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落语,找幸福

中国的相声我虽然不是全部都能听懂,但还是很喜欢听,对现 代的相声业动态也颇感兴趣。在北京生活期间,听相声主要是在出租 车上,有的师傅很客气,载客之后会马上伸手关掉广播,我却求师傅 千万不要关,边看风景边听相声,那多有趣呀。两个人逗喂捧眼,斗 嘴的节奏和语音语调感觉和车窗外的亮马桥、国贸或和平里的风景特 别搭。

日本也有类似于中国单口相声的传统曲艺“落语” ,,有四百多年的 历史,因为在段子结尾抖出的“落”,会逗观众发笑,故名曰落语。我 一开始听落语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热爱落语的父亲还在大学的时候就

*落语:相较于歌舞伎、能剧或狂言,落语更面向老百姓,用民间大白话讲日常生 计、家长里短。早期的落语大部分属于幽默诙谐故事,后来逐渐发展为四大品 类,除了让人捧腹绝倒的"滑稽话”,还有讲述世间人情冷暖的“人情话”、源 于歌舞伎等戏曲形式的“戏剧话”,以及借怪力乱神讽刺人间丑恶的“怪谈话”。 表演落语的艺人叫作“新家(hanashika)",也叫"落语家(rakugoka )”。

t落:即包袱,相当于相声’的“喉

加入“落研” ,,结婚买房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小书房,在他的书桌上有一 套《桂米朝上方落语集》,是上方落语界泰斗桂米朝t曾经表演过的落 语作品合集。落语在形式上可分“江户落语”和“上方落语”两大流 派。前者用江户语表演,多为讲述匠人或武士的生活和情感;后者使 用"上方语(关西腔的源流广,讲述以商人为主角的滑稽话,I新家的 动作也会比“江户落语”夸张一点。出身于关西地区(以大阪、京都 为中心的地区,又称为“上方”)的父亲一向习惯听后者。有几次他和 我母亲吵得不可开交,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透过木门我能听到他 播放的落语段子。在我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情绪比较稳定的男性,也擅 长看到每件事情阳光的一面,估计也和经常听落语有点关系。这种耳 濡目染之下我被熏陶出一种调整心情的方法,那就是听落语。

刚开始我还是听磁带最多,后来换成光盘。九十年代末我在四川

*落研(ochi ken):落语研究会的简称,也即落语社,日本高中和大学常见的社团之一。

t桂米朝(Katsura Beicho ):原名为中川清,著名落语家。1925年生于中国大连, 五岁时跟随父母回到日本。大学期间师从落语研究者正冈容学习落语,二战结束 之后边上班边致力于落语的推广。1947年正式拜第四代桂米团治为师,成为第 三代桂米朝。与已故第六代笑福亭松鹤、已故第五代桂文枝、第三代桂春团治并 称为上方落语界"四大天王,1996年被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通称为 "人间国宝"),2015年因病去世。

大学留学,住在靠近九眼桥的留学生楼。在成都的日子我大部分时候 过得很开心,但由于语言不通,有时会陷入各种困境、迷途或孤独中。 有一天我收到从家乡寄来的一个包裹,东西以食品为主,如茶泡饭之 素、秋刀鱼罐头、做寿司用的海苔、我从小就喜欢吃的饼干等,一看 就是母亲为我准备的。我一边开箱一边和法国室友欢呼,最后在箱子 底部发现还有一盒磁带。磁带A面写着“桂枝雀”,B面则是“桂三 枝”,看字迹即知是父亲,桂枝雀和桂三枝都是日本著名“上方落语” 的嘲家。

我和室友共享一台手提式录音机,是之前的学生回国前留下的, 室友用它来听打口磁带,她喜欢汤姆・威兹,她不在的时候我听磁带 里的经典落语段子,如《夏天的医生》《宿替》或《亲子酒》,听多少 遍也不会腻,跟着想象中的观众一起笑,三味线的伴奏小曲也让人无 比欣慰。节目短的只有十五分钟,长的也顶多半个小时,听完一两个, 我就带着佳能胶卷单反出门,骑着自行车穿梭于老成都的小巷子。留 学结束时我们交换了磁带,我拿了 C/os加g Time,室友把落语磁带带

场子前方,表演者登台的地方叫作高座(koza),设有模仿“座敷(铺有榻榻米的 小房间)”的简单布置c (经许可2021年摄于浅草演艺大厅)

艺人没有特别的服装道具,仅凭一人和一折扇,就能让观众捧腹大笑或怆然泪下。

回法国。如今我一听汤•威兹的歌声,眼前就会浮现窗外灰蒙蒙的 阴天和锦江,就是这个原因。

桂枝雀特别会博取笑声,尤其是他那幽默的表达情绪的方式,以 及那诙谐的表演形象,打动了我的心,本来想在回国之后去看高座上 的他,不料,我回国没多久这位落语家在家中自缢了。当时我有点摸 不着头脑,能够让全场观众笑成一团的落语家怎么会有忧郁症,但现 在年事渐高,似乎可以明白幽默背后所压抑的苦涩。

经二十余年回到东京,NHK广播中有几个落语节目,我在地铁 上戴耳机听的一般都是这些节目。回来后欣赏现场表演的机会也多了 些,以落语演出为主的曲艺剧场叫“寄席(yose)”,在日本全国各地 都有。实际上只要有落语家表演小品,酒吧、书店甚至家中的客厅, 都能成为暂时的“寄席”。据日本大百科全书介绍,江户(今东京)曾 有四百间寄席,几乎每个小巷都会有一•间,和茶馆或梳发店——样多, 而每间寄席一天的客流大约有一百人,能看出当时落语在庶民娱乐中 的重要位置。但到了明治时代数量减少到八十多间,大正时代期间又 减了一半,二战结束之后则只剩几家。

每天都进行落语表演的寄席还有另外一个称号"落语定席(rakug。 joseki 多亏大批忠实听众的支持,在东京还有四家定席保留至今: 在台东区的浅草演艺大厅和铃本演艺场,在新宿的末广亭以及丰岛区 的池袋演艺场。落语定席表演时间一般分为昼场和夜场,以浅草演艺 大厅为例,昼场表演时间为11点40分至16点30分,夜场在昼场结 束后十分钟即开始,到晚上九点结束。票价每场三千日元(约合人民 币不到两百元),和一千九百日元的电影成人票价相比略贵,但考虑到 表演时长以及表演项目的多样性,去寄席也挺划算的。寄席允许自带 饮料,中间的休息时间还可以吃东西,这也是寄席在日本被称为“庶 民的娱乐”的理由之一。

浅草演艺大厅位于“浅草六区”。一百五十年前,明治维新元勋 大久保利通(Okubo Toshimichi )着手浅草地区的规整时,他把浅草 寺境内的地方分成六个,第六区集中了剧场、电影院、歌剧院等各 种娱乐设施,当时全日本第一高塔的“凌云阁”、日本第一家电影院

浅草六区

“电气馆”也都在这里。战后一九四七年在六区出现第一家脱衣舞场 “Rock座”(“六区”罗马音为rokku,和rock谐音),著名小说家永 井荷风( 1879—1959年)则是Rock座的常客,尽管处于食品匮乏时 期,他会想办法从黑市买来糖果和点心带给舞娘们。一九五一年在六 区又有了新的演艺中心,设有脱衣舞场和现代剧场,曾经游学于法国 的永井荷风将其命名为“France座”,短短十三年历史中培养出北野 武、渥美清(《寅次郎的故事》主演)等演艺界大明星。随着电视的普 及,脱衣舞场和现代剧不再受欢迎,在东京举办奥运会的一九六四年, France座关门大吉,因为当时在浅草地区没有一家寄席,业主把部分 建筑改装成寄席,一楼作为以表演喜剧为主的东洋剧场(现在的浅草 东洋馆),四五楼作为浅草演艺大厅。

现在的浅草演艺大厅开在底楼,门上挂着灯笼,当日出演的落语 家名字被印在长长的旗帜上,奔放跃动,眼花缭乱。大厅售票处其实 是一个非常小的窗口,运气好的话可以见到一只虎斑猫Jirori君,它从 二。一六年开始负责抓老鼠,但我只见到过它躺在售票员旁边打呼噜。

从大门进去,右手边是小卖部,别忘了先在这里买好饮料和小点心, 这里的“助六(sukeroku)”是我的最爱,它是由稻荷寿司和卷寿司组 合的一小盒便当。助六便当在一般超市都能买到,但还是老铺做的味 道正宗,这里卖的是来自浅草百年老铺“志乃多寿司”,三个稻荷寿司 和四个卷寿司,配少量粉色腌姜。眼睛专注观赏高座上的艺人,耳朵 聆听他们讲的故事,舌头品尝流传至今的江户味,真是一种享受。

寄席门票一般都是自由席位,不对号入座,浅草演艺大厅内部分 为两层,第一层有两百多个座位,第二层也能坐一百个人。现场观众 以中老年人为主,老爷爷大多单独来看表演,穿着比较随便,给人的 印象是他们直接穿着拖鞋就从家里走过来了,老太太们的穿着比平时 好看一些,但也不太正式,她们常常和闺蜜们一起来。台上的表演一 结束,老太太们会边鼓掌边与朋友小声分享感想并交换糖果、仙贝等 小点心,样子非常可爱。也有年龄不详的打工仔、情侣或夫妻以及独 自而来的年轻人,不论年龄或性别,寄席观众的穿着都不太拘泥于小 节,没有歌舞伎座或东京国立剧场’的观众那么隆重和精致,穿T恤衫

*东京国立剧场: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1966年为保存日本传统艺能而建,由日 本艺术文化振兴会负责运营。该剧场有两个会场,大剧场主要供歌舞伎演出,小 剧场供文乐等古典戏或落语等演出。

和棉布裤子来也一点都不扎眼。周末和寒暑假期间会有带孩子来的家 长,小朋友们的笑声有种感染力,高座上的艺人似乎看起来也很开心。 总之,来这里你不需要特别的文化修养或社会地位,我最欣赏的就是 寄席的这种日常感。

昼场和夜场公演时间各有三四个小时,内容除了落语之外,还 包括其他各种传统表演品目“色物(iromono)”,比加有类似于中国 相声的“漫才”、一个人站着说笑话的“漫谈”、传统剪纸、太神乐・、 奇术(魔术)等,每种节目约十五分钟。含落语在内,共有二十多种 节目轮流演出。有的节目就算观众不懂日语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 和欣赏。我有几次带海外朋友去寄席,当时的节目有太神乐演员以三 味线、小太鼓等乐器伴奏为背景表演耍盘子、转陀螺或狮子舞,剪纸 艺人一边逗笑观众一边把白纸剪出“油菜花和蝴蝶”“小孩看夏日烟 火” “满月与月下美人”等风景,海外朋友欣赏起来并没有障碍。再加 上寄席独特的风格,以及演员和观众非常融洽的气氛,大家来东京时 不妨体验一下寄席现场的氛围。

太神乐(dakagura):源自供奉神佛的歌舞,指的是狮子舞、转课等曲艺。

与演艺大厅同一楼里设有“浅草东洋馆”,是在东京唯一专为“色物”而设的剧 场。图为疫情之前拍摄的东洋馆,开场前观众就排起长队。

演艺大厅的小卖部。当我拍照的时候,销售员女士叫了一声“请稍等!二下一秒 就动手把商品摆得更好看一点,然后自己又恢复成图中的肃立状。这次买的“助 六”便当我带了回家并拍照,配一杯热绿茶,是在深夜慰藉心灵的美食。

这些二十多种演出中一半以上都是落语表演,每一场(昼场或夜 场)表演一般由同一个派系的师匠和弟子负责,时间比较早的落语演 出均由“二、> 目"(futatsume/二目)、落语家新人来表演。成为落语 家要经历几个阶段,尤其是江户落语的资格制度比较严格,把落语家 的身份分为四级’: “前座见习”从在师父家做杂事开始,升为“前座” 后可以到寄席为师父倒茶或在艺人表演前准备舞台设备。据说从“前 座见习”到“前座”就得花四五年的时间,其间几乎是没有工资的, 到“二目”才被允许挂自己的艺名上台表演。我曾经和浅草演艺大厅 的老板松仓由幸先生聊过,问他现在还有没有年轻人愿意进入这么辛 苦的行业,他说:“有啊,多着呢! ”他还说,想人行的人实在太多, 有的落语家暂时无法接受新的弟子,所以不得不设了 “三十岁以下” 的年龄限制。“二目”在平时的寄席演出时负责“真打(Shin-uchi)” 出场前做垫场演员,当“二目”再过十年方可成为“真打”,这期间 他们精益求精,与同行切磋琢磨。“真打”可谓是最高级别的落语家, 也可以收学徒,在寄席节目中负责压轴部分。

*上方落语也有过类似江户落语的资格制度,而现在以“嘲家的实力由客人来定即

可”等理由,在落语家的身份上并没有像江户落语那样的明确规定。

昼场或夜场一共二十多种演出中间有一段大约二十分钟的“中 人"(nakairi/休息时间),前半场带有暖场的作用。观众如果时间 比较紧张,在“中人”之后进来也挺好的,后半场包括“真打”在 内的实力派比较多。据说“真打”能背一百多个故事,他在后台 等待出场时会观察当天的观众数量、年龄层和男女人数对比,并依 此将表演的内容进行随机应变。所以观众事先只能知道当日表演者 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他们的表演内容,这也是看现场表演的一种 乐趣。

有一次我在浅草的演艺大厅听落语,最后只剩半个小时的时 候,进来了三四位男子,都是三四十岁、穿西装、拎着包的上班 族。他们进来时刚好当日的"主任"(shunin/最后的压轴.或称大 轴子)演出开始了,他们都不去找位子,而是站在最后一排还往后 的小角落。记得那天的大轴子是林家木久扇‘,三味线的伴奏音乐响 起,这位明星级别的落语家边鞠躬边走到“高座”中间落座,开场就 谈及自己的“老化”现象,即刻便引得全场大笑。坐在最后一排的我

*林家木久扇(Hayashiya Kikuo ) : H本落语家,1937年生于东京。1960年开始 学落语,1965年升为“二目”,1973年成为“真打, 能听到身后那三四位男子欢快的笑声,不知为何,也带给我一种治 愈感。

我有点想不起那天这位落语家演的小品,也许讲讲这些“枕” (makura/开讲前引入主题的小故事)就用光了二十分钟的登台时间。 经验丰富的落语家就是这样,说说平时自己怎么坐电车这些话题,拉 拉家常也能让观众捧腹大笑。落语家在高座上向观众跪拜,舞台幕布 闭合后人们匆匆离去,等我站起转身,原来站在后面的那几位上班族 正走出寄席大门,怡然自得,相当潇洒。此刻的浅草街上亮起了居酒 屋的灯笼和商业中心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等我出来时,他们已经融入 浅草现代和传统交织的夜色中。

1

杂煮的做法按各地风俗有所不同,以东京为中心的东日木使用角饼(方形年糕), 用昆布或殿鱼风味高汤和翻油制作清汤;而大阪或京都为中心的西日本使用圆形 年糕,昆布风味汤底,再加口味偏甜的白味噌来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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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阵(Nishijin):大致位于京都市上京区,京都御所的西北边,以高级绢织物闻名。

3

参见本书《深夜电台》一篇。

4

马鹿力:意为“牛劲儿”。

t伊集院光(Ijiiin Hikaru):搞笑艺人,1967年生于东京。他多才多艺,现在除 了主持该广播节目之外,经常在电视节目里做嘉宾。他还为高烟勋导演的动漫作 品《辉夜姬物语》(2013年)里的阿部右大臣配过音。

* “落语康复”:主持人伊集院光曾经拜师学落语,但多年前学过的落语段子都忘 记了,现在只记得题目和几个关键词,如古典落语段子《馒头可怕》的关键词是 “好像是有个超甜的甜点”“记得出现会吹牛的人”“最后出来一杯茶”,听众按 这些关键词来重新构思幽默段子并让主持人回想起段子。(播放时间为2005年6 月至次年1月)

t “甲虫的秘密”:过去一到夏天孩子们都到山里去捉甲虫,现代小朋友生活在城 市里,都不知道怎么照顾甲虫了。主持人提出“甲虫吃什么"“甲虫什么时候会 死”“为什么国外的甲虫不能放生”等问题,而听众也一个个地认真解答,而笑 点就是最后都谈及少儿不宜的家庭问题。(2007年7月至同年10月)

t “大傻瓜的围墙”:题目模仿养老孟司的畅销书《傻瓜的围墙》,主持人向听众募 集街道墙壁上写手低智能的涂鸦图片,如“臣乳”(应该写巨乳)等。(2007年 2月至同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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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有个在这种广播节目文化里诞生的角色叫“明信片职人”,指的是为某个特 定的广播节目或杂志投稿并被采用的人,时间长了不仅主持人听众也能认出来。

FEN :全称为 Far East Network (远东广播网),1997 年改名为 AFN ( American

Forces Network/美国军中广播)o

“便”在日语中指交通或运输的手段,也会指信件或邮件,如“航空便”指“航 空信件宅急便”指含快递在内的配送到府服务。

附录:诗歌改编成落语小品的落语家

聊起落语的未来,浅草演艺大厅的松仓先生说“有希望的”。据 他介绍,现在的落语家除了古典作品之外还致力于创作,就像春风亭 昇太(ShunpUtei Sh6ta, 1959—),他会创作也会表演。“现在还有外 国出身的落语家,可以用英日双语表演落语呢J

我在成都留学期间听了无数次的落语家桂枝雀,就是英语落语的 开山鼻祖。他的正式艺名为二代目桂枝雀,本名为前田达,在上世纪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日本无疑是最有人气和实力的落语家。

前田达一九三九年生于神户的镀锡铁皮工人家,从小成绩优秀, 在初中毕业前却因父亲病逝成为工读生,后来和弟弟搭档做了漫才组 合。这一兄弟组合当时获得了相当的名气,但后来他们嫌“当漫才艺 人太忙”而解散,弟弟改行成为魔术师,前田达以上方落语的泰斗三 代目桂米朝为师,二十三岁第一次上台表演落语,三十多岁袭名二代 目“桂枝雀”。

前列最中间的是袭名之前、刚入门的桂枝雀,前右二为三代目桂米朝,我父亲为 后面左二。父亲在大学参加的是属于“传统艺能研究会”的"落语研究会”,除了 落语之外还有歌舞伎、能剧、长呗或端呗等其他研究小组,图为他在大一时■的传 统艺能研究会纪念照。当时三代目桂米朝负责"落研"顾问,桂枝雀一边学落语 一边照顾师父的孩子,也经常来“落研”和学生交流。

他从小喜欢学英语,成为落语家之后也再接再厉,上了几所英语 学校,一九八四年赴美表演《夏天的医生》英文版,到一九九六年海 外表演一共有十二回。他还留下了儿部落语创作,如他晚年根据一首 德国诗歌改编的《山的远方》,这首诗歌的原名为Uber den Bergen , 日本著名诗人上田敏把它翻译成日文,并收录至他的翻译诗歌集《海 潮音》( 1905年)中,I因译文语言简洁优美、朗朗上口,后来被收录 至小学五年级的国语教科书里,如今在日本几乎人人都会背。其大致 意思为:

听人们说,在山的深处、天空的远方

有"幸福”之所在

我踏上一趟旅程,苦寻未果,泪流而归

人们又跟我说,在山的更深处.天空更远的地方

有"幸福”之所在

诗歌的作者是卡尔•布瑟(Cail Hermann Busse, 1872—1918年),十九世纪末 的新浪漫主义德国诗人,

桂枝雀的落语小品《山的远方》开头是一个中年人的独白,他抱 怨城市里“996”的生活状态,同时怀疑人生的意义,一个周末他随便 搭乘列车来到了乡下。走在山路上,他看见一家破陋的茶店,主人是 一位和蔼的老太太,中年人问她住在这里的感觉如何。老太太回答说 还挺满意的,一年四季如画,满眼的绿色虽然看起来单调,但实际上 每天的风景都有变化,一点都不会看腻。中年人听完也点头道:“嗯, 是呢。’在山的深处、天空的远方,有幸福之所在‘,那一句应该指的 是这种地方吧。”

没想到,老太太点点头回道,这附近确实有“幸福”。中年人以 为她在开玩笑,老太太倒挺认真的,还指着对面一座山顶说,过了那 里的一座山,再过一座山就能抵达一片很大的草原,“幸福”就在那 里。她还描述了 “幸福”的模样:那是一种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也看不出哪边是头哪边是尾巴,它就那样在草原上走来走去。中年人 半信半疑,就问老太太怎么能知道那个东西就叫“幸福”。

老太太于是把自己的一段人生故事娓娓道来,她是一个孤儿,因 为外貌不佳、性格也有些阴郁,故此从小被人嫌弃,长大之后也没什 么朋友,还得了绝症。她正要到池边投池自尽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位 白胡须的老人,他说他可以让她抓住幸福,并把她带到一片山里的草原, 在那里她看见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蹦蹦跳跳。她一看见那个东 西时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舒服,好想抓一个,但明明抓到了,一看手里 却什么都没有。老人对她说道:“幸福这东西你越想抓就越难抓。”

于是她在山顶租了一间小屋,开了一家茶店,每天去草原试着抓 “幸福”。就这样过了三年,在她已经不在乎它的时候,她忽然抓到了 一只“毛茸茸的幸福”。

中年人听到这里很想知道抓住“幸福”的感觉到底如何,老太太 想了想说,这很难说明,实在要说起来是这样的:“天上有太阳,这 些山里头的树木也好,小鸟、昆虫也好,都活得好好的呢,我也活着。 然后就觉得这一切非常难得,内心感到庆幸。”她接着说,其实城市里 也能抓到“幸福”,中年人摇摇头说不可能,因为诗歌里也说了,“天 空的远方才有幸福之所在”。

老太太也没有否定,而是笑眯眯地提醒他:“那是没错。但对于 住在山的深处、天空远方的人们来说,你所在的那座城市,就是要越 过山脉才.能到的地方呀。”

我父亲书房里有一套《桂枝雀落语大全集》,其中未收录这部《山 的远方》,我是在网上搜了才看到。一般落语段子的包袱讲完,观众的 笑声随之响起,而这部作品讲到结尾,我听到的是观众的叹息,桂枝 雀在掌声中鞠躬后退,走回幕后。

独自写作的生活中,我会遇到负面情绪或工作上的瓶颈,有时候 还会觉得人生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到最后会发现什么 都没有。这种时候,我会把手头的事情停下来,查一下寄席的节目单, 乘坐地铁,然后等一开场就走进寄席,从头到尾把四个小时的表演全 部都看完。刚出头的年轻落语家在台上怎么扬声都无法引起一声笑声, 还有的观众早早就在最前排的位子上打起了瞌睡,但不管怎么样,落 语家必须把一个小品坚持讲下去,讲完才向观众鞠躬退场,然后明天 在同一个时间再次登场表演。最后表演完让全场捧腹大笑的大轴子, 在他泰然自若的表情里,也似乎能感觉到其中藏着多少辛酸苦楚。写 不出像样的稿子又如何呢,别人不喜欢,那就再努力钻研,然后再写 一稿。

听了好多落语家讲的段子,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山的远方》重 新上演,可能是因为难度比较高,也可能是没有太多人喜欢.毕竟这 并不是能够让人特别开心和大笑的作品。但每次听完大轴子表演,从 寄席大门出来往地铁口走去的短暂时间里,我会想起《山的远方》,会 想象那只“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在我的脚边忽隐忽现。也不必急 着去抓它吧,总有一天,它会跟着你一起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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