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一

这一天,小美的婆婆比往常早起,洗漱之后坐在梳妆桌前,将开始稀疏的头发仔细梳理,抹上发蜡盘起来,在脑后盘出发髻。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空,起身打开衣橱,取出一身出门时穿的衣裳。此刻小美的公公醒来了,他坐起来穿衣服时,看见她穿上一身出门衣裳,先是一怔,而后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这个两鬓开始发白的男人微微摇了摇头,忍不住叹息一声。她听到他的叹息,没有去看他,抓了一把抽屉里的铜钱,放进一个布袋,掂了掂分量,觉得够重了,然后提着布袋走出房间。

婆婆提着布袋去小美他们的房间,她刚要举手敲门,房门开了,阿强站在面前,一脸的苦相,看见她后低下头,从她身旁走出去。她面无表情走进去,将布袋放在小美的梳妆桌上。她出来时,看见小美手里端着碗筷走向厨房。她跟在她身后,小美感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婆婆,立刻站到一旁,给婆婆让道。婆婆看见小美破裂的嘴唇和下巴上的几道伤痕,微微一怔,然后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四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吃起早饭,小美低垂着头,把碗端在嘴边,每一口都是难以下咽,小美的公公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吃得十分缓慢,阿强愁眉苦脸,吃一口停一下,只有小美的婆婆镇定自若地吃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她看见儿子穿着平日里做织补活的皱巴巴旧衣服,就对他说:

“去换一身出门穿的衣裳。”

小美最后一个吃完早饭,她将碗里剩下的稀饭倒入嘴中,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然后她收拾桌子,洗干净用过的碗筷,再将厨房清理一遍,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桌前,重新梳理自己的头发,抹上发蜡后在脑后盘出发髻,右手举起银簪子时迟疑了一下,没有插入发髻,而是将银簪子放在梳妆桌上。这时她注意到桌子上的布袋,打开后看到里面有很多铜钱,知道是婆婆给她的盘缠,心里一动,眼睛湿润起来。

小美起身打开衣橱,将自己的衣服取出来包裹起来,还有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这是节俭的婆婆作为聘礼送给她的,她仔细叠好放进包袱,关上柜门时看见蓝印花布的衣裳,她十岁时就是穿着这身花衣裳来到沈家,她伸手将花衣裳取出来,准备把它带走,可是花衣裳让她感到心酸,她重又放回去,关上柜门,走到梳妆桌前拿起装有铜钱的布袋,放进包袱。

小美身穿干净的土青布棉袄,挽着包袱走出房间。她看见阿强换上棉长衫,婆婆穿上棉旗袍,他们像是在等她。婆婆看见她出来了就转身往外走去,阿强转身跟上,小美走在后面,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铺子里的公公,看见他正用手指擦着眼角。

十二

在溪镇这个阴沉的早晨,手挽包袱的小美走在婆婆和阿强的身后,与她第一次来到溪镇时东张西望不同,此时的小美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告别溪镇的街道。有熟悉的人与他们打招呼,婆婆没有应答,阿强也是没有声音,所以她不用抬头。

三个沉默的人走出溪镇的西门,走上大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婆婆站住脚,阿强也站住脚。小美抬起头来了,她仔细看着阿强的脸,她要把阿强的脸刻进心里。婆婆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心想就让她多看一会儿吧。这时小美的眼睛来看婆婆了,也是那样的专注,婆婆的眼睛不由躲开。

婆婆看看大路的南北两端,清晨的时候空无一人,婆婆说:

“就在这里了。”

婆婆说着向南走去,小美点点头向北走。她低头向北前行,走出了百十步,身后没有跟随上来的脚步声,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她知道阿强跟随婆婆向南而去了。小美抬起头,前面的天空里乌云翻滚,通向远方的道路仿佛是黑夜里的道路,小美一路向前,没有回头,冬天的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零星的雨点,小美没有感到寒冷,倒是感到浑身疼痛,她有些迷惘,不知道为何疼痛,而且疼痛越来越强烈。她的头颅微微斜起,一边走去,一边在脑子里寻找身体疼痛的来源,走了很久,她终于想起来了,是昨夜阿强在被窝里将她的身体咬遍,这时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小美知道自己的命运,她要回到离别八年的西里村。她站在寒风和雨点飘落的路上,想着如何走到溪镇的码头。码头靠近东门,她不想走上回头路,如果重新走到西门进城,就会走上人多嘈杂的大街,她想走在一个人的路上,她决定绕道走到东门那里的码头。她抬手擦了擦眼睛上的雨水,辨认方向以后,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程,然后拐上一条小路,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将她带到了溪镇的东门,她来到了码头。

小美站在码头上,几个船家向她招手喊叫,她摇摇晃晃踏上最近的竹篷小舟,在船家的搀扶下,坐在船舱的草席上。船家双手撑开竹篷小舟,雨点越来越多,船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问了小美要去的地方,然后坐在船尾,背靠一块木板,左臂夹着一支划桨,掌握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在咿哑咿哑的声响里,竹篷小舟在雨点跳跃的水面快速而去。

船家是个中年人,他看着坐进船舱后的小美仍然手挽包袱,就说:

“把包袱垫到身后,靠着会舒服些。”

小美听了这话点点头,可是包袱还是挽在手臂上。船家又说了两次这样的话,小美也是两次点了点头,包袱仍旧在手臂上。船家笑了笑,说起别的话,他对小美说:

“我认得你,你是织补沈家的媳妇。”

小美点点头,船家问她:“你是回万亩荡娘家吧?”

小美还是点点头。竹篷小舟向着万亩荡西里村的方向快速而去,接下去船家说出的话,小美没再听进去。

离别八年,小美想不起父母兄弟的面容,即便是前天出现的小弟,她也想不起他的面容。她在焦虑中回想,可是记忆深处没有父亲的模样,也没有母亲的模样,倒是想起母亲的一个动作,抬起手擦拭眼泪的动作,这个动作出现在何时何地?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是她出嫁的那一天,坐在她对面的母亲,眼角滴出了泪水。然后她想起父母兄弟一行五人,都是双手插在袖管里,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他们为她进入溪镇织补沈家而欢欣骄傲,如今她被沈家休掉,重回万亩荡的西里村,他们又会如何?她不敢往下想了。

十岁离别父母兄弟,来到溪镇沈家八年,沈家已是她内心深处的家。阿强从不对她口出粗言,公公生性和气,婆婆虽然严厉,但是八年来没有虐待过她。童养媳被婆婆虐待在溪镇屡见不鲜,打骂体罚是司空见惯,童养媳自缢身亡或投井自尽,小美八年来也是见闻过几起。

小美在船舱里哭泣流泪,让船家惊慌失措,船家在雨中的船尾大声喊叫,小美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正在竹篷小舟上,船舱外大雨滂沱,她看不清船家的脸,只听到他的喊叫,她抬起手擦干净自己的眼泪后,可以看清船家雨中的脸了。船家的嘴一张一合,正在和她说话,她听不清楚,知道是在询问自己,她向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很好。然后她安静下来,船家在雨中的嘴也不张不合了。

安静下来的小美看到了自己的今后,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女人回到村里,父母兄弟觉得低人一等,左邻右舍忌讳她前去串门。她仍然起早摸黑做家务活干田里活,可是她从此抬不起头来。虽然父母兄弟就在身边,村里乡亲也在眼前,可是她终将孑然一身。在夜晚的时候,她会在黑暗中听到父亲的唉声叹气,会在月光里见到母亲伸手抹向湿润的眼角。

十三

小美离去之后,阿强的母亲开始操持起家务,洗衣做饭,还要做织补活,早起晚睡十分辛苦,其实她完全可以找个女佣过来,可是节俭的本性让她还是自己来做,她将生意上应酬的事交给丈夫,账目仍是自己管理。阿强的父亲也忙碌起来,对顾客迎来送往,点头微笑十分周到,对待赊账的,日期到了还要出门去催账,稍有空闲立刻坐下来做织补活,他眼睛花了,只好双臂伸直,针线离远了才能看清做活。阿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手里拿着织补的衣物,从早到晚一动不动,他什么都做不了,坐在那里就是一个摆设。

母亲知道阿强是在想着什么,她没有说出一句责怪的话。可是母亲不知道阿强每次换衣服时,打开衣橱都会见到小美没有带走的花衣裳,那时候阿强就会怔怔地看着花衣裳,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期间有媒婆几次上门,带来几个乡下姑娘,阿强都是看了一眼后,眼皮没再抬起来。有了前面清秀干净心灵手巧的小美对照,阿强的母亲也是没有看上一个。媒婆介绍过两个城里姑娘,一个就在溪镇,一个在沈店,都是家境困顿人家,溪镇那户人家提出来的聘礼数目吓了阿强母亲一跳,自然是回绝了。沈店那户人家暂且没提聘礼,请他们先去看看,中意了再谈聘礼。于是这一天的天亮时分,阿强的父母穿戴整齐前往沈店去相亲。

这时已是春暖花开,小美被休回万亩荡西里村三个月了。看似懦弱又时常心不在焉的阿强,做出了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是即兴的。

父母走后,阿强独自一人坐在铺子里昏昏欲睡,十岁的小美身穿花衣裳站在衣橱前的情景这时若隐若现了,阿强从似睡非睡里清醒过来,此后一个念头降落下来,他一跃而起,上楼走进房间,打开衣橱,取出小美没有带走的花衣裳,又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给父母写下一封书信,下楼打开储藏杂物的小房间,移开一个破旧木箱,撬起一块地砖,下面有一个瓷罐,里面有两百枚银元,他揭开罐盖,数着数拿出一百枚银元,盖上罐盖,又拿走织补柜台抽屉里全部的铜钱,合上铺子的门板,背上包袱走过阳光照耀的街道,来到东门的码头。

上午的码头泊满竹篷小舟,船家各自坐在船尾,东拉西扯声音响亮。船家们看见阿强背着包袱走来,纷纷向他招手,请他上船。阿强看到十多个船家同时招徕他,一时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该上谁的船。

一个船家试探地问他:“是去西里村接回你女人吧?”

阿强一怔,随即点点头,上了这个船家的竹篷小舟。他刚在船舱的草席上坐下,竹篷小舟就脱离码头驶去。

船家让他把包袱垫在身后,说这样坐着舒服。阿强照办了,船家对阿强说,当初是他送阿强的女人回的西里村,她在船上一直哭,他不知缘故,他见过回娘家时哭的,但是没见过哭得那么伤心的,后来才听说她是被休掉的。船家说着提到了溪镇的另外两户人家,都是休妻数月后又后悔了,又去接回。他问阿强:

“快有三个月了吧?”

阿强点点头,船家看着他身后露出来的包袱,问他为何带上包袱,阿强没有回答,船家说去西里村是远了点,来回一天时间也足够了,何必带上包袱。

十四

中午时分,竹篷小舟来到小美的村庄。阿强把包袱留在船上,撩起长衫跳上岸,回头对船家说:

“请在此等候。”

他四处张望,都是农田,只有一条小路向前延伸,他走上了小路。走出一段路,见到在田地里劳作的村民,向他们打听小美父母的家。几个田地里劳作的村民没有应答他的话,他们议论起来,然后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村民喊叫,一边喊叫一边伸手指点小路上的他。他看见不远处田地里的那个村民跳上田埂,一双赤脚向他跑来,跑来的村民十五六岁,与小美有点相像,这个村民跑到他跟前,看着他问道:

“您是姐夫大人?”

阿强听到“姐夫”的后面还跟着“大人”,有些不知所措,感觉这个村民可能是小美的弟弟。这时小美的弟弟完全认出他来了,高兴地说:

“您就是姐夫大人,您不记得我啦,我是小弟。”

阿强心里微微一颤,就是眼前这个小弟丢失了卖猪的钱,才使小美回到万亩荡。他看着小美的小弟,从头看到脚,看到小弟的裤管高高卷起,脚上全是泥巴。小弟看到姐夫大人注意起他的一双赤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弯下身,放下卷起的裤管,起身后小心翼翼问他:

“您是来接姐姐回去?”

阿强点点头,小美的小弟身体闪到左边,左手往前一伸,请他先走:

“姐夫大人,您请。”

田地里干活的村民都直起腰,好奇地看这个溪镇来的男人手撩长衫走在田间小路上。小美的小弟一脸欢喜跟在身后,对着田地里的人大声喊叫:

“我姐夫大人来接我姐姐啦。”

田地里的村民明白过来,被休回到村里的小美又是溪镇织补沈家的人了。他们说沈家的人吃上后悔药了,所以泼出的水能收回,说出的话能喊回。

阿强走出一段小路,身后的小弟对着田地里的一个男子喊叫起来:

“二哥,二哥,姐夫大人来接姐姐啦。”

那个弯腰干活的男子立刻直起身子,跳上田埂,也是一双赤脚跑过来,跑到跟前,因为兴奋,他满脸通红叫了一声:

“姐夫大人。”

阿强微笑地点点头,心想这是小美另一个弟弟。他继续往前走,小美的两个弟弟跟在身后,那个小弟悄悄扯了扯哥哥的衣角,指指他卷起的裤管,哥哥明白了,急忙弯腰放下裤管。他们沿途走过七八间茅屋,茅屋里出来的男女老少,看戏似的看着他们,小美的两个弟弟骄傲地告诉这些男女老少,他们的姐夫大人来接姐姐回溪镇沈家。

走到一间看上去较新的茅屋前,小弟又喊叫了:

“大哥,大哥,姐夫大人来接姐姐啦。”

茅屋里出来一个男子,看到阿强后,立刻跑过来。阿强看着跑来的男子,心想小美又一个弟弟来了,这个弟弟穿着草鞋,没有赤脚。这个穿草鞋的男子跑到他面前,哈腰叫了一声:

“妹夫大人。”

阿强点点头,想起来这是小美的哥哥。小美的三个兄弟簇拥他往前走,村里有一些人跟在后面,更多的人站立在田地里,或者站立在屋门口,看着这个身穿长衫的男人一脸微笑走来。

小美的父母也在田地里劳作,听说沈家少爷来接女儿回去,急忙在水沟里洗干净脚上的泥巴,放下卷起的裤管,穿上摆在田埂上的草鞋,往家中跑去,跑在前面的小美父亲一边跑,一边回头骂小美母亲,嫌她跑得太慢。

那时候身穿满是补丁衣服的小美正在家中做饭,听到村里人在屋外叫叫嚷嚷,她不知道也没去想发生了什么,继续往灶里放入木柴,用火钳移动木柴的位置,将火势分布均匀。这时父母跑回家中,父亲一边将草鞋换成布鞋,一边指挥小美母亲:

“别让她做饭了,快让她去洗洗干净。”

小美母亲拉起小美眼泪汪汪说:“你男人来接你了,你又是沈家的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小美怔住了,母亲呜呜哭着把小美拉到屋后的水边,让她蹲下去清洗自己的脸和手,自己匆匆跑回茅屋,把小美的衣服放入包袱,又拿出一身没有补丁的土青布衣服跑到屋后,让小美躲进旁边的竹林换上。自己再次匆匆跑回茅屋,脱下草鞋换上布鞋。

这时阿强来到茅屋前,小美的父亲已经站在那里迎候,小美的母亲匆匆跑出去,站在丈夫身旁,他们恭敬地叫了一声:

“女婿大人。”

阿强也是恭敬地叫了一声:“岳父岳母大人。”

接下去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笑着站在那里。村里不少人来到纪家的茅屋前,有人说闻到焦煳味,另有人对小美的父母说,是不是你家的饭烧煳了?小美的父母没有反应。

小美三个兄弟里的两个拉着他们的妻子跑过来,一个女人叫了一声“妹夫大人”,另一个女人叫了一声“姐夫大人”。

阿强对着这两个陌生女人点起头,这时小弟说:“姐夫大人,请屋里坐。”

小美的父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说:“请屋里坐。”

阿强看见小美手挽包袱从茅屋里出来,她看了他一眼后低下头。这一眼让阿强感受到了小美三个月来的忍辱负重,他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地对小美的父母说:

“岳父岳母大人,我来接小美回去。”

小美的父母连连点头,嘴里说好好好。小美低头走到阿强跟前,身体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阿强给小美的父母鞠了一躬说:“岳父岳母大人,这就告辞了。”

小美的小弟说:“姐夫大人,吃了午饭再走。”

阿强说:“不吃了。”

小美的父亲说:“吃了再走。”

然后对小美的母亲说:“快去盛饭。”

小美的母亲急忙跑进茅屋,小美的父亲请阿强进屋去吃饭,阿强看看身旁低头的小美,碰碰她的胳膊,示意她一起进屋。这时小美的母亲端着两碗烧焦后黑乎乎的米饭出来了,过于激动的她没有意识到米饭的焦黑,她把手里的两碗饭递给阿强和小美,嘴里说:

“吃了再走。”

小美的父亲埋怨她:“急什么呀,女婿大人还没进屋呢。”

他们听到众人的哄笑,才看清焦黑的米饭已经不能吃了。小美的父亲一脸尴尬,他对同样尴尬的小美的母亲说:

“快去做一锅米饭。”

阿强再次对小美的父母鞠了一躬说:“我带小美回去了。”

十五

溪镇织补沈家的少爷出现在没有一间砖瓦房的西里村,来接走小美,村里喧哗起来,他们跟随阿强和小美,走向那条竹篷小舟。

小美的三个兄弟紧随其后喜气洋洋,小美的嫂嫂和弟媳被挤散在人流里,小美的父母被挤到后面,父母笑呵呵看着前面长长的人流,因为村路狭窄,不少人卷起裤管走在小路两边的水沟里。

小美低头前行,她的眼睛里满是走动的脚,她紧紧盯住长衫下面走动的两只脚,那是她丈夫的脚,她要寸步不离。

三个月前,小美从竹篷小舟跳到西里村的岸上,在迟疑的步伐里低头走回父母家中,此后她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即使在家中也是低头的模样。她没有告诉父母,被休的原因是私自给了小弟铜钱。她说的原因是婚后两年没有怀孕,沈家认为她不能生育。

父亲没有责骂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没有动静,母亲悄悄抹起了眼泪,三个兄弟里的两个觉得脸上无光,后来的日子里几乎不和她说话,只有小弟还在一声声叫着“姐姐”。小美被休回家后,父亲说眼下不是农忙时节,田里的活不多,小美不用下田,做好家务活就行。小美知道父亲让她暂时不要出门,免得丢人现眼,除了去屋后水边淘米洗菜或者洗衣晾衣,小美没有步出茅屋的正门。虽然小美始终低垂着头,仍然察觉到村里有人在茅屋门外指指点点,还有人绕到屋后看着蹲在水边洗衣服的她低声议论。

现在小美被接回溪镇,父母兄弟重新扬眉吐气,可是小美一直低垂着头,直到她坐进竹篷小舟,船家将竹篷小舟撑开离岸,在水面上摇晃而去时,她才抬起头来寻找岸上的父母,她的眼睛在岸上长长一条的人群里看见了母亲,母亲双手擦着眼泪,然后她看见了父亲,父亲也哭了,他正用手背擦着眼睛。

身旁的阿强拿过去小美怀里的包裹,塞到她背后,让她舒服靠着。阿强的体贴举动让她眼含热泪,命运峰回路转,她真想大哭,可是她忍住了。竹篷小舟在水面上劈波斩浪而去,小美心想两个时辰以后就会到溪镇,就会走进织补沈家。想到要见到婆婆了,小美忽然有些紧张。

这时阿强对船家说:“去沈店。”

船家不解,问他:“不回溪镇?”

阿强说:“不回溪镇,去沈店。”

小美疑惑地看着阿强,好像没有听清他刚才的话。

船家说:“虽说去沈店比去溪镇近了,可是我还要回溪镇,天黑后不好行船。”

阿强说:“给你双倍的船钱。”

小美疑惑不解看着阿强,阿强神色得意地解开他的包袱,让小美看看放在最上面的花衣裳。小美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明白了,阿强不是来接她回去溪镇沈家,而是带她走向未知之地。

小美泪光模糊地看着午后的阳光洒满水面,水面上金光闪闪,竹篷小舟在金光闪闪之上向前而去。

阿强神采飞扬,这是小美从未见到过的阿强,他望着前面宽阔的水面眼睛发亮,发亮的还有他和船家说话的声音,他们之间的对话跳来跳去,前一句是溪镇的小街,下一句是沈店的店铺。阿强兴致勃勃的声音,让小美感到那个心不在焉的阿强销声匿迹了。

小美沉浸在阿强的声音里,她分不清哪儿是笑声哪儿是说话声,只是感觉阿强的声音包围了她,如同一件大红袄裙裹住了她的身体。小美十岁那年第一次离开西里村,抓着父亲的衣角走在溪镇的街道上时,她东张西望的眼睛里闪耀出金子般明亮的颜色,这是八年前的颜色,如今她跟随阿强远走他乡,金子般明亮的颜色重归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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