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松原之战

清河郡主宋琳琅。

谢燕鸿对她并无太深刻的印象。他们年龄相仿,为了避嫌,怕旁人说他们谢家有尚主的心思,便早早地避开了。他只知道宗室诸多公主、郡主中,大家向来都说,清河郡主长得最为好看。至于是否有才名传出来过,谢燕鸿已然不记得了。

他隐隐有预感,这一场拉锯战,在大义上,当今皇帝是占不到上风了,到底最后鹿死谁手,就看松原这一仗了。

外头时不时传来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谢燕鸿知道那是兵刃和甲胄在碰撞,随之而来的还有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这是在调兵遣将。连日来刮得枯草低伏的劲风停了,四处都一阵寂静,仿佛连老天都知道松原将有大战,屏息以待。

谢燕鸿出身将门,从小熟读兵书,大战在即,他本该紧张激动。

但此刻,他心头只记挂着长宁和家人,心里沉甸甸的,既焦灼又安定,迷迷糊糊地睡去,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人和事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记不清楚。

最后一个记得的梦发生在大雪天,他在雪中跋涉,跌跌撞撞,漫天飞雪当中,不远处的前方,有个模糊的身影。他看不清,但他心里知道,那是骑在马上的长宁。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拼命往前赶,呼喊声被风雪吹散,无论如何追,两人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短。

谢燕鸿梦见自己脚下一软,脸朝下摔倒在积雪之中,冷入骨髓。

一定会冻死的,他在梦中想到。

紧接而来的,却不是寒冷,而是温暖。他感觉有一双粗糙温暖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掌心的窝与他的脸颊天衣无缝,他下意识地便要去追逐这点温暖。那双手抚过他伸长的颈脖,抚过他的胸膛。

迷糊中,谢燕鸿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到有人坐在他的榻边,身影熟悉。

“长宁”他呢喃道。

“是我。”

“你去哪里了?”谢燕鸿梦呓般说道,“不要走。”

“好。”

谢燕鸿安心了,闭上眼睛,允许自己沉湎于温暖之中,沉沉睡去,这一回,他没有再做任何梦。

“咚、咚、咚——”

战鼓声声,仿佛天边的闷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谢燕鸿猛地翻身坐起来,放眼望去,帐内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榻边,也没有余温。昨夜究竟是南柯一梦,抑或是真实发生。莫不是他招惹了什么花精柳妖,入梦来撩拨他?

没有时间让他再去想了,外头的战鼓一阵密过一阵,让人的心也追随这样的节奏跳动起来,血液鼓动,大战一触即发。

谢燕鸿不是编内人员,定是不能参战的,他也不想参战,可就在此时,孟霁让人来请他,前去观战,他心内惊疑,但也答应了,随着引路的小卒登上将台。孟霁是主帅,颜澄领先锋军,都不在将台之上。

将台之上,守卒里外三层拱卫,中心只有两人,陆少微与清河郡主宋琳琅。

陆少微正站在讲台边,凝神注视着远处松原之上的天空,神色认真。远处,两方将士列阵,黑压压的一大片,像乌云一般,一点点蚕食着枯黄色的松原。

宋琳琅与谢燕鸿见礼,口称“二公子”,声音真如她的名字一般,如叩击珠玉,清脆好听。

她掀起帏帽的轻纱,露出如诗如画一般的面容,眉目柔顺,明眸善睐,和任何一个深闺中的宗室贵女没有差别。

谢燕鸿没有心思与她绕弯子,直接说道:“郡主智计过人。”

宋琳琅朝他笑了笑,说道:“此战我们必胜。”

“胜又如何?”

“拨乱返正,一切又都回到从前那样了。”

谢燕鸿不置可否。他觉得宋琳琅看似温婉的语调之下,有掩藏不住的冰冷。从前?那些被冤屈而死的人还能回来吗?纵使哀荣再盛,不在的人就是不在了。他不再接她的话,话锋一转,问道:“那你呢?”

此战胜利后,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济王,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他爱重唯一的儿子宋瑛,纵使他身子不好,也会把儿子宋瑛立为太子,顺理成章地即位。宋琳琅费尽心机,不过是做个荣华富贵的公主。

这很好,但谢燕鸿认为,她既然有此智计,那所图谋的,定要比公主封地、食邑更重要。

宋琳琅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说道:“看吧。”

“为何邀我来观战?”谢燕鸿问道,“我没什么能帮你的。”

“你不能帮,有人能帮。”

谢燕鸿若有所觉,猛地看向她,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表情。

极目远眺,松原上,两军对垒。

秦钦有些年纪了,久经沙场,自有岳峙渊渟之势。孟霁却如春风化雨,看似柔和,却滴水不漏。颜澄卯足了劲,经历了这段在外流落的日子,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了,脸上的刺字更为他添了肃杀之气,他像淬了血的尖刀,首先发起攻击。

此处背靠京城,秦钦与禁军是背水一战,悍勇异常,叛军眼见胜利近在咫尺,也悍不畏死,一时之间,两方僵持不下,松原枯黄的草渐渐染上血色。

京城的另一头,永济渠的一条支流,正值枯水期,水流并不湍急。此处河水流入京城,注入金水河,金水河进入大内后,将灌入皇宫后苑的池塘中。长宁正立在岸边,长刀包裹得严严实实,背在身后。他耳朵微动,隐隐感受到了远处的千军万马,此刻还未到时候。

战场上,因兵力悬殊,叛军初现颓势。秦钦面露得色,大喊道:“儿郎们,加把劲。圣上有令,生擒贼首者,赏百金!”

叛军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已经几乎要退出松原了。

将台之上,陆少微手搭凉棚,凝神眺望,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云的飘动,还有风的气息。她猛地转身,朝宋琳琅说道:“是时候了。”

宋琳琅将帏帽上的轻纱放下,朝远处戍卫的小卒招了招手,小卒恭敬前来,领命而去。

松原上,没有人留意到,风起于草梢,旋即越来越大,垂在杆身上的旌旗一点点飘扬起来,枯草曳动。孟霁瞧见了将台上挥舞的令旗,当机立断,大喊道:“点火!”

早已准备好的火油被大片泼洒在枯黄的草上,只需一点点火星,火马上就燃起来了。风助火势,火朝着京城的方向快速蔓延。孟霁感觉到越来越大的风从自己的后面吹来,驱赶着烈火咆哮往前,此刻,烈火成了最悍勇的先锋军,无人能挡。

秦钦正欲乘胜追击,却不料岀此变故。

好歹他是老将,见势不好,立马收束阵型。顷刻之间,两方调转形势。

谢燕鸿将一切都收于眼底,他早已知道陆少微的能耐,但此举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走到将台边缘,只见烈焰燎原,浓烟滚滚。他厉声说道:“秋收在即,这样烧下去,农田尽毁!”

宋琳琅柔声说道:“二公子勿急,只消一会儿”

是时候了。

长宁纵身一跃,没入水中,顺着柔和的水流,一路朝京城的方向游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此处的水比起他游过的任何一处河流湖泊都要柔和,包裹着他,当年,他后背被灼伤,奄奄一息,是阿公带着他,逆着水流逃出来,从此离乡别井,一去就是十数年。

他屏住呼吸,回忆着阿公的叮嘱,循着密道游入了金水河中。

城内,金水河两岸筑有高墙遮护,本意是为了防止有人顺着水流进入大内,但如今,这些遮护的高墙反倒为长宁提供了方便,冒出水面也无人看见。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又落回到水中,他浮出水面,侧耳细听,一墙之隔,外头尽是慌张的人声,还有甲兵列队路过的声音。

无需再听,长宁深吸一口气,一路往皇宫大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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