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断离恨(5)

只有三天时间而已。

他们盟誓为证,就像当年在鬼门关前那般,立下了“三日之内决不出手”的誓言。

江辞月仿佛松了一口气,次日清晨在房外,弹奏他的七弦琴。

段折锋听了一阵,听出是《凤求凰》,当年在不周山下,烛龙逝世之时,他将琴谱给了江辞月。

想到此处,段折锋饶有兴致,绕出房门去看。

小师兄到底还是脸薄,听到段折锋出了门,立刻收了琴,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抬头看看杏花。

段折锋笑笑,陪他在杏花簇拥下坐了片刻,突发奇想道:“若我还是当年那个目盲少年,小师兄大约就不会如此害羞了吧。”

他的小师兄叹了口气,说:“如今想来,你肯定是利用我的怜悯之心,瞒了我不少事情吧。”

“目盲是假,怜悯是真,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段折锋笑道,“就当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朝生暮死,快意恩仇。到了快死的时候,便往小师兄怀里一躺,赚得几滴眼泪,心满意足。”

“现实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江辞月只摇摇头,出神地看向了天空中悬挂着的熠熠日月。

正午时,江辞月整理仪容,前往一座山峰上开坛讲道。

这是有山海绘卷之后,他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为的是教化绘卷之中的凡人、精怪,乃至于妖魔。

道坛相当简单,不过是一块天光下的巨石,江辞月盘坐其上,看着眼前沐浴着天光的芸芸众生。

他不讲复杂的道术,也不讲冗杂的功课,只是缓缓地告诉他们为人、为善的道理。

匍匐的众人之中,既有普通凡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炼气筑基的可能性,也有野生的精怪,也有穿越者,还有几个来自桃源乡的纸片人——他们来自绘卷,也归于绘卷,本以为逃离了樊笼,却没想还是要奔逃至此。

大抵对于生灵来说,世间本没有所谓自由,一切的自由都是短暂而昂贵的。

段折锋并没有参与其中。

只是看见只六尾狐狸容雩,带着身后几个小梦貘,一本正经地也拜在江辞月面前,听取他讲道。

精怪倒了罢了,怎么这几个妖类也在听?

段折锋手指一勾,将那狐狸的灵识召唤来身前问话:“你听懂了什么?”

容雩的灵识神色懵懂,直到听见魔尊问话,这才惊醒般一个激灵,连忙拜倒在地,恭敬地答道:“我们不能全部听懂,一开始是想监视剑宗,后来……就是听着觉得心中宁静,反正没什么事做,也就听了。尊上饶命!属下们忠心耿耿,绝没有悖离魔界之心啊!!”

段折锋看了一眼,这狐狸通体笼罩淡淡的灵光,不像是正经入道,倒像是受到了道法庇护的凡人灵体。

“听便听了,本座不也是听他讲课。”段折锋笑笑,也没有怪罪容雩的意思,随手一挥,便让狐狸的灵体回到躯壳之中。

一刻钟后,江辞月讲道完毕,便隐去身形,化为一个普通人的样貌。

他沿路下山,在山脚下的一处药园里,侍弄其中药草花木。

段折锋跟着浇水,饶有兴致地按照多年前学习的功课,分辨出其中几样药草:“九重妖莳花、天健草……这都是修真者所用灵气之材,你就用来做凡人丹药?”

“绘卷之中,不分仙、凡。”江辞月扎着袖口,说着便又看了段折锋一眼,“也不分妖、人。有人病了就治病,没那么多规矩。”

于是这尊贵的二人,便接着分拣了药草,亲自搓了药丸,顺带整理了一番药柜。

等到一切做完,天色便也暗了下来,江辞月又忙碌着去往东极的山上。

绘卷之中,其东南西北四极之地,以江辞月和段折锋的能力,只需要须臾便可抵达了。

其中日月乃是龙凤所化,并没有东升西降的规矩,也更没有扶桑天柱能够停留,只是一味地燃烧着自己,在天空中奉献着光明。

江辞月能做的,只有在四极的山中设立日月神庙,由绘卷中所有人烧香奉养,以设法减轻一些日月的负担。

段折锋站在他身后没有上前,只是问:“既然没有日升月落,那么绘卷中何以判定白天或黑夜?”

“只能由我施法。”江辞月道,“该是夜晚的时候,便令天幕黑暗,四野寂静,好让万物生息。若有不能入睡的,就让梦貘令他们入梦,长此以往,至少人心中就有了日夜。”

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从后面揽着江辞月的窄腰,在他耳边道:“维系日夜、号令众生,小师兄这岂不是成了神话里的天帝么?”

江辞月按着他的手,一时不知道怎么训斥这个胆大包天的魔头,只好说:“我要真有那个本事,现在就该将你镇压在地下。”

“嘶……小师兄真残忍。”段折锋装模作样地害怕道,“堂堂天帝俘虏了魔尊,还要囚禁起来监禁,真不知道后者会遭遇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闻言后,江辞月眨了下眼,竟没有说话,一贯清冷禁欲的眉目微垂,好像认真想象了一下。

段折锋:“……”

第一个日夜就这样过去。

第二个日夜,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三天,夜晚即将到来的时候,江辞月带来了一壶酒。

他们就坐在东极的山巅饮酒,讲了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段折锋本以为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江辞月从背后对他出手。

“……”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魔尊没有任何的防备就中了招:他发现酒里有霸道的灵毒,东极山中藏着更霸道的伏魔阵法。

而江辞月的掌中没有杀意,只是将他制服。

数道黄符构成的锁链从天上地下蔓延出来,紧紧束缚着魔尊,将他吊起在阵法的正中,即便是以魔尊的实力,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动弹分毫。

“……这就够了。”江辞月喃喃地说着,收回了眉心的神剑,“师弟,今日你就呆在这阵中,不必再作挣扎了。”

事实是,段折锋确实也没有挣扎,他收敛了一贯的笑意,看着江辞月道:“师兄,你早就做此计划?”

江辞月转开脸,没有迎视他的目光,低声说:“三天之前才有此想法。”

“看来,早在我过来找你叙旧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了打算。”段折锋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小师兄多相信我一回,最后却是反倒被小师兄骗了。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想问三日盟誓么?”江辞月说。

段折锋点点头。

江辞月的目光便穿过茫茫雾霭,看向天空中长明的日月,叹息道:“我告诉过你,这绘卷中的日夜,是由我掌控的。这三天……对你来说是两个黑白交替,可实际上却已经过去了三天。你果然对我没有丝毫防备。”

段折锋神色一愕,接着恍然明白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天帝手段,师兄不愧是天帝手段——改换日月规律,只为了囚我一人,倒也值得了。”

与他相比,江辞月脸上分毫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平静与忧伤,他上前站在段折锋的面前,一手轻轻放在后者的臂膀上。

“无赦剑……出来罢。”江辞月低声道,“我命你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段折锋身上魔纹霍然出现,张狂魔气猛然间充斥整个阵法,直接令东极山上黑云密布,刹那间宛如魔界降临。

而臂上魔纹之中,更有一道充满了杀伐之气的无上魔剑——杀剑无赦,嗡然颤鸣着。

江辞月眉心中亦有所感,生剑无欺化为巨大虚影,从九天之上坠下,刹那间贯穿所有魔气,就似要向魔尊斩落。

感应到主人的危机,杀剑无赦轰然而出,自下而上地劈出了一剑。

双剑在刹那间相交,金石嗡鸣之声传遍四野。

而江辞月的目的已经达成,趁着段折锋被困阵中、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时候,手中攥紧杀剑无赦,硬生生将这柄魔剑抢夺过来,反扣在掌中。

魔剑发出不甘的长鸣声,猩红魔气翻腾而上,犹自想要反抗江辞月。

而江辞月此刻并没有彻底收服它的意愿,反而是仍由它的反抗——哪怕自身顷刻间被魔气浸染,不知何时披散而下的白发阴影间生出蠢蠢欲动的魔孽。

只有他的双眼依旧平静,如冰似雪,不受分毫影响。

在紧扣着杀剑无赦,离开阵法的时候。

江辞月听到了身后段折锋的声音,他说:“师兄,回来。”

江辞月明知不该也不能,但仍旧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的不是滔天魔气,而是站在原地的段折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被至亲至爱所遗弃的凡人一般,孤单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师兄,回来。”段折锋再次说道。

但他看到,江辞月依旧没有回头。

依旧如他们初见时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向他心中既定的道路。

孤单,孤傲,满腔孤勇。

“唉……”

段折锋轻声叹息,拿起桌上仅剩的酒盏,将其中的酸甜苦辣一饮而尽。

“小师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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