“要不要向皇帝解释一下？”炎净一行回复：“注意措辞。”
一小时后，顿木乡拙想出措辞，他不通中文，请炎净一行以中文写就：“长考，是围棋之美的组成部分。”低头挪到龙椅前递上。
片刻，还回字条，以红色钢笔水批示“等待，近乎禅”。
又过一小时，广泽之柱结束长考，将指尖扣了两小时三十四分钟的黑子打入棋盒，沉首：“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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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四国岛，补陀洛山的志度寺，有一尊“夺衣鬼女”塑像，身材裸露，神色狰狞。传说被大鬼王夺去衣服，赤裸裸无处可逃。
第三次巡游的素乃一行入住寺院客房，前多外骨依旧做领队。看过报纸刊登的棋谱，素乃评定，至九十八手是持平局势，广泽之柱下出了水准，在棋上没有任何认输理由。
前多外骨：“是心上不行了。”
素乃：“嗯。归来后，你有提升。”
前多外骨：“我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鬼，理应想明白点事情。”响起咳喘，瘦得近乎失形的脸，尽是晦气。
他汇报，半典雄三今晚乘飞机离开中国，降落东京后由陆军军车送来志度寺，接受素乃集训。
素乃：“真好啊。甚至期望广泽之柱早些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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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广泽之柱带自己餐盒，造访俞上泉房间。“俞先生，如实知自心，在今日棋局上，我体会到一点，觉得用分辨区别的现有思维，是无法与您下棋的。请教，您是如何脱离的？”
“要感谢你，你是我的火供。”
两人的第一次十番棋，广泽之柱用催眠术蛊惑俞上泉，一度占优。俞上泉得赵大、钱二教授，用自在门的武功速成法，连走四日，走得双腿起疱流脓，破了蛊惑。自在门理论，人精神上受蛊惑，是体内阴气重，走路不停，可逼出阴气。
阳气足，不受蛊惑——俞上泉认为是阴阳之道救了他，观《大日经》后，醒悟是另一番道理。催眠术误导人，是利用人的分辨区别的现有思维。连走四日，极度疲惫后，身心两忘，不知我在何处、身在何处，不及分辨什么，终于脱离现有思维。
心无分别，催眠术便无从下手了，俞上泉恢复棋力，广泽之柱无法再下，二人间的第一次十番棋作罢。
广泽之柱：“密教火供，看似繁复神秘，其实原理简单，只是把现有思维累得歇下，真心便会自然呈现？”
“连走四日，等于火供，方式简化了，但还是多余，《大日经》赞许的是不需费劲，直接歇下。哈哈，我不是一等人。”
广泽之柱愧疚，说自己更不知是几等人。今日对局，忽然不会下棋了，停了所有思路，觉得棋盘棋子好看，欣赏两小时三十四分，仍意犹未尽。“俞先生，今天，我终于知道大竹减三为何会输给您了。”
大竹减三发明了直落中央的新布局，却发现要运用它，还得发明更多的方法。分析推理的发明便如此，永无尽头。他骗俞上泉用新布局，自己用传统布局。
棋力不如大竹减三的俞上泉，被逼上全新之路，初次脱离分辨区别的现有思维，以心下棋，有了创造……
“俞先生，棋是分析推理的极致，棋手是陷入现有思维最深的人。感谢佛祖及历代圣贤，我今日已知道脱离它，第二局，请看我的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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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局，俞上泉依旧持白，打下七十二手后，下意识拱手致歉。此中华礼节，被伪满洲皇帝看到，写字条询问顿木乡拙。顿木乡拙出身乡野，不通中文，中文在日本是贵族官宦阶层的文字，由炎净一行代写。
“黑白不公平，持黑棋的先行之利，会有五六目差距，白棋为追赶，常铤而走险，刚才俞上泉下出无理手，自觉愧疚。”
伪满洲皇帝红笔回复：“无理手？”
炎净一行：“吓唬人的一招，细算，会发现不成立。对手被吓住，就占了便宜，对手如看破，果断开战，便难以收场。”
红笔回复：“满洲也是无理手。”
炎净一行和顿木乡拙斟酌要怎么应答，过去四十分钟，终于决定，装聋作哑。
四十分钟里，错过去六手棋。看懂俞上泉手势，广泽之柱细观后想出妙手，囚住俞上泉五子。但妙手之后，竟是昏招，未去抢占右边大场，而是追加一手，将囚住的五颗白子提掉。俞上泉占得右边大场，白棋优势。
“黑棋在干吗？那五颗白子提不提，都已死了呀。”龙椅递下红字条。
“观棋和对局是两样思路，观棋是纯粹技术分析，对局还有心境。广泽之柱第一次有了胜过俞上泉的感觉，他要巩固这感觉，对于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棋。”炎净一行回复。
顿木乡拙深表认同，在字条上补充：“自此，十番棋可看了。”
中腹作战时，广泽之柱放弃争斗，丢下五颗黑子，转去右边，上一次交换中失去的大场，失而复得。俞上泉苦笑，捡东西般囚死五颗黑子，优势消失，恢复到黑棋领先的局面……
收官阶段，二百零三手，该广泽之柱下，俞上泉再次拱手致歉，盯住一处。广泽之柱未打下棋子，详察此处，发现白棋有翻盘妙手，于是坚实自补，消除隐患。
俞上泉爽快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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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盘，二人无一句谈棋技。
“俞先生，如实知自心，如此之难。脱离现有思维片刻，刚得清净，竹竿粘知了般，又被现有思维捕到，粘回去了。我进进出出，真是可笑，此局不得您两次提醒，是下不赢的。请教，我该如何定住？”
俞上泉：“直接歇下，即是入定。用方法，便是用分辨区别的现有思维，用它，你会受它欺骗，给你造出一份假想的清净，那是想象，不是入定。”
“但这太难了，道理明白，实际做不到，每个人都是靠分辨思维来生活，惯性太大，无法翻盘。佛法隔绝大众，佛祖不慈。”
俞上泉：“我佛慈悲，给了大众翻盘妙手。”
《大日经》第一品接引灵秀俊才，之后三十品皆是接引普通大众，制定以现有思维摆脱现有思维之法。如同“以火攻火”，森林着火，迎着火势，在沙土地上用汽油再放一把火，由于低气压，林中大火会被吸引来，冲到沙土地上，终因无物可烧而熄灭。
《大日经》第二品，画出大日坛城。摆脱现有思维后的入定，佛经还用了三摩地、真心、真实、唯一、最上乘、涅槃、佛境等词形容。常人无法进入定境，佛指示，先以大日坛城为定境，借假修真。
俞上泉：“看久了，大日坛城和现有思维如对冲的火，双双消失，真的入定。”
惊了裁判席上的炎净一行，他有一幅三米方正的大日坛城绢画，二百年古董。人坐在画前，被占满视线。视觉上脱离现实，思维上也会。大日坛城，用意是换掉现实的一切……
广泽之柱：“长春城里的密教寺庙有《大日经》卖，没有大日坛城的画片，想修此法，还得从日本邮寄。”
俞上泉：“明白原理，你取张白纸，摆在眼前，也一样。”
炎净一行再次心惊，他得到的教授是，密教最初步也是最终极的法——月轮阿字观，便是一张白纸，添上象征满月的圆圈，中央写梵文首字母“阿”。秘传口诀，是只要看下去。日久后，月轮不画、阿字不写，仅观白纸。
可惜自己不信“最初步也是最终极”的话，觉得形如儿戏，只是看，算什么修法？沉浸在咒语火供中，从未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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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泽之柱拱手表示感谢，结束复盘。
按规矩，对局室内棋手最尊贵，棋手离去后，裁判席上的人方能走。二人离去后，观棋室内众人向龙椅低首，恭请伪满洲皇帝先撤离。
皇帝却说开话，北京口音：“你们天皇给我派了老师，两周一次的神道课，兼讲密宗，要记的东西太多了，脑子不好的人会觉得烦。他俩的话，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东西有趣。围棋手都要修密法么？”
神道是日本本土信仰，崇拜天照大神——太阳女神，她是造物主又是祖先神，日本全民皆是她后代，皇室是直系血缘，天皇是神道的最大祭司。
一千二百年前，空海大师从唐朝归来，嵯峨天皇接受密教灌顶，此后以密宗灌顶仪式作为历代天皇的即位礼。自此神道教开始密宗化。
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废除佛教，砸毁佛像、改寺庙为神道宫、命令僧人吃肉结婚，天皇即位仪式取消密宗成分，全用神道教，经过二十年打压禁绝，这一代天皇加冕仪式上，恢复密宗灌顶。天皇安排的神道课，重又含上密宗。
顿木乡拙回答，不是每个棋手都修密宗，自己便不会。密宗在日本是贵族文化，本音坊原是职位，是监管棋界的官僚，官僚总是模仿贵族，历代本音坊都修密宗，在座的炎净一行便如此。
伪满洲皇帝：“俞上泉说想观大日坛城，不必用四百一十四尊像古画，一张白纸就够了，我得到的教授，也是张白纸，你们想不想听？”
裁判席上欢喜赞叹。
“一千二百年前，空海大师从唐朝取回密法，得不到天皇支持，无法在日本立足。而密法项目繁多，嵯峨天皇畏难，空海大师写信，说在白纸上以白色写梵文‘阿’字，盯字久看，便可成佛。此‘阿’字，等于大日如来、等于入定、等于佛理、等于觉悟，可消罪、可去病、可除妄想、可救众生、可降伏怨敌、可供养诸佛……白纸上写白字，等于无字，还是白纸一张啊。”
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代表大家出声应和：“这样啊，这样啊。”
“神道课上听到，觉得好笑，以为空海糊弄事……不该，不该。”伪满洲皇帝起身，出门前落下话，“四日休息，长了点，他俩休息一日吧，后天开第三局，我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