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精神控制法

上午九点,棋局在日本海军俱乐部举行,大佐级军官在大厅看大盘摆棋,由林不忘和前多外骨讲解,每当话语停顿,都集体鼓掌。

对局室内,寂静无声,仅放进三名少将级军官。广泽之柱周身焕发雄强气势,眼光亮得吓人。棋盘前的俞上泉,以往一般低眉,百岁老人的沉静。

并非料想的俞上泉取得压倒性优势,对弈双方几乎在比赛失误。棋的内容不及初段的棋院生。

三小时后,顿木乡拙给炎净一行写字条:“这样的棋谱不要流传出去。”炎净一行在字条上画圈,表示赞同。

午饭休息后再战,俞上泉杀掉广泽之柱一块七个子孤棋,手法笨拙,业余棋手也能想出比他更有效的方式。

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来到大厅,炎净一行宣布俞上泉胜出,顿木乡拙宣布要加重慰问,明日再下一局。意外之喜,大佐们报以热烈掌声。

* * *

次日,顿木乡拙未去对局室,歇在俱乐部雪茄屋。棋局两小时后,林不忘来汇报,两人仍业余爱好者般错进错出,俞上泉每下一子,都是响亮地打在棋盘上。

林不忘:“他从小下棋,轻拿轻放,没用力打过子。”

顿木乡拙:“不管多老的树,春天抽枝后,都有一种能把人胸腔打开的清气。俞上泉也如此,看到他,我便会闻到。哈哈,哪能真闻到什么气味,是俞上泉宁静的心感染了我。”抽口雪茄,“他失去了他的清气。”

此局双方过于谨慎,小块小块占地,没有搏杀。近终局时,双方差距在一两目之间。午饭后,广泽之柱认输,作为裁判长的炎净一行走到大厅,宣布慰问棋改为十番棋,昨日和今日的两盘不计算在内,明日重新开始。

十番棋一局一人用时十三小时,合计二十六小时,长达三日,一局结束后要休息四日。一人率先领先四盘,便可提前结束,如无连胜情况,十盘下满需七十天。

大佐们哗然。

入对局室的三位少将宣布,必须配合,不到场观棋者,记过处分。新任司令官还未到任,海军派遣军里,他们三人是最高长官。

慰问棋是非正式的棋,派遣军做成祭奠白川义则的新闻后,上海和日本报纸均要求登棋谱。宣布下十番棋,之前的两局棋便可忽略,三位少将中有一人是业余五段,是他与顿木乡拙商量出的对策。

少将:“没想到俞先生下出这么差的棋,作为日本围棋第一人,公开棋谱,令日本蒙羞。”

顿木乡拙:“顶峰之后,必逢低谷。击败大竹减三、激战炎净一行,他心力用尽,需要休养,本不该下棋。”

少将:“十番棋,为让他练手。只要下出一张达到刊登水准的棋谱,十番棋即可中止。您预计,得下到第几盘?”

顿木乡拙:“不敢想。”

* * *

十番棋第一局,广泽之柱平均两分钟下一手,俞上泉如一个被挑起游戏兴致的孩童,见广泽之柱落子,立刻也打一子。

未下满三日,当日黄昏,俞上泉重大失误,广泽之柱胜出。

顿木乡拙仍未去对局室,终局后才看棋谱,棋的质量,仍无法刊登。炎净一行告知:“棋局结束时,发生一件事,俞上泉像个经不起输的院生,提出明日即下第二局,但很快反悔,说按十番棋规矩,要休息四天。”

* * *

当夜,广泽之柱在黄埔江边,遥对武汉方向,悼念山仆数夫。香烛燃尽,世深顺造沿水走来,身后影子般跟着位黑衣女子。

世深顺造席地坐下,长刀置于膝盖。广泽之柱对坐,衣中鬼爪滑至袖口。世深顺造:“我来,为问你与俞上泉对局实情。”

广泽之柱暗呼出一口长气,道:“第一局,我坐在他面前,感到棋盘前的他贵如名刀。”

世深顺造:“他不习武,是我平生憾事。”

广泽之柱:“你四十五年前脱离一刀流,不知一刀流新技,两代养成师发明了精神控制法。山仆数夫让你分心,我做不到,因你杀气重过我,但俞上泉不是武者,下棋的长时间面对,方便我控制他精神。三局棋,俞上泉均无法连贯思考,要求休息四日,是终于有了自觉,觉出不对,要找应对。”

世深顺造哀叹:“他缺的只是武功!”

广泽之柱:“听说他拒绝跟你习武,这是个机会。”

世深顺造起身,行礼道谢。

广泽之柱:“希望你成功。四日后下棋,我将诱使他短暂精神分裂,精神分裂损坏人脑,疯十分钟,俞上泉从此沦为庸才。”

世深顺造:“他会习武,我必成功。你的武技还杀不了我,以后偷袭我吧,算是我对你的感谢。”佝偻身子行去,黑衣女子仍影子般跟随。

他俩走远,广泽之柱叹道:“可以杀死你。”袖口蹿出银光,长达三尺,一闪即缩回。山仆数夫传下的鬼爪。

为何面对时不出手?

世深顺造精神上制住了他。此情况,如他与俞上泉的对局之理。

* * *

黑衣女子是修大威德金刚法续命的千夜子,世深顺造问:“俞上泉会拿刀么?”

千夜子:“跟在你身后,只为等机会杀你,无责任回答问题。凡事不要想太多,你分神,我就出手啦。”

千夜子的脚踩在他影子咽喉处,世深顺造点头,继续前行。

回上海市区,入旅馆,各住一间。后半夜,有敲门声,世深顺造装睡未开。片刻,千夜子从窗户进来,见世深顺造披被子而坐,鳄鱼般睁着眼。

世深顺造:“你我之间有约定,睡觉、吃饭、洗浴、如厕时不出手。”

千夜子:“未违反约定,被子潮,没法睡。你被子暖吗?”

世深顺造掀开半扇被子,千夜子缩在他身上。世深顺造:“你说,俞上泉会拿刀吗?”

千夜子:“会。”

* * *

俞上泉未归家,业余五段棋力的少将腾出别墅,留厨师警卫,供他居住。按侍奉贵族的规矩,俞上泉卧室一百八十平方米,距他三十米外,整夜坐着位老女仆,备有糕点饮料、热毛巾、尿壶,俞上泉半夜稍醒,她便幽灵般上前。

老妇面部浓妆,目不转睛,凌晨两点时有了困意,是她职业生涯前所未有之事。“怎么会,怎么会?”她瞪大眼,歪身睡去。

室内站起一双人影,双胞胎的感觉,细看则长相不同。是中统特务赵大、钱二,行至俞上泉处,俯卧说话。

赵大:“您失水准,下棋的看不明白,干特务的懂。对弈者给您施了催眠术。”

钱二:“催眠术是特务必修课,累计案例,法官最易被催眠,习武人最难被催眠。”

赵大:“我俩是自在门的,自在门武学创自清朝嘉庆年间,需要两人不断切磋,一九二四年,中统里有了这种成双成对的人。自在门本是训练刺客的速成法,祖师爷还传下道速成法中的速成法,没人敢信,没人敢练。”

钱二:“找片空地走圈,连走四天。走不到一天,人便会累塌了腰,依旧走下去,忍到第四天,真气上升,人又能直起腰来。直起腰,便成了武功。没人试,因为人不可能连走四天。”

赵大:“虽是祖师爷妄想,毕竟是自在门秘密,说给了您,请不要再说给别人。”

* * *

次日,午休时间,警卫懈怠,世深顺造潜入少将别墅的后花园,见俞上泉一圈圈绕着花坛走。等了一小时,身后响起千夜子声音:“他疯了?”

世深顺造:“有人抢先,教了他武功。”

四日后,十番棋二局。上午八点,顿木乡拙走入对局室,见窗面上,屋檐映影如起伏的波涛。八点四十分,俞上泉到来,挽着裤角,小腿上血迹斑斑,似遭蚊虫密集叮咬。

九点,炎净一行到棋盘前,说声:“时候到了。”

像第一局般快速,未至十二点,已下八十三手。俞上泉数度打盹,未至三分钟即肩膀一抖,回醒过来。下出九十六手,俞上泉再次打盹。

广泽之柱眼底露白,如同古画中被鬼附体的人,不再一手接一手地追着下棋,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盒,倾身于棋盘上方。

大厅中,林不忘做大盘讲解:“俞上泉下出妙手,将左边七枚白子救出,还瞄着广泽之柱中央黑棋的薄弱处。”

前多外骨:“但他看错了大局,他下方白棋结构欠佳,受不起攻击。”

* * *

午饭后再弈,俞上泉的白棋在迂回躲闪中将广泽之柱的五颗中央黑子吞下,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巧技,但也就此让黑棋裹住下方十五子白棋,广泽之柱对之有必杀手段。

对局至黄昏,两位对局者一致要求继续夜战,大厅中看棋的大佐们亦表示不走一人,全力配合。

晚饭后,广泽之柱先回棋室,从不吸烟的他,拿了裁判席上一盒香烟,将一根烟立在棋盘边沿,又抽出一根,立在第一根上。

顿木乡拙第二个回棋室,随后记录员、工作员入室。对局室内禁语,业余五段棋力的少将写张字条给顿木乡拙:“广泽君在做什么?”

顿木乡拙写下:“缓解紧张。”

少将又写一张:“他不是优势么,为何紧张?”

字条没有递到顿木乡拙手中,炎净一行回屋,中途截下,写了还给少将。字为:“因为他迎来将俞上泉一举击溃的机会。”

* * *

广泽之柱撤去香烟,对局开始。

夜十一点三十五分,广泽之柱杀死俞上泉下方白棋,取得八目优势,却因此落了后手,让俞上泉抢先收官,五手后,广泽之柱仍无法抢回先手,俞上泉在各处占便宜,指缝漏水般无法遏制。

终局,广泽之柱输了一目半。

大厅中,林不忘纠正前多外骨:“俞上泉从未看错大局。”

* * *

棋局结束后,大佐们出海军俱乐部,遭地下抗日组织伏击,炸死二人。顿木乡拙不敢放俞上泉归家,仍让他住少将别墅。

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卧室,室内垂着三十几根布条,俞上泉连走四日的第一日夜晚,腰累难耐,以手抓垂布来迈步。将此构想讲给守夜老妇后,她在四十分钟内完工。

不再绕花坛,后三日没出屋。腿上的肿包,不是蚊虫叮咬,是逼出了体内病气。

跪坐整日下棋,血液有瘀堵感,不敢躺卧,俞上泉仍两膀悬在布条里以站姿睡觉。守夜老妇欣赏交响乐般,听着俞上泉沉睡的呼吸声。

她又困了,暗道:“不该,不该呀。”

她倾倒后,地面黑影里站起广泽之柱,走到俞上泉跟前,确认还在睡梦,以低不可闻的语音向他说:“精神控制法控制了你十日,今日你控制了我。我是位宗家,具备不可一世的气概,方能统领一门。你毁了我气概,令我自卑,觉得你是我一生都无法战胜的人。对不起,不能让你存活于世。”

鬼爪滑至腕部,小指扣动,一道细薄的白光射向俞上泉颈部。

“嘡”的一声响,白光扭曲,被打中七寸的蛇般瘫软坠下。

榻榻米落了一块方形刀片。屋角站着一个盘发的人,是林不忘,第一次对人用上祖传方刀。

广泽之柱眼皮抽紧:“林家的方刀,还存于世上。”

林不忘:“暗杀比你强的人,并不能让你变强,只会更加自卑。恢复气概,有别的方法。”

广泽之柱:“什么?”

林不忘:“立志!在强者最强的地方,战胜他。”

广泽之柱向窗口退去,骤然加速,未见窗开,人已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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