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梦溪某处宅邸内。

段泽将一封信放到烛焰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它吞噬殆尽,这才抬眸看向桌案前的探子。

“确定都办妥了?”

“回堂主,一切都办妥了。陈千山袭击山庄一事,密报已于昨日送达陈留行手中。”

“他作何反应?”

“没有任何异动,继续渡河。”

“嗯。”段泽漫不经心道,“渡河的未必是他,陈氏家主身边备个替身再正常不过了。我猜他大概带了一半的人回来,替身带着剩下的人上船,掩人耳目。既然我们的探子没看出有异动,那么陈千山派出去的探子肯定也看不出来。这么一来,陈千山的截杀计划就出了岔子,他们很大可能……会在半途直接撞上。”

陈氏兄弟狗咬狗的戏码,他真的很有兴趣。

再说,两败俱伤,捡漏起来也轻松些-

陈留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回赶,已有数日没有歇息。

他知道陈千山会留意自己的动向,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大胆,趁着自己不在,直接突袭了山庄。

自家弟弟的斤两,他是知道的,这些年被自己暗中打压,东躲西藏,手底下只有一帮不成气候的饭桶,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没那个本事。

谁料留守山庄的那帮废物竟没守住!

他越想越恨,用力一甩马鞭,骏马吃痛,嘶鸣一声,猛地向前窜去。

后面的人赶紧快马加鞭跟上。

前方视野逐渐收缩。

是峡谷。

“家主,莫要冲得太前了!”接替陈命的侍卫头领赶上来,和陈留行齐头并进,冲他喊道,“这地形容易被埋伏,二公子既然有胆量袭击山庄,未必不敢前来截杀!”

“吁——”陈留行倒也没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蓦地勒马,一指前面,“你去探探!”

“是。”

侍卫头领一夹马腹,谨慎地朝峡谷里面走去。

此时已经是深秋,峡谷顶上的树木稀稀疏疏,虽然没全秃,但显然是藏不住大批伏击的人的。

走了大约一半,并没有找到什么埋伏的痕迹。

他正准备折返回去,忽的感到前方传来隐隐的震颤,犹如雷霆,势不可挡。

细听之下,似乎是……浩荡的马蹄声!

侍卫头领顿时大惊失色,当即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往回狂奔,边跑边喊:“有埋伏!!家主,峡谷里有埋伏!!!”

等隐约能看见峡谷口等候的众人时,只听“嗖——”地一声,一支箭不知从哪射了过来。

侍卫头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死了。

一箭穿心。

峡谷山崖上面,段泽缓缓放下弓箭。

风泽堂没有带人设伏,所谓的埋伏,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真正要卖力厮杀的,还得是陈千山。

眼见侍卫头领背后中箭,滚落下马,陈留行眉心狠狠一跳。

他也听见马蹄声了。

这根本不是埋伏,是正面袭击!

陈千山真是狗胆包天,带着三两歪瓜裂枣就敢和自己叫板,岂有此理!

怒火直往脑门上涌。

“给我守住峡谷口!”他厉声喝道,“今天我就要清理门户,给陈氏祖宗一个交代!”-

陈千山此时还浑然不知。

他压根没打算在这个峡谷设伏,秋季草木稀疏,哪里藏得住人。再说,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明明白白,说自家大哥还在五百里之外呢!

他在峡谷里驰骋,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心腹人马,马蹄轻快,心情也轻快,想着很快就能杀掉陈留行,拿回属于自己的家主信物,眼角眉梢都写着高兴。

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是,此次截杀事关重大,不可有失,风泽堂居然真的一点人都不肯出,全部留守后方。

不过打埋伏嘛,确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而且风泽堂还提供了这么多的快马。

这么一想,陈千山心里又舒服起来。

忽然,他眯起眼睛,远远望见地上似乎有一具尸体。

“慢着,停下!”他一抬手,后面的人全跟着停了下来,“前面死了个人,谁过去看看?”

立刻有人自告奋勇:“我去!”

他扯了扯缰绳,驭马小跑着颠颠过去。

还未靠近,就见一支箭破空而来,挟着尖锐的风声,嗤地没入了额头。

血花四溅,当场毙命。

一刹那所有人都警惕起来,纷纷抽出兵器。

峡谷口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人骑着马过来了。

“礼尚往来,二弟。”陈留行冷冷地盯着他,眼角下垂,眼皮微微耷拉着,眉宇间尽是森冷的戾气,“袭击山庄,截杀兄长,你还真是我的好弟弟啊……陈千山!”

随着一声爆喝,瞬间,他身后涌出了无数属于陈氏山庄的精锐,各个眼神凶悍,身经百战。

陈千山懵了。

不是,陈留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你不是应该还在……还在……”

“我应该在哪?”陈留行笑起来,“应该一无所觉地渡过洛水,前去北派吗?陈千山,你可真让为兄失望啊。”

“……”

虽然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狭路相逢,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千山定定神,重新冷静下来,道:“你在家主位置上坐得够久了,一直被风泽堂压着打,真是窝囊废。如今陈氏山庄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你若肯乖乖交出家主信物,我还能留你一条小命。否则,就别怪弟弟不客气了!”

这下算是彻底撕破脸,装都不装了。

“不客气?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你又算什么东西!弟弟?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贱妾所出的小杂种哪来的资格称我兄长!”陈留行勃然大怒,“给我杀!谁能取得陈千山人头,重重有赏!”

“他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怕什么!给我上!”

顷刻间,峡谷里乱成一团-

段泽坐在一丛还算茂密的灌木后面,观察着峡谷里的动静。

他身边搁着弓,手里握着一支箭,食指轻轻摩挲着尖锐的箭头,目光闪烁,似乎在琢磨几时动手。

片刻之后,他半跪在地,搭箭开弓,瞄准了混战中的某人。

须臾,两指一松。

“唰”!箭如雷霆,以霹雳之势切入战局,狠狠擦伤了陈千山的胳膊,接着掉进混乱的马蹄下,不见踪影。

陈千山:“!!!”

陈千山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等回过神来,口不择言地大骂道:“他娘的对面放冷箭!狗杂种……别冲了!往后撤一点,来保护我!给我把那个放冷箭的杂碎找出来!”-

冷箭来得快消失得也快,陈留行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发觉对面忽然有了退意,陈千山好像还负了伤。

“追上去,缠紧他们!”陈留行命令道,“陈千山还在,只要局面混乱难分敌我,对面不敢随便耍花招!”-

陈千山在心腹的保护下开始往后撤,一回头发现陈留行紧追不舍,胳膊上的伤越来越痛,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心悸惊慌的感觉逐渐占据了心头。

难道真的打不过?

陈千山绝望地想,风泽堂那帮孙子不来帮忙,正面冲突自己哪里是陈留行的对手。

这下完犊子了,自己一死,陈留行回去就能名正言顺地夺回陈氏,如果风泽堂硬抢的话,族中上下都不可能屈服,不抢吧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全都白干……让那姓段的偷懒!活该!

不过姓段的偷不偷懒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现在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列祖列宗在上……

他正胡思乱想着,没注意随着自己的后撤,混战逐渐转移到了峡谷中间。

朗朗晴空,万里无云。

冷不丁炸响了一声惊雷。

马受到惊吓,有的直接跪倒在地,有的四处乱窜,一时间乱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光是死在马蹄下的就有一二十人。

更要命的是,这惊雷还没完没了,连绵不绝,仿佛祖宗显灵。

紧接着天光微暗。

陈千山下意识地抬起头。

山石轰隆隆滚了下来,铺天盖地,还夹带着泥沙,给人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

“有埋伏——!!!”

混乱中,不知谁喊出了这么一声,转眼被埋住了-

残缺的山崖峭壁之上,硝烟散去,显露出一道人影。

段泽慢慢走到峭壁边缘,脚下还时不时有石子滚落,发出咕噜噜的动静。

一切都像计划的那样顺利。

不过他对于这种量级的炸药引爆没什么经验,走得不够远,千里镜被震碎了,耳朵也有些嗡鸣,视线略显模糊,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恢复。

山风裹着硝烟味和泥土的腥味,吹得他衣衫猎猎。

当初江知也就是死在了这样的伏杀之下。

段泽垂下眼睫。

真可惜,没能请他过来看看。

看了一会儿,段泽转身,沿着小路下了山崖,骑马绕回到了峡谷。

峡谷里的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他骑着马,小心地避开那些碎石和尸块,寻寻觅觅,最后在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前停下了。

陈留行居然没死,只是半截身子被压在了石头下面,血肉模糊。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段泽下了马,走到他跟前,淡淡道,“本来是想这么打招呼,不过你似乎不太好。”

“你……你没死……?消息……是假??”陈留行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眼中满是不甘和憎恨,断断续续道,“我说陈千山哪来的本事……果然是你……一手策划的……”

“不错。”

“死……都死了,陈千山也死了……过河拆桥,真是狠毒……我不如你,所以输了……”陈留行咳出一口血沫,颤巍巍地伸手去够地上的断剑,“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当时没有杀了你……永绝后患……”

段泽拾起断剑,用力插在了他的手背上。

“啊啊啊啊啊——!!!”陈留行嘶哑地惨叫起来,浑身抽搐,翻着白眼几乎要死过去。

“你唯一做错的,我告诉你。”段泽按着那把断剑,冷眼看着他挣扎,“就是不该对江知也下手。”

“江知也……哈哈哈哈……江知也……”陈留行痛得神色扭曲,忽然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神色越发癫狂,“百药谷行走,他凭什么站在你那边,凭什么……我陈氏哪里比不上,哪里比不上!!!”

段泽挑了一下眉。

“你若是好好对陈野,没把他当做祭剑的人牲,说不准百药谷行走也会站在你这边。”

“什……么?”陈留行茫然道,“陈野……怎么?”

段泽蹲下身,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留行僵住了。

须臾,他突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嗓眼里发出“嗬嗬”声响,面红耳赤,眼珠凸出,布满了血丝。

段泽起身,抽剑,干脆利落地一剑抹断了他的脖子。

“晚了。”

陈留行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倒在了地上,脑袋磕出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骄阳烈火,峡谷寂寂。

屹立百年的铸剑世家,掌握南派命脉的陈氏,就这么易了主。

段泽拾起家主信物,打算离开,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沙啦”“沙啦”。

段泽皱眉,放弃了上马的打算,拎着剑朝前走去。转悠了一圈,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段泽正想再走一圈瞧瞧,脚边的沙土里冷不丁“唰”地伸出一只灰败的手。

段泽:“?!”

他迅速退开去,准备把这只诈尸的手砍下来。

“咳……呸呸……”沙土里紧接着钻出一个灰扑扑的脑袋,脸上血混着泥,凄凄惨惨,“狗娘养的……差点把本公子活埋了……哟?”

那人瞧见了站在一旁十分警惕的段泽。

“这山石……咳咳、呸!你炸的??”

段泽认出来了。

是陈千山。

这都没死,还真是命大。

段泽眼神闪了闪,上前两步,将他从土里拔了出来,假装惊喜道:“你没死,太好了。”

“好个屁!”陈千山破口大骂,旋即发现这偌大的峡谷里,除了自己和段泽竟没有第三个活人了,顿时心慌了慌,态度缓和下来,“怎么回事?要炸山也不告诉我一声?”

“临时设伏,没来得及告诉你。”段泽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我这边的探子发现陈留行用替身掩人耳目,他自己早已折返,算算时间,很可能会在这条峡谷和你撞上。”

“那你——”陈千山强压怒意,“那你也不能连我一块儿炸啊!你看看这伤的……还有这儿……没死算我命大。”

“我提醒你了。”段泽眼神十分无辜且真诚,指了指他胳膊上的伤,“这不是等你差不多离开了落石的范围才引爆的吗?”

其实不然。

陈留行太过谨慎,直到与陈千山打起来,也没有完全进入峡谷,直接引爆炸药的话山石不一定能埋到。他算准了陈千山会心慌后撤,才射了一箭,同时也在赌陈留行会不会追过来。

所幸赌赢了。

陈千山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再瞧瞧段泽马匹上的箭筒,一时语塞。

他忽然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不然那一箭完全可以取自己性命。

……这么要紧的关头,段泽居然还顾着自己这个盟友?

陈千山不免有些感动。

段泽把人忽悠完了,又好心道:“你刚经历一场恶战,又受了伤,不如随我一同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没死就没死吧,反正他的预备计划有很多。

算算时间,今天给陈命送消息回去,等他带着陈千山回到陈氏山庄,陈命差不多就该准备好了,到时候当着众多陈氏族人的面,演一出拨乱反正的好戏,直接把江知也扶上陈氏家主之位。

比人死了省事多了。

这么想着,段泽顺手掏出怀里的家主信物,扔白菜帮子似的扔给了陈千山。

陈千山接住,定睛一看,感动得无以复加。

这叫什么,这叫视陈氏家财如粪土!难怪都说玉面郎行事磊落光风霁月,这不就是么!!

同时再次坚定了和段泽化干戈为玉帛,合作谋夺家主之位是自己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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