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灯灭◎

夜里月光高悬,鎏金色的大门敞开后,像是从里面走出了什么矜贵人物,清瘦,高挑,瘦削的下巴,锋利的侧颜,冷白的肌肤,冰冷的眼上架着副眼镜框,显得异常疏离。

邓离也没来有地觉得,自己不过才几天没回家,这里仿若就已经没有她的味道了。

好奇怪的味道,好奇怪的气场,好奇怪。

难道是知道要走了,连最后一点气息也在提醒她?

而眼前那个月光下的苍白女人,正散发着她才是这里主人的气质。

早晚都有这一刻,没想到还是来了。

邓离故作轻松,踏着步往上走,简秋雨面带微笑,往下走两步迎接她:“邓小姐,终于回来了,你没事吧。”

她很友好地打量着她全身,看她有没有受伤,这样的关切让邓离感觉到些许不自在,她摆摆手:“我没事。”

“哎,可能是山路太多岔路,我给警察指路的时候,他们也迷路了好久,才找到你,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叫厨房做些。”

“迟穗正在休息,你要不要看看她。”

这下将她引进门,弄得她才是客人一般。

邓离心毛毛的:“我不饿,想看看小穗。”

她松开简秋雨的手,抬步朝卧室走去。

简秋雨未拦她,只默默看着她的背影。

卧室内,邓离轻轻推开门,门缝间隙,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影子,她的脸对着窗户,月色洒在她脸上,看上去睡得正安静平和。

她嘴角勾了勾,轻轻掩上了门。

房门紧扣,邓离一回神,简秋雨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浑身散发着一股气场,那种正宫的气场。

“邓小姐。”

邓离平时她的眼,看小穗的样子,应该是被她照顾得很好。

只是简秋雨对她未免诸多敌意。

连叫她的声音都显得疏离淡然。

“简老师。”

简秋雨露出一个微笑:“我想和你谈谈。”

客厅,新兰给邓离准备了一碗山药鸡肉粥,别的她也吃不了,所幸就坐在那里边吃边和简秋雨聊天。

聊天的过程中,简秋雨一直在说和宋迟穗是如何见面的,学校本来不收残疾人,她又是如何说服校长收下她的,她们两个一起经历的,去海边画画,去山里画画,去各种各样的地点画画,穗穗总是会较依赖她。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说两个人共同经历是多么值得怀念和想念。

邓离坐在桌前,钢制的勺舀好粥喂嘴里,牙齿或许是被铁器冰到,粥味发苦。

“看来,简老师比我还要懂穗穗。”

简秋雨挑眉:“穗穗从不跟你说这些事吗?”

她摇摇头:“倒是第一次听说,听说你们的事,原来还有那么多美好的瞬间呀。”

想来宋迟穗也那么愚蠢,天天跟她讲她和另一个女人的事,倒是简秋雨,她来讲的话就不是纯粹的分享,而是赤裸裸的挑衅与警告。

“下半年,迟穗就要毕业了。”

“嗯。”邓离点头:“时间过得真快。”

她继续吃着饭,只是囫囵吃着,觉得自己应该吃,不吃会饿死,但完全没有感觉到香味。

简秋雨又说:“其实,迟穗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邓离:“秘密?”

“嗯。”

简秋雨双手交叉,轻轻拖着下巴,半压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她,看着她,仿若要看穿她一般:“迟穗说过,你只是她的一颗棋子。”

邓离的手微微一顿,铁勺轻轻砸在碗里,铁器和瓷器相撞发出刺耳响声。耳朵也嗡鸣了一声。

她佯装镇定:“什么意思啊。”

简秋雨轻笑:“其实,她早就知道你家里的情况,邓小姐,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她知道了吧。”

原主骗了宋迟穗,她也一直没拆穿,宋迟穗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宋迟穗还跟简秋雨说这些,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匪浅。

邓离心浮浮沉沉:“原来你也知道了。”

她表现得十分平静:“我和小穗约定过了,若是毕业她还不喜欢我,我就。”

简秋雨挑眉,内心愉悦,竟是猜中了。

“你就如何?”

邓离瘫软在座椅上,事到如今,反正也没她什么事了:“她就会和我离婚。”

她也说得很明白了,这才又坐直身体,埋头吃饭。

看不见的角落,简秋雨抿了抿唇:“那邓小姐意下如何呢?”

她是等不到离婚了,今天就要走,去一个远远的地方,死的远远的。

如今也已坦然,想来事情已经做完,从人海中寻来的人,就要归还人海了。

即是知道结果,邓离反而松口气,她希望穗穗日后健康快乐就行,而她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一切等她醒了再说。”

*

月亮透过菱格窗洒在地上,洒在某人脸上,让她的面容在明暗间交错。

她的呼吸很弱,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有的仅仅是她穿着白色丝绒吊带的心口,在微微起伏,刘海盖住了额头,眉眼成一条线,脸颊和唇色也因为补觉,长久的补觉,变得有血色了些。

邓离坐在床前,一半月亮打在脸上,皙白的脸上呈出矩形阴影,另一半全部没入夜色,鼻尖像是一道分割线。

她的指尖往前,在空中描摹眼前的少女的睡样,一头锦缎的长发洒在身前,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紧紧压着鹅绒被,一对细腕如冒出的新笋,她一只手就能握两。

指头从她的下发描摹到颈脖,再到锁骨,再到胸骨她的指头微微弯曲,知道不能再描下去了。

眼前,宋迟穗像是被惊到一般,轻哼了一声,眉头紧蹙,嘴里说着:“不要。”

“小穗。”

邓离俯身,轻轻压着她的手,凑到她跟前,她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还有担忧的气息。

刚下去,宋迟穗伸手抓着她的衣领,颤抖地睁开了眼。

宋迟穗仿若从深海中上岸,整个人悬溺许久,这才得以呼吸。

梦境中那个人肆意对她,让她掉入黑暗的洞中,本以为醒来,醒来却见着那张一模一样脸横在眼前。

那夜,灯火葳蕤处,邓离是不是已经把她。

她连松开她的衣领,吓得抓紧被子,往里靠了靠,如今她的腿已好,正巧从床头挪到里边,紧紧贴着墙体的三角区域,抱着被子,双眼露着胆怯。

黑暗中,她总是害怕一切不可抗力。

邓离蹙了眉:“小穗,是我。”

她不知道宋迟穗一见她,就忽然跑那么远,像是躲瘟神一般,也不欢迎她回来,也似乎没有等她回来,也不问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好像只有她在关心着,两个人若有若无的“婚姻关系。”

她摁开灯,或是只有光能驱散一部分黑暗与恐惧,宋迟穗呼吸淡了些,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黑色的眼眸犹琉璃,看着她有些害怕,有些胆怯,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感受。

“你你回来了。”

宋迟穗脸色红些,一见到她,脑海里自动灌入那些温和的场景,还有后面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入侵。

她含着贝齿,觉得她诱人又害怕。

所幸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

吊带较长,皮肤贴上冷冷的墙,硌得骨头生疼,她心里的火渐渐凉却。

邓离见她如此,便知道她是不欢迎自己那么亲密对她的,更何况简秋雨还在家。

事到如今,那些关心与不关心,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嗯,我回来了。”

她淡淡答复着,背靠着竹编的摇椅,故作轻松翘起二郎腿。

宋迟穗看她跟个大爷一般,也不解释也不说山里发生了什么,顿时觉得闷:“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邓离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呈一道阴影,她暗想,本就不该回来的,为什么要回来。

或是还有些事情没说清楚。

如今到这个份上,有些事情也该说清楚了。

她刚要张嘴,宋迟穗却先她一步,她在墙角声音弱弱的,有些胆怯:“是是你带我下的雪山?”

邓离撑开眼,双手交叠,指头相□□着:“嗯你还记得多少?”

看来是不记得了。

宋迟穗绵着唇,有些犹豫:“我记得,果子,水,还有,一间屋子。”

一边说,脑海那些画面又来了,温润的唇,温润的体温,温柔的掌心,和触碰。

但接踵而至的,是一些令人害怕的画面。

她无法和面前的人重叠,却又实在是她。

邓离的指头点着:“看来你都记得了,那个时候你迷迷糊糊,我还以为,你不会记得。”

宋迟穗掐着手肘,浑身紧绷起来:“那那些事,也是你做的吗?”

邓离大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些事,无非就是那个事,她干咳一声:“是我做的,那都是为了救你,所以才。”

宋迟穗身体抖着:“因为要救我,所以就那样,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她知道这个说法很难说服她,便解释:“小穗,那个时候你浑身冰凉,我若是不那样,你恐怕会冷死的,山里又那么冷。”

宋迟穗始终无法原谅邓离那样的行为,她抱着双膝:“你这叫趁人之危。”

邓离心想,她怕是厌恶自己与她肌肤之亲,毕竟心有所属,哪怕是被抱了,亲了,也是介意的。

“我知道,我对不起。”

宋迟穗安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前方,双目空洞。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一时还不知道和她相处,总觉得有些东西变得莫名奇妙起来。

邓离见她不说话,又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给你说。”

面前的人似无所谓了一般:“嗯。”

她清了清嗓音:“小穗,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吧。”

事到如今,邓离也觉得该说通了,房间安静,夏日的虫鸣声传了进来。

显得房间更加安静。

宋迟穗竖起耳朵,一双瞳仁在阴影中放大一圈又一圈。

“我知道,你一直都知道,知道我家里其实不是什么富二代,一开始接近你,也心有不轨,但是,如今我和你越来越熟悉,你也看出来了,我并没有那么些不轨。”

宋迟穗小声嘀咕:“可你还是做了。”

“哈?”邓离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继续说:“其实,小穗,我也知道,我只是你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

此话一出,宋迟穗缓缓抬起头,朝着她看了一眼,那一眼似乎在欣赏什么不那么愚笨的东西。

“你何时知道的。”

她的声音恢复了阴冷。

邓离:“我也是,刚知道不久。”

两个人的关系与背后的诡谲都拿到台面上来说,反而让她感觉到轻松起来。

从此以后,也能算真正坦诚相见了。

宋迟穗抱着手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调匀呼吸:“我虽算计你,可你也骗了我,而且还对我。”她难以启齿,眼神看向窗外月色:“你我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扯平了,邓离喃喃点头,犹如五雷轰顶,只是她理智支撑着她整个人的身体,让她看上去是一个平静的正常人。

实则她的灵魂早已经被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是啊,两清了。”

她吊着一口气,端正从竹椅上站起,如玉竹节似的手扶了一把桌脚,腿轻轻颤抖了一下,而后才稳住气息:“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些,你先休息吧。”

宋迟穗并没理她,也没说话,她识趣地转过身,悄然退出房间。

出来后,见一人鬼鬼祟祟站在门口,正在用毛巾擦着门口的花瓶。

“新兰。”

邓离看她,知道她天生爱八卦,估计是听了两人的对话了。

她战战兢兢地转过头,面带微笑:“夫人。”

罢了,她没时间和她计较那么多,如今她只想先休息一下,再准备上路。

“小姐已经休息了,你好好看着。”

面前的女人扯着围裙,点头哈腰:“好的夫人。”

邓离的身影走过,女人才拍了拍心口,一双眼睛瞅着她背影:“哎哟,原来小姐和夫人关系这么复杂,并不是真正的婚姻关系啊。”

这富贵人家的事难测,新兰作为管家,也只是听听,不过,这宅子主人终究是宋迟穗,日后还是要顺着宋迟穗,做让她开心的事才对。

她埋头走了没两步,迎面撞上一个清冷矜贵的女人,一抬头,就对上那副温柔的眼睛:“前东家。”

“嘘。”

简秋雨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像是一直粉笔落在玫瑰花瓣上。

“新兰管家,还是不要这样称呼我的好。”

新兰战战兢兢,还记得打碎了她家一个花瓶,她不计较算了,还给她介绍这么好的工作。

“简小姐,你好。”

简秋雨:“想必你刚刚也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新兰目瞪口呆,伸手捂嘴,狠狠吸口气:“你也听见了?”

简秋雨:“我不需要听见,我只知道,她们关系一直都是那样。”

两人边走边说:“哎,这主人家的事,本不是我该说的,但是小姐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留她在身边,不去找自己喜欢的人呢。”

简秋雨:“这个说来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能扯得清楚的。”

新兰点头。

此时,两人还未走远,卧室传来一阵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声音。

紧接着,听见一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房间出来。

新兰和简秋雨躲在柱子后,见宋迟穗穿着奶白色吊带丝绒裙,走路偏偏倒到朝楼下去。

“小。”

她刚要叫她,却被简秋雨拦住。

“我去找她,你收拾房间。”

“哎。”

待宋迟穗走后,简秋雨便先一步去到房间,房间离砸碎了一青花瓷器玻璃瓶,碎片落了一地。

猜也知道,宋迟穗和邓离两人在这房间,必定发生了不可逆转的争执。

即使那个争执沉于皮下,但平静的湖面,暗流才是最为涌动的。

房间的白茶琉璃灯转啊转,斑驳的光影照耀在她脸上。

简秋雨的眼顿时停留在它身上,眉毛往下一压。

*

新兰到了卧房,见地上碎了着一青花瓷花瓶,旁边还散落着零星的白色花瓣,昏黄的灯芯。

“哎哟,连灯都坏了。”

她正要蹲下去捡,简秋雨忙拦着她:“你等一下再来收拾。”

新兰才跪下去,心疼拾起那些花瓣,那是小姐曾经很喜欢的灯啊。

“不行不行,这个东西我弄不来,我去叫夫人,她买的,她知道怎么弄。”

简秋雨点头:“嗯,去吧。”

邓离本在偏房睡觉,头刚刚沾到枕头没多久,感觉身体放空,空无一物,便听见一声巨大的响动。

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邓离预感不好,心跟着揪了一下,她忙坐起身,抚摸着笃笃跳动的心脏。

人似乎在离别的时候是有预兆的,或是什么东西掉了,断了,找不到了。

或是有的东西感觉不如从前了,这次回来,她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诡异。

这一切也许都是她自己有先兆,所以想的过多。

但她更相信冥冥注定的东西。

所以,当她到了卧室门口,看见那落在地上的七瓣白色山茶花时,一点也不惊讶。

只是心里很空,很空很空,代表着有些东西破碎了。

有的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

新兰也察觉到门口站了一个人,她来时似风,有着强烈的气场,夜风扯着她的衣衫飞起,在她平静的面容下,似乎看见了一个逐渐崩溃的人。

邓离站了一会儿,脑海里开始浮现两人曾经的画面,宋迟穗在黑暗的角落,她强制抱着她去洗澡,宋迟穗浴室滑倒,她给她盖一身被子,将她抗出来,她带着宋迟穗看医生,和她一起看桃花,教她游泳,桩桩件件,她们像是放电影一般在面前簌簌飞过,她们随着灯碎,影子也如青烟一般消散,怎么抓都抓不住。

脚步犹如千斤重,她蹲在地上,呼吸淡淡地,吹起额头前几缕刘海。

新兰吓得大气不敢出:“夫人这不是我打碎的,是小姐。”

“知道。”

邓离将那一瓣瓣的山茶花瓣捡起来,打包好带走。

*

月色如洗,洒在少女莹润的呆带丝绸上,丝绸泛着高质感的光芒,让她身上自带一层柔光。

她坐在湖边的一颗石头上,看着水中倒影,微风吹来,她的长发在后背上飘然浮起,更显轻柔曼妙。

湖水中的波纹漾开,将她的面容也晕散开来。

简秋雨从一颗柳树斜过去,见她的长裙落在脚踝处,露出一截纤白的脚腕,比这月色还要亮。

她踩着枯枝烂叶,轻巧走到宋迟穗身旁。

“小穗。”

柔柔的声音打破夏夜虫鸣的宁静。

宋迟穗转过头来,一双眼眸没看她,只垂着,眼睑处自成一道暗影。

“老师,怎么还没去休息。”

简秋雨左右看了看,寻了块石头,用手轻拂上面灰尘,而后靠在石头上,端正看着她:“看你没睡,我就过来了。”

宋迟穗缓缓摇头:“我睡了好几天,这下实在是睡不着。”

她看上去便有心事,一有心事就蹙着眉,一蹙着眉就显得宁静淡然,一副深思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模样,让人觉得深不可测,才越发想要探测。

简秋雨盯着她:“既然如此,我陪你聊聊天吧,好久没有同你谈过心了。”

宋迟穗迟疑一下:“谈什么。”

简秋雨:“什么都好,从前,你也是喜欢拉着我说话的,倒是现在,你长大些了,反而话少些。”

见她迟疑了一下,她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一直话少,现在更少了。”

宋迟穗回忆起来,倒是和邓离在一起话多些。

邓离也话多,什么都能絮絮叨叨,仿若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简秋雨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两人隔着些距离,像是两个白色影子,静静坐了许久。

邓离路过时晃了一眼,月色下,见两人深夜畅聊,四周无人,几乎是无话不谈,但都保持着距离。看见这样的一幕,她的心情竟轻松了不少。

当一切有了答案,也就不再可怕,只需要遵循那个答案做,这下也算能放心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