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网暴遗言

柔软的舌头可以挑断一个人的筋骨。

——《欲望山庄》

1

“这,真的不是我们泄露出去的。”我一脸委屈地说道。

我们几个人站在师父的周围,师父气鼓鼓地坐在办公桌后面。

“调查清楚了,这个短视频ID账号的归属人,是公交车集团的工作人员。”陈诗羽亮出手机给我们看,说道。

“即便是他们泄露出去的,你们也有责任。”师父说,“为什么不让办案单位走法律手续,第一时间封存视频?公交公司的人,又没有纪律约束,他们有可以吸引眼球的视频,自然会发布出去,吸引粉丝。”

“我们通知办案单位了,可是在这个时间点之前泄露出去,我们没有想到。”我辩驳说。

“什么都是流量,现在的人真是为了博眼球什么都做得出来啊。”大宝说。

“就是啊,我怀疑他们在封存之前故意做了备份。”林涛也是一脸委屈,“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总是强调客观理由,不找自己工作的毛病。”师父瞪了一眼林涛,说,“这案子,虽然从刑侦角度已经查实了,但是作为热点事件,还得继续工作。”

“这些所谓的舆论热点事件,得浪费多少社会资源。”大宝嘀咕了一句。

“这是对老百姓负责!”师父斥责道,“去吧,继续查实,查到滴水不漏,做到充分的心中有数。你们现在调查的名头,是省厅派出的调查组,负责对所属地公安机关进行指导和监督。需要什么程序、手续,都去找秘书科直接办。”

我们几个悻悻地走出了师父的办公室。

从上一起案件现场回来,我们就发现了网上出现了舆情。

视频是一个带货短视频博主发出来的,文案是要为这个冤死的孩子的父母“寻求真相”。视频记录了大约3分钟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在龙番市第二十一中学门口发生的,学校的照片很清晰。辛万凤捧着凌南的遗像,和一名壮硕的男子——应该就是她的丈夫凌三全,一起出现在视频中。他们的对面,有两名可能是校领导的人,正在努力劝说着什么。一开始,辛万凤一脸憔悴、弱不禁风,捧着遗像,头向一侧歪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因为距离远,听不见校领导在絮絮叨叨着什么。突然之间,不知道校领导的哪句话刺激到了辛万凤,她猛地一下爆发了。她几乎跳了起来,双眼圆瞪,一边紧紧地搂着遗像,一边连声喊道:“你们让他出来!他出来给我儿子跪下道歉,我就相信他是无辜的!他既然不敢出来,他就是心虚!我儿子就是给他害死的!他瞒得了警察,瞒不了我!”

校领导在辛万凤的步步紧逼之下,不得不一边向后退去,一边解释道:“他现在真的不在我们学校了。”

“这种谎言你拿出来骗谁?!”辛万凤指着校领导,气得发抖,连手中的遗像都晃了一下,差点要掉下地。

视频里的凌三全四十多岁,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上去就是个老实人的模样。他的双眼红肿,一直在辛万凤身后没有说话,此时见状,立即抢前一步,想要接住辛万凤手中的遗像。可是他伸出去的手,甚至还没有碰到遗像,就被辛万凤挥动手臂给挡开来。他尴尬得不知道该将双手放在哪里,只能再次退到了辛万凤的身后。

“我们可以协调他过来,但是这件事情,他也很无辜啊。”校领导说。

“无辜?你们居然把一个始作俑者说成是无辜?你们真行啊!”辛万凤的声音很尖厉,哪怕拍摄者离她还有一定的距离,听者都能从视频里感受到刺耳,“你们叫他出来,下跪道歉!”

视频前前后后就只有这么多内容,其实看不出案件的任何情节。

这一段视频,被人放到了网上。起初,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但是,在深夜时分,这位主播又发了一则短视频,突然就爆了。这则短视频就是凌南在公交站台躲避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最后上了开过来的公交车的视频。视频还配了有引导性的文字:“龙番二十一中被害者凌南,遭遇凶手、躲避凶手的全过程。”

经查,这则视频是公交公司的职员卖给这名主播的。当天晚上,在我们去公交公司拷贝视频之前,该职员对这则视频就留了心,提前做了备份。在网上看到辛万凤大闹学校的视频后,他联系了发布视频的主播。一个要流量,一个要钱,一拍即合。

警方在发现这则舆情后,立即发布了警方通告,告知网友该案目前正在侦查阶段,犯罪嫌疑人已经落网,是一起私拉电网致人死亡、“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刑事案件。

可是因为公交公司的视频,网友们大多不愿意相信警方的通报,认为很显然凌南是在躲避危险人物,而这个危险人物很有可能就是杀害凌南的凶手,这和意外触电网而死亡的情节明显是不符的。所以很多人发帖评论,认为警方在作假,在掩盖什么。

有了这个风向出来之后,各路谣言就如雨后春笋一般,不断地往外冒了。

有的人用曾经在网络上出现过的成年人虐待未成年人的视频冒充本案的当事人受害视频,有的人则用网络剧里的截图来冒充当事人被尸检时候的照片,甚至还有“目击者”出来现身说法表示自己目睹了凌南被害的惨状。虽然后来这些言论经过调查都被确证属于谣言,但是谣言造成的影响已经出去了,很多人对于“凌南被人虐待后砍头惨死”深信不疑。所以大量网友针对警方,尤其是针对法医的鉴定结果产生怀疑。

“难道,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大宝走出了师父的办公室,垂头丧气地说。

“造谣容易、辟谣难。造谣者只需要心里设计个剧情,网上找一段类似的短视频就可以了。但辟谣是要‘证否’,这就需要比较复杂的过程了。”我说,“如果能找到谣言的源头还好,如果就只是阴阳怪气地暗示警方作假,你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没有作假?”

“所以,不应该打击谣言吗?”林涛问。

“当然会打击!”我说,“网络不是法外之地,据说造谣的人,该拘的都拘了,该警告也都警告了。但是,谣言的影响已经出去了。总之,以后我们还是要提高舆情意识吧,当天我们在公交公司讨论这段视频,确实是不对的,隔墙有耳啊。”

“这些人天天吵着要凌南的全部监控,还要警方公布本案的证据,甚至要看凌南的尸检照片。”大宝摇摇头,说,“我看不行就公布出去,我们凭什么被这样抹黑。”

“你是法医,受点委屈算什么?你忘了我的‘堂兄事件’ ㊟ 【堂兄事件:当年不到三十岁的秦明曾被人造谣是一个四十多岁当事人的“堂兄”,被诬陷“办案徇私”。从此,秦明就多了一个“堂兄”的外号,出处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二季《无声的证词》。】 了?”我拍了一下大宝的脑袋,笑着说,“咱们法医,应该知道什么是尊重死者。把死者的解剖照片放出去?死者就没有尊严了吗?还有啊,无论是《刑事诉讼法》还是《未成年人保护法》都有规定,涉及未成年人个人隐私的信息,要予以保护,不能随意发布。如果是意外事件也就算了,凌南的这个可是刑事案件,刑事案件的证据公开不公开,可不能拍脑袋想,要依法。”

“是啊,总不能为了平息舆论就违法,这是原则。”林涛赞同道。

“可是看到网上那些人,明明信了谣言,还标榜自己是为了‘正义’,真的好气人啊。”大宝郁闷地说。

“其实吧,网络上的人,有的还真的是出于心中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只是他们被谣言蒙蔽了双眼罢了。”我说,“不过,也有不少人,他们已经有了预设的立场,引用谣言不是他们真的信了谣言,而是试图用谣言来证明自己预设的立场。由此可以看出,他们需要的,不是事实与真相,他们另有目的。这些人的‘正义’,不过就是幌子罢了。要知道,不尊重科学、不尊重事实与真相的所谓‘正义’,根本就不是正义。”

“嗯,未知全貌,不予置评。”韩亮总结道。

“也许我们是被泼了脏水,但是没关系,我们始终尊重事实与真相,始终坚持追寻正义。不管造谣者怎么歪曲、捏造事实真相,也动摇不了我们坚持正义的决心。”我说,“如果我们连这些阻碍都克服不了,那可干不了法医。”

“看着吧,接下来,还会有新的谣言,说杀人凶手的爹或娘是什么什么有权有势的人,所以警方要包庇,要掩盖真相。”陈诗羽冷笑了一声,说道,“套路都是一样的,造谣者得给谣言找一个恰当的逻辑。”

“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真的有人相信‘只手遮天’这一说?”大宝说。

“就是啊,现在对我们公安队伍要求这么严格。哪怕是工作中一个小的瑕疵,都要遭处分,更何况刻意作假?那可是天大的事儿。”林涛说。

“问心无愧,清者自清,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我说,“不过,辛万凤做的一切,我们都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确实,学校没有尽到管理的责任。”

“他们当时正好处于没有班主任的状态,这事儿也真是赶上了。”大宝道,“对了,凌南为什么对一个辞职的班主任这么害怕,这一点还是需要我们调查清楚的。”

其实在我们从上一起案件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通过比对,确定了凌南在公交车站躲避的男子的身份,他其实就是凌南的前班主任——邱以深。邱以深,今年31岁,单身,住在距离学校3公里外的丁集镇。邱以深是语文老师,从七年级开始就以班主任的身份带着凌南他们班到了九年级。没想到在九年级最后的一个学期开学后不久,就主动辞职了。

在网络舆情爆发之后,为了以防万一,警方针对邱以深进行了全面细致的调查。首先,警方并没有发现邱以深和凌南之间存在什么矛盾关系。其次,邱以深在事发当天,是从家里路过学校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的,他压根就没看到凌南。邱以深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和同学聚会,这一点无论是从多份口供还是监控中都能明确他的不在场证据。最后,警方为了防止邱以深和胡彪之间存在某种关系,还专门进行了调查,经过深入的调查,确认胡彪和邱以深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属于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人。

因此,网络上“站台神秘男杀死凌南”的阴谋论,就被彻底查否了。警方又发布了公告,为了保护邱以深的权益,并没有公布他的身份。只是说“站台神秘男”的身份已经查实,并且经过充分调查,完全可以排除这个男人杀死凌南的可能性。

可是,网友们不知道凌南的死亡过程是诸多巧合凑在一起导致的,加上警方没有公布神秘男的真实身份,同时还有造谣者的煽动,导致大家对警方的这份通报依旧不满意,仍认为是有人在掩盖真相。

“幸亏警方没有公布邱以深的身份,不然他得被网暴死。”林涛说,“我觉得,不管班主任辞职没辞职,小孩子害怕老师这就是天性吧。而且,这也是邱以深辞职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凌南不一定知道自己的班主任辞职了吧?在逃学路上遇见了老师,这样躲避,很正常吧。”

“是的,侦查部门认为很正常。”我说,“但也不排除有其他的隐情。所以,既然师父要求我们查漏补缺,那么我们就继续去查,看看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不管他为什么躲避老师,这对案件本身没有影响吧?”大宝说。

“对案件本身确实没有影响,但是我们不做到心中有数,又该如何面对舆情呢?”我说,“宣传部门肯定是需要我们更详细的案情报告的,他们也要应对。”

“所以,关于凌南和邱以深是否有深层次的关系,我们还是要去了解一下的。”陈诗羽说。

我点了点头,收拾好材料,说:“走吧,我们去学校走一趟。”

因为管理严格,进学校就让我们费了半天的力气。当我们好不容易进了学校,又在校长室门口吃了闭门羹。也确实,闹了这么大的舆情,又被警方调查了好几轮,学校的教职工自然产生了抵触心理。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见到了校长,他也不愿意和我们多说什么。好在程子砚套起了近乎,说自己就是二十一中毕业的,这才让校长打消了对我们的抵触心理。

看来师生关系是一种很长久的亲近关系,校长居然和我们吐露了没有和侦查员们吐露的信息。

原来,邱以深利用寒假假期,开办了一个小型的补习班。但是“双减”政策是明确不允许有这种补习班存在的。邱以深被一个匿名电话举报到了教育局,教育局整个寒假都在重点查办非法补习班,所以立即组织人手进行了核实。经过核实,确定邱以深确实开办了补习班。于是,在停止线下教学的那两周时间里,教育局电告了学校,要求学校严肃处理邱以深,并以学校的名义书面向教育局报告。

按照相关的处罚规定,邱以深应该被学校开除。可是,校长考虑到邱以深年纪比较轻,在学校的表现一直非常好,所以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劝退邱以深,并保留他的教师资格,而对教育局报告则用了“辞退”二字。这样的话,并不影响邱以深持证再就业。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们更是对凌南班上暂时没有班主任的情况有了充分的了解。

“补个课,居然丢了工作,这有点狠吧?”大宝说。

“好像都是这样办的。”林涛说,“不然补课屡禁不止,‘双减’政策就落不到实处。”

“我就想不通了,不让补课就不补呗,为什么还要顶风作案啊?”大宝问。

“让我猜猜,应该是‘家长焦虑症’引起的吧?”韩亮哈哈一笑,发动了汽车。按照程序,我们下一步要去教育局,继续核实邱以深被举报的事宜。

“还有这种病?”大宝说,“也算精神病吗?”

“说是精神病那就夸张了,不过‘家长焦虑症’真的是广泛存在于中学生家长心中。”韩亮说,“毕竟无论是中考还是高考,都是竞争机制的,就像大家经常说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去的,就过去了。过不去的,就得留下。之前说的什么指标到校,前百分之多少能上重点高中、又有百分之多少能上普通高中,这就说明了一切啊。这种竞争机制,真的很残酷,很激烈。所以啊,家长一方面希望自己家孩子进步,另一方面生怕被别人家孩子赶超,就造成了‘家长焦虑症’。原来都有补课,现在不让补了,肯定生怕自己的孩子学习跟不上。同时呢,又害怕别人家的孩子在偷偷补课,赶超了自己家孩子,所以一般家长都会想方设法地去打听哪个老师带课,有的则会劝导老师带课。这些事儿啊,我每次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听他们聊,都听到耳朵起茧子了。”

“劝老师,老师就带啊?”大宝好奇。

“我觉得老师的心理应该挺复杂,尤其是这种只带自己班孩子的老师。”韩亮说,“一方面,老师们之间也有竞争,他当然希望孩子能多拿出一点时间用在学习上、用在自己这门课上。另一方面呢,毕竟补课的收入可不少啊。尤其这种一对一、一对二的小班,一节课一个半小时就至少1000块吧。你想想,一个寒假上10节课,多少钱了。如果多带几个班,每个班10节课,多少钱?所以,还是有诱惑的。”

大宝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

“校长说,孩子们都知道班主任的离职原因,那就说明凌南也知道。”我打断了大家对于“家长焦虑症”的讨论,说,“那凌南为什么还要躲着班主任?”

说话间,警车已经开到了区教育局的大院。

拿着介绍信,办理完手续之后,我们就到了专门负责落实“双减”政策的部门。这个部门是“双减”政策之后成立的专门部门,叫作“校外教育培训监管科”。我们和这个部门的主要负责人王科长亮明了来意。

王科长很是配合,找出了当时的举报记录,甚至把举报电话号码给了我们。

“让后台帮忙查一下机主身份。”我把号码给了陈诗羽,低声和她说道。陈诗羽接过字条,走出了办公室。

“对于国家政策,我们市、我们区执行得是非常严格的,像这种举报,有举必查,查实必究。”王科长口若悬河地向我们介绍他们的丰功伟绩。

我们一个个都微笑着,请王科长帮助我们把这一起举报案件的全套调查材料都复印给我们。

不一会儿,陈诗羽在门口招了招手,示意我们出去,一脸凝重地说:“手机号码归属人查清楚了,凌三全,男,44岁,龙番市辛氏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

我们一起瞪大了眼睛。

陈诗羽点了一下头,说:“嗯,是的,凌南的父亲。”

我思忖了一会儿,重新走回了办公室。

“我想请问一下,这种举报,你们会通报学校是谁举报的吗?”我问。

“那怎么可能?保护举报人这个基本常识我们都是有的。”王科长说,“再说了,你们能查得到手机归属人,我们又查不到,我就是到现在,也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啊。”

“我的意思是说,举报人的号码,你除了给我们,还会给其他人吗?”我接着问。

“没有,绝对没有!这是我们的工作纪律。你们要不是拿着介绍信来,我连你们也不给。就是这个被处理的老师,我敢打一百个包票,他也不知道是谁举报的。”王科长发誓赌咒一般说道。他自然清楚,如果因为他的泄露而让人产生报复,他也难逃干系。

致谢之后,我们走出了教育局。

“小孩子不能用身份证办理手机号码,所以这个手机号码虽然是凌三全的名字,但肯定是凌南用的。”韩亮一出门就说道,“家长只会主动要求老师给孩子补课,怎么可能会主动去举报?只有可能是孩子不愿意补课,被强迫去上课,不得已才举报。”

“那为什么要等到寒假补课结束才举报啊?”我翻着从王科长那里拿来的资料复印件,说道。

“这就不好说了,也许是某件事情刺激了他呗,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处于叛逆期,容易奓毛。”林涛说。

“凌南不是没手机吗?有手机他也不会走迷路啊。”大宝问。

“那是上课的时候,学校不允许带手机。”陈诗羽说,“寒假的时候,尤其是出门补课,为了方便接送,肯定有手机。夏中阳不就是有手机?为了方便补课接送?”

“哦,也是。”大宝点着头。

“教育局查实了邱以深在寒假期间,带了三个班,每个班2到5个孩子不等。每个班,在寒假期间开课10次,这些孩子都是邱以深自己的学生。”我一边看资料,一边说,“这都是邱以深自己交代的,他还主动上缴了补课所得3万元。”

“凌南是哪个班?”林涛问。

“凌南和一个叫段萌萌的女孩子在一个班,一对二的,每节课每人400元。”我说,“如果想知道凌南为什么举报邱以深,那就要去问邱以深本人或者段萌萌了。但从这个调查材料看,邱以深完全不知道是谁举报的。刚才王科长也是这样说的。”

“不管他知道不知道,反正凌南死亡的事件,不可能和他有任何关系,这都是查实了的。”林涛说。

“是啊,说是这样说。但是如果网友知道神秘男是被凌南举报过的人,会怎么想?”我说,“他们会相信这就是凌南愧对邱以深,所以躲避他的原因吗?不,他们只会更加觉得邱以深有杀人的动机。所以,这事情,真的没法通报。因为无论你通报得多完善,都会被质疑,更有可能让这个无辜的老师遭受严重的网暴。即便你把所有的证据公开,也有很多人不会去看,不会去理解。”

“但至少我们做到了心中有数啊,知道凌南为什么要躲邱以深了。”大宝说,“师父不是说做到心中有数就行了嘛。发不发通报,那也是宣传部门的事情啊。”

“宣传部门的工作也面临诸多挑战。现在是网络化时代,人人都是自媒体,任何事情都可能被发布,并变成舆情。更何况人命关天的大事。”韩亮感叹道。

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响起。

“青乡,有个热点舆情的当事人,可能是自杀了。”师父的声音,“你们马上赶过去看一下。”

“那凌南死亡事件?”我问。

“你把现有的材料先报给我和宣传处。”师父说。

“好的。”我挂断了电话,挠挠头,“怎么回事儿啊,又是热点舆情,又是疑似自杀案,我们最近怎么总是遇到这类案件啊。”

“真的是。”林涛也忍不住感慨道,“以前我们出的现场,都是大案、要案、难案,现在这类案子少了,我们出的大多都是自杀的、意外的、简单的刑事案件现场,都是怕引起舆情。以后把我们勘查组划归到宣传处下面管着吧。”

“哎,换个角度想,重案少了,至少也是好事。”我安慰道,“这个段萌萌,要等我们回来再去找她谈谈了。”

2

“这个案件的前期情况,看起来还挺复杂的。”大宝在路上翻看着案件资料,说。

因为案件发生前,这件事并不涉及法医,所以我们对此事还真是一无所知。原来,在一个月前,一个短视频账号突然火了起来。简单说,视频内容就是一对母子表演的反转搞笑段子。这种以家庭生活为表现形式的反转搞笑段子曾经火极一时,后来可能是创意都枯竭了,拍摄的人便越来越少。而这对母子的视频,剧情编得还挺有新意,总是能在结尾的时候博得网友的一笑,加上在滤镜之下两人的颜值还挺高,所以瞬间就火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人一红,就会引来网友的好奇心。有人扒出了这对母子以前的视频和照片,发现他们家境殷实,儿子小贾还在上高中,才16岁却已经有了价值数十万元的摩托车。因此,网上质疑的声音就出来了,毕竟不满18岁,是不可能拥有摩托车驾照的,涉嫌无证驾驶。于是网友纷纷吐槽青乡市的交通管理部门职能缺失。

在产生舆情之后,青乡市公安局依据视频里的摩托车号牌进行了调查,确实发现了不少上路的监控,但是驾驶人佩戴头盔,所以无法辨认。经过调阅档案,路面交警也确实没有处罚过当事摩托车。毕竟街上那么多摩托车,交警不可能每个都临时检查过,也不可能透过头盔一眼看出这是无证驾驶。同时,对当事人小贾进行询问,他和他的母亲都坚决不承认曾驾驶过摩托车,小贾声称摩托车的归属人是其母亲,而没有摩托车驾照的母亲也没有开过,只是借给别人开。

而小贾的账号里,只有骑跨摩托车、擦拭摩托车的视频,并没有其驾驶视频,依旧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当事人曾驾驶摩托车上路。因此,警方无法对当事人进行处罚。“无证据证明”的警方通报发布后,网民认为当事人是有钱人,所以买通了交警部门不予处罚。交警部门百口莫辩,也不可能向网民说明办理案件时的证据的关键性。

尽管警方无法找到证据处罚小贾,但有些网民找到了“制裁”这对母子的捷径,他们“人肉”出了小贾母子的真实身份信息,还找出了小贾母亲和一个年轻男子的不雅照片。于是舆情开始再次升级,不少网友认为小贾母亲四十多岁,却包养“小鲜肉”,还能买通公安机关,肯定涉黑涉恶。公安机关立即启动调查程序,经过调查,小贾母亲并没有涉黑涉恶的证据。可是,无论怎么通报,网民们就是不信。无数网民用恶毒的语言咒骂、讥讽、嘲笑这对母子。

就在这个当口,出事了。

小贾留下一份遗书后离家,他的尸体最终在青乡市郊区的一条省道上被发现。

“当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大宝咬着牙说道,“就有那么些人,躲在键盘后面为所欲为,只图自己爽吗?”

“如果他真的无证驾驶,是他有错在先啊。”韩亮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就算是错了,也就是个行政处罚。”大宝立刻反驳说,“可是‘人肉’信息,曝光隐私,导致人死了,这还不严重吗?”

“严重,严重。”韩亮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警车开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青乡市,也就是大宝的老家。大宝轻车熟路,带着我们直驱案发现场。

此时已经上午11点钟,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4个小时。

虽然现场还停着三四辆交警的警车,但是为了保证省道的正常通行,尸体已经被交警部门送去了殡仪馆,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小摊血迹。

距离血迹5米的地方,倒着一辆深蓝色的摩托车,光滑的漆面、独特的造型,和车身侧面那个大大的名牌标志都能看得出,这辆摩托车价值不菲。

摩托车的后方路肩上停着一辆红色的豪车,轿车驾驶室门开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坐在驾驶室里哭泣,车外站着的一个交警正在和她说着什么。

来的路上,我们都看过小贾母子录制的反转搞笑视频,虽然美颜得有些过分,但是从五官上,还是能大致认出这对母子的。眼前的女人,应该就是小贾的母亲。

青乡市公安局的刑警部门领导都没有抵达现场,在现场的都是交警部门的人。刑警部门只有市局的孙法医在现场,正蹲在地面上看血迹。见我们来了,孙法医热情地走了过来,说:“我们的情况报告写得比较详细,前期情况,你们大致都是了解的吧?”

我和孙法医握了握手,点头说道:“死者叫贾天一,16岁,青乡市一中的高二学生。他妈妈叫贾青,45岁,青嘉物流的老总,就是豪车里的那位,对吧?”

“是的。”孙法医点点头。

“我看情况报告说,死者是留下遗书以后离家的?”我说,“你确定是自杀吗?为什么现场都是交警?”

“可能是利用交通事故的方式自杀吧,这也只是初步的认识。”孙法医说,“一来是有遗书,二来他平时驾车应该都是戴头盔的,这次没有戴,死者的伤也不像是撞击形成的,而是碾轧形成的。”

“碾轧?”大宝瞪大了眼睛,说,“你是说,贾天一是卧轨,哦不,卧路的?”

孙法医被“卧路”这个词弄得哭笑不得,说:“现在还不清楚,大致是这样推断的。”

“我去问问贾青吧。”我见尸体已经运走了,于是准备在当事人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走到豪车的旁边,交警正好在询问贾青事情的经过,我便也一起旁听。

贾青抽泣着说:“最近两天,我就觉得天一不太正常,天天看手机。我告诉他,那些网民的话别理,越理他们会越来劲。可是天一不听啊,一有空就会看手机、刷评论,然后也不太理我了。你们知道吗?我们关系很好的,一直都是像朋友那样处母子关系的,他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不理我。”

“你认为他不理你的原因是什么?”交警有些明知故问。

“还不是那些网民找出来一些照片,他觉得我给他丢人了,说是在学校都抬不起头。”贾青说,“我告诉他,你能承受得了网民的追捧,就要能承受得了他们的谩骂,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我暗自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女子,内心果真是很强大的,难怪企业做得很成功。

“我想让他理解我,我和他爸爸离婚十年了,这十年来,我含辛茹苦,一边拉扯他,一边自己创业,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在是建立在血泪之上啊。”贾青说,“可我不仅仅是个母亲,我也是个女人啊,我也会寂寞啊!可是,这些话怎么和儿子说出口呢?”

“你谈恋爱,他怎么就抬不起头了?”韩亮插嘴道。

贾青抬头看了看韩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我那个男朋友,只比天一大5岁,天一可能无法接受。”

“那又怎样?”陈诗羽不忿地说道,“男人找女朋友就能找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找比自己小的男朋友就不行?”

“是啊,怪我没有和他沟通。”贾青说道,“是我自己觉得羞耻,才一直没有告诉他。以至于事发之后,他心里无法接受。我现在很后悔,如果当时就和他沟通,像其他事情一样,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定会理解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安慰道,“很少有家长能和孩子保持很好的沟通的,尤其是这种事情,作为母亲,恐怕确实难以启齿。”

“有顾虑是正常的,不管你男友是多大年纪,你要把男友介绍给儿子认识,就等于邀请他进入你们母子俩共同的生活,这种大事,你再谨慎一些也是没问题的。”陈诗羽说,“只是你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网友先曝光了,这不是你的错。”

“不,一切都是我的错!”贾青痛心疾首地哭了一会儿,说,“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该溺爱他,按他的要求给他买摩托车。我之前没敢承认,这摩托车虽然是在我的名下,但确实是天一在骑,你们之前调阅的戴头盔骑车的视频,也都是天一。我错了,我一念之差,骗了警察,结果引来了更大的网络风暴。没有摩托车,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没有说谎,天一也不会遭受那么多网络上的攻击。他没有驾驶证,我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情。我一点交通安全意识都没有,是我害死了天一……”

“既然你承认了,作为监护人,你还是要接受行政处罚的。”交警说道,“虽然我们很同情你们,但情是情,法是法。”

大宝显然有些恻隐,说道:“也不是你一个人错,那些好事的网民也有错。”

“不怪他们,是我害死了天一……”贾青说完,又掩面哭泣了起来。

我也动了恻隐之心。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之前说谎骗过警察,企图逃避处罚,但她在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后,能直面自己的问题和过失,这样的理性和勇气真的十分难得。

等了一会儿,贾青的哭声渐止,我接着问道:“能麻烦你把事发的经过原原本本和我们再说一遍吗?”

贾青用纸巾擦掉眼泪,点了点头,说:“之前的网络事件,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了,我刚才也说了,天一最近两天很不正常。其实深陷那些负面评论中,就会产生焦虑,而且越来越严重。照片刚刚被曝出来的那两天,我也是天天晚上睡不着,但是我走出来了。可是,天一还小,他的精神和心灵根本无法摆脱那些网民的纠缠。”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勘查组曾经也讨论过,在日常工作中,我们也见到过因为遭受网暴而自杀的案件,有的时候我们会对自杀者很不理解。被网络上一些毫不认识的人攻击,又不伤及皮毛,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处于网暴的旋涡中心罢了。如果网暴发生在我们身上,哪怕心理强大如我们这些见惯死亡的人,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及时调整好心态。被数千甚至数万网暴者纠缠、谩骂、诅咒、讥讽的感受,不设身处地,可能根本无法体会。有句话说得好“不知我的苦,别劝我大度。”现在想想,还真是有道理的。

“昨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大概是凌晨2点钟到家的。”贾青接着说道,“回到家我就发现天一不在家里,而我的梳妆台上有一封天一留下的信。”

说到这里,贾青又开始泣不成声。她颤抖着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我们。

我展开了纸条,见上面写着:

我已无法立足于世,来世若你自重,再做母子。

这语气老气横秋,如果不是字体幼稚,很难看出这是出自一个高二学生之手。

又等了一会儿,贾青的情绪稳定些,我问道:“所以,你认为他是去自杀了?”

“是的。”贾青说,“他的手机和头盔都没带,但是摩托车骑走了。他以前从来不会不戴头盔去骑车。我觉得他有可能用车祸的方式来报复我,于是我就及时去派出所报了警。民警很负责,陪着我一直找监控,后来发现天一在112省道的路口驾车上了省道。那个时候,天已经亮了。派出所联络了交警部门,在省道上进行寻找,早上7点在这里找到了,可是,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转头看了看这条省道。虽然是省道,但是因为有距离更近、更好开的高速公路,所以这条路上的车辆也不多,路面年久失修,有些坑坑洼洼,不能排除是驾驶摩托车速度过快而导致的单方事故。

“目前看,和戴不戴头盔没关系,头上完全没伤。”孙法医在一边小声地和我说。

我点点头,让交警继续询问,而我和林涛走到了摩托车旁。

“我去交警队看看视频。”程子砚说。

“我陪她。”陈诗羽说。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关系这么好了。

我点头让她俩先去,自己则蹲下来看摩托车。

孙法医说:“交警事故勘查大队的痕检员看过了摩托车,只有一面的车漆有刮擦的痕迹,符合车体倒地后,和地面摩擦所致。整车没有任何撞击的痕迹,可以排除是车辆撞击导致事故发生的可能性。”

我转头问交警的痕检员,说:“那你们的意思,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有两种可能。”痕检员竖起了两根手指,说,“一、死者在驾驶过程中,见后方来车,故意将摩托车倾倒,自己摔出去后,被后车碾轧。二、死者因为车辆经过不平路面时,不慎摔倒,恰好被后车碾轧。你看,尸体和摩托车相距只有不到5米,这说明他骑车的速度并不是非常快。这种车速因为路面情况导致摔倒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加之他又遗留了遗书,所以我更加倾向于第一种可能性。”

“为了自杀,故意倾倒?”我沉思了一会儿,摇着头,说,“这得算好后车和他之间的距离,还得正好摔到路面中央,还得保证后车来不及刹车。和杀人案件一样,自杀者也会选择保险的自杀方式,我总觉得这种可能太不保险了。”

“而且碾轧他的车辆还逃逸了,这也太巧合了吧?”大宝说,“如果是自己故意倾倒,后车轧了人,肯定会报警的,不会逃逸,因为司机也知道警方是可以调查清楚的,没必要逃逸成全责了。”

“死亡时间呢?”我问孙法医。

“测了两次尸体温度,两次之间相隔一小时,所以可以推断大约是凌晨3点出的事。”孙法医说。

遇见刚刚死亡不久的尸体,法医会在现场相隔一小时测量两次尸温,根据一个小时下降的尸体温度,结合第一次测量的尸温和正常体温的差距,就可以比较精确地推算死者的死亡时间了。

“那时候天很黑。”我转头看了看摩托车,因为我想起了年轻时候遇到的“死亡骑士” ㊟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一季《尸语者》“死亡骑士”一案。】 的案件。

“车灯是开着的。”痕检员连忙说道。

我点点头,说:“车灯开着,大半夜的,过往车辆还注意不到这地面上有具尸体?至少该报个警吧?毕竟他在那里躺了4个小时。”

“这路上,过往车辆就是很少啊。”痕检员说,“当然,我们的民警已经在看路口视频了,具体线索应该很快就可以摸出来了,找到逃逸司机和目击者,估计情况很快就清楚了。”

“估计子砚她们到了交警队后,就有结果了。”林涛说道。

3

果真被林涛说中了,在驱车赶往殡仪馆准备尸检的路上,我就接到了程子砚的电话。

程子砚说,在她们赶到交警队和先期已经在观看视频的交警同志会合后不久,就发现了线索。

这一条省道还真是冷清,被高速公路取代之后,即便因为国家政策而取消了收费站,成了一条免费通行的道路,但是依旧很少有车主会选择这条道路。可能是路况不是太好,又绕路费油的原因吧。

省道冷清,所以一路上的一系列监控摄像头都因缺乏维护、年久失修而失灵了,好在上省道的路口的监控摄像头是好的,除非是从岔路上省道,其余都可以记录。而岔道基本不能通行汽车,所以没有漏检的可能。

这条省道是天越黑车辆越少,所以晚间时分还陆陆续续有车上省道,但是过了晚上12点之后,车辆就极少了。凌晨1:30的时候,先是有三四辆车连续驶入路口,紧接着就是贾天一驾驶摩托车进入省道。之后的半个小时内,只有一辆银色大众车进入省道,然后就没车了。直到凌晨2:40,又有一辆蓝色宝马进入省道。从此一直到找寻贾天一的队伍进入省道之前,只有凌晨4点多的时候,才又有两辆车进入省道。

因为考虑到省道不太可能有逆向行驶的情况,所以交警认为贾天一前面的三四辆车是没有肇事嫌疑的。而凌晨4点进入省道的车也没有肇事嫌疑,因为那时候的贾天一已经死了。那么肇事车的嫌疑就集中在银色大众和蓝色宝马上了。银色大众进入省道的时间和贾天一在省道行使的时间最接近,最容易发生事故,而蓝色宝马距离贾天一死亡时间最接近,因为从省道路口到现场的车程正好大概是20分钟。所以,如果是银色大众肇事,那贾天一就有可能受伤后在地上躺了一个小时才死;如果是蓝色宝马肇事,可能是贾天一立即死亡,但是在此之前他应该停车在路边等候了一个小时。贾天一究竟是伤后一小时才死亡,还是之前休息了一个小时后被碾轧立即死亡,这需要法医来判断。

可是交警等不及。和办理命案不同,交警根本不怕打草惊蛇,所以程子砚还没来得及阻拦,交警就依次打通了那两辆车车主的电话。

银色大众的车主是个女性,她矢口否认了有这么回事,她说自己的驾驶全程都没有任何意外,更不可能轧到人。

蓝色宝马的车主是青乡市研究院的一个教授,交警的电话一打过去,他就主动要求把车交给交警检查。因为他说昨天累了一天,晚上开车迷迷糊糊的,好像在现场附近确实颠簸了一下,但是省道没有路灯,他实在不确定是不是轧着人了。

为了进一步印证,交警还联系了凌晨4点之后进入省道的两辆车的车主。第一辆车的车主说确实看到路上躺着一个人,以为是流浪汉在那儿睡觉,骂了一句,没理睬。第二辆车的车主就是拨打110报警的人。

交警让蓝色宝马车主把车开到就近的交警队,正好在我们赶往殡仪馆的路上,所以我们决定提前先到交警队见一见这个“肇事者”。

男人叫张冰,五十多岁,瘦瘦弱弱的,戴着眼镜,一脸疲容。在我们赶到的时候,交警正在测试他的呼气酒精,是阴性的。当然,如果他前一天晚上饮酒驾驶了,现在也不一定能测得出来了。

在交警队隔壁的修理厂,蓝色宝马已经被吊机吊了起来,几名交警正在车底检查着。

“你说,自己开过去的时候,没见到人?”我问道。

“我视力不太好,好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我没留意。”张冰沮丧地说,“后来颠簸了一下,我当时就有点害怕会不会轧着人了。”

“你是说,你没看到摩托车,或者说有摩托车摔倒?”

“没有,那确实是没有。”张冰说,“我没有停车检查,一来是知道有一些车匪路霸用道路上放假人的方式让车辆停下来,然后抢劫。那么黑的路,我实在是不敢停车。二来,我觉得也不太可能有人躺在省道中间。所以,有了侥幸心理。”

“车匪路霸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被我们重拳打击,已经极少了。”林涛说。

“有警惕心也是对的。”我说。

“有发现。”修理厂里的交警喊了一句。

我和林涛连忙赶了过去,见一个交警正拿着一张滤纸,上面有翠绿色的痕迹。

“血液预试验阳性?”我问道。

“嗯。”交警拿着一个物证袋,说,“车胎夹缝里,还发现了一枚指甲。”

“对,死者的手指被压烂了,有手指缺失指甲。”孙法医说。

“好的,去做个DNA就破案了。”林涛兴奋地说。

“可是,还有些问题。”我说,“一来,为什么贾天一会躺在路中间,是真的来自杀的?还是摔倒后起不来了?二来,蓝色宝马凌晨3点才能到现场,而贾天一骑车应该在凌晨2点就到了现场,这中间一个小时,他在干吗?”

“那,还得认真查一查。”林涛赞同了我的观点,说,“要不,你去看尸体,我还是去看看摩托车吧。我把具体情况通知一下小羽毛她们。”

交警则对我们的谈话毫无兴趣,对张冰说:“看来你的不祥预感还真是对的。你啊,视力不好,驾照年审怎么过的?这样开车不危险吗?”

“其实也还好,就是晚上稍微有点模糊。”张冰说。

“稍微?连一个大活人躺路上你都没看见!大活人旁边还有辆倾倒的摩托车你都看不见!”

“哦对,好像是有贴着地面的灯光,我没想到那是一辆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啊。”张冰说,“他自己摔倒的,我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吧?”

张冰应该很清楚,交通事故中造成人重伤或死亡,负主要责任的肇事者是需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

“你逃逸了,还不负主要责任?”

“我真的不是逃逸,我真的不知道!你看你们一来电话,我这不马上就回来配合调查了吗?”张冰手足无措地解释着。

我也没心思关心这个交通事故下一步怎么处理,拉着大宝向殡仪馆赶去。不管是不是交通肇事案件,死者的死因和损伤才是本案中最为核心的问题。也许只有通过尸检,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才能尽可能还原因为网暴而心灰意冷的贾天一生命最后一段时间的真相。

当我们赶到殡仪馆的时候,青乡市公安局的两位法医已经开始了工作。尸体的衣物都已经被去除,眼前的解剖台上,年轻的贾天一正安静地躺在上面。

尸体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奇怪,主要原因是他的前肋骨骨折,导致了胸腔的塌陷,所以躺在那里,胸前有些崎岖不平的感觉。

“尸表检验做完了?”我一边穿戴着解剖装备,一边说着。

“做完了。”乔法医说道。

“尸表没有奇怪的伤对吧?”我打量着尸体说道,“原本我还以为是车子轧到了头,看来他头上一点伤都没有。”

“没有奇怪的伤,也没有约束伤、威逼伤 ㊟ 【威逼伤:指凶手控制、威逼受害者时,在受害者身体上留下的损伤。伤口主要表现为浅表、密集。】 和抵抗伤 ㊟ 【抵抗伤:指受害者出于防卫本能接触锐器所造成的损伤。主要出现在受害者四肢。】 。车辆也没有轧到头。”乔法医说,“头面部和颈部都没有任何损伤。车子是从他的左侧手背开始,斜向上,轧过了他的胸膛,再从右侧上臂轧过去的,前后轮的印记基本一致,说明轧过去的时候,死者没有动弹。”

“两个轮子都轧过去了啊?”我说,“他们找到肇事车辆了,衣服上的轮胎印,有比对价值吗?”

“有的,刚才交警部门已经把衣服都提取走,去做轮胎花纹比对了。”乔法医说道。

我点了点头,说:“死者的碾轧伤很典型啊。”

碾轧伤是指车辆轮胎轧过人体后留下的损伤,不仅仅是我们认为的车辆重力向下导致的压迫伤,还有轮胎在滚动时,向后的摩擦力作用在人体上形成的“延展创”。延展创就是人体的皮肤因为外力作用,产生了较大的张力,张力的力度大过了皮肤的承受能力,皮肤就会沿着皮纹裂开。这种裂开不是裂开一个很大的创口,而是形成很短的、但是很多条平行的小创口。

辗轧伤示意图

延展创对于法医来说意义很大,可以明确这就是碾轧形成的损伤,而且根据创口有没有生活反应,还可以判断这种碾轧伤是生前形成的还是死后形成的,这对法医判断死者是死于交通事故,还是死后抛尸伪装交通事故有重要作用。

眼前贾天一身上的延展创就有明显的生活反应,这说明他确实是活着躺在那里被车辆轧死的。如果可以排除他是昏迷状态下被人放在路中间被轧死的话,那就可以得出结论,不管他是不慎摔倒还是主动自杀,他确实是自主造成了事故的发生。因为有遗书,且肇事司机坚决说没有看到摩托车突然摔倒,那么自杀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要确认贾天一当时是否处于昏迷状态,则要从三个方面进行检查:一是看颅脑有没有损伤,二是看有没有窒息,三是看有没有中毒(包括酒精)。死者的头发已经被剃除了,青色的头皮上,并没有任何损伤,那么基本可以排除颅脑损伤导致昏迷。法医们在现场进行勘查的时候,已经用注射器从胸口插入,抽取了一些心血送往理化实验室进行检验,此时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排除了常规毒物中毒导致昏迷的可能性,血液酒精浓度也是0,这也基本可以排除中毒导致昏迷的可能性。倒是窒息这一块,产生了一些争议。

“我觉得有一点疑点。”乔法医说,“死者还是有窒息征象的,虽然轻微,但确实是存在的。”

“哦?”我警觉地翻开了死者的眼睑,果然在双侧眼睑之下黏膜内,都有一些散在的出血点。虽然不多,但是足以反映出死者生前是存在窒息的可能的。

“不仅仅是眼睑的出血点。”乔法医指了指死者的口唇,说,“你看他的口唇是青紫色的。”

“嗯,确实有窒息征象。”大宝说。

“这很正常好不好?”孙法医也已经穿戴整齐,走了过来,说,“你们说有窒息征象,有窒息的可能性,那我问你们,他的口唇黏膜有破损吗?”

乔法医摇了摇头。

“不仅口唇黏膜没有破损,口周和鼻周也没有任何淤血,说明不可能是捂压口鼻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孙法医说,“还有,颈部皮肤同样没有任何损伤。”

一边听着孙法医说,我一边把死者的颈部左右看了看,皮肤上确实没有任何损伤。

“又排除了扼压颈部或者缢、勒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孙法医说,“结合现场情况,死者更不可能是溺死,也不可能是喝多了或者颅脑损伤后呕吐导致的返流性窒息,更不太可能是吃东西哽住了导致窒息,也不会是头上包着塑料袋导致的闷死,更不会是体位性窒息。那你们说,他的窒息是怎么导致的?”

“孙法医的意思是说,死者的胸腔塌陷了,一定会有严重的血气胸。”我向乔法医解释说,“这种情况下,也会导致窒息征象。”

人体的胸腔是一种负压的状态,这样才能保证肺部的扩张。当肋骨骨折的断端刺破了胸膜,导致胸腔负压状态被破坏,这时候气体就会进入胸腔,和因为骨折、胸膜破裂而产生的血液混合在一起,造成血气胸。在这种情况下,空气和积血、积液就会压迫肺脏,导致肺脏无法正常扩张工作,引发窒息。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导致死亡。

“是啊。”孙法医说,“这么明显的问题,你们看不出来吗?”

乔法医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是的,这是窒息征象最有可能的源头之一了。”我很认同孙法医的看法,看来这个舆论热点引发的案件,果真很快就要定性了。

我拿起死者的手看了看,因为车轮的碾轧作用,他的三根手指的末端都粉碎性骨折,已经畸形移位了,皮肤也都被挫碎了,中指的指甲脱落了,和肇事车辆轮胎下面提取到的人体指甲的情况是一致的。

“好了,可以开始解剖了。”我说,“虽然情况大致清楚了,但是我们还是要认真解剖,把案件搞扎实,也给交警事故认定的同事提供强有力的证据支撑。”

“你不是说,为什么贾天一会在现场附近停留一个小时后,才被车轧吗?”大宝问道。

“我后来想了想,既然没有监控支持,我想我们恐怕也是搞不清楚的了,因为这个问题通过尸检不能解决。”我说,“也许,他就是因为心情低落,在现场思考了一个小时,最终决定倒向马路自杀吧。巧就巧在,恰好驾驶员眼神不好,不然应该是可以避开的。唉,可惜了。”

大宝撇撇嘴,怜惜地看了一眼尸体,拿起了手术刀。

死者的头颈部没有损伤,手指损伤很明确,不需要解剖,于是解剖重点就是死者的胸腔了。通过解剖确定死者有严重血气胸,死因也就好定了。

大宝用手术刀“一”字形切开了死者的胸腹部,可以看到死者胸腔塌陷的地方,有明显的块状皮下出血,这也说明碾轧的时候,死者是活着的。

当我们把死者的胸部皮肤、皮下组织和胸大肌分离开之后,可以看到他双侧的肋骨前面都发生了严重的骨折,骨折的断端向内刺向了胸腔,这一切发现都在不断地印证着我们从尸表检验得来的结论。

“看来至少有七八根肋骨都骨折了,而且还是严重的骨折错位。”大宝一边说,一边切开肋软骨,然后分离胸锁关节,把胸骨取了下来。

“不对啊,怎么胸腔里的积血、积液不多?”我有些惊讶,顿时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涌上了心头。

在日常工作中,这种肋骨骨折导致的血气胸,有的时候能把肺脏压缩到只有四分之一大小。然而,死者的胸腔内的积血和积液并不多,肺脏也并没有严重缩小。这种表现,其实不足以致死。但如果贾天一不是这种原因死亡的,那会是怎么死的呢?

这是法医学的基本理论,所以当在场几名法医看到死者的胸腔之后,都愣住了。眼前的景象,和我们想象中的实在不一样。

“这案子果真还是有问题的。”我一边说着,一边压了压死者纵隔中的心包。

“不对,这心包怎么这么硬?”我眼睛一亮,连忙用止血钳夹住了心包的向下两端,然后用手术刀“人”字形切开了心包。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

原来,死者的心包里面,全都是血液。

4

人的心包包裹着心脏。当心脏发生破裂的时候,心脏内的血液就会涌出来,填满整个心包,导致心脏的活动空间被限制,甚至无法跳动,最后导致死亡,这种死亡被法医称之为“心包填塞”。

但是心脏破裂通常伴随着心包的破裂,道理很简单,不戳破心包,又怎么戳破心脏呢?然而贾天一就是这种情况,他的心包是完整无损的,但是心脏上破裂了一个大口子。

“这,这心脏破裂的口子不小啊!”大宝用多功能查体测量尺量着心脏上的破口,说,“左心室壁上有3厘米长创口!是不是和老方曾经说过的那个案子一样?”

前不久,我们在办公室里,听到我们厅负责法医组织病理学检验的方俊杰说过一个案件。

一天晚上,一个男人酒后从酒吧里出来,发现酒吧门口的花坛上,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醉得不省人事,匍匐在花坛上酣睡。他左顾右盼后,发现周围没人,顿时色心大起。他假装成女子的朋友,架起了女子,打了一个出租车,直奔宾馆。在开房后,男子把女子仰面放在宾馆的床上,然后猛地压在女子身上,准备实施性侵。可是就这么一压,他发现女子似乎有了一些变化,身体瞬间软了下去。几分钟后,还没来得及实施性侵的男人,就发现女子呼吸心跳全无了。

根据现场的视频监控和宾馆的开房记录,警方很快把后来逃之夭夭的男子抓获。在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时候,也是发现女子的胸前有轻微的出血,而且心脏发生了破裂。其死亡原因,是突然被重压,导致本来心室壁就比正常人要薄的心脏发生了破裂。

“心包填塞。”孙法医一脸轻松地说,“汽车轧过去的时候,心脏正好在搏动,因为胸腔受压,心脏的压力也增大,这青少年的心室壁又比较薄,因为压力作用就导致破裂了。交通事故中比较常见。”

我没有孙法医那么轻松,仍是一脸凝重地问道:“心脏破裂绝对是致命伤,而且死亡过程会非常快,可能就是几秒之内的事情。那么请问,他死亡那么快,窒息征象又是怎么来的呢?”

“对啊,既然血气胸的迹象不明显,也说明他死亡过程快,那么他的窒息征象是怎么来的呢?”大宝补充道。

这么一问,孙法医的表情也立即不轻松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茫然。

“这可就奇了怪了。”乔法医说,“可是孙法医刚才排除了其他窒息的可能啊。你们说,会不会是碾轧的瞬间,导致的短暂的窒息而产生的窒息征象呢?青少年耐受能力差,所以表现得比较明显?”

“不会。”我说,“我觉得窒息征象还是很清楚的,这不仅不能用瞬间窒息来解释,我甚至认为他是窒息了一小段时间,或者说是不完全窒息了一段时间,这才出现这种窒息征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是因为窒息而产生了昏迷,最终被碾死呢?”

“先不考虑昏迷不昏迷的事情,他是怎么窒息的?”孙法医问道。

我双手撑在解剖台边,思考了一会儿,拿起了一把手术刀,说:“那就要指望它了。”

我用手术刀轻轻划开了死者的颈部皮肤,暴露出了颈部的肌肉,然后按照颈部肌肉的解剖结构逐层分离了肌肉。结果和我们想的一样,无论是浅层肌肉还是深层肌肉内,都没有任何出血的迹象。

“他的颈部肯定是没有遭受外力作用。”我说完,把手术刀从死者的下颌下伸进了他的口腔,沿着下颌骨下缘把下颌软组织全部切断。

这就是法医惯用的“掏舌头”的手法。

用这种办法,我从死者下颌下取出舌头,然后向下一拉,就取出了包括喉头、食管和气管的全部颈部组织。

“舌骨骨折?”大宝最先看到了被掏出的舌头舌根下方的颜色变化。

“别急。”我拦住了想去检查舌骨的大宝,先是用剪刀剪开了死者的喉头部位,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外力作用于颈部才能导致舌骨骨折,可是死者颈部是没有受到过外力的,所以我们得看看喉头部位有什么。”

“我们也见过交通事故导致舌骨骨折的,但是一般都会伴有下颌骨的粉碎性骨折啊。”孙法医说。

“是的,因为舌骨是以半游离的状态位于颈部,而且都在下颌骨内侧,受到下颌骨的保护,没那么容易骨折。”我说着话,手上的剪刀已经剪开了死者的喉头部位。

死者舌骨的后侧,形成了一个较大的血肿,堵塞了大部分呼吸道。我随即又剪开了死者的食管和气管,里面都有一些血迹。尤其是气管之内,还有很多粉红色的气泡。

“真是‘活久见’ ㊟ 【活久见:曾经流行的网络用语,是指“活的时间久,什么事都可能见到”。现多用于形容面对奇闻逸事时,当事人表现出的惊讶。】 啊。”大宝用胳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面颈部没有损伤,喉头却有血肿,这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为什么啊?”

我用手摸到了舌骨的位置,然后沿着舌骨的上下两侧切开软组织,把舌骨从喉部软组织上分离了下来。果然,舌骨体的位置,有明显的骨折,断端还有一点错位。

“舌骨骨折,断端刺破了附近的黏膜组织,导致了一个血肿,喉头部位的血肿就容易堵塞呼吸道。”我说,“加之有血液流入了气管,引发了呛咳,喉部剧烈运动更加加重了喉头血肿的严重程度,这就造成了死者的窒息征象。这种窒息,我认为是有可能导致昏迷的。”

“喉头血肿,就和喉头水肿一样吗?”大宝问,“喉头水肿倒是比较多见,比如严重的上呼吸道感染,或者过敏,都会导致喉头水肿。有极少数人,因为过敏而导致非常严重的喉头水肿,自己感觉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去就医都来不及,就窒息了。”

“产生机理不同,但导致窒息的机理是相似的。”我说。

“现在问题不是骨折怎么导致窒息的,而是这个死亡的源头——舌骨骨折,是怎么来的。”孙法医仍在难以置信地检查死者的颈部。

我们之前没有出现失误,死者的颈部确实就是一点损伤都没有。

“颈部没有伤,舌骨怎么骨折?”孙法医百思不得其解,说,“难不成是把手伸进喉咙里,从里面施加的暴力?”

“你说得和恐怖片似的。”大宝瞥了孙法医一眼。

此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类型的舌骨骨折,我也从来没有见过。

我想了一会儿,说:“先别着急,既然有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先检验一下死者的背部吧。”

背部解剖不是常规解剖术式要求要进行的,但是在遇到疑难的案件或者尸检中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时候,我们也会解剖背部。事实证明,在进行了背部解剖的案例中,都能够通过背部解剖发现一些线索,有些线索甚至能够直接明确死者的死亡方式。比如在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遇见的一个中年人死亡案,就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背部解剖,而把一个高坠意外当成了命案侦查了很久。 ㊟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二季《无声的证词》“致命失误”一案。】

在我们用手术刀从死者的枕外隆突开始,同样用“一”字形的切口划开死者的背部皮肤后,我们意外地发现死者的项部肌肉有一些出血。

“项部有出血!”大宝说,“不过也不对啊!项部受力,怎么也不可能导致颈部前面的舌骨骨折啊。”

“先看看项部的损伤形态再说。”我小心翼翼地分离了项部的软组织,观察皮下组织的出血状态。

死者项部有一条横行的皮下出血,宽度大概2厘米,这明显是项部和有棱边的物体作用所致。项部的皮肤上没有任何擦伤,这也说明这个有棱边的物体表面是很光滑的。不过,项部撞了一下棱边,也不能解释舌骨骨折。

解剖完背部,我们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不出舌骨骨折的机理所在。于是,我们只有带着疑问,开始对死者的颅部进行解剖。

因为死者的头发被剃除之后,头皮上看不出任何损伤和出血,所以我们认为死者的头部应该是没有受到过外力的。但是在切开头皮后,却发现青色的头皮之下,居然有一团黑乎乎的凝血块。

“啊?这怎么也有伤?”大宝说。

“这是帽状腱膜下出血,量不大,所以在头皮外面看不出来。”我说。

如果我们按住自己的头皮,会发现头皮和颅骨之间有滑动,是因为我们有“帽状腱膜”的结构。这层结构和颅骨骨膜疏松结合,所以一旦这之间的小血管破裂,就容易造成较大范围的血肿,称之为“帽状腱膜下出血”。而这层结构内的出血,和头皮下出血的机理不同,很少会因为直接打击而形成,一般都是因为被人抓住头发拉扯而导致。

“帽状腱膜下出血。”大宝沉吟着说,“这怎么越来越像是命案了?”

“命案?”孙法医叫了一声。毕竟现在命案越来越少,青乡市这一年也没发几起命案。

“是啊,故意伤害致死,不也是命案的一种嘛。”大宝说,“至少他是被人拉扯了头发,项部摔到一个棱边上了。”

“那死因,或者说昏迷原因,其实和舌骨骨折密切相关,这种外力能导致舌骨骨折吗?”孙法医问。

此时我检查完死者的颅内,没有其他任何损伤,就示意乔法医可以开始缝合了。而我一言不发地脱掉了一次性解剖装备,走出了解剖室,拿出手机翻起论文来。

因为之前此案一直是按照交通事故来处理的,所以并没有成立专案组,也没有专案会。我只有召集了我们勘查小组的全部成员,一起到青乡市刑警支队,找了他们刘支队长,和当地刑事技术人员们一起讨论一下这个案子。

我先是介绍了一下我们的尸检发现,一波三折,让在场的非法医的技术人员们听得莫名其妙一脸无措。

我看着大家迷茫的表情,笑了笑,说:“这种舌骨骨折,我以前也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类似的经历都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重复发生,这可能就是论文的价值。我找到了一篇论文,作者就遇见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困惑。后来,他通过请教一些医学和解剖学的专家,解答了这个问题。”

“真的有一模一样的案子啊?”大宝好奇地坐直了身体。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说,“论文的作者分析,这种舌骨骨折的形成机理,是项部不断地磕碰到某个地方,头部过度后仰,会导致颈椎向前顶出。正常情况下,这种颈椎前顶,不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如果力量较大、后仰程度较大,再加上撞击次数较多的话,就容易让颈部肌肉过度紧张,限制了游离的舌骨的活动范围,然后肌肉和前凸的颈椎一起作用于喉部的舌骨,作用力大于舌骨的张力,就会导致舌骨体骨折。你们发现没,颈部直接外力导致的舌骨骨折一般都是舌骨大角骨折,而这种,是舌骨体骨折。这是因为作用力的方式不同导致的。”

两种骨折的位置对比图

大家还是一脸蒙。

“简单说,到我们的案子里,就是死者被人拽住头发向后拉,项部撞到了某物体的边缘,颈部严重后仰。不仅如此,凶手还没有停手,不断地拉着死者的头发,用他的项部撞物体。”我说,“舌骨骨折后,形成喉头血肿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内,死者的喉头血肿慢慢加重到一定程度后,死者会感到窒息,最后昏迷倒在路上,被过往车辆碾轧死亡。”

“凶手……”刘支队沉吟道,“你说是命案?”

我点了点头,说:“死者虽然是交通事故致死,但是如果没有被车碾轧,他也一样会因为喉头血肿而窒息死亡。”

“这该怎么界定啊?”大宝挠了挠头,说,“究竟该谁负主要责任,凶手能用故意伤害致死判吗?”

“量刑不是我们的职责。”我笑了笑,说,“我们的任务,是得先把凶手找出来。对了,林涛呢?”

“来了,来了,有新发现。”林涛满头大汗地跑进了刑警支队会议室。

“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原来都不在。”我说,“你有什么新发现?别说认为这是一起命案,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命案?”林涛吃了一惊,说,“没有,我就是发现,死者的摩托车上,有问题。”

“为什么是命案,我一会儿告诉你。你先告诉我,摩托车有什么问题。”我问。

“在现场的时候,我们不是发现摩托车车身有和地面擦划形成的损伤嘛。”林涛喝了口水,说,“当时认为是摩托车侧倒,车身侧面和地面摩擦,把漆面擦掉了,暴露出了漆面下的金属色。其实,我们经过仔细观察,发现摩托车的擦划痕迹,并不是漆面刮掉,而是有银色的漆面附着。”

“直接说结论。”

“就是摩托车是和一辆银色的车辆剐蹭。”林涛说,“我们觉得,应该是贾天一驾驶摩托车和肇事车辆前面的银色大众轿车刮擦,而不是自己摔倒或者自杀。不过,为什么是命案?”

我不着急回答林涛,而是转头问程子砚:“你们从视频来看,银色大众车里有几个人?”

“就一名女性司机,没有乘客。”程子砚说。

“那不可能。”我说,“她不具备控制、伤害贾天一的身体条件。毕竟贾天一16岁了,有一定的身体条件,而凶手应该体力远超贾天一,或者有足够的威慑力,因为贾天一连抵抗伤都没有。”

“那会是怎么回事?”大宝翻着眼睛说,“和大众车有刮擦,被宝马车碾轧,中间还被人殴打了?大众车和宝马车都只有一个司机,都不具备什么攻击力,那会被什么人攻击的?”

会场沉默了。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骑车去省道?”

“那里经常有人飙车,因为路上没什么车嘛。”刘支队说。

“可是他骑车好像一直都不快,不是喜欢飙车的人吧。”我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支队问。

“我就在考虑,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都是跟随着贾天一进入现场的车辆。”我说,“因为道路不太可能逆行,所以大家下意识地认为只有摩托车后面的车辆才能对摩托车造成事故。但其实摩托车有的时候比汽车开得还快,我们为什么不去考虑考虑前面的车辆?我们是不是陷入思维定式了?”

程子砚似乎一惊,连忙打开了电脑。

不一会儿,她说:“果然,前面有一辆车也是银色的,是一辆银色的奔驰大G。”

“查号牌。”刘支队命令道。

“看看车里有几个人。”我绕到程子砚的背后,看她在电脑上处理着监控截图。

“四个人。”程子砚说,“都是男人。”

我的心里似乎有底了,说:“让交警再仔细问问那个银色大众的车主,她说驾驶过程中没有异常,但得搞清楚她驾驶过程中有没有看到什么车子停在路边。”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交警那边传来了消息。在得知自己毫无责任之后,大众车主也算是放下了心来,经过仔细回忆,她在省道上好像确实看到一辆很大的车停在路边,但是她专心开车,没留意车边有什么异常。

我的心里似乎更有底了。

“车牌还没查到?”刘支队严肃地质问道。

“查到了,查到了。”一名民警说,“我已经安排去抓人了。”

“抓人?”我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

“是啊,银色大G的车主,叫周乐。”侦查员说,“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子。”

“这就抓人,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我问。

“不草率,这个小混子没什么本事,就是长得帅。他就是那个和贾天一母亲拍摄不雅视频的男主角了。”侦查员说,“他是贾青的小男朋友,我们怀疑不雅视频也是他主动上传的。哦,还有,他的车应该也是贾青给他买的。”

“所以,贾天一是看到了他的车,跟着他上了省道,故意擦蹭,引发纠纷,最后被他打死了?”我一口气说完。

“目前看,应该是这样。”侦查员说,“抓了人,检查车辆,做漆片的鉴定比对,他赖不掉。”

侦查员有侦查员的专业,他们在抓获周乐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提取了他车辆上的行车记录仪。而这个能记录声音和图像的小东西,给我们提供了最直接的证据。

结合记录仪和周乐的交代,我们才知道,在网络热点舆情发生之后,周乐一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贾青是他的摇钱树,但是他一直忌惮贾青的儿子,认为他会破坏自己长期不劳而获的好事。但周乐毕竟是个小混子,不至于有杀人越货的心思,看到贾天一被网友围攻,他的心理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满足。在舆论进一步发酵之后,周乐开始起了自己的小心思,他手机里有和贾青的不雅照片视频,他在考虑如果把这些东西放到网上,他的短视频账号一定能吸引大量的粉丝,粉丝量达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变现了,到时候就算贾青甩了自己,自己也有继续捞钱的资本。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不雅视频造成一定影响后,他确实收获了很多粉丝,但也会接到一些骚扰威胁的电话,后来经过调查,这些都是贾天一打的。16岁的贾天一,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唯一亲近和信任的人,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和这种人发生亲密关系,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内心的委屈无处宣泄,只知道用这种恶作剧的方式来进行报复。

这次事件的开始,贾天一或许也是想用恶作剧的方式来进行报复,而他留下那封写着“我已无法立足于世,来世若你自重,再做母子”的遗书,也可能是一时负气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没觉得真的会丧失生命。

因为贾天一驾驶摩托车故意去擦蹭周乐的车的时候,他并不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的,他擦蹭得很勉强、很小心。但是开车的周乐察觉到了,于是他踩了油门,超到了贾天一的前面,并且将摩托车逼停。

下车后,周乐带着三个同车的小混混,四个人一起凶神恶煞地将已经停车的贾天一拽下了摩托。可能是因为害怕了,也可能是因为心虚,贾天一这时候吓得瑟瑟发抖。这让刚刚认出是贾天一的周乐,气焰更加嚣张。于是他就抓着贾天一的头发,把他的头仰着撞到引擎盖上。在这个过程中,贾天一有挣脱的欲望,头部有抵抗,而周乐则抓着他的头发多次把他的头压到引擎盖上。来回撞击了几次后,贾天一开始翻白眼了,周乐这才感到有些害怕,就松了手让他走。可是此时的贾天一双手捂着脖子,走路都走不稳,一直在路边踉踉跄跄。

为了摆脱干系,见附近没有监控后,周乐和其他三个人连忙驾车走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不过根据尸检情况可以判断,贾天一此时不仅是喉部剧烈疼痛,更是呼吸困难,他意识逐渐模糊,最后摔倒在马路上。而此时,正好张冰驾驶的宝马经过这里,眼神不好的张冰没想到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汽车无情地碾过了已经昏迷的贾天一的身体。

“你们说,如果张冰眼神够好,看得出地面上有个人,及时报警求救了,那贾天一还有活的可能吗?”林涛问,“那时候人已经昏迷了,送去抢救恐怕来不及了吧?”

“不一定吧,要是120有经验,立即切开气管,就有活的可能了。”大宝说。

“唉,讨论这些没意义了。”我说,“这案子有点复杂,张冰和周乐的法律责任该怎么区分,恐怕需要法律界人士研究研究了。”

“我们都说,孩子任性,都是和家长沟通不善引起的。”一直在沉思的陈诗羽说,“但是根据调查情况,贾青和贾天一其实一直都是沟通得挺好的,是那种比较少见的朋友式的母子关系。”

“但是在这个事情上,这种朋友式的母子关系就失效了,因为孩子很难对母亲的感情生活启齿。”我说。

“我觉得很多人会把这案子归咎于贾青,有人会说她溺爱儿子,有人会说沟通不善。”我继续说,“其实,无论什么样的家庭关系,都不仅仅是父母塑造的,而是需要父母和孩子一起来塑造。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都应该对对方有足够的理解和宽容。我们不能把教育活动的责任全部归咎给父母,因为所有教育活动的参与人都有责任。”

“孩子没有父亲,缺少父爱,会更加依赖于母亲。”陈诗羽说,“当母亲开始有了自己其他的情感生活的时候,孩子自然而然会出现抵触的心理。再加上网络的推波助澜,这种抵触心理,很快就会变成敌对,甚至仇恨。”

“是啊,我们研究了贾天一的社交平台,网暴时期,他一直在为母亲解释,并用非常恶毒的语言咒骂周乐。仇恨的心理,可见一斑。”程子砚说。

“如果两个人能做到真正心平气和地交流,真正的无话不谈,也许最后的结果就是:网暴的热点终究过去,母子二人携手度过,贾青能够远离小混混。”大宝说。

“那也太理想化了。”陈诗羽说,“有多少家庭能做到这样?”

“大家都应该努力啊。”我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说到网络,眼前龙番市的这个舆论热点该怎么办?谣言层出不穷,恐怕官方没办法逐一辟谣吧?”

“是啊,其实官方通报已经把凌南死亡案件的全部过程都详细公布了,但是因为有那个‘躲避’视频,网友都不相信啊。”大宝说,“我真想把尸体照片发给网友,告诉他们凌南身上没有伤,他没有被人霸凌、虐待。”

“那你就违法了。”我说,“别总是纠结这个事情,我们把基础工作做好,去问问为什么凌南会举报他的班主任吧。”

“我们都已经查明白邱老师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也没有和过失致人死亡的嫌疑人胡彪有任何瓜葛。”大宝说,“我们还有查下去的必要吗?那不是浪费时间吗?不考虑邱老师的内心感受吗?”

“师父说,得做到心中有数。”林涛插话说,“其实我也是觉得没什么意义,但是现在就是这样,舆论热点的案件真的占用了大量的警力和公共资源。”

“也不能这样说,舆论监督本身也就是一种监督形式嘛。”我说,“都睡一会儿吧,到了地方,我们就去那个段萌萌家,问问她。这样,对这案子,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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