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接住了

怕惹人注意,谢燕鸿吹了灯,帐内昏暗,只借一点漏入的星光。他与长宁对坐着,中间放着光泽莹润的传国玉玺。

望着这枚玉玺,念及清河郡主的笃定,谢燕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必定是长宁答应了孟霁,用这枚传国玉玺来换谢燕鸿和幸存的谢家人的自由。

“还有小孙的家人。”长宁说道。

谢燕鸿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刚才一直都没回过神来。他没办法想象自己能和这代表一国国运的玺印相比较。他看向长宁,长宁在打瞌睡,估计是一路赶过来累极了,眼睛半合着,似乎随时都会睡着。

这枚传国玉玺,是长宁的父亲,在国之将倾时交给他的,估计是心里仍存了一丝期望,又或许是他深信了道人们所传说的“麒麟命格”,希望长宁能光复李朝,无论如何,这枚玺印都意义非凡,自己真的能随意处置它吗?

谢燕鸿小心地把玺印拿起来,问道:“真的可以吗?”

长宁困得糊里糊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将玺印带到了,见了谢燕鸿,觉得重担都卸下了,只想歇一会儿,他见谢燕鸿捧着那枚印,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以为谢燕鸿是不知道该把这东西藏哪儿。

“放这儿就行了,没人知道。”

谢燕鸿瞪着眼,看着长宁一把将传国玉玺塞到床底下,还伸脚往里踢了踢,他又想到那个被长宁不小心磕出来的缺口,不由得就想笑。眼见着还有一会儿就要天亮了,是得睡一会儿,谢燕鸿这样想着,也坐在了榻边。

“等等。”

长宁闭着眼趴着,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谢燕鸿趴在地上,将长宁踢进去的玉玺又捞出来了,在屋内左右翻找也没找到纸或者布帛,最后,他干脆撕了一件衣服,印泥也没找着,他干脆咬破了手指,糊在玺印刻字的那一面,好在玉玺并不大,费不了多少血。

当玺印悬在布片上的时候,一开始谢燕鸿还有点犹豫,他倒吸一口气,用力印下去,再拿起来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清晰地印在了这皱巴巴的布片上。谢燕鸿兴冲冲地又撕了几片布,嘟哝道:“多印几个”

长宁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背部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等他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谢燕鸿居然还在桌边,满满一桌子都是印了八个大字的布帛。

谢燕鸿困得揉眼,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尖,干笑两声,讪讪道:“印这个会上瘾”

谁不想过过皇帝瘾呢?权力的感觉让人上瘾。

当谢燕鸿把包裹着传国玉玺的布帛扯开时,他感觉到济王热切的视线好似烈火,恨不得把这一方印玺给烧融了。

先帝在世时,他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永远距离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遥,又经历了兄弟阋墙,出判徐州。如今,不曾眷顾他父亲和弟弟的天命,要落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能不激动。他久病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潮,咳嗽止也止不住。

他双手颤抖,捧起那枚玺印,仔细抚摸,他目光太专注了,压根没有留意到谢燕鸿在打量他。

“真的是”济王喃喃道,“这个缺口,和书上说的一样,是”

长宁说:“是我啊!”

谢燕鸿把踩他的脚悄悄收回来,幸而没引起大家的注意。

此事机密,在场的人并不多。宋瑛还是稚子,目光迷茫。陆少微信“天命”,但那是天之大道,凡人不可企及,更何况一个死物?凡人的所谓“天命”,都是造出来的,她正是个中好手。而孟霁,则驯顺地立在宋琳琅身后,头都不曾抬。

宋琳琅,清河郡主宋琳琅。

谢燕鸿朝她看去,她目光清冷凛然,充满警惕和审视,与谢燕鸿目光接触,便露出一个温婉柔顺的笑来,仿佛冰消雪融。

济王简直对玉玺爱不释手,恨不得一把将它吞下去。

谢燕鸿唤了一声“殿下”,他才如梦初醒,目光锐利,好似守护腐尸的鹫鹰,生怕谢燕鸿改了主意,要将印玺夺回去似的。

为了掩饰这尖锐的敌意,他又开始演出那副贤良的模样来了。

“小鸿,你立了大功,”他喃喃道,“谢家是忠臣,孤一直知道的,忠心耿耿,一起长大的情分”

谢燕鸿也便配合着低头揉了揉眼睛,实则一滴眼泪也没有,见气氛差不多了,他小心地说道:“小孙从前总是和我们一起,现在唉”

在济王眼中,孙晔庭是个叛徒,他再怎样勇不畏死,也是个叛徒。

一时间无人发话,谢燕鸿并不怕他,紧接着说道:“这几年来,朝局动荡,战事频发,人心惶惶,宽待旧臣或许可安人心,何况,小孙是击退狄军的功臣”

济王正欲说话,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是一阵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谢燕鸿都要怀疑他命不久矣了。正在这时,宋琳琅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枚赤色的丸药,亲自沏了热茶,奉到济王手边。

“父王,身子要紧。”宋琳琅柔声说道。

济王将丸药送入嘴中,就着她的手喝了茶,这才顺了气。神奇的是,丸药吃下去,他的面色马上不似先前苍白,显得精神了不少。

“道长说过的,服丹后要静养休息。”

宋琳琅这句话是朝济王说的,眼睛却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待济王走后,孟霁在宋琳琅的示意下,将宋瑛牵走了。济王这位年幼的世子,谢燕鸿今日是第二次见,这会儿看出不对劲来了。

虽说稚子无知,但宋瑛也未免呆滞过头了,谢燕鸿似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见谢燕鸿看向宋瑛,宋琳琅意味深长地说道:“瑛儿出生时先天不足,身子弱些。”

“我听说,有些丹药,服之能延年益寿,反之,毒性损伤根本,连子嗣也受其害。”

济王从先帝在时,就沉迷服丹,还给先帝进献丹药,焉知宋瑛这样,不是服丹的后果。如今陆少微也投到宋琳琅左右,这丹药必定是催命的毒药。济王虚弱,世子呆傻,怪不得宋琳琅稳坐钓鱼台。

宋琳琅假作没听懂,笑道:“父王在徐州时,忧思过度,伤了身体,如今全靠丹药调养。”

谢燕鸿懒得和她多说,她的野心和计谋,他也不想探究太多,他只关心刚才提到的那些条件,宋琳琅能不能满足他。

“二公子且去休息,”宋琳琅说道,“城破之日,定遂心愿。”

谢燕鸿说道:“静候佳音。”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要走了,宋琳琅似乎有些讶异,仿佛在等着他与自己还价,又或者索要一些保证,毕竟他奉上了传国玉玺。但她不知道,谢燕鸿已经自己盖着玩儿了一晚上,褪去了权力的伪饰,那不过是一块石头。

长宁也不在意,他们俩都不在意,亲人的性命、朋友的遗愿,远远比那块精心雕刻的石头要重要得多。

传国玉玺的现世,摧枯拉朽般地打击了禁军的士气。

先帝驾崩的疑云、得位不正的传言、老臣纷纷下狱、边关险些失守的危机,这一切早就让宋知望的皇位一日比一日不稳,传国玉玺一出现,先不论臣下兵卒们心中怎么想,连宋知望自己,也开始怀疑了——难道我真的不被天命眷顾?

他立在昏暗的宫室里,偌大的宫室,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幽微。

已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放在往时,除了要当值的,宫人们入夜后便不能到处走动,宫禁中会是一片寂静,但此时,外头总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窃窃私语,又像是有人脚步匆匆。

有人叩响了宫门,声音急切。

“陛下!还请移驾!”

宋知望如梦初醒,外头敲门声越来越急,他却没有回应。手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那是孙晔庭巡行边关之前,他亲手所赐,后来他下旨召回孙晔庭,孙晔庭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魏州,只有宝剑被送回来了。

剑柄上的沟壑里还留有没洗去的血渍。

他想起了与孙晔庭第一次说话,那时候他才十岁,母亲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连太子身边的小内侍都比他声气硬。那会儿,一群勋爵子弟,簇拥着太子打马球。太子一球击出去,用力太猛,球越过围墙不知去哪里了。

明明还有许多球,太子高高地骑在马上,球杆一指,偏偏要他去捡。

球打到了树上,被密密麻麻的枝叶架住。太子指名让他捡球,旁的人都不敢搭手,他撩起袍子下摆绑在腰间,爬到了树上,枝叶密集,蝉声吵杂。

“左边一点。”有人提醒道。

他低头看去,是安靖伯孙家的小儿子孙晔庭。

孙晔庭正抬着手挡住枝叶间漏下来的日光,认真地帮他指方向。

宋知望从未和孙晔庭说过话,孙晔庭总是跟在颜家的和谢家的后头,也不说话,旁人也不爱和他说话,就像他们也不爱跟宋知望说话一样,他们明明也和大家在一块儿,但却好像不存在一般。

宋知望记得,那一日极热,他趴在树干上,伸手够到了藏在枝叶间的马球。

“陛下!”又是一把急匆匆的声音,“秦将军不敌身亡!陛下!属下护送您出宫!”

宋知望还是没有回应,他抬手将那唯一亮着的一盏灯打翻在地,火顺着提前浇在地上的灯油飞速蔓延,很快地,火舌就舔上了宫室内的桌椅。

火花灼热,恍惚就像那一年的夏日。

他伸长的手够到了马球,马球直直坠落,被孙晔庭接住。

“接住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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