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宋朗辉飞了两次欧洲宣传电影,片子偏主旋律,跟各大电影节都没有太大关系,能去走个红毯也是主办方看苏励的面子。更多时候他被邀请去秀场看秀,品牌方照例会在结束的时候提供提前预定Runway款的机会,以往宋朗辉都兴趣不大,他的服装行头都有专门的助理打点搭配,这次却在清单上勾勾画画,末了还不忘叮嘱衣服腰身都改小两寸。

他回酒店的路上还在回想刚刚男模特身上那款三件式套装,格纹马甲西裤配铅灰长大衣,套在陈琢身上,大概只会更禁欲挺拔,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相中。衣服的风格和陈琢平时的装束一致,而且宋朗辉熟知那个牌子的剪裁和面料精良,宋朗辉几乎能立体想象它们紧贴陈琢的身体,而他可以一寸一寸解开马甲的纽扣。

宋朗辉想陈琢想得紧。

隔着时差,两个人白天又都有工作行程,好几天了连视频的时间都没能挤出来。宋朗辉只好去微信上可怜巴巴地给陈琢留言:“想你了:(”

国内应该是晚上九点,陈琢没有回他信息,宋朗辉于是又找出跟贾安安的对话框,问:“你老板在干吗?”

贾安安是一刻不离手机的人,宋朗辉一发完就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贾安安噼里啪啦敲了一长串回他:“回你俩的学校参加个讲座,你们学校领导太能讲了,老板在台上都要坐成雕像了。”

做公众人物有公众人物的不便,但宋朗辉这一刻无比感激陈琢是个受关注的公众人物。他退出微信打开微博,切到自己的小号,果然关注的几个陈琢粉丝都在发活动现场的图透。礼堂的主席台上坐了一排人,大概是比较放松的交流会形式,几把椅子串成一排,面前也没有桌子。

台上只有陈琢一位男演员,其余男性有导演、有学校的领导、也有文化部门的负责人,外形上陈琢自然成为最清俊夺目的一个,衬衫西服穿得规规整整,微微侧着头礼貌地听旁边的人发言。发图片的博主把预览图放大又放大,单独截出来一张露出的脚踝,配了一串:“苏苏苏苏苏苏苏到炸。”

宋朗辉觉得自己才是要炸的那一个,好像大脑服用了跳跳糖,恨不得立马飞回国去。

宋朗辉还没回国,电影节的提名先公布,奖杯正好是陈琢捧过的那一樽。苏励还在欧洲,但已经先飞到威尼斯独家,比媒体还要早拿到消息,就立刻打电话给宋朗辉。

宋朗辉今天还有最后一场秀,门口的记者应该后一步知道了提名信息,话筒凑到他眼前问问题之余不忘说声“恭喜”,宋朗辉笑起来是极亮眼的,今朝心情漂亮,更是不吝啬对着各种镜头散发荷尔蒙。

这一日的照片即使影成黑白都还是流光溢彩,有几个人能想到照片上这个人曾经一度惧怕镜头惧怕光线到了要求助心理医生的地步?宋朗辉在回程航班上一个人静静看了好久的云,笑意都收起来,这一次他重新去到欧洲,每天接受闪光灯的包围,靠一个吸毒的角色获得影帝的提名,以往和此刻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交织在一起,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此刻握着的是好的。

宋朗辉下飞机走了VIP通道,没有接受任何采访,在停车场上了一辆之前没开过的车。他车开得比平时要快,几乎是压着限速的上限,一直开进他住的公寓地下停车场。

宋朗辉熄火下车的瞬间,几乎是同时,对面的停车位也下来一个人。那个人斜斜倚在车门上冲他笑。

宋朗辉脚步近似小跑,公寓本来隐秘性就好,地下车库也区隔开,此时也没有其他人。他把笑着的陈琢压在车门上,开门见山,一个吻落在陈琢的嘴角。

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儿乱了,陈琢才稍稍推开他:“别着急,我答应了你今天听你的。”

宋朗辉把气息喘匀了,讲出来这几天一直在想的话:“我可太想你了。”

宋朗辉牵着陈琢的手进电梯,门卡一划,电梯直接入户。之前好长一阵儿他们都住在陈琢家里,上一次陈琢来宋朗辉家,好像还是宋朗辉说要跟他约会。

家里的布置跟以前有一些不一样,原本被宋朗辉存放于储物室的那座小富士山,现在也被摆到了客厅显眼的位置。陈琢想起来之前收到的四段不知所谓的小视频,粲然一笑,手指头轻轻碰上山顶的小尖。

大概也只有宋朗辉这种人,会在一座假山上放一捧积雪。

李决之前知道陈琢决定和宋朗辉复合的时候曾经在电话里笑过他太过专情。陈琢此刻几乎想要回电话给李决,告诉他世界上专情的并不单单只他一个,也有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奉献天真、可爱以及一切值得被人喜欢的特质。

晚饭的时候陈琢摆出来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北冰洋,还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瓶子,瓶身相碰的时候还是那种清脆的声音,陈琢说:“敬我们提名的影帝。”

宋朗辉简直要怀疑现在北冰洋也是酒精饮料,不然为什么这一顿饭吃得他发晕,原来那种飘忽又柔软的快乐,并不仅仅只有酒精可以供给。眼前的陈琢、灯光温暖的房间、客厅里的虚拟富士山以及不久后的电影节……宋朗辉以为中乐透也莫过于这样的快乐了。

一餐饭很快就吃到床上去,宋朗辉远在欧洲的时候心急得不行,真正见了人却又耐住性子抵死缠绵耳鬓厮磨,扩张都比往常细致,也比往常折磨人,良夜还长,是陈琢教他的不急于这一时。

陈琢其实第二天还有通告。早上七点虽然已经不算早,但昨晚体力消耗太大依然没睡醒,怕迟到他又走得急,在还不熟悉的宋朗辉的衣橱里随手抓了一件外套就走,上了保姆车坐到后排就开始睡,贾安安在副驾心急火燎地搜索“消除清晨浮肿大法”,一到电视台也是推着陈琢往里走生怕迟到,陈琢直到化完妆才发现椅子上搭的那件风衣是宋朗辉的。

他们身材相仿,互换衣衫并不会出现尺寸上的不合适,风衣于今天的场合也是合适的打扮。陈琢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同样的衣衫会不会暴露端倪,转念一想这款风衣也算是大众设计,圈内不知道多少人撞衫,于是就从容套上风衣准备进录制大厅。衣服上沾着宋朗辉的味道,陈琢坐下来侧头嗅了嗅,这一个笑被现场的镜头追到,成为网上同步上传的录制花絮的第一幕。

结果还是有人注意到陈琢的风衣。陈琢哪里料得到宋朗辉这个人,大众款也要穿限量,风衣袖口的搭扣和常规款不同,是去年的季节限定款,之前宋朗辉的机场路透穿着一身还被人八过搭配。

陈琢穿同款的视频一出,评论的热点就变成“两大男神撞衫”,还有时尚博主跑出来点评两个人谁穿得更好看,比来比去当然又变成粉丝的掐架。偶尔也有一两条评论猜“开一下脑洞这难道是两个人穿同一件衣服??!”“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这根本就是一件衣服吧!”,但都被打成邪教。

宋朗辉用自己的小号给这些邪教评论点了一轮赞,晃进卧室里干了一件特别幼稚的事情。

陈琢晚上洗澡,才发现自己昨天带过来那套睡衣被人晾在了阳台上,一摸,湿冷的。宋朗辉眼神无辜,话倒不无辜:“你继续穿我的吧。”说完还指指沙发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套。

陈琢哭笑不得,想要解释风衣事件真的是因为早上不清醒,宋朗辉根本不接他额茬,坐在沙发上抬头看陈琢,神色委屈叹口气说:“我今天特别羡慕我的风衣。”

这句话倒也是真的,他的衣衫都能够光明正大和陈琢出镜,他却还不能。就连一件限量款出现在两个人身上这种事,大众的反应竟然都只是撞衫,猜测他们是一对的都被达成冷门邪教。宋朗辉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想了想,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问陈琢:“如果下个月……,我能把你写进我的感谢词吗?”

如果后面的话他没说,下个月是电影节的颁奖典礼。宋朗辉想过了,哪怕还不能直接说出“我的另一半陈琢”,至少也可以隐晦地致谢优秀的同辈。观众只需要听台词,而陈琢在台下可以接收到他的视线和眼神。

陈琢也没有把他的那句如果说破,只纵容地点点头。

谁都没料到,根本没有那个如果。

网络上突然开始请愿,或者说叫投诉,一开始只是一个论坛里的一张帖子,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传播和行动,诉求是取消宋朗辉的提名。

理由有很多种:有药物依赖史(且尚不清楚实情是否为吸食毒品),出演与自己经历相似的角色使得他获得比其他提名者更多的优势,把反派人物认定为主旋律电影的男主角是政治不正确。

如果说一开始还只是文艺界的小打小闹,到投诉电话开始打到文化部门各机关,才渐渐表现出来这并不只是某几个黑粉或者对家为了演艺圈地位资源的行动。一如宋璟在电影播出之初所想:

反派人物喧宾夺主,在主旋律电影里是大忌。

宋朗辉自己不方便直接跟组委会沟通,采访也都推掉,只出门见了一次老钱。

老钱这个人做事还是以前开矿那一套,直接而莽撞,几张银行卡丢在桌上,跟宋朗辉说:“我之所以一直没给你个准信儿,是因为我手里头真的没有现金了。之前矿里淘出来的金都用来买楼了,最近这阵儿房价又长得玄,我买的楼又都单价高面积大,出手花了我一点时间。”

宋朗辉本来想建议他还是按影视投资的一般流程走,老钱摆摆手:“我以前,在我们县里,电影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来来回回方,不是你爸爸演的,就是你妈妈演的,我回家跟我爸说我也要做宋璟,被我爸一脚踹到矿上。你是艺术世家,你能跟我合作,已经是我老钱的荣幸。”

宋朗辉于是不再说那些虚的,招呼老钱吃一碟萝卜糕,老钱看他状态不受影响,没忍住好奇问他:“网上都在传大家要联名搞掉你的影帝提名,你还这么气定神闲?”

宋朗辉笑得云淡风轻,“老钱,表演是表演,现实是现实,我相信大家这点还是拎得清。”

电影节正式开幕前一周,官方最后还是出了新闻,宋朗辉凭借《西南之南》获得的提名被取消。新闻稿里没有提到关于演员本人经历的争议,用词委婉,只说在与剧组协商之后认为“这一角色是否应被认定为男主角”存在争议。

本来等着看戏的人就多,这个决定一出,热度又往上涨了不少。有影评人立刻转发,认为这是电影节最大的耻辱,艺术被政治和民意绑架,也有人叫好,感慨父辈力量再深厚也总有手伸不到的地方,王子落难才是这出电影节最好看的一幕戏。

陈琢回家的时候,宋朗辉已经在。他在厨房里用搅蛋器打蛋,见了陈琢也是平常的招呼,一点异样都没有。反而陈琢是沉默和犹豫的那个。

陈琢走到厨房,发现宋朗辉在做抹茶千层。同样的蛋糕,几年前陈琢也做过,虽然没有做到最后。宋朗辉转头笑一笑:“你以前说的对,做这个大概真的需要一万分的耐心。”

陈琢并不打算任由他粉饰太平,他一开口语气有点急:“现在还不是最后的结果,我碰到方以明,他说苏励还在跟组委会交涉,电影协会的副会长也愿意帮你说话,事情还有转机……”

“阿琢,没有了,这就是今年最后的结果。”宋朗辉打断陈琢,“你也知道,提名取消已经足够戏剧化,再加回去只会更令人发笑。”

陈琢还想解释:“电影不是现实,更不是政治,你在《西南之南》里的表演每个人都看得到,一个以电影为核心的奖项不应该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多人都说过了,你的天赋和努力,在这部戏里大家都看见了,不该被辜负。”

宋朗辉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也是因为这样,过去一周他过得云淡风轻,面对老钱的关心还能答一句“现实是现实,戏剧是戏剧”,该怪什么呢,怪他之前太过于自信骄傲,于是一夕天上地下。陈琢回来之前他坐在客厅里发了好久的呆,接了宋璟和章茵绮的电话,挂掉了一串娱乐记者的来电,一直坐到窗外太阳一点一点掉下去,春夏的天气,太阳没有了,他觉得冷。

宋朗辉比谁都清楚自己付出了什么,也比谁都更期待这个奖赏。

他都还能记起在欧洲听到提名时的雀跃,就像那天早上面对跟他道贺的记者们他笑得晃眼,他本来以为这是过去与未来,虚拟与现实之间的一道分界符。甚至他已经打过无数遍腹稿要如何在台上致谢,担心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掉眼泪,该如何把陈琢放进他的感言里。

甚至他为了颁奖典礼预定的西服都快要送到家里。

但他现在竟然要反过来宽慰陈琢,他把手头的器皿放到流理台上:“电影节每年都有,不过是今年的错过了而已,再说,提名了也不一定见得最后会拿奖。你要对我有点信心啊,明年还有可能,明年不能还有后年,大后年……”

这番话一开始宋朗辉还笑着,说到后面只觉得喉头哽住,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把下巴靠到陈琢的肩膀上,他比陈琢要高,这个姿势其实有点难受,陈琢下意识双臂揽紧他的背脊,宋朗辉全身力气都倚靠在陈琢身上,贴在陈琢耳边闭着眼小声讲:“让我靠一下,好不好?”

陈琢能感觉到有液体流到他的颈侧,这一刻他是被依赖的那个,于是他要竭尽全力忍住自己的眼泪。

宋朗辉所有的失意、软弱和伤心都托付在这个拥抱里了,陈琢手臂揽他揽得十分用力,宋朗辉如此依恋这个怀抱,至少他还有这个怀抱,在心碎之时还有人可以倚靠。

这一个晚上,他们分着吃了一块抹茶千层,入睡前身体相拥,接了很久的吻。

宋朗辉以前有好多甜言蜜语要讲,不管是恰到好处的还是不合时宜的场合,而现在他才觉得,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呢?他的吻从陈琢红透的耳垂一直吻到颈侧,气息与气息交叠,不沾情欲,所有的爱意、依赖、失落都在这里面了。

成长背景的原因,宋朗辉一直是情绪外放的人,但经历过治疗带来的消沉,他原本以为情绪最激烈,喜怒哀乐最明显的应该是十几岁的尾巴上,再往后,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不会有当时那样激越的情绪。

但他这刻与陈琢相拥,在一个得到了并不那么好的消息的夜晚,却只觉得心头的爱意日复一日更胜。

他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地表达:焦灼的夏天接一部吻戏逼陈琢承认爱意、贸然向父母出柜或者对着那明明不受他把控的奖杯口出狂言。但如果往他心底看一看,能看到盛着爱意的一片深海。

宋朗辉自然醒的时候才早上七点半,本来不应平静的夜晚他却一夜安眠无梦。

早上的光有些晃眼睛,宋朗辉睡在靠窗那侧,身体姿势来回变换,曲起双腿把被子顶高,又不停调整高度和角度,直到确认能够为陈琢挡住多余的光线才停了下来。

陈琢仍然在他创造的黑暗里安眠,他却可以借着微薄的光看到陈琢。挨得这样近,他能看到陈琢的头顶掩着一根违和的白发,在松软的头发之间,映到宋朗辉的眼里。

宋朗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什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的感慨或者喟叹,相反他心中一派温柔和踏实。这一丝白在提醒他,从笑得再开眼角也没有一分细纹的十六七岁到现在,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而在这很多年之后,他们还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是可以与时间抗衡的。

宋朗辉觉得自己心头那片海,水位又上涨了好几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