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旧家旧棋盘

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窗细如缝,地下室般暗,俞上泉在擦拭棋盘。棋盘高五十二厘米,重四点五公斤,四个柱脚状如花蕾。三岁时第一眼见到它,便被其底部迷醉。

盘面长四十二厘米,宽三十九厘米,对于竖边比横边多出的三厘米,父亲解释:“这是敌我的距离。”

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带回此棋盘。五岁,父亲教他下棋;十岁,父亲去世;十二岁,东渡日本。

旧家,旧棋盘。

家有五人。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去日本,带着他们。理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顾他们,他是家里唯一挣钱的人。

下棋,能挣钱。十二岁的他,日本棋界形容为“有着百岁老人的哀情”。十七岁的他,反而年轻了。他鼻梁与眉弓的线条锐利,眼角微吊,天生威严。

他很少抬眼,总是垂头。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为刀刻。他擦拭盘面,眼缝中偶尔一亮,似流水的闪光。

窗外黄暗,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会来,是战火污浊。

楼下寂静,“你看,仗会打多久?”“中国会赢么?”“我们回来得不是时候。”——此类对话,在他们家不会发生。父亲死后,家中便没了闲话。

* * *

屋外不远,支着辆独轮车,有位进城卖菜的农民,腰别旱烟袋、镰刀。硝烟中推出辆车,又来了位菜农,也是腰别烟袋、镰刀,在前一人旁支好车,抽出旱烟袋:“来一口?上等德国烟丝。”

“不,我抽这个。”先来者怀里掏出镶金烟盒,打开是雪白烟卷。他的汉语,音调古怪,“个”字拖延一秒才止住。

二人各自点烟。先来者摘下腰间镰刀,刃上有浅绿直纹,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开,像水田里随手撒的秧苗,解释:“这叫‘稻妻’,上品工艺才出的纹。”

后来者:“上品工艺怎会打一把镰刀?”

先来者:“镰刀在中国只是农具,日本武道有镰刀技,日本镰刀是杀人的。”

后来者:“中国镰刀也是杀人的,农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镰刀都是杀人的。”

先来者:“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锄。”

后来者:“我是雪花山的郝未真。”

两柄镰刀同时脱手,旋转飞出,剁进地面。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

平地重锄:“我在等人。”

郝未真:“我也是。”

两人不再言语。并立着的两把镰刀,如一对兄弟。

* * *

中统特务王大水还没有吃午饭,今日忙碌,上级先让他捕杀一位混入上海中统的彭氏太极拳传人,后让他捕杀旅日棋手俞上泉。

三年前,中统屠杀了彭家沟两百五十六人。因为彭家一个叫彭十三的青年击毙日本剑道高手柳生冬景,柳生冬景还有个身份——日本特务。当时中统和日本为对付苏联,有诸多合作。灭族彭家,是给日方交代。

淞沪战争开始后,上海驻有中统大员,彭十三要报仇。王大水曾与他擦肩而过,三小时前,王大水在磐石饭店后院检查可疑路人,离去后,正是他接替王大水,伪装成中统官员继续检查。

俞上泉是南京中统总部定性的汉奸,杀一个在日本生活且具较高知名度的中国人,可表明抗日决心,对日本人应很震撼吧?

俞上泉住法租界,中统不能公然进入抓捕,要便衣潜入。看过俞上泉照片,王大水稍感遗憾,是个面目清俊的青年,有着中国人最好的气质。

“别怪我,怪你的名声吧。”王大水默念,带五人进了法租界。五人他都不熟悉,是南京派来的。战争开始,南京成立“锄奸团”,都是各地调来的暗杀老手。

他们头戴草帽,腰别镰刀、烟袋,进城卖菜的农民样。王大水怀揣一沓银票、三根金条,万一行动暴露,用于贿赂租界警察。

王大水推独轮车,被旁边杀手狠拍一下屁股:“长官,您的腰弯不下来呀,太不像农民了。是不是女人玩多了,肾虚啊?”

王大水暗骂“粗俗”,笑脸回应。他们是总部调来的精英,背景都深,他忍了。另几个杀手都在笑,一个人换下王大水,推车臀不撅,标准农民姿态。

杀手里有个空手走路的人,五十岁瘦小老头,脸隐在草帽下。王大水凑到老杀手身边,随便说些话,使空手走路的两人显得自然。

王大水屁股又挨一巴掌,老杀手:“长官,您腿迈得太直,农民要背东西、扛东西,腿上承重,总是弯的。”

像个孩子,被人连拍两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你们什么毛病,张口就叫长官,很容易暴露!”

杀手们的笑容顿时消失,王大水有点害怕:“我是为大家好。”老杀手:“少说,走!”王大水“哎”一声,跟着走了。

* * *

他们来到俞上泉家门前,平地重锄与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来者不是自己的人。平地重锄:“怎么有这么多人装农民?”

郝未真:“容易装。”

杀手们分开,堵住路口。老杀手独自上前,摘下草帽,露出张年轻的脸。其他杀手看到的是他背影,王大水能看到他侧脸,奇怪自己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个老人?噢,是他的身形姿态,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

观察地上并立的两把镰刀,老杀手的睫毛萎缩:“二位在此,有何贵干?”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答:“等人。”

老杀手:“噢,咱们不妨碍。你们是等人,我是进屋杀人。”

郝未真猫扑鼠般蓄势要起。平地重锄吸口烟,郝未真放弃蓄势,也吸了口烟。两人相互克制,谁也无法起身。

老杀手对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总要死人的。”走到门前,敲门。

* * *

俞家一楼,俞母、二哥、两个妹妹在吃饭,开门的是俞家大哥。老杀手:“我找俞上泉。”

俞家大哥:“三楼。”

楼梯拐角处暗如黑漆。老杀手走上。

俞母皱眉。楼梯是木台阶,使用多年,已陈腐变薄,一只猫走上去也会有响动,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资料上说自幼体弱,十五岁在棋盘前坐久,曾咳血。怎么会令自己感到心慌?像喝了一剂配错的药。

三楼,推门,看到副旧棋盘。棋盘旁坐着位瘦削青年,持棋谱摆棋,应是俞上泉。

老杀手蹲下,伸指点在棋盘上,阻止摆棋。俞上泉嘀咕“这里不好”,将他手指拨开,打下颗白子,问:“我这样呢?”飞快打下七八个黑子白子,继而五指连抓,尽数收在掌心,露齿一笑:“下这儿不行吧?”

看不懂,老杀手却用力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俞上泉继续摆棋。老杀手脸色骤变:“我怎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比武,我已死了。幸好他不会武功……不,这就是武功。”

老杀手站起,低不可闻地说:“原想借你人头一用,以接近中统高官,给我家人报仇……我会另做打算。”抱拳行礼,开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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