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唐密

“现今上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松华和尚。”入夜后,世深顺造带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白天,他们躲在明园跑狗场甲二十二号——国民药房,位于俞家斜对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

再一次验证了“舍近求远”是人的天性,特务们封锁整条街,却不搜相邻的房。在他们的思维里,离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

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在市民中饮誉颇多。人所不知的是,它自一九二六年起,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两位高薪聘请的日本技师。淞沪战争打响后,国民药房开辟密室,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

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族人。

世深顺造取得俞母的信任,因为他说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所托。他知道有两个人对自己持怀疑态度,一是林不忘,二是俞上泉。

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着过于机警的眼神,俞上泉则始终垂目低眉。他俩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被定性为汉奸、遭诛杀的家庭,能有人相救就好,顾不上细究因由。

世深顺造很少看俞上泉,莫名其妙有羞愧感。十六岁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时,是此羞愧;拜师学艺时,是此羞愧;在凤凰堂礼佛时,是此羞愧;在爱怨峡观海时,是此羞愧……

这个十七岁青年,是天地间一桩美好的事物,不忍多看。

世深顺造换上中式服装,西园寺春忘刮去仁丹胡。到达圣仙慈寺是晚上九点,寺门在下午六点已关闭。闭门,便断了与尘世的瓜葛。

敲门,守门和尚劝明日再来。世深顺造行礼,掏出一张叠为三角形的纸,展开,纸上是“井”字形折纹:“请交给住持。”

和尚变了态度,将纸横在眉前,深鞠一躬。

十分钟后,他们被引到斋房用餐。斋房宽大,摆八张桌子,为明清旧物。椅子则是未刷油漆的长条凳,一元可买四张。

不相配的桌椅,显露此寺虽有历史,但近况不佳。斋饭简单,一人一碗素面,面中蘑菇丁,数量有限。油灯微弱,碗内黑乎乎的,令人食欲全无。

食尽,斋堂和尚收走碗筷,擦净桌面。

一位穿着紫色僧袍的和尚走入,领口插一把竹斑折扇,肩挂红地金花的帮衬,迥异汉地僧服。自报僧号松华,询问送上折纸的是哪位。

世深顺造说自己曾在日本平等院凤凰堂修习密法。折纸,是密宗修行者之间的暗语,有四百多种折法,可构成一个语言系统。松华感慨,说他在三宝院修习密法,归国四年,久不见折纸。

松华年方三十许,上眼皮全无血肉,薄如纸片。瞳孔格外黑亮,似临终病人回光返照的眼光。斋堂和尚奉上茶具,松华抱歉:“圣仙慈寺条件简陋,没有客堂,请诸位在此饮茶。”

茶味已失真。西园寺春忘判断,放了四个月以上,在嗜茶的人看来,已不堪入口。茶陈如此,袈裟却艳丽如新,西园寺春忘禁不住问:“上人,中日正打仗,您穿着日本僧装,不怕给自己招祸?”

松华脸上的恬淡笑容退去,法官般严肃:“这是唐代密宗的僧服,不是日本的。”西园寺春忘尴尬笑笑:“我是关心您,怕您的同胞为难您。”

松华:“有人为难,我可以讲理。”

唐朝二十二位皇帝,十九位皇帝信佛,六位皇帝修习密法。密法不是权巧方便,是佛的自证境界,其他宗均是由人到佛的渐进修行,密法是佛位上的直达直证,殊胜无比。

密法在印度分为《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两个系统,唐玄宗年间,两系传人到了长安,将两个系统合而为一,名为唐密。

唐顺宗年间,日本僧人空海来汉地学密法,回日本传延至今。日本密宗信徒恪守传统,一千两百年来,小到服饰上一个图案、经文注释的一个词,均不敢改动。所以没有所谓日本密宗,只有在日本的唐密。

西园寺春忘:“上人言之有理,但现今是乱世,无人讲理。您的同胞恐怕没有耐心了解历史,唐武宗的灭佛运动,唐密受到的打击最为惨烈,他宗尚能死灰复燃,而唐密在汉地就此断绝。一千二百年了,汉地久无此服装,您的同胞只会认为您穿的是日本僧袍。”

松华眼中亮光黯淡下来:“如我因此被杀,博得世人关注,换来对唐密的认可,我一命,丧之何妨?”

茶杯底边的镏金线条磨损得断断续续。

世深顺造在平等院时便知道松华。说一个中国青年僧人发大愿,要把中国瑰宝从日本请回去,接上千年断脉。

三宝院对此极为重视,由首席传法师牧今晚行教他,一个日本人要取得传法资格,常规需要修习二十二年,而他只用一年,便得到“彻瓶教授”——一个瓶子里的水倒入另一瓶子中,无一滴遗漏。

三宝院做法,遭平等院的指责,说是不合规矩。其实是两院高层间开玩笑,大家起哄,为抬高他名声,利于他回国传法。牧今晚行言,日本密法开山宗师——空海在大唐仅用三个月,便得到了彻瓶教授,他用一年,已是多了。

松华取得传法师资格后,又在牧今晚行身边修习两年。这是他的稳健,日本密教界却盼他能早日归国传法,以了却一段日本对中国的千年亏欠。空海大师之所以在三个月里能学得全部密法,因为他的传法师——惠果阿阇黎预测到法难将至,密法要在汉地灭绝,定下了将法脉移于海外保全的计策,所以尽快传授。

但他毕竟眷顾汉地众生,要空海返日前,在汉地传法四年。不料空海得法后便归国,欠下这四年。世深顺造小时候,听乡间老人说过日本欠了中国四年,但究竟指什么,老人们说不清楚,只说是古代传下的一句话。

一九二五年,日本在东京举办东亚佛教研讨会,日本密教高僧尽数参加,某高僧向印度学者示好,说密宗是你们印度人传给我们的,不料一位英国学者听到,大声呵斥——是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么?

这位英国学者还查出“欠了四年”的典故,写成论文在大会上宣读。日本密教界感到很不光彩,为赎前愆、不忘中国人恩情,达成共识,要将唐密回传中国。松华上人是应了此机缘。

世深顺造轻声道:“上人回国已四年了吧?”

松华:“中日开战,唐密势会被当作日本宗教而遭民众抵制,我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可这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欠四年,便真的只有四年?”摘下领口插的扇子,徐徐展开,看手相般察看。

扇面上的书法,墨色不匀,线条粗豪,像儿童涂鸦,是“悟天地人”四字,落款为“牧今晚行”。

松华:“日本人是很含蓄的,我主持一次法会,六套仪式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牧今师父在法会结束后,找我聊了很长时间闲话,才向我指出,说完就走,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脸上挂笑,转向世深顺造,“聊了闲话,您的来意,可以说了吧?”

世深顺造鞠躬:“求上人安排我们离开上海,北入朝鲜,再去日本。”

松华:“淞沪战争开始后,我就断了与日本方面的联系,我毕竟有我的国家,见谅。你们可以暂住一宿,明早离开。”

松华离座,世深顺造追上:“我不是密教门人,我潜入平等院,做了七年打扫厕所的义工,偷学了密法。”

松华站住,面色如霜:“窃法之罪,当入无间地狱。”

世深顺造:“入地狱,我亦甘心。我是为一人,而入地狱。”

松华:“何人?”

世深顺造:“宫本武藏。”

松华皱眉,显然不知此人。世深顺造:“他是日本的剑圣,晚年沉浸在绘画、雕塑中,他曾铸就一尊不动明王的铜像,给予我极大震撼。不动明王是唐密根本修法,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所以偷学唐密。我无向佛之心,只想破解武学的秘密。”

松华:“宫本武藏——想起来了,我曾用七日,专程去中流院观看他这尊不动明王。不动明王的制式有典籍记载,自古皆为坐姿,右手持宝剑左手持绳索,而宫本武藏破了佛规,铸就一尊武士临敌般双手持剑、侧身而立的不动明王。”

世深顺造:“但是这尊大逆不道的不动明王,并没有被密教界批判,反而多有赞语。”

松华:“是破了佛规,但它体现出不动明王特质,这尊大错特错的铜像,我去观拜,还是牧今师父的指示。”

世深顺造:“密法仪式繁复、制度严格,却能欣赏不讲规矩的宫本武藏?”

松华:“世上没有独行道,万物皆阴阳相配,成双成对。有严谨密法,也必有破格密法。只是严谨密法为常态主流,破格密法为偶尔支脉,宫本武藏不做密法修行,一生行迹却能体现密法真意,这种人百年一出,对修行者是种启迪,密教界管这种人叫作‘示迹大士’。”

世深顺造:“我们一行人正受到中日两方刺客的追杀。”

松华:“怎么闹成这样?”

世深顺造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他是示迹大士。”指向俞上泉。

松华脸形似又瘦了一圈,吟出一个“阿”字之音。此音为胸喉共鸣,舌头弹动,而响在体内,秘不可闻。

世深顺造却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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