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

“嘣。”

杜阿毛微微翘起手里这一杆镶银玛瑙嘴的老烟枪,深深一吸。枪斗里的熟膏子恰好烤得冒泡,一团令人迷醉的香气霎时沁入肺部,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快乐的呻吟。

这杆烟枪是当年他在祥园烟馆时用的物件,刘福彪赏的。这么多年来,杜阿毛无论去哪儿都把它带在身边。不为怀念,只为忘忧。

如今迭格辰光[31],实在太难熬了。反日势力层出不穷,76号天天催办,日本人也盯牢不放,他这个治安队副队长每天疲于奔命。每天如果不抽上几口,属实熬不过去。报纸和电台天天说鸦片害人,那是不知道它的好处!

他拿起铁扦子,在枪斗里捅上一捅,打算再美美地吸上一口。这时一个手下跑进屋里来:“杜爷,我们在东京路码头拦到一个人,想请你去看看。”

东京路码头是苏州河边的小码头,有一条通苏州的内河航线。杜阿毛浑身骨头正酥软着,懒洋洋地道:“让樊老三去看就好,我停一停。”那手下迟疑道:“正是樊爷让我来找您的,说那人是您的一位故人。”说完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杜阿毛原本慵懒涣散的双眼猛然一凝,急忙把烟枪搁下,从榻上翻身下地,匆匆出门。

他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赶到东京路码头,见到樊老三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一个人讲话。那人五十多岁,一袭粗布长衫遮不住厚实高大的身材。那一张方正沧桑的面孔,杜阿毛可有足足五年未见啦。

“方医生?”杜阿毛还没走到跟前,先忍不住喊出声来。那人缓缓转过脸来,对他笑道:“杜爷好眼力,我刚到上海,你倒知道了。”

“哎呀,别瓢[32]我啦,还是叫我杜阿毛就好。”杜阿毛乍见故人,情绪颇为激动。他握着方三响的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方医生眉眼没变,可面颊黝黑透红,皮肤皴裂,一看就是常年风吹日晒,手上还有一排粗糙的老茧。

看来这几年,他在外头混得很惨啊。杜阿毛迅速做出判断,热情地道:“方医生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我们这班兄弟都想念得紧啊。”方三响微微苦笑:“我原先跟着红会救护队四处去战场救援,后来队伍在江西被日本人打散了,我辗转到了福建,靠行医为生。”

“哎哟,福建得分地方,靠海的东南一带还算富庶,靠山的可艰苦了。方医生你没吃到什么苦头吧?”杜阿毛似是无意地问道。

是时日本人已攻占了福建沿海一带,但无力向山区推进。福建政府迁到福建中部的永安县,依靠地形坚持抵抗。方三响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回答道:“厦门、福州、宁德、长乐、平潭……去的地方太多了。可惜我既不懂闽南语,也不通客家话,哪里都待不长久,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要说生活,自然还是上海最适意呀。”杜阿毛笑道,“那么这次方医生回来,还是去红会第一医院喽?”

出乎意料,方三响摇了摇头:“我这次回上海,是因为熟人给我推荐了一份工作,在大上海分保集团做个保健学顾问。”“大上海分保集团?”杜阿毛一听,顿时双目放光。

去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人占领了公共租界,英美背景的保险公司被迫停业,而日本保险公司一时又来不及扩张。一个叫谢寿天的浙江商人牵头,联合了十九家华商保险公司,在上个月成立了大上海分保集团,四处招兵买马,要把空出来的市场都吃下去。

怪不得方三响不想回第一医院。大上海分保集团流金淌银,不比那个靠捐款活着的慈善医院强?他这几年吃多了苦,也知道银钱的好处了。

杜阿毛变得更加热情,转头让樊老三叫部车子,说:“我送你去,我送你去。”方三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推辞,说:“我们许久没见,路上可以嘎三胡[33]。”杜阿毛大笑:“怪不得方医生你在福建待不住,讲起方言来太蹩脚,还是老老实实说国语好了。”

一路上方三响问起医院近况。杜阿毛摇头叹息,说:“第一医院这几年境况惨淡,没人也没钱,病人也越来越少,眼看就要关门了。唯一能上台面的孙希孙医生,两年前因为一次手术事故,把右手给废了,从此不知去向。”

杜阿毛注意到,方三响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手背上根根青筋突起,不过他居然没继续追问,可见再深的人情,也不如一份糊口工作来得重要。

车子很快到了位于广东路的大来大楼前。这栋大楼足有八层,外墙是用花岗岩岩块垒成,混凝土结构,正门是一个气势恢宏的月洞门,两扇黑色铁大门紧闭着,正门左右各有三个月洞形大落地窗,气势非凡。有资格在这个楼里办公的,非富即贵。

方三响下了车,杜阿毛并没离开,陪着他在门口闲聊。过不多时,一个西装男子从月洞门里走出来,一副外滩精英的派头。杜阿毛认出他就是保险业巨子谢寿天,常在报纸上见到。

谢寿天一见方三响,态度十分热情,似乎早就相识。听他们两人交谈几句,杜阿毛才知道,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余姚暴发过一场霍乱,方三响受命前去抗疫,当时谢寿天正好在乡探亲,做过红会志愿者,是以两人早有来往。

方三响能在保险公司谋到这么个好职位,大概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杜阿毛疑心尽去,客套了一句“方医生我们改日约饭”,然后离开。

谢寿天引着方三响来到三楼,边走边聊些当年的事情。三楼门口挂着一块“大安产物保险公司”的牌子,这是分保集团的十九家华商保险公司之一,谢寿天正是这家公司的常务董事。

进了董事办公室,谢寿天轻轻关上门,一转身,气质不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沪上商人:“方同志,你在这里可以放心,这家公司是职委批准成立的,里面都是自己人。”

职委的全称是“上海地下党员、职员运动委员会”,谢寿天在去年正式入党,职委正是其上级领导。这些情况,方三响在出发之前就了解得很清楚了。

方三响道:“我这一次奉上级命令返回上海,是要在本月底之前,设法筹措一批磺胺类药物运回延安。”

谢寿天眉头微蹙,磺胺是用于战场伤的抗菌药品,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倘若是少量需求,还算好办,这种大宗药品流动,无论日本人还是汪伪特务都盯得紧,棘手得很。

但这不是私人请托,而是来自总部的命令。谢寿天最近看到的报纸上,天天都刊登皇军治安战的捷报,即使扣除其中的吹嘘成分,也可以想象日本人的扫荡何其残酷。这一批药品对各处抗日根据地来说,意义重大。

谢寿天沉思片刻,决然道:“这批药品,我来想办法安排。方医生你一会儿先去办个入职手续,把身份建起来,等我通知。”

“好。”方三响点点头。

“筹措药品还要几日,你好久没回上海了,要不要趁这几天放松一下,回去第一医院看看故友什么的?”

“不了,任务优先。我会在饭店等候,免得节外生枝。”

“我倒觉得,其实你应该回去看看。”谢寿天建议道,“治安队的人现在知道你回上海了,如果你连老东家都不去看看,也许他们会起疑心。”

谢寿天到底是做保险生意的,考虑得就是周全。方三响点头道:“我会去看看。”谢寿天又郑重提醒道:“上海如今不同以往,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不可轻信任何人。”

“我在上海,大概已经没有谁可以轻信了。”

方三响告别谢寿天,离开大来大楼。迎面一阵初春的江风吹来,风中微微带有腥味与煤灰味。这属于黄浦江独有的味道,已多年不曾闻到。他忍不住站定脚步,贪婪地吸上两口,整个人陷入微茫的怀念中。

他早在一九三九年便在延安入党,此后一直在陕北从事边区防疫工作。今年年初,卞干事忽然找到他,说现在有一项前往上海筹措药品的任务,方三响在上海有根脚,又是医生身份,政治上也可靠,是最合适的人选。

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在进行短暂的培训之后,他离开延安,在各地辗转了一大圈,横跨数个战区,这才抵达上海。

上海和他离开时变化不大,连电车的路线与时刻表都和原来一样。方三响轻车熟路地搭上一路电车,把胳膊搭在车窗外,一路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扫着路边。街头巷尾的烟火气息仍旧旺盛,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毕竟无论局势如何变迁,老百姓的生活总还要继续下去。

丁零零!电车发出一串急促的铃声,让方三响从瞌睡中惊醒。抬头一看,静安寺已经到了,方三响忙不迭地下了车。

在静安寺做洒扫工作的老张,早在一九三二年病逝于第一医院,他是当年沟窝村幸存者里最后一个离世的。方三响亲自为他送终,并在静安寺内立了一块牌位,上书“沟窝村全体民众之位”——至此方三响算是尽完了方家的本分。

这次回来,方三响本来想进寺里给他们烧一炷香,不料见到几个喝醉酒的日本人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去,一路喧哗吵闹,知客僧不敢阻拦,只得把其他香客拦在旁边。他顿时没了心情,索性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医院走去。

这条路方三响太熟悉了,从前每个月都要走上十几趟。所谓近乡情更怯,他快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步子反而慢了下来,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起来。

方三响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这间医院学习、生活、工作。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像是方三响的故乡。他在延安经常会梦见回到第一医院,见到昔日的老师、同事,回到那一栋哈佛楼。

他走进医院的大门,发现今天居然挂着停诊的牌子。而在哈佛楼前的开阔草坪上,此刻摆开了十几张高脚小圆桌,每张桌子上铺着纯白亚麻桌布,正前方是一座临时搭建的木高台——似乎是在搞什么户外酒会活动。而隔壁纯庐花园的那道围墙,居然被扒开一道口子,一条红毯顺着通道铺了过来。

远处,一个胖胖的熟悉身影,正指挥着工人往木台上挂横幅,不时喝骂两句。曹主任这么多年,体形可真是丝毫没变,不过,第一医院有他在,才是原来的那个第一医院啊。方三响正要上前打招呼,唇边的笑意却一下凝住了。

只见在曹主任的指挥下,那条横幅在木台正上方徐徐展开,显露出一行大字:“满洲帝国建国十周年庆典暨协和会驻沪招待酒会。”

方三响立刻停住脚步。

他听过“协和会”的名头,那是一个伪满洲国的外围组织,专司在文化方面吹嘘“王道乐土”之精神。方三响心生警惕,决定先不凑上去打招呼,暗中观察一阵再说。

曹主任还在会场忙前忙后,连桌子上的白玉兰花都要亲手去摆一摆,显得十分卖力。他居然把医院当作满洲国的活动场地。方三响观察了一阵,不太确定他到底是迫于压力,还是投敌做了汉奸。

曹主任可不知道自己被人观察,他朝纯庐花园那边看了眼,赶紧迎了上去。方三响顺着他的脚步朝那边一看,整个人登时僵住了。

从通道走出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和服,鼻下留着两撇花白的鱼尾须,缺了一只耳朵,那张脸方三响至今也不会忘记——那个阴魂不散的那子夏!而与那子夏并肩而行的圆脸女子,面容虽略显苍老,却掩不住沉静娴雅的气质。

“英子……”闷雷滚过方三响的内心,血管里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

自从一九三七年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只通过几次信。方三响一直以为姚英子在歌乐山搞卫生示范区,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沦陷后的上海再见她。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跟那子夏走在一块?难道是来参加这个什么十周年庆典?难道她还嫌自己身上那个“汉奸”的标签不够清楚吗?

无数疑问纷沓而至,方三响不得不强迫自己先离开院子,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当面质问。方三响走到海格路上,一手扶住梧桐树,弯腰大口大口喘气。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击力太大,他的心脏有点难以承受。

“先生,你怎么了?要不去医院里检查一下?”一个路过的小女护士关切地问。方三响摆摆手,表示自己还好。女护士倒很好心:“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可不能逞强啊。”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这座医院的第一批医生,主动伸手过来探他的脉搏。

方三响任由她给自己检查,顺口问道:“你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小女护士点点头。“这家医院现在还开吗?”他问。小女护士道:“开着呢,可跟没开也差不多。人都跑光了,只能接一些头疼脑热的简单业务,服务也仅限点滴注射打石膏什么的。”

“这么苦,你还留在这里?”

“现在到处都失业,我离开这医院还能去哪儿呢?家里还等米下锅呢。”小女护士愁苦地叹了口气,“再说这里虽然萧条,至少安全。先生你不知道,我们院有张照片,据说是院长跟什么日本亲王合过影的,就挂在门口,日本人从来不敢硬闯。”

方三响呵呵苦笑了一声,并没多做解释。

小女护士见方三响没什么异状,叮嘱几句就走了。方三响在路边找了家药房待着,过了一个多小时,他隔着玻璃见到姚英子从医院大门走出来,那子夏紧随其后。姚英子似乎是婉拒了他叫汽车接送的安排,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离开。

方三响也赶紧离开药房,用礼帽遮住头,保持一段距离紧跟着黄包车。他这次来上海有重要任务,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打算先摸清楚英子的动向再说。

方三响在陕北常年翻山跨梁,锻炼出一副好腿脚,一路上把黄包车跟得很紧。他们越过静安寺,中途停了一下,在公粜处买了一袋米,然后黄包车又沿着小沙渡路一路向北,路面越来越脏乱,两边的建筑也逐渐变得破败简陋,过往行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这一带是公共租界与华界在苏州河南的分界线,在上海,它有另外一个称呼叫“药水弄”。因为靠河有一个生产酸碱的江苏药水厂,附近还有大大小小的石灰窑和砖瓦厂,所以周边一大片都是工人自己搭建的简易棚屋,内里脏乱不堪,是上海著名的贫民窟,连青帮都很少靠近——姚英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眼看黄包车快要走到苏州河,她在一处路口停了下来。这里恰好位于药水弄的边缘,姚英子下了车,很快有一个年轻人匆匆出来,从她手里接过那一袋米,转身又返回那一片糟朽的混乱中。

姚英子站在路边怔怔地望了许久,才吩咐黄包车原路返回。方三响心中更加疑惑,依旧跟着。这一人一车折返到海防路、小沙渡路的路口时,变故陡生。

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大批日本宪兵和治安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抬着栅栏,牵着狼狗,把四周路口统统封锁。街上的行人顿时有些慌张,不过他们似乎早有训练,没有四处乱跑,而是纷纷贴近道路两侧。腿脚快的,赶在临街店铺关门前钻了进去;腿脚慢的,就只能站在屋檐下,惶恐而平静地等待着什么。

大家都往路边躲去,只有方三响反应不及,留在路中间,活像一条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一个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以为自己暴露了,没想到对方只是凶狠地挥动一下枪托,示意他尽快退开。

方三响看看路边,已经被挤得人山人海,只有一处灯杆旁还有点空隙,赶紧站过去。

听着旁边的人议论,方三响才知道,这种临时检查是上海近几年的常态。日本人一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动辄封锁街区,大肆搜捕。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太太连连哀叹,讲去年有人在南京路朝岗哨扔了个炸弹,导致她在永安百货大楼里被封了足足三天,这次不知道又是抽了什么风。

与此同时,前头那辆黄包车也正忙不迭地往路边靠。不过路边人太多了,车子实在摆不下。车夫只好向后倒退一段路,贴着灯杆的宽底座放下扶手,回头对乘客说:“小姐下来等等好吗?”

姚英子一脸无奈地走下车,刚一站定,便和靠在灯杆旁的方三响撞了个对脸。

在初见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神还习惯性地朝左右飘。可他们对彼此实在太熟悉了,两对眼睛很快就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停在对方的脸上。

方三响也没料到,两个人会在这么一个场合毫无准备地重逢。他正调整思绪,却见姚英子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剧烈,呼吸变得急促。她的眼神从愕然变到欣喜,从激动又延伸出一点点疑惑,情绪往复变换,却始终有一丝隐藏很深的愧疚一闪而过。

当最终确认自己不在梦中时,她就像迷路很久的孩子乍见亲人一样,泪水无可抑制地流淌出来。

警报声还在路口凄厉地回响,日本人和治安队的皮靴踏在柏油路上,民众在忧心忡忡地小声议论。可这些声音就像发生在极遥远的地方,模糊而疏离。姚英子就这么抱着方三响的胳膊,默默地哭起来。

方三响一时也百感交集,可周围人多眼杂,他什么都不能说,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周围的人以为姚英子是因为被封锁吓哭的,不觉得有异常,反而纷纷表示同情。

此时治安队的人开始沿街挨个检查行人,他们都是青帮出身的混混,少不得索要点贿赂,或者调戏一番,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眼看检查到这边,忽然一个声音诧异道:“哎?方医生?”

方三响一看,居然又是杜阿毛。再一想,他是治安队的副队长,这种场合自然要亲自带队,倒也不算巧合。杜阿毛注意到姚英子,眼神登时暧昧起来:“方医生到底还是念旧情呀,一回来就去第一医院探访故人。”

姚英子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原来两人不是偶遇?难道……难道蒲公英从医院就一直跟着自己?方三响苦笑着,用极轻的幅度摇了一下头,然后对杜阿毛道:“我还有急事,能否通融一下,先让我们离开?”

杜阿毛为难地抓抓头:“我们只是奉命,方医生莫急,等我去请示一下宪兵队那边。”

日方的现场指挥官就站在旁边,居然也是熟人,正是与方三响在西本愿寺别院有一面之缘的竹田厚司。竹田的脸颊上多了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他一看方三响,咧开嘴笑了:“方桑,许久不见,我们真是缘分不浅哪。”

方三响暗暗叫苦,这次恐怕不会轻易过关。杜阿毛凑到竹田耳畔讲了几句,竹田眉头一皱:“嗯?这个时候跑回上海来吗……”双眼的疑虑更甚。

这时姚英子已经擦干了泪水,抢先开口道:“我们是应邀前来参加满洲国十周年庆典的,你们可以向协和会的驻沪机构确认。”

这个机构名字,让竹田迟疑了几分。他转身去打了个电话,回来之后一脸晦气地挥手放行。杜阿毛也松了口气,殷勤地把两人送到封锁线外:“回头约饭,我请你们去满楼春!”

可惜的是,那个黄包车车夫没能一同离开。两个人只好朝着静安寺方向步行。一路上很安静,附近的居民听说有临时封锁,都吓得躲回家里去。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只剩他们两个人并肩,被路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蒲公英,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英子问。

“今天,你呢?”

“两个月之前。”姚英子回答,“对了,钟英那孩子现在写的文章很好,可以拿去重庆的报纸上发表,一点都不像你。”

“只可惜我始终联系不到天晴,不然她听了一定很高兴。”

“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方三响突然站定了脚步,不满道:“英子,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我们两个讲话,什么时候需要遮遮掩掩的了?”姚英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撇撇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不该这样遮遮掩掩的。”

方三响知道,她这是在怪自己从第一医院一路跟踪过来,为何不出面相认。他正要开口解释,姚英子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真是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开不起玩笑?”她的表情旋即凝重下来:“我知道蒲公英你有很多疑惑,不过先听我讲完吧。”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这次姚英子主动开口,缓缓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她带着孩子们抵达重庆之后,一直就在歌乐山下忙示范区的事情。可一个意外的访客,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这个访客叫唐莫,自称是孙希的学生,要向姚英子亲口报告医院发生的一件大事。

原来一九四〇年六月的那个晚上,唐莫开车把翠香送到军统情报站以后,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索性也一起撤离。翠香重伤未愈,隐蔽到嘉兴附近养伤,唐莫则千辛万苦辗转到了重庆,在国立上海医学院继续就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出来医学院看病的姚英子,知道她是老师的至交,便赶紧向她汇报了孙希的遭遇。

姚英子听完唐莫的讲述,如遭雷击。她与孙希失联很久,没想到他为了翠香和第一医院,竟做了如此决绝的举动。

可惜的是,唐莫也不知道孙希后来发生了什么,这让她焦虑至极,简直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担忧。孙希是多么热爱外科事业,他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而且翠香也离开了上海,他一个失去了工作能力的残疾人,没有亲戚故友,谁来照应?

辗转反侧了数日之后,姚英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以健康原因为理由辞职,与方钟英和宋佳人洒泪相别,义无反顾地踏上返沪之路。途中的事情姚英子并没多讲,但可以想象到有多么艰难。到了一九四一年的年根,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上海——此时距离孙希残废已过去一年半。

方三响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望向北边,惊讶道:“难道说……难道说孙希就藏在药水弄里?”

姚英子长叹一声:“正是如此。我回上海之后,找到曹主任,才得知川岛真理子仍不甘心,打算把孙希接去日本治疗。孙希为了避免纠缠,辞去第一医院的职务,躲去了药水弄——除了曹主任,别人都以为他经受不了打击而失踪了。”

“那地方……他怎么受得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知道的,药水弄那个地方住的都是赤贫之人,除了各家医院偶尔去做做义诊,根本找不到任何医生。曹主任说,孙希在里面做了一个游医,隐姓埋名,给附近居民提供一些简单的诊治服务。”

“等等……”方三响听出有地方不对,“这些你都是听曹主任说的?你到现在都没见到孙希本人?”

姚英子伸出手去,把鬓发撩起到耳边:“我一听说他在药水弄,就立刻跑过去想见他。可当我走到聚居区的边缘时,却忽然不敢进去。我进去之后,见到他要说什么呢?谢谢你救了翠香,救了第一医院?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接济他金钱,还是好言抚慰他,还是……干脆嫁给他,陪着他度过余生?”

方三响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出声。姚英子道:“你比我更了解孙希。他就是个被动的软性子,老是被人安排,可骨子里骄傲得很,又很敏感。我现在如果出现在他面前,无论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怜悯。他也许会接受,但会一直难受。”

方三响不由得呵呵笑起来:“说得对呀,这家伙这辈子一共就主动了三回。第一回是见我受了冤屈,主动认罪;第二次是为了救你,挟持了邓医官;第三次是为了翠香自残。他自己总念叨着去伦敦,却一次也没去成,难得的勇气,都用在别人身上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拍拍膝盖,眼角变得湿润。

“不过药水弄的条件确实太苦了。所以,我找到了一个在那里做义工的进步学生,定期转送一些配给粮食给孙希,只说是一个慈善人士捐赠。我不求见到他,只要定期收到他的消息,知道他还平安就够了。”

方三响微微颔首,这确实不是个相见的好时机。别的不说,万一被川岛真理子知道,孙希可就白白牺牲了。说到那个日本女人,他猛然想起另外一个疑问:“你和那子夏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是拿孙希的性命来要挟你?”

“不,他不知道孙希的存在。我参加庆典,完全是出于自愿,是我主动找上门的。”

“什么?”方三响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她说不去见孙希,这还能理解,但为什么要主动跟一个汉奸来往?难道那子夏给她带来的苦头她还没吃够吗?

“蒲公英你还真是变稳重了。若换作从前,你早跳起来骂我了。”

姚英子走得有点乏了,右手习惯性地按住小腹,方三响连忙把她搀到路旁的一处花坛徐徐坐下。他正要去找些水来,却被姚英子扯住袖子,示意他别走。

“我在东京大地震时的选择,是为了救你们两个,我再来一次也不会后悔。”姚英子的声调变得高一些,“但姚家不能一直背负这个污名。正巧那子夏来上海搞十周年庆典,我主动找到他,是希望能借这机会赎清自己的过错,做一个了断。”

她说出最后两个字时,是咬着牙说的,透出一丝决绝。

“了断?”方三响先觉得有些迷惑,旋即沉声道,“不对,英子,你还有事没说。”

“唉,真是的……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姚英子无奈地摇摇头,扬起下巴,轻吸了一口春夜的空气,“也罢,我们是医生,不该讳疾忌医。我们是好朋友,更不该互相隐瞒。三响,我来上海之前,在重庆已经确诊胃癌。”

她的声音很轻,可这两个字如同一枚大号航空炸弹,直接狠狠砸在方三响脑中,原地爆炸,把他的意识撕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撒在花坛里。

“其实在武汉的时候,我就一直隐隐有些不舒服,有时候觉得胃里像揣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护送那些孩子入川那一路,又折腾得不轻,在重庆时更严重了,还有点贫血征兆。后来我去上海医学院看病,颜院长找来专家帮我确诊了。”

方三响一直没动静,沉默得像一口深井。姚英子笑起来:“怎么啦?我们做医生的每天都见惯生死,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呢?”方三响的声音都抖起来:“那你应该留下来治病啊,还跑来做什么?重庆有爱克斯光治疗机吗?我记得用镭锭抑制癌细胞,很有效果。”

“大后方哪有那么高级的机器呀。”

“是什么位置的癌知道吗?贲门?胃体?还是胃窦?”方三响有些神经质地念叨着,“实在不行就去做个局部胃切除……”

姚英子劝慰道:“三响,别这样。你好歹是医生,要尊重专业。你能想到的,上海医学院的专家难道会想不到吗?”

“英子,英子,英子……”

方三响有些六神无主,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怪不得她要只身匆匆赶回上海,怪不得她拒绝去见孙希一面,以及,怪不得她说要和那子夏做一个了断。

可是他不能想象,姚英子要怎么跟他了断——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好啦,再过三天就是庆典,我还有些事情要准备,得先回去啦。”姚英子捶了捶腿,缓缓扶住方三响站起身来,她见方三响情绪仍旧很激动,严肃道,“蒲公英,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插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方三响急促的呼吸顿时一滞。他从没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姚英子实在太聪明了,一眼便猜出他这次来上海,必是怀有重大目的。

她讲得一点也不错,自己肩负的任务太重要了。如果他去大闹庆典现场,一定会被日本人盯上,进而影响到运送磺胺的大计。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英子走向绝路?

他再度看向她,她的双眸一点都没变浑浊,还和青春时一样熠熠生辉。方三响这才想起来,英子从年轻起就是如此,只要是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没人能够阻拦。

姚英子见他沉默不语,主动踮起脚,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了方三响一下:“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送粮食了。以后你有空的话,只要联系建承中学的陈叔信同学,他会帮忙把东西转给孙希的。”

方三响僵在原地没有动作,他担心一旦回应,就会变成一次真正的告别。姚英子笑道:“我今天好开心啊。抗战开始之后,我们三个天各一方,本来我还遗憾没能再聚齐。没想到,你在这时节也回到上海了,老天爷可真是够疼我的,我没什么遗憾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那个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方三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花坛边,把自己裹在一片哑然的浓雾中。

三天之后的中午,海格路一带的马路热闹非凡。一辆又一辆轿车首尾相接,川流不息,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各界名流。有南京国民政府的官员,有上海特别市的高层,有身着军装的驻沪日军代表,还有不少名媛、文人和帮会大佬。当然,也少不了许多记者簇拥在门口,手捧相机照个不停,要见证满洲国与南京国民政府的敦睦之情。

而为了确保安全,日本宪兵队派遣了精锐留在现场,而外围则由上海特别市的治安队来维持秩序。

严格来说,这次庆典并不是在红会第一医院举办,那里只提供停车位和庆典前的休息区。真正的庆典现场,是在医院隔壁的纯庐。客人们在医院内下了车,在草坪稍事休息,便可以顺着一道红毯入园先做参观。

此处乃是沪上闻人周纯卿为自家小姐修的。别看占地面积不大,可里面亭、台、阁、石、花、木一应俱全,亭畔映水,石间植花,一条蜿蜒小河流过门阁与小桥,又沿着回廊折返。厅前还有一棵苍劲的紫藤,年龄已近百年,伸展的枝冠几乎庇荫着半个园区,可谓极得清幽之妙。

今日的纯庐与往日不同,藤萝之间悬挂着一排排满洲国的五色小旗,木石上贴满了“王道乐土”的宣传海报,客人们手持酒杯,步入纯庐,还能听到李香兰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

那子夏拄着拐杖走进内厅,看到姚英子换好一身绯红旗袍,旁边一个化妆师刚刚为她梳妆完毕,不由得赞叹道:“姚小姐真是驻颜有术,这么多年,竟没什么变化。”

“不要嘲我了,一个落魄老太婆而已。”姚英子凝视着镜子,表情平淡。

那子夏打开一个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对精致的耳坠:“这件金镶珠翠耳坠,是原先宫里用的。康德皇帝御赐给姚小姐,以酬多年报效之功。来,我给你戴上。”他略轻佻地伸出手,姚英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把耳坠接过别在耳垂上。

那子夏后退几步,审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姚小姐到底是大家闺秀,真是气质不凡。”

姚英子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演讲稿子呢?”那子夏立刻把两页稿纸递过去:“我专门请了几个文章大家反复改过,刚才我又亲自审看了一回,绝无问题。”

姚英子拈着稿子默然阅读,那子夏兀自得意扬扬道:“对了,今天的活动,我要临时加一个环节进去。”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扁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铜质圆勋章,正面嵌着“建国”二字,两侧各有一株弓形高粱。勋章旁还盘着一条五色章绶,与满洲国五色旗一样。背面还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这是一枚建国功劳章,只有为满洲开国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现场谁都不知道这个惊喜。等一会儿你演说完,我就上去宣布这件喜事,当场颁勋给你。从此之后,姚小姐你就是一位象征满中友好的沪上名姝,与李香兰齐名。”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老太婆,怎么能和她比较?”

“她就是个戏子而已,而姚小姐你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而且几十年致力于慈善事业,在民众心中更具号召力。这次演说颁勋,必可轰动两国,成为帝国十周年的最好象征。”

姚英子抖了抖那几页稿纸:“你真觉得我会相信这些?”那子夏咧开嘴,露出一排吸食鸦片过多的稀疏黄牙:“不觉得,不过这有什么打紧?想当年在东京,姚小姐你对我咬牙切齿,最后还不是一样选择合作?只要形势比人强,个人的真实心思无关紧要。”

“当年在东京,你还是载仁亲王的中国问题高参,现在却沦落到为协和会打杂。你这么急着打造一个亲日大使出来,只怕也是因为地位岌岌可危吧?”

姚英子一句话戳在了那子夏的肺管子上,让他顿时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只要形势比人强,个人的真实心思无关紧要。”姚英子讥讽道。

那子夏气恼地扬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如今英国人在印度朝不保夕,美国人在太平洋节节败退,苏联被德国人打得首都都快丢了,大东亚的解放就在眼前。姚小姐你大老远地跑回来找我,难道不是想通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恰好有人敲门进来,示意庆典即将开始。那子夏把勋章木匣收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姚英子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叠好稿纸,把一个小巧的女士坤包挎在肩上,跟着他走出去。

那子夏并未注意到,姚英子的手一直紧紧抓住坤包的系带,指关节在微微发抖。

这个坤包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枚日本产的九七式手雷。这是她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捡到的,随身携带用来防身,一直没用上。这次庆典安保颇严,来的人都要接受安检。但谁会想到,真正的杀器竟藏在庆典主角的包里。

此刻纯庐内的空地已站满了各路宾客,前方假山上搭了个简易的木台,一个话筒高高竖起。那子夏走上台前,喜气洋洋地讲了几句开场寒暄语,和在场宾客们一起高呼“日满中三国亲善”,然后把姚英子介绍上台。

姚英子这些年在上海虽不敢称闻人,但无论办保育讲习所还是吴淞示范区,都是惠人良多的善举,名声早著。一听她要登台发表演说,下面掌声雷动。

姚英子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向下方的宾客群扫去,都是一张张陌生而虚伪的脸,熟人只有一个曹主任,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脸尴尬。

哦,不对,还有一个。姚英子还看到川岛真理子站在人群中,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这个女人大概是想来看看,让孙希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什么模样。姚英子一想到这点,嘴角翘起,挺起胸膛,情绪莫名地不再慌乱。

掌声渐渐停息,她甩脱脑海里所有的杂念,走上台去,扶正话筒,看向身旁的那子夏。那子夏示意可以开始,姚英子深吸一口气,手里攥紧演讲稿,却直接开口道:

“我叫姚英子,我的父亲叫姚永庚,宁波宁海人,是上海滩著名的烟草大亨。我是他的独女,从小胡闹任性,搞七捻三。不瞒诸位说,上海滩第一场车祸,就是鄙人在东唐家弄所为。”

这一个风趣的开头,引起了阵阵笑声。那子夏不知她为何突然脱稿,但效果看起来不错,便也没阻止。

“我之所以会走上医学道路,正是因为那一次车祸,让我遇到了颜福庆院长。我很庆幸,倘若不是他,我长大了,恐怕会变成一个沪上名媛,每天吃喝玩乐,灯红酒绿,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嫁了,相夫教子,度过此生——其实那也很好,在这个时代,女子做阔太太可比做医生舒服太多了,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这一路走过来,幸亏多得贵人扶持。沈敦和会长、颜福庆院长、张竹君校长、峨利生教授、柯师太福教授、王培元先生,还有许许多多良师益友……他们教会我的不仅是医术,还有医心与医德。何谓医心?悲天悯人之心。何谓医德?救死扶伤之德。身为医者,会自然生出一种社会责任、一种人道精神,这与利益无关,乃是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所赋予的天职。我致力慈善事业凡三十年,中间诸多磨难,千辛万苦,牺牲良多,远不及在自家花园里喝下午茶的名媛悠闲。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确实拯救了很多苦难中的同胞,这比任何褒奖都让我开心。”

讲到这里,姚英子伸出右手,向围墙另一侧遥遥一指:

“三十二年前,就在隔壁的草坪之上,这座医院举行落成典礼。我记得沈会长这样讲过:‘这座总医院,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这是他对医院的期许,亦是对我们这些医生的期许。他还特别指出一点: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这是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沈会长认为,中国红会的责任除了这八个字,尚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那时年纪还小,并不能深刻理解他加上这四个字的用意。时至今日,我亲眼所见种种惨事,这才明白他的苦心。中华近百年来的磨难太多了,国事沉沦,备受欺凌。所以这个时代的中国医者们,除了秉持普世的人道大爱,还有更高的责任。要强国,要保种,为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增添一分元气,治去一点沉疴——这才是这个时代中国医生们该存的责任,此即沈会长所期许的所谓苍生大医!”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唯有那子夏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姚英子的话他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不好开口阻止。这时姚英子伸出手,把话筒摆得更近了一些。

“我一九二三年在东京,为了救我的两个好朋友,给归銮基金会认捐了一笔钱,名列报效之内。当时我蒙昧无知,并不知此事利害,只以为是逊位皇帝缺钱花。后来到了一九三二年溥仪在满洲国登基,我才知道自己铸下大错。这些年来,日本人在中国戕害我同胞,侵占我土地,掠夺我国家,说什么东亚共荣,根本就是禽兽噬人罢了。溥仪认贼作父,在关东给日本人做傀儡;汪精卫卑劣无耻,还厚颜在日本人屠杀几十万同胞的南京成立新政府。我虽对政治无知,却绝不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更不会为侵略者张目!”

姚英子从耳垂上扯下那一对耳环,把它们狠狠丢在地上。

纯庐之内,一片寂静。嘉宾们个个一脸懵懂,不知这位医界女杰怎么就突然变了口风。那子夏脸色铁青,放下手里的勋章木匣,扑过来要按住话筒。姚英子却先一步打开坤包,把里面的手雷高高举起。

“之前我铸成大错,今天以性命赎罪。请诸位知道,我姚英子和你们不同,我不是汉奸!”

说完姚英子狠狠地拉动安全绳,然后向桌上磕去。

这种九七式手雷构造特别,拉完安全绳,得先在重物上撞击一下,让延期信管被撞燃,扔出去才能响。

就在她磕完手雷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姚英子身后响起:“你个衰仔,专门夸沈敦和,难道我就不爱国?”姚英子急忙回身,瞳孔猛然收缩:“老师?”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人,剑眉锐目,一如往昔般英武,正是久不出现的张竹君。张竹君顾不得多说,劈手把姚英子的手雷抢过来,奋力朝前一扔。下面人群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四散而逃,场面登时大乱。

可惜张竹君毕竟年纪大了,肌肉控制力下降,那手雷好巧不巧,落在了纯庐的池塘中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把附近的人浇成了落汤鸡。

姚英子站在旁边,一脸懵懂。她这次回来,心存死志,便没去惊动隐居上海的恩师。没想到……她……她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张竹君淡淡道:“英子,中国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不要虚掷性命。有用之身,要留下来做有用之事。”

那子夏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面颊剧烈痉挛,必须用手掌按住才能平缓些。这一次的脸面可真是丢大了,没想到姚英子这个臭女人不识时务,好好的庆典成了腾笑中外的大丑闻。

他如今在满洲国混得并不如意,全指望靠这场庆典翻身。被这么一闹,算计全盘落空,自己的仕途也彻底完蛋了。那子夏眼见那个手雷扔了出去,再无什么威胁,便从岩石后站出来,恶狠狠地扑过去。

不料张竹君只是扫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个五逆仔[34],以为只有这一枚手雷?”那子夏从这个白头发老太太眼里读出一种极致的危险。他瞳孔陡缩,下意识地又去闪避。

只见张竹君扯动手里的一根钓鱼线,一声石头坠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小假山中升起。纯庐本身占地面积不大,爆炸的冲击力霎时横扫全园。一时间假山破碎,藤萝飞舞,厅阁上的瓦片簌簌震落,浓浓的黄烟笼罩每一处角落。

在极度混乱中,姚英子被老师拽住右手穿过浓密的雾气,穿过嘶吼哭号的人群,顺着那一条狭窄的小通道来到第一医院草坪。早有大批卫兵冲过来,张竹君镇定自若,一指姚英子:“有抗日分子携带炸弹袭击,姚小姐受伤了,我送她去抢救!”

卫兵们还不知道里面的变故,但认出来姚英子是今天庆典的主角,不虞有诈,放过她们,朝着纯庐冲去。张竹君扶着姚英子走到哈佛楼前,这里早等候好了一辆救护车。两人上了车,车子迅速冲出院子。

门口的卫兵拦下救护车,还要盘问,张竹君怒道:“这里的条件根本没法抢救,我们要赶去仁济。伤者若是死了,你要负全部责任!”

一听这话,卫兵哪里还敢拦,一挥手放行了。救护车在海格路上疾驰,看到日本宪兵队的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朝反方向开去。

“张校长,按原计划吗?”司机回过头来问,这时姚英子才发现,居然是陈叔信——那个帮她给孙希转交物资的进步学生。陈叔信戴着鸭舌帽,拉得很低,姚英子刚才根本没认出来。

张竹君道:“对,按原计划。”

他一打方向盘,救护车车头掉转,朝北开去。张竹君见姚英子看向自己,知道这个学生满腹疑惑,便笑着道:“你个衰仔,回上海都不找我。我还是从三响那里才知道你的计划。”

“果然是他。”姚英子也猜到了。

方三响身负机密任务,无法露面。他眼下在上海唯一能去求援的,就只有张竹君。

“可是,老师你是怎么做到的?”

姚英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三天前才跟方三响吐露计划,这么短的时间,张校长怎么有办法弄到炸弹?又是怎么带进纯庐的?要知道,这次庆典涉及满洲国、汪精卫政府和日本驻军的高层,安保十分严格。

张竹君抱住手臂,用食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我早教过你,做医生一定要会用脑。”她亮出一块橡皮标签,姚英子一看,登时恍然大悟。

居然是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是一种黄色油状透明液体,是十分危险的化合物,稍受冲击就会爆炸。诺贝尔的炸药事业,就是靠这个发的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硝化甘油也是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良药,它可以舒张血管平滑肌,让血管扩张。

时下市面上主要流行的,是硝化甘油片剂,并没有爆炸危险。但在大部分医院,都会储存一定量的硝化甘油原液,用来调配注射液,以用于危重情况。

张竹君前几天被方三响找上门之后,便着手准备起来。凭她这些年在上海医界的人脉,轻而易举便弄到一瓶硝化甘油原液。她把它放在一个旅行水壶里,堂而皇之地带进庆典现场。那些卫兵不是医药业内人士,哪里想到治心绞痛的药还会爆炸,略一检查便放进去了。

纯庐是苏式园林,讲究移步换景,高低错落,想找个引爆的地方简直太容易。张竹君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演说上,悄悄把硝化甘油倒在了一处凹陷的石台上,然后把上方的一块凸岩掰松,稍有震动便可砸下来,再拴了一根钓鱼线,悄悄导到了讲台前。

这一瓶硝化甘油不至于炸死满园的人,但引发大混乱容易得很。张竹君讲得眉飞色舞,一点也不像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姚英子听得瞠目结舌,可再一想,老师是个老革命党,清末时就敢带着一群革命党直闯武昌,这点手段都是她玩剩下的。

“曹主任知道这事吗?”姚英子问。

“不知道。日本人事后肯定要大肆追究,他什么都不知道,会更安全——毕竟他还得看着医院,不像咱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姚英子忽地垂下头黯然道:“老师你何必冒着风险救下我,让我跟那子夏做个了断不好吗?”

“我问你,你刚才有没有阐明心志,表明政治立场?”

“嗯……”

“是不是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的。”

“他们以后还会找你来宣传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好啦。”张竹君拍拍手,“这次事件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不是汉奸。你的目的,不正是剖白心志、洗清污名吗?执着于一死,岂不是画蛇添足?再说跟那子夏那种人殉葬,他配吗?”

“可是,我已罹患绝症……”

张竹君的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细眉轻抬:“绝症?四十年前,天花还是绝症,但普及种痘之后,它便不再是问题;三十年前,肺痨还是绝症,但自从有了磺胺,它也只能乖乖被制服;二十年前,心脏手术还被视为不可能,但现在欧美医界已经在探讨先天性心脏手术的可能性,从此心畸儿童大有指望。”

张竹君历数着这些技术,语气昂扬:“英子,你是学医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些年来医学发展的速度?今日的绝症,明日也许就是个普通病症。你要做的不是等死,而是活下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医生是要直面生死之人,不只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我不记得有教过你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老师这无比强势的要求,一举撞破了姚英子心中的块垒。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求死的冲动退去之后,另一个顾虑袭上心头。

接下来怎么办?

日本人恼羞成怒,一定会把老师和自己列为要犯,全城搜捕,必须尽快离开上海才行。姚英子下意识地望向车窗外,却发现有点不对劲。

“老师,这是……?”

“我们先去换辆车,然后去药水弄。那里是全上海最乱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张竹君似笑非笑,“那里应该也有你想见的人,为什么不见?”

与此同时,红会第一医院前的草坪前一片狼藉。盛装的宾客们纷纷灰头土脸地离去,无不面带惶恐。宪兵队的人已经查明,刚才那场爆炸动静虽大,却未造成死亡,只有几个伤者,还是在逃离过程中被踩踏的。

但那子夏一点也笑不出来。协和会推荐的女大使当场反水,根本没法把责任推给安保,这件事恐怕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上海。

一场好端端的十周年庆典,就此沦为一个笑话,就和自己的仕途一样。那子夏脸色铁青,手里按住拐杖恶狠狠在泥土里戳转,仿佛在用匕首戳进姚英子的身体。这时曹主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下巴一直在抖。

“那大人,那大人,这件事我可是完全不知情呀。”

那子夏凶狠地瞪向他:“姚英子是你的人,活动场地就在你的医院隔壁,爆炸还是因为医用硝化甘油,你说你不知情?”曹渡拼命辩解:“本院的硝化甘油俱在,数量和进货都对得上,未敢使用分毫。而且把英子带走的那个人是张竹君,她一向跟我们第一医院别杠头——唉,是她有意陷害。我们一向积极亲善,绝无反日之事,绝无啊!”

那子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放屁!我看你们都是勾结好的,快说,姚英子在哪里?”曹渡面颊涨红,都快要滴出油来了:“不会的,不会的,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英子做这样的事?炸弹啊,要死人的。”

刚才曹主任也被骇得够呛,他没想到姚英子竟然做得如此决绝。他从小看着她长大,以她的性子,被逼到这个地步,该是何等绝望,一时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那子夏冷冷道:“你不必跟我讲,去宪兵队里交代清楚好了。”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插入:“那子夏,你不要老盯着曹主任不放,他这些年与皇军合作良好,应该没参与。归根到底,这事还是怪你蠢。”

那子夏青筋一绽,横眼看到川岛真理子款款走来。曹主任如释重负,像见到亲人一样,连连冲她点头哈腰:“川岛小姐说得对,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他见川岛眼神一闪,连忙改口:“我怎么会想做这样的事呢?”

“川岛小姐有何见教?”那子夏警惕地反问道。川岛芳子与满洲国虽然同源,彼此之间却颇有隔阂,所以他与川岛真理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这时候她跑过来,不知什么用意。

“你呀,还是不够了解那个女人。如果你像我一样研究过姚英子,就该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妥协。她愿意登台,一定别有所图。”川岛真理子开口便是教训。

“你别跟我这儿事后诸葛亮!”那子夏怒不可遏,“你这么了解,怎么刚才不阻止?”

“你距离那么近都反应不过来,何况我?再说就算我料到了姚英子的行动,也不知道张竹君会突然出现啊。”川岛真理子白了他一眼。

那子夏沉下脸道:“你是特意过来嘲笑我的?有这时间,人都抓到了!”

“张竹君是老手,她肯定会提前抹除所有痕迹,想逮住她不太容易。”

“那你废什么话!”

面对那子夏的怒火,川岛反而悠然道:“我观察到一个细节。刚才那次袭击,姚英子是真想和你同归于尽。而张竹君是临时赶来阻止,两个人并不是事先串通的。”

“那又怎么样?”那子夏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川岛真理子道:“你想想啊,曹渡算是姚英子在上海最亲近的人了,他事先都不知道她的打算——那么张竹君是怎么知道并且来救人的?”

那子夏并不蠢,只是刚才被恼怒冲昏了头,他此刻冷静下来,立刻品出点味道:“你是说,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川岛真理子道:“不错。对姚英子来说,这个人应该比张竹君更亲近,亲近到可以倾吐自杀之事。而那个人,因为某种理由无法出现,所以才会转告张竹君去救她——整个上海,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个条件,就是孙希。”

川岛真理子提到这个名字时,双眼闪过一道光。

两年前孙希右手残废,随后神秘失踪,她一直在寻找。但孙希并非反日分子,也没什么情报价值,无论是特高课还是日本宪兵队,都不允许她为了私人需求调动资源。这次借着姚英子的爆炸事件,她终于找到理由,可以名正言顺进行大搜捕了。

那子夏见川岛主动安排,脸色好看了点。他毕竟只是满洲协和会的成员,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川岛背后是特高课,那才是在上海一手遮天的部门。

那子夏看了一眼曹主任:“那么,你知道孙希在哪里吗?”曹主任为难得都快哭出来了:“我要是知道,两年前就告诉川岛小姐了。”

川岛道:“曹主任你别叫苦了,快把哈佛楼腾出几个空房间来。我要安排搜查了。”曹主任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他们三人刚才一番对谈,却不知旁边还有一双耳朵在听着。

杜阿毛装作无事人一样从草坪上走开,可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治安队是被临时调来在外围维持秩序的,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适才杜阿毛无意中听到那三人的对话,突然意识到,立功的机会来了。

川岛真理子说给张竹君通风报信的,是孙希。只有杜阿毛知道,她猜错了,这个人是方三响。方三响前几天恰好返回上海,时机掐得令人生疑,而且杜阿毛还目击过他和姚英子两个人逛街。

当然,这件事如果说出去,接下来的行动就跟自己无关了。杜阿毛决定先把鱼吃到嘴里,独享一份大功劳,岂不美哉?

青帮的眼线遍布整个上海,情报网络的效率连日本人都做不到。没过多久,杜阿毛便打听到消息:方三响去了草鞋浜。

草鞋浜是苏州河南边的一片低洼湿地,位于戈登路与普陀路,属于填浜后的遗留地段,十分偏僻。他一个保险顾问,跑去那里做什么?

杜阿毛顾不得聚齐人手,只带了樊老三便匆匆赶了过去。等他抵达时,恰好赶上方三响离开草鞋浜朝西边走去。杜阿毛没有立刻动手,在后面远远地跟上,决定等方三响见到张竹君和姚英子,再一网打尽。

草鞋浜这个地方,向西一走便是广义的药水弄地域。杜阿毛看见方三响毫不犹豫迈进那个区域,也只得一咬牙跟上。

药水弄在上海号称“乱界”,就连日本人也不愿轻易涉足。因为一进入这片区域,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腐臭腥臊的味道,味道是从眼前一大片灰蒙蒙的建筑之间散发出来的。这些建筑排列杂乱无章,像是被顽童随意弄散的积木。几乎没有砖瓦房,有些是用木板和茅草搭出的茅屋,但更多的则是滚地龙——这是一种简易窝棚,用竹片弯成弓形扎在地上,上铺芦席,外遮一块草帘子当门,有如脓肿之上生出一层斑驳的皮癣。

很难想象,在上海这等繁华之地,还有着这样藏污纳垢之地。

这些滚地龙交错纵横,围出无数细狭通道,路面上既未硬化也无排水,遍地皆是垃圾与排泄物。如今是白天,成人大多出去做工了,只有无数瘦弱黝黑的孩子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些外来人。

杜阿毛和樊老三远远跟着方三响穿过这片地界,来到位于药水弄中心的一处仓库。这里毗邻工厂围墙,建筑质地比滚地龙要稍好一些。方三响绕到库房正门,闪身进去,杜阿毛双目射出光,看来那几个通缉犯就藏在这里。

他一挥手,几个人小心地围了过去。杜阿毛看到那仓库外面有道缝隙,探头过去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这个不起眼的小仓库里,堆着十来个木箱。七八个女工在埋头把一瓶瓶药物缠上棉花,包上油布,再一一放进箱子。方三响正蹲在地上,拿起一瓶在查验。

杜阿毛虽然不懂药学,可也明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两股炽热的气体从他的鼻孔喷出来,他整个人陷入一种亢奋状态。原来方医生不是来找姚英子,而是来走私药品的。

这可是一条更肥美的大鱼!

不过眼下有一个麻烦,杜阿毛怕泄密,只带了樊老三和一把短枪。就这么贸然冲进去,不一定能控制局势。杜阿毛把樊老三叫过来,说:“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把治安队都拉过来,来个瓮中捉鳖。”

不料樊老三愣了一下,犹豫道:“怎么又变成抓方医生了?”杜阿毛瞪他一眼:“药品走私,这是天大的功劳!”

“可……咱们抓方医生不合适吧?”

樊老三这个人傻乎乎的,对杜阿毛言听计从,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倒突然来了主张。杜阿毛怒道:“你个憨大,这有什么不合适?不合适你跟着我过来干吗?”

“呃……我以为咱们只是来抓姚英子的。”

“都要抓!谁也别想跑。”

樊老三紧张地咳了一声,壮胆开口:“杜阿哥,我当初烧香,你教训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讲义气。刘老大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以不理;可方医生救过咱好几次性命,可不能对不起他。”杜阿毛眉毛跃动了几下,咬牙道:“姓方的可从来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你还真当他是好人!”

樊老三恳求道:“杜阿哥这样好不好?我先让方医生走,咱们再去收缴药品,两不耽误。”

“你敢!”

杜阿毛勃然大怒,从腰里拔出短枪,顶住樊老三的脑袋。樊老三没料到这么多年的兄弟,居然说翻脸就翻脸,吓得往后一靠。他体壮如熊,仓库墙壁又只是一层薄板。只听轰隆一声,竟被撞了一个洞。

仓库里的人包括方三响,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骇地望着这突兀的一幕。杜阿毛见状,索性凶狠地挥着短枪吼道:“治安队办事,都给我趴在地上!”方三响率先回过神来,站起身道:“杜阿毛,你怎么会来这里?”

杜阿毛不太敢直视对方,尴尬间一股恶念涌起,心想索性给你个痛快算了,总好过落到日本宪兵队手里,这算是你我最后一点情分。他一念及此,直接扣动扳机。

樊老三见状不妙,扑过来一推杜阿毛的手臂。只听“砰”的一声,子弹直射屋顶而出。杜阿毛勃然大怒,和樊老三扭打在了一块。樊老三体形比他大得多,三两下便要压制住他。

杜阿毛情急之下,又是一枪打过去。樊老三先是身躯猛然一震,然后垂头看了眼,胸口多了一个血洞。他似乎不敢相信,多少年的老兄弟竟会向自己开枪,可眼神随即黯淡下来,缓缓从杜阿毛身侧翻下去。

杜阿毛从地上挣扎着起来,也有点慌神。趁着这一瞬间的工夫,方三响矫健地冲过来,抬起手刀一下狠狠劈在杜阿毛的手腕上。他惨叫一声,手枪登时落地。

要说杜阿毛到底是在闸北码头混过的,战斗力不及方三响,但斗殴经验丰富得多。他第一时间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往对方脸上一扬。

药水弄本地有大量石灰窑,所以土里或多或少都掺着点石灰。方三响被石灰土突然眯了眼,登时失去了视线,但他反应极快,凭借记忆脚下一踢,把那手枪远远踢开。

杜阿毛见状,也顾不得猫腰去捡,二话不说便朝仓库外头跑去。

他对局势的判断很是清醒。此时寡不敌众,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先从药水弄撤出去。到时候治安队、警察局、宪兵队……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自己的功劳一样不少。至于樊老三,报个因公殉职也算对得起他的遗孀了!

方三响一见他跑出去了,顾不得双眼被石灰杀得痛楚,拔腿追将出去。如果被杜阿毛跑出去,整个磺胺计划都要完蛋。

两个人你追我赶,在药水弄里的肮脏里弄之间展开了一场追击。他们两个对这里的地形都不熟悉,一路跌跌撞撞,不是撞塌了滚地龙的竹架,就是失足踏进了满是粪污的坑洼,鸡飞狗跳,有几次还直直穿过灶间,叮叮当当砸了一地的碗盆。

不知不觉,两人跑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一点的区域。这里的房屋相对规整一些,都是些紧挨成一排的小店铺,卖些针头线脑、二手成衣、油盐酱醋什么的,算是药水弄的一处小商区。

杜阿毛跑得气喘吁吁,他也是奔六十去的人了,这样的狂奔他早已难堪重荷。他冲进一家杂货铺,抢过一把剪子,正要回身跟方三响拼命,却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张竹君,一个是姚英子。她们两个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正朝这边走来。

杜阿毛大喜过望,他顾不得思考她俩为何在这儿出现,直接扑过去,先一脚踹翻张竹君,吸引那年轻人去搀扶,然后把剪子横在姚英子的咽喉上。

追过来的方三响也没料到姚英子会出现,急忙停住了脚步。杜阿毛扼着她,徐徐退到杂货铺旁边一家小店的门板旁,背靠而立,这样可以防止别人偷袭,这才厉声道:“姓方的,你快给我让开,否则她死定了!”

方三响和姚英子的交情,他太熟悉了,这种要挟绝对有效。果然,方三响一见这架势,不敢上前。

“杜阿毛,那么多年交情,可没想到你会绝情到这地步。”他大声喊道。

“呸!别跟我提什么交情。你一个大医生,何曾正眼瞧过我们这些混混?哪次我不是三催四请,你还端着架子!现在想起来攀交情,晚了!”杜阿毛脖子上青筋突起,面目狰狞,“你别跟我废话,快让开!”

方三响上前一步:“日本人这些年在上海造的孽,你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些药品都是送去给抗战队伍的,是给受难同胞的,你去给日本人告密,合得上青帮的规矩吗?”

“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哪个是靠守规矩起家的?哪个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同是青帮中人,怎么我就不能不仁不义了?”

被利刃胁迫的姚英子忽然开口:“蒲公英,你不要顾及我,大局为重。”然后用力一咬,杜阿毛的手掌登时鲜血四溅。他恼羞成怒,猛地把剪子朝她的咽喉用力压去。

“不要!”

方三响疯了一样冲上来,可惜距离终究太远。姚英子闭上眼睛,静等着最后的时刻,可她耳边听到的,却是剪子坠地“当啷”一声。姚英子重新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杜阿毛全身僵住,嘴唇抖动,似乎中了什么诅咒。

方三响这时也冲到跟前,一把抱住姚英子,挡在臂弯之内。两人一起看到,杜阿毛整个人缓缓地瘫坐下去,门板上擦出一条竖立鲜明的血迹。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从狭窄的门隙间退回去,然后门板“吱呀”一下从里面打开。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站在门口。他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旧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可惜一条腿已坏了,缠了数圈橡皮膏。左手握着那把滴血的柳叶刀,右手戴着一只手套,爬满皱纹的脸上依稀残留几分俊朗。正是孙希。

三个人怎么也没想到,自从一九三七年分开之后,他们再度聚首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三人彼此凝视,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讲不出。

直到陈叔信搀扶起张竹君来,他们三个才恢复了意识。孙希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他们带进屋子。

一进屋,姚英子好奇地环顾一圈,屋内是简单的诊所陈设。墙上木架上摆着几个棕黄色的药瓶,旁边挂着一副听诊器,在方桌旁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床和一顶蚊帐,床边摆着一个黑漆漆的小炉灶。可见孙希吃住都在这里。

她忽然发现,孙希一直在望着自己,面孔微微发热,低声道:“在这样的地方藏了那么久,真是苦了你了。”不料孙希摇了摇头:“不苦,不苦。真正苦的,是这里的居民。我在上海生活那么久,从来不知灯红酒绿之外的阴影里,还有着这么一群穷人。没有洁净的饮水,没有新鲜的食物,更别说基本的医疗服务了。我一个落魄到此的伤残人士,都成了他们的救星,可见之前从来没有医生关心过这里。”

姚英子一怔,孙希轻轻叹道:“你在这里待久了就知道,这里的人虽然赤贫粗鄙,可比起外头那些名媛绅士,实在可亲多了。他们一旦信任你,愿意掏心窝子地对你好,一片赤诚。我在这里帮他们做做力所能及的诊疗,挺开心的。”

姚英子隐隐觉得,孙希的气质发生了变化,他原来一直有股孩子般的跳脱稚气,如今却沉淀成了一位隐士。

那边方三响和陈叔信把张竹君抬上床,做了简单的检查。还好,她只是小腿蹭破了一点皮,并未伤及筋骨。孙希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果然是彻底隐居,对外面发生的事全不知情。张竹君见姚英子有些扭捏,索性把纯庐的事情讲了一遍。孙希听得两眼发直,几次惊得起身,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张竹君又道:“我最不耐烦这些无谓的矫情,我辈中人,不要那么多黏黏腻腻、思东想西,要爽快一点。反正我们也要来避难,索性就让小陈带着过来,让你们两个见见。”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会恰好在孙希的诊所前碰到姚英子。孙希看向姚英子:“怪不得小陈这两个月,总说有慈善家打赏,原来是英子你——英子你真是的,你来见我,难道我会不开心吗?”

姚英子听到他说,眼眶一热,伸手去摸他那只残废的手,泪水滚滚而下。孙希又转向方三响:“老方,你又是怎么跟杜阿毛打起来的?”方三响原本不想讲,可看到陈叔信在一旁,冲他点点头,这才说出他来上海的真正目的。

原来今天谢寿天通知方三响,说磺胺已筹集完毕,为了掩人耳目,分批零散地运入了药水弄,统一打包,再设法沿苏州河运走。而在药水弄对接的人,正是陈叔信。

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转了一圈,大家跟陈叔信都有联系。这个额头宽大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姚英子奇道:“你到底是谁?”陈叔信道:“我并没有骗大家。我确实在建承中学读书,党组织安排我来药水弄做一名义工,来团结和发动赤贫工人,孙医生自然也是团结的对象。”

三个人这才明白,他们今日在药水弄里再次相聚,不是巧合,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动的。

这时张竹君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不好,他跑了!”众人朝门口看去,发现竟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摊血。

杜阿毛还活着?

这家伙被孙希从背后捅了一刀,大家都以为就算不死,也肯定重伤。没想到这人倒是坚韧无比,竟趁着他们给张竹君做检查的空当,偷偷爬起来跑掉了。

众人顿时没了叙旧的心思,倘若被这家伙逃出去,不光是他们几个要被抓,连磺胺运送计划都要失败。

其他几人留在诊所里,而方三响和陈叔信一起冲出去追赶。陈叔信对药水弄的复杂地形十分熟悉,又和里面的居民关系良好,眼线众多,很快便得知杜阿毛向草鞋浜方向跑去。

眼看快到草鞋浜,两人看到,地面上的血迹滴落成了一条醒目的线。杜阿毛受了那么重的刀伤,再这么一猛劲地跑,不大出血才怪。

他们远远看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草鞋浜外的马路跑去,不由得加快脚步。杜阿毛也注意到了追兵将近,跑得更快了。

就在快要赶上时,两人却见一辆挂着太阳旗的军车从马路上驶过,车上都是日本兵。

杜阿毛如同看到救星一样,挥舞着手冲过去。日本兵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国人突然冲过来,连开口示警都没有,直接举枪射击。只见数十枚子弹恶狠狠地穿透杜阿毛的躯体,强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猛然地后仰,像块抹布一样摊在地上。

两人猝然停住脚步,伏低身体躲在草丛里,避免被当成同伙。

那些日本兵跳下卡车,端着枪朝杜阿毛的尸体小心地包抄过去。他们谨慎地用刺刀戳了几下,看确实没动静了,一个军曹俯身下去检查尸体。军曹在他身上掏出一个类似证件的东西,辨认一番,然后直起身子,从脖子下掏出一个哨子玩命地吹起来。

哨声尖厉,像一把刺刀划破天空。方三响和陈叔信对视一眼,慢慢向药水弄退去。至少……杜阿毛没来得及说出任何消息。

曹主任掏出手帕来,抹了抹额头。三月的天气还有些阴冷,可他的汗水抑制不住地沁出来。

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根细长的电线杆,杆上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平民男子。男子耷拉着脑袋,已经气绝身亡,身上有五六处干涸的刺刀伤口,血色微微发黑。在电线杆后头是一片密集的铁丝网,把他们与另外一侧散发着腐臭味的滚地龙隔开。

远远地,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如行尸走肉一样在破烂棚户之间徜徉,恍如鬼村。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曹主任颤抖着双手合十,川岛真理子走到他身旁,仰头打量着电线杆上的死者:“曹主任,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这个?”

“明白,明白,这么多死人,造成疫病可吃不消,我这就组织人手去收拾。”

川岛真理子轻轻摇了一下头:“我叫你过来,可不是为这个。”曹主任抬起头,感觉川岛真理子在笑,可那个笑容让自己从头顶凉到尾椎骨。

十五天前,纯庐爆炸案震惊了整个上海。无论是日本宪兵队还是76号特工总部,都拼命想找到张竹君和姚英子,但一无所获。与此同时,负责普陀地方治安的竹田部队,却突然有了大动作。

他们在草鞋浜附近,意外发现了治安队副队长杜阿毛的尸体——当然,对外公告没提是被日军误杀。竹田厚司判定有潜在的恐怖分子隐藏在药水弄里,下令进行封锁作战。

于是日军以槟榔路、小沙渡路、苏州河、樱华里为四边,将药水弄周围牢牢封锁起来,关闭一切出入通道,严禁任何人出入。

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以来,这样的突发式封锁时有发生。但药水弄和别处不同,这里的贫民都是打一天工,换一天粮食,并没有任何物资储备。一旦被封锁,他们很快便陷入了饥馑的绝境。

这是一种极其荒唐的饥荒,他们距离有食物的地方咫尺之遥,却无能为力。有人试图趁夜游过苏州河,被哨兵用冷枪打死在水中;有人想趁夜钻过铁丝网,结果被生生拖拽出去,浑身被刮成一个血葫芦。曹主任眼前这个不幸的家伙,就是因为在家里实在太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找吃的,结果被日本人发现后,绑在电线杆上活活刺死。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药水弄里如今是怎么一番景象,曹主任根本无法想象。他也不明白,川岛真理子把他叫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川岛真理子悠然道:“本来呢,我一直在忙爆炸案的事,封锁药水弄和我没关系。但我前两天无意中发现,这两件事有一个重合点,就是杜阿毛。”

曹主任还是不明白,可一直不讲话也不好,他赶紧应和道:“杜阿毛啊,我听说过这个人。在闸北跑旱码头的白相人[35],来医院看过几次病,是个老油条。”

“庆典当天,杜阿毛负责在外围维持治安。可下午爆炸案发生之后,他却突然擅离职守,带着一个叫樊老三的人离开了,有人在草鞋浜附近目击到他的踪迹。又过了几个小时,他就从药水弄跑出来,被人打死,而樊老三也神秘失踪。”

川岛真理子讲到这里,看了眼曹主任的反应,继续道:“我询问了几个他的手下,发现在爆炸案前几天,他在码头遇到过一个叫方三响的人,两人相谈甚欢,他甚至亲自把方三响送走。”

“哦……啊?三响,他……他回上海了?”曹主任一惊。川岛真理子眯起眼睛:“岂止,就在纯庐爆炸案的前几天,方三响还和姚英子一起出现在小沙渡路上呢,距离药水弄不算远。”

曹主任赶忙道:“我一直在忙活庆典的安排,英子也没跟我讲过。哎呀,这个方三响,都回上海了,也不回医院看看。”

川岛真理子知道他在撇清自己,抿嘴一笑,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杜阿毛的验尸报告。他死于枪击,但在枪击之前,他的后背被人捅了一刀,造成了大量失血。据法医说,这个刀口,是三号手术刀造成的。”

她紧盯住曹主任,让他连躲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你说药水弄那个穷地方,连一家药店都没有,怎么会有一把外科手术专用的刀具?这个伤口,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又是谁弄的?”

直到这时,曹主任的表情终于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川岛真理子突然喝道:“孙希是不是就藏在药水弄里?”

曹主任勉强笑道:“您刚才说的那些线索,是不是有点牵强……”

“若放在法庭上,确实有点牵强;但对特高课来说,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怀疑就行了。”川岛真理子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了曹主任的肩膀上,“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三个之间的感情,亲密无间,全无猜疑。所以我才会笃信,方三响和姚英子出现在这里,必然和孙希有关系。”

曹主任哑口无言。

“竹田厚司那个笨蛋,这些天他的部队在药水弄里四处搜捕,人抓了一堆,却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上海市已经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没有新的进展,今天就要被迫解封。所以我必须在那之前,在药水弄里找到我想要的。曹主任,你会帮我伐?”

川岛真理子戏谑地加了个生硬尾音。曹主任想配合着笑一笑,可咧开的嘴比哭还难看:“川岛小姐您两年前不就问过了吗?我真的不晓得啊。那几个促狭鬼背地里都叫我屎窟曹,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找我的呀……”

川岛真理子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需要讲道理,只要有怀疑就行了。我现在怀疑,他们三个现在都在药水弄里,而且曹主任你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现在请你在前面领路,带我去药水弄去找他们的藏身之处,否则我只好把你和你儿子曹有善都送去宪兵队。”

一听自己儿子的名字,曹主任顿时没了办法。他发现之前那些蒙混手段,就像一层覆在伤口上的纱布,当对方认真起来时,一撕便破,全无反抗的余地。

川岛真理子注视着他一点点蜷缩下去,忽又浮现出一副温柔神情:“我对孙希的感情,你也是知道的。你带我去,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死。你不是害他,是救他,也是救你自己,救这家医院。”

曹渡绝望地透过铁丝网,看向药水弄的内部,心乱如麻。川岛真理子脸色逐渐冷下来:“我弄丢的玩具,今天必须找到。要么你带着孙希从这里离开,要么你们谁也不要离开了。”

曹主任的肥厚脸颊抖动起来,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视线延伸到最北方的遥远尽头,是药水弄毗邻苏州河南岸的一片河滩。这附近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石灰窑和砖窑,还有十来个极小的码头。上海的日常建筑需求,都是通过这里的小趸船沿苏州河外运,是很多药水弄的居民赖以生存的产业。

因为日本人突如其来的封锁,此时所有的小趸船都停泊在码头附近,动弹不得。它们的露天船舱里早就盛满了石灰或砖块,用苫布盖起来,在河上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如同一片翻起白肚皮的鱼。

在码头附近的一处废弃石灰窑里,方三响探出头来。他的脸色枯槁,皮肤干瘪,整个人瘦了两圈不止。

十五天之前,杜阿毛的意外死亡引发了日军的封锁。虽然日本人不知道药水弄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没头苍蝇似的抓了一些无关的人,但这一批已经包装好的磺胺同样也运不出去。方三响当机立断,把磺胺转移到了苏州河上的一条小趸船上,上面用大量石灰盖住。

他们为了避免危险,人也从孙希的诊所离开,转移到了趸船附近的一处废窑里。这样的废窑在附近非常多,有如兔子洞,没有几百人篦子一样梳过去,根本发现不了。

可惜的是,药水弄的饥荒,同样波及了他们。孙希拿出诊所里储存的一点点粮食,分给姚英子和张竹君,但又被她们分给了附近的小孩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只能靠仓库底缝里抠出的发霉麸皮维生。

让方三响他们惊讶的是,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药水弄的居民们没有一个人出卖他们,反而暗中遮掩,让他们避过数次险情。这些人与其说是感于抗日大义,倒不如说是对孙医生的信赖。

封锁的时间一长,姚英子和张竹君最先撑不住,孙希和陈叔信的身体也吃不消。每天只能靠体能最好的方三响跑出来,去河滩上搜集牛舌草。这种野草有轻微的毒素,但总比没吃的强。

他搜集了一阵,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棚屋之间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响亮,绝对不是饿到发疯的本地居民。方三响警惕地爬上一处高坡,伏在野草之间,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药水弄的区域,包括孙希隐居的诊所。

他视线一落下去,心脏骤然收缩,因为出现在那附近的队伍,打头的两人赫然是川岛真理子和曹主任,他们身后还跟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曹主任走在最前面,犹犹豫豫地带着路,川岛真理子紧随其后,让他连后退的空间都没有。

“糟糕……”方三响暗叫不妙。曹主任是知道孙希隐藏在此的。如果他坦白交代,川岛一定会对药水弄进行一次大搜查,届时别说孙希藏不住,姚英子和张校长也会被抓,连那一船磺胺都要暴露。

可他现在体力衰微到了极点,刚才爬坡都累得气喘吁吁的,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方三响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发现唯一的解法,就是他们几个人主动站出来跟川岛走,只留陈叔信一人,说不定还有机会把磺胺送出去。

他自己为此牺牲是毫不犹豫的,但他不能替其他三个人做主。正当方三响打算返回废窑去商量对策时,他注意到了一桩古怪事。

曹主任带着川岛真理子走到孙希的诊所门口,却没有停步,径直朝着更北的方向走去。

这可太奇怪了,就算他们预判孙希不在诊所,好歹也该在里面翻找一下。难道说,曹主任并没告诉日本人孙希住在这儿?那更奇怪了,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他决定先不离开,伏在草丛里,用眼光追踪着这支队伍,看着他们来到了苏州河畔的小码头,距离藏着磺胺的小趸船只有几十米。

曹主任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费力地攀上河堤,累得气喘吁吁的。川岛真理子环顾四周,狐疑地道:“曹主任,孙希是藏在这个码头吗?”

“不晓得,呼呼……”曹主任还在喘,脸上的油都要渗出来。

川岛真理子脸色沉下来:“那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她身后的日本兵纷纷紧张起来,向四方戒备。曹主任从怀里掏出手帕,圆镜片后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川岛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啊,算算账是可以的,可一讲起政治,那真是个洋盘[36]。从前清开始,每次政权更迭我都猜错,全医院的人笑我笑得来噻。”

川岛真理子细眉轻蹙,不知道这个怯懦胖子说这个干吗。不过她不担心他能玩出什么花样,索性抱臂静听。

“一九三一年那场仗,我本以为国军本土作战,好歹能赢,结果又搞错了。所以到了一九三七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日本人肯定是要赢的。这几年仗打下来,我觉得我终于猜对了这一次。”曹主任把眼镜摘下来,拿手绢用力揩起来。

“可我难受啊,真的难受……我从这家医院开业就管着庶务,三十多年来,只离开过一年不到。从沈会长到牛、刁、颜、乐、应诸位院长,都信任我,把医院交给我照顾。我想着,日本人得了天下,这家医院好歹也得有人管,总得有人委曲求全,忍气吞声,舍我其谁呀——可我实在忍不了了,看看你们,把好好的一座红会医院折腾成什么样子?”

川岛真理子双眼一眯:“曹主任,做人要讲良心。我可是信守承诺,没让同仁会吞并红会第一医院。你以为这几年没人滋扰贵院,真的是靠那张载仁亲王的合影吗?”

曹主任突然吼起来:“是的,你是把医院护得好好的,可医院里的人呢?英子被逼得自杀,孙希被逼得自残,三响连医院都不敢回,这些好医生都是我一直看着成长起来的,可你们把他们糟蹋成了什么样!”

日本兵们被这一声巨吼吓得一激灵,纷纷举枪对准曹主任。川岛真理子非但不惧,反而冷笑着靠近一步,看到血丝在这个胖子的双眼里迅速弥漫开来。

“英子举起炸弹的那一刻,我也在现场。我那时想起了沈会长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医院,是人。’我才知道我之前弄错了,只有保住这些医生,才算保住这家医院。这才是沈会长希望我做的事。”曹主任的两边腮肉颤动着,仿佛有强烈的情绪在他肥肉下鼓荡。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你儿子想想?”川岛觉得很好笑。

“我儿子一向不省心,我管了他半辈子,也该让他自立了。”曹主任看向川岛,“你逼我来找孙希,逼着我去把这些好医生再毁一次,我是万万不能的。”

“哦,然后呢?”川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然发现,看着这头窝囊的猪无能而狂怒的样子,也很有意思。

“我真心觉得你们日本能得天下,中国肯定要完了,完了……”曹主任絮叨着,把眼镜突然扔掉,肥胖的身躯陡然迸发出一股巨力,伴随着怒吼冲向川岛,“我曹渡一辈子站错队,让我最后再站错一次好了!”

川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曹渡突然伸手抱住了她,两个人朝着河堤下方滚落。而在河堤下方,恰好停泊着一条装满石灰的小木船,两个人落入苫布之间的缝隙,弄了一身石灰粉,霎时变成两个生汤圆。

小船多了两个人的重量,立刻失去了平衡。还没等川岛真理子明白过来,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让大量苏州河水漫过船舷,流入船中。

闸北的流氓都知道,倘若被人撒了石灰在眼睛上,不能用水去冲洗,因为石灰遇水发热,眼球就毁了。此时大量河水遇到石灰,埋入其中的两个人会遭遇何等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川岛真理子惨叫着挣扎,试图逃离。可曹主任心存死志,体重又大,把她压制得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一起承受着这地狱般的煎熬。

伴随着阵阵凄厉惨叫,日本兵们疯狂地冲下河堤,四处找挠钩和竹竿,试图把小船往岸边拉,可为时已晚。小船上冒起滚滚的白烟,朝着苏州河中心飘去……

在不远处的小丘之上,一只大手攥紧了牛舌草的根部,却久久没有拔起。

三月二十日当晚,一直没有获得实质线索的竹田厚司,终于在各方面的压力之下,宣布解除药水弄地区的封锁。至于在苏州河畔的那一场变故,在官方报告里被认定是意外事故。川岛真理子和曹渡的遗体也已被寻获,凄惨程度连验尸官都为之心惊。

在解封之后,外界的民间慈善机构立刻将食物与补给品运进去,药水弄的幸存居民们终于熬到了曙光到来。而在药水弄的北侧码头,几十条趸船也迫不及待地拔锚出航,把积压已久的建筑材料送去各处。

苏州河上变得拥挤不堪,负责检查的日本兵只得潦草地随便翻检一下,便统统放行。

所有的船只离开之后,码头变得空荡荡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几个人影站在河堤上方,不知在眺望什么。忽然其中一人看到,河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亮的。那人连忙下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捡起来。

那是一副小圆眼镜,上头沾满了石灰,只露出一小块镜片依旧剔透,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熠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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