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菊花台

日本四国岛太龙岳,一行灰衣斗笠的人在山道行走,是本音坊门徒。素乃坐在竹背椅上,由两名强壮山民轮流背负。

竹背椅是僧人背经书、父母背小孩所用,十分窄小,素乃却坐得恰好。前多外骨压着喘息,递给素乃盛水的竹筒。

素乃拒绝,偏瘫令他大小便失禁,裤裆塞的棉絮已满是尿。此刻风起,山中雾阵撕开道裂口,露出一垄红褐色峰头,隐约有一尊坐姿人影。扔海螺的少男轻声问:“那是什么?”

素乃:“广泽之柱,你是有心人,那里叫舍心崖。”广泽之柱瞳孔黑亮,似是没受过半点世俗污染的婴儿之眼。

公元七九三年,空海大师到太龙岳修行,十九岁来,三十岁离开,共度十一年。其间他陷入虚无,从红褐色峰头跳下,被峭壁上松树接住,身心震撼,完成由“空”到“有”的过渡。后世弟子为纪念,在跳崖处立一尊他的青铜坐像。

广泽之柱:“跳崖自杀是舍身,此处为何叫舍心崖呢?”

素乃:“身就是心啊。空海大师在此山修的是虚空藏菩萨求闻持真言,虚空无尽,含藏无尽佛法,持此真言,可满足修行者的求法之愿。空海大师持真言十一年,是为去中国。”

广泽之柱:“中国?”

素乃:“对,他想求的是大唐密法。”眼光一扫,见前多外骨面容古怪,便道:“你想说什么?”

前多外骨:“还是不去中国的好,我听闻陆军攻下南京后,犯下屠城血案,奸污妇女连老太婆和小女孩都不放过,被国际斥责为禽兽之师。”

旁边的老人们怒吼:“你说什么呢?日本的青年温和规矩,我们绝不相信孩子们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看了报纸,南京房屋失火,是我们的士兵把中国老太太从火里背出来的,我们的士兵节省自己的午饭,救济南京饥民,都是有照片的!”

前多外骨低头,肺病令他一激动便脸色绯红,似是羞愧。老人们的斥责声更重,叫嚣不让他再当领队。

素乃做手势让广泽之柱大吼,广泽之柱大喝一声,童男子的音质亮如铜锣,众人骤然静下。素乃:“前多外骨的话,可能是事实。我相信,约束下才有道德。”

众人低头,如果日军真在异国犯下禽兽恶行,实在难受。前多外骨:“本音坊,请您讲空海大师去中国的事吧。”

素乃:“空海大师念求闻持真言,是为看懂《大日经》。他曾看过传到日本的《大日经》残卷,日本无人能解答,他便入深山修法十一年,为求自悟。但自悟不成,所以去中国求法。”

求闻持真言可获得强大记忆力,十一年苦修并非白费,唐朝密法有着繁复制式、仪式、口诀、暗语,需二十二年方能学完,而他用了三个月,便成为传法阿阇黎。这等奇迹,不能不说是求闻持真言之功。

素乃二十六岁时长期失眠,下完棋与对手复盘研讨,常搞乱行棋次序。输棋不可耻,忘记自己下过的棋,便不配当一个棋士!

“为了恢复记忆力,我开始念求闻持真言。”素乃浮现出孩子调皮的笑,“此真言让我变得专注,不会忘棋。”看向广泽之柱,“你想学么?拿牟,阿加舍、揭颇耶;嗡,阿立、加么立、慕立,梭哈。”

广泽之柱:“空海大师因此真言而得唐朝密法,能否可以这样理解,此真言是唐密的入门之法?”

素乃:“入门有多途,只可算一门。”

广泽之柱:“究竟有多少门?”

素乃:“下棋也是一门。”

广泽之柱:“您说围棋也是唐密?”

素乃:“唐密的大日坛城分十二宫,围棋的棋盘也是十二块区域。大日坛城的中央是八瓣红莲,棋盘中央叫天元。只不过大日坛城是由八瓣红莲向四周扩展,而下棋是从边角向中央进发,进程相反。”

前多外骨:“听闻大竹减三和俞上泉在研究一种由天元向四边扩展的棋。”

素乃诧异:“直取天元——不符合棋理啊,真有这样的事?”前多外骨从背包里取出报纸,是大竹减三在本音坊就职仪式上,和俞上泉下的表演对局。

素乃接过报纸,久不抬头。

前多外骨愤怒:“这是对本音坊称号的最大侮辱!完全是哗众取宠,他们这盘棋没有下完,说是表演对局不必下完,其实这样的棋根本下不完,因为不符合棋理,再下就露丑了!”

素乃将报纸递给广泽之柱:“你看看,下得完么?”广泽之柱蹲身,将报纸铺在腿上,渐渐额头冒汗,小声言:“下不完。”

素乃笑道:“广泽说对了。”

众人上路,走出一小时后,散成三五人一簇,彼此有较大距离,素乃问前多外骨:“你的棋技真衰退了,看不出那盘棋是可以下完的么?”

前多外骨喘一声,眼角似裂。素乃:“看出能下完的人,除了我,只有广泽之柱。”

前多外骨:“他?他不是说下不完么?”

素乃:“他心里明白,但迫于集体压力不敢说。唉,他有大棋士的才华,没有大棋士特立独行的风骨,离我的期望差了点。本音坊一门的重振,会比预想的晚。”

前多外骨:“不,不,我来磨炼他。”

素乃眼光黯淡:“他已是潜质最好的小孩,拜托你了。”

前多外骨鞠躬领命,抬头,见素乃晃晃悠悠任人背着,已闭上眼。瞬间,觉得素乃已死去,疾赶上两步,道声:“本音坊!”

素乃哼一声作答,前多外骨回应:“无事。”大走几步,拭去泪水。

* * *

大竹减三摆着击球姿势,定如雕像。台球室角落坐一位持杆的陆军军官,服务生送来杯水:“大竹先生成了围棋第一人后,打台球的速度也没有快起来呀。”

军官:“你懂什么,只有时时处心积虑,才会成为第一人。他是把任何事都当作棋下。”

大竹减三终于动杆,球入洞。军官站起:“我输了。”

大竹减三:“再来一局。”

军官:“我可能没时间了。”

大竹减三语调不变:“再来一局。”

军官屈服。大竹减三:“你刚才说得不对,我没把台球当作棋下,打台球对我是放松。打台球,无论输多少盘,下一次还是平等对局。围棋要定尊卑,江户时代出现的十番棋,谁先累计输了四盘,便被降格为下手,一生耻辱。”

军官:“古人残酷。”

大竹减三:“人间要分贵贱,贵者有尊严,贱者守贱位,天下便太平了。日本的等级制度是最科学的人际关系。”

军官:“您在本音坊就职仪式上所下的表演棋,陆军高官们极为赏识,认为契合他们的战略。”

陆军新策是直取天下,占据南京后,展开东战美国、西攻国民党、北抗苏联、南侵东南亚诸国的圆周作战,大竹的新式围棋直取天元、扩向四方,契合陆军大格局作战思想。

军官:“新的围棋观和新的军事观高度相符,说明民族气魄的壮大!”

大竹减三:“那只是表演对局的玩耍,直取天元的棋技尚在摸索中,未到可以实战的程度。”

军官两手撑上台桌:“陆军希望您下这种棋!并且是十番棋,以俞上泉为对手。”

大竹沉吟:“俞上泉?”

军官:“对!一个中国人被日本人降格,与中日战争的进程一致。围棋是日本的国技,就让它成为国运的缩影吧!”

大竹减三:“陆军太浪漫了。”

军官:“请不要辜负陆军的期望!”

大竹减三摆出雕塑般的击球姿势,又不动了。

* * *

听到大竹减三邀请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顿木乡拙便双手缩入袖内,闭眼沉思,直至夕阳上脸,艳如鬼面。

吓慌林不忘。此刻是偶然光效,还是上天向自己展示师父真容?

顿木乡拙的手从袖里伸出,林不忘感到丝恶心,联想到蜕皮而出的蛇。顿木乡拙:“顿木一门终于等来出头之日。”

林不忘:“大竹减三一贯克制俞上泉,下十番棋,俞上泉必被降格,永远低人一等,无颜留在棋界,我们请来的天才就此毁灭,怎么说是出头之日?”

顿木乡拙:“如果是正常较量,俞上泉必输无疑,但大竹迫于陆军压力,要用直取天元的新式下法,俞上泉就有争胜的可能。”

林不忘:“这种下法是大竹发明的,他会更有把握。”

顿木乡拙:“大竹没把新下法研究透彻,就公之于众,占独创名誉,结果引来陆军下十番棋的指令。新下法,令他以前克制俞上泉的技法都用不上了。对于他,对于俞上泉,新下法都是陌生领域,他不占优势。”

林不忘:“大竹聪明反被聪明误。”

顿木乡拙呵呵而笑,纯真似婴儿。

* * *

四国岛石手寺中有八十八石柱,象征八十八寺,是对无力走完全程的人开的慈悲方便,巡拜八十八柱,等于拜了八十八寺。

慈悲方便,还有菊花台。台上铺层层菊花,一日一换,永远新鲜犹如金。菊花正中是空海大师青铜像,大师之手系绳子延到菊花台外,参拜者碰触绳头,便等于接通法流,得到空海大师灌顶。

前多外骨将素乃搀到菊花台前,素乃低诵二十一遍“南无遍照金刚(空海大师的密号)”,以中风蜷缩的左手摸向绳头。

如果碰到绳头,变形的手能舒展开……奇迹总是令人心醉。

响起声笑,凄惨悲凉,近乎哭音。菊花台深处走出一人,戴破斗笠,斜挂的旅行布兜脏成暗红色,隐约见绣着八朵蓝色菊花——本音坊的标志。

素乃不知从哪里来的精力,发声洪亮威严:“炎净一行!你私自佩戴本音坊徽章,大逆不道!”

听到“炎净一行”的名字,本音坊门徒中有人本能要恭敬行礼。炎净一行是素乃师弟,原是十二世本音坊指定继任人,因十二世本音坊过早病逝,素乃以“本音坊本应由棋力最强者担当”的理由,联合门内长老,逼炎净一行以一盘棋来赌本音坊之位。

炎净一行小素乃十岁,虽具天才,棋艺尚不成熟。在天才与功力的对决中,被素乃击败,从此退隐,潜心学佛,已经三十年无消息。

前多外骨知道上一代内情,不敢以冒犯本音坊名位来训斥,低喝:“你以凡人之躯,登菊花台,践踏佛地,太不应该!”

炎净一行:“空海大师一生修行,显示即身成佛,泯灭人佛差距,佛非木泥铜铁,是团肉!菊花台是盛肉的地方,我为何不能站上?”

前多外骨提高音量:“你入了魔!”

素乃却道:“入魔的话,不是随便说的。”炎净一行跳下菊花台,将素乃左手从绳头放下,随之蹲身,道声:“师兄。”

两人对视,眼中没有仇恨,只有好奇。三十年相貌差异,令两人都在仔细辨认。素乃:“你当年可是一位美少年啊!”

炎净一行:“你没那么丑了,毕竟做了三十年本音坊,有了气派。”素乃嘴唇哆嗦,眼泛泪花,小孩受委屈的神情:“我的病……不是你诅咒的吧?”

炎净一行失去表情:“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泪落在素乃膝盖,炎净一行:“我做了三十年修行人,会作法,可治你病。”素乃转为威严,没有丝毫哭过的迹象:“我拒绝。我已经接受了我的病,请你不要破坏它。”

前多外骨和几位老人过来,将素乃从蒲团上搀起,安放在轮椅上,推离菊花台。在此过程中,素乃一直拽着炎净一行的布兜。

至过道,轮椅停下。佛堂中不许说话,此处可以长谈。素乃:“取代我的人叫大竹减三,他要和一位来自中国的天才——俞上泉争战十番棋。”

炎净一行:“十番棋!十盘定一生贵贱,对于棋手过于残酷,我和你当年也未下。”

素乃:“前多外骨!你带广泽之柱回东京,动用一切关系,让他成为棋战的记录员,哪怕只是一局棋的记录员!”前多外骨鞠躬:“明日就去,容我交托一下领队事务。”

素乃:“现在就走!”

前多外骨摘下背囊,交给身边老人,拉广泽之柱向外走,行出二十米,返身跪拜,大吼:“炎净师叔,师父就拜托给您了!”

* * *

石手寺还有名胜,为石手碑,碑上凹现空海大师手形,一千两百年前在泥模印下,翻刻于碑。据说将自己的手按入石手印里,便可穿越千年与空海大师相互感应,名为“千古瑜伽”。

炎净一行替下推轮椅的人,推素乃到碑前。素乃以变形左手按入,一按便收回,丝毫没有祈祷治愈之意,转向炎净说:“你也按一下。”

不忍违他的意,炎净一行上前按入。盯着他的手,素乃喝道:“别管我了,你下山观战吧。”

炎净一行:“棋,我已忘了。”

素乃:“不,你没忘。食指背上的茧还在,三十年来你还在打子!”

按入石印中的手上,中指第一节卧着块银灰色的茧,棋子便是夹在这里,打到棋盘上的。炎净一行:“我来时已许愿,陪你走完八十八寺。”

素乃:“我不接受。没有输赢,就不是棋了。不要化解你我的恩怨,让它像一盘棋一样保留吧。”

炎净一行:“棋是我在山中消减寂寞的玩耍,早已不能像棋士般下棋了。”

素乃:“大竹、俞上泉的十番棋,必将载入棋史。在这种天下大战时,有资格进入棋室内作为观战者,是一门地位的象征。我不想让后人看到,在观战者中只有三大世家,而无本音坊一门。”

似被石印灼伤,炎净一行撤手。

素乃语调严厉:“我已残废,现在你是本音坊一门的最尊者,你有责任下山观战!”

炎净一行不由自主地应一声,黑白混杂的长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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