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变故

斛律恒珈退兵之后的第三日,终于有了援兵的消息。

先遣的是一队精兵,王谙接见的他,谢燕鸿充作僚属,在旁一起听。领头的那人年纪尚轻,英姿飒爽,自称姓孟,单名一个霁,进退有度,但他才说第一句话,谢燕鸿就觉出不对劲了。

谢燕鸿见缝插针问道:“听孟将军的话音,并不似京城人士。”

孟霁朝他一笑,唇红齿白,真的似雨后初霁一般光风霁月。他说:“大人好耳力,末将是临安府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似平地一声雷,炸在了在座所有人的心里。王谙与谢燕鸿交换了个眼神,都还稳得住,神色未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孟霁脸上还是挂着笑,好似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

王谙轻咳两声,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等卫国戍边,蒙圣上不弃,援兵抵达之日,便是那些蛮子败退之时了。”

孟霁没接他这番试探之语,只道:“末将会领手下精兵,于魏州城外驻扎,等待援军,以作策应。”

说罢,他便要走了。

谢燕鸿假作僚属,自然是要送他出去的。走前,孟霁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谢燕鸿。信封上空无一字,谢燕鸿茫然接过。孟霁也不多说,上马便走,谢燕鸿见他领人策马出城,其他也都顾不上了,连忙拆信一看。

陡一看,谢燕鸿惊得心头砰砰跳。

那封信,竟是以济王,也就是废太子的口吻写来。以叙旧日情分写起,又隐晦地提了谢家的冤屈,似乎还对今日谢燕鸿在边关的功劳有所耳闻。通篇没说一句实在话,但又处处意有所指。

这孟霁竟是济王的人,怪不得是临安人士。即将来的大军,说是援兵也成,说是把控边关的叛军也成。也不知京中的局势如何,怎会有如此变化。

谢燕鸿皱着眉头,再仔细看了看这封书信。

实在是滴水不漏,又隐有锋芒。若是济王能有如此智计,当初就不至于落得出判徐州的下场,让荣王捡了漏子,夺去帝位,看来叛军当中,济王身边,另有高人。

可是,万一

谢燕鸿的手收紧,将那封信抓皱了。

万一济王能成事,谢、颜两家就能翻案了。

虽说人都已经不在,再怎么样也是徒劳。但谢燕鸿就是忍不了,他的父亲母亲兄长,要以“逆贼”的身份留于青史之上,这是莫大的屈辱。

孟霁带来的消息打破了暂时的平静,他已经绝尘而去,只留谢燕鸿站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

幸而,没多久,长宁他们便从大同回来了。

大军浩浩荡荡而归,这回,军容焕然一新,再不似之前那样低迷不振。一车一车的粮草辎重,运入城中,大同随军回来的军民沦入敌手,受尽折辱,如今到了魏州皆激动不已,更有甚者,入了城门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死去的亲人和同袍。

秦寒州机警,人都还没下马,就问道:“那姓孟的是谁,带着些人在外头干什么,上来就套近乎,笑得恶心兮兮的”

谢燕鸿无心和他多说,直接把他扔给王谙,让王谙说去。

他一颗心全系在长宁身上了,长宁骑着四蹄踏雪的大黑马,走在队伍中见,风尘仆仆,眉眼间有着驯顺的倦意,远远见到立在城门下的谢燕鸿,他便微微笑了笑,马儿一阵小跑,嘚嘚嘚地跑到谢燕鸿面前。

几日不见,谢燕鸿反而不好意思直直看他了,近乡情更怯。

马儿亲昵地用脸去拱谢燕鸿,谢燕鸿抱着马脖子拍了拍,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他一抬头,只见长宁坐在马上,也在看他,眼睛微眯着,像是困了。

“先回去休息一下。”谢燕鸿忙道。

“好。”

说罢,长宁俯身一捞,轻而易举地就将谢燕鸿提溜到了马上。谢燕鸿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捞到长宁身前了。长宁轻轻一甩缰绳,马儿便欢快地小跑起来,甩开众人,一路回去了。

长途奔袭,打了一仗后又日夜兼程回来,有时候连续一日一夜都在路上,只能坐在马上闭目养神,队伍中时不时有人坐在马上睡着了,摔下马去,惹得旁边人不住地笑。长宁早就累得骨头都软了,谢燕鸿给他烧了热腾腾的水,倒入浴桶当中,让他洗去尘埃。

换下来的衣服早就脏得不成样了,长宁赤裸着坐入浴桶中,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桶沿。谢燕鸿在他身后,手里抓着澡巾,帮长宁擦背。

“啊”

长宁舒服地喟叹一声,后背肌肉紧绷贲起,继而又放松下来,后背宽阔,仿佛山峦起伏。他后背上有许多陈年的旧伤疤,但谢燕鸿眼尖,还是能发现一些新伤。他伸出手指尖,点了点长宁肩胛骨处一道一指长的伤疤。

“这里是怎么”

“不小心被划到了。”

长宁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切菜被划到手一样。他声音懒洋洋的,他若是只猫儿,现在该要舒服得打呼噜了。他微卷的头发梢全部湿透了,沾在脖子上。

谢燕鸿才不信,嘟哝了两句什么,终究是没有再问,沉默着帮长宁搓背。

长宁偏过头,从臂弯里露出半只眼睛,看向沉默的谢燕鸿,说道:“用点力。”

谢燕鸿抿着嘴,憋着一口气,猛地一搓,长宁倒吸一口气,感觉后背火辣辣的。谢燕鸿轻笑出声,又放轻了劲儿,扶着桶沿,探身用嘴唇碰了碰长宁的后背,湿漉漉的。长宁回身去捞谢燕鸿,谢燕鸿防着他呢,但脚下是湿的,猛打滑,浴桶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谢燕鸿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这下不洗也得洗了。

浴桶虽大,硬是装了两个男人,挤得慌。水都溢出去了大半,剩下的空间不多,俩人肉贴着肉。长宁将谢燕鸿圈在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热水,打湿谢燕鸿的颈脖,高挺的鼻尖在谢燕鸿的颈窝处蹭来蹭去,仿佛在嗅什么。

“闻什么,我才洗过,是香的。”谢燕鸿笑道。

长宁闷声说道:“就是因为香才闻的。”

长途行军,鼻端闻到的要么是臭味,要么是血腥味。谢燕鸿身上有澡豆的清新香味,被体温蒸腾起来,更让人晕乎乎的。

俩人在浴桶里闹了半天,水都凉了,撒得到处都是。

床帐拉下来,两人身子交叠着,昏昏欲睡。长宁真的是困极了,抱着一具又香又暖的身体,更是越发觉得倦了。但他还是支撑着精神,问道:“小鸿,你有心事。”

谢燕鸿本来也昏昏欲睡了,被他这么一问,早就忘了的那些烦恼又似破闸的洪水般,一下子涌入他脑海里。他张嘴想说,但又止住,半晌才道:“先睡,睡醒再说。”

谁知,天不亮,孟霁等人等待的援兵就到了。

谢燕鸿匆匆披衣,轻手轻脚的,免得将熟睡的长宁吵醒。他赶到城门上,天边还有星斗,远处泛起鱼肚白。他借着熹微的晨光,举目望去,只见外头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粗略看去,兵力足足有魏州目前守兵的四分之三。

王谙也来了,气喘吁吁地立在谢燕鸿身边,喃喃道:“要变天了。”

甭管外头的是皇帝的人,还是济王的兵,以援军之名,兵临城下,外头还有斛律恒珈虎视眈眈,势必是要大开城门了。孟霁这一招玩的是阳谋,什么也不明说,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王谙气得跺脚:“这小兔崽子。”

谢燕鸿轻笑道:“阿公,你可想清楚了,不开城门,若他拿的是皇帝的圣旨,你就是抗旨不遵。若开了城门,他领的是济王的命令,你就是叛臣了。”

自重逢以来,谢燕鸿没叫过王谙一声“阿公”,这下叫来,满是嘲讽。

谢燕鸿说的,王谙焉能不懂,但现下进退两难,他气急败坏,喊道:“开城门!”

随着城门“吱嘎”一声慢慢旋开,长宁也上到了城楼上,背后背着重新擦洗干净的长刀,默默立在谢燕鸿身后,望着孟霁一马当先,领着几名亲兵进入,谢燕鸿与王谙下城楼迎他,他翻身下马,笑容可掬。

“久闻王大人戍守魏州,宝刀未老,果不其然。”他转向谢燕鸿,叹道,“谢侯风姿,晚辈不能领略,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二公子青出于蓝,末将佩服。”

这句话一出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谢燕鸿神色复杂,拱手说道:“看来济王殿下身边英才济济,孟将军这样的青年俊秀,也能揽于麾下。”

孟霁还是只笑。

谢燕鸿细细回忆,从前在京里,济王是太子,占了大义,眼高于顶,东宫的臣属也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济王有一子一女,清河郡主是宗室间口耳相传的美人,幼子今年大约不过七八岁稚龄。

他想来想去,也不知济王身边有什么高人。

孟霁说道:“王大人与二公子在此地时间长,与那斛律恒珈多次交锋,不知现下,二位心中有何成算?”

王谙看向谢燕鸿,谢燕鸿想了想,说道:“斛律恒珈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如今还无动作,也不知是何故。但有一样,如今中原局势未定,实在不宜与狄人纠缠久战,为今之计,和谈为上。”

孟霁拊掌一笑,说道:“二公子所想,与末将不谋而合呢。”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新人物!

估计这篇文30W字以内能完结。

下一更周日,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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