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长宁

“追兵马上就来了,你不走吗?”

谢燕鸿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下意识就要去拿刀,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在魏州城里遇见的小道士。小道士裹着谢燕鸿扔下来的厚裘,捡起谢燕鸿扔出去的鱼形玉佩,在手中一抛一抛的。

“袍子和玉佩都是好东西,你不要我要了。”他说道。

谢燕鸿直起来的腰又弯下去了,破罐子破摔般说道:“随便。”

小道士看了看他,又说道:“要不要我帮忙?追兵真的马上要来了哦。”

谢燕鸿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叫陆少微,”小道士朝他伸出手,说道,“走吧,我带你找个地方落脚,保证没人找得到。”

已经走投无路了,谢燕鸿破罐子破摔,妥协了。他与陆少微两个人合力,将长宁架起来,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长宁放到青骢马上。陆少微还把那匹一瘸一拐的黑马也牵上了,三人两马迎着熹微的晨光,离开官道,往陆少微指的方向跋涉而去。

而这一切,长宁都不知道,他陷入一场昏沉的长梦中。

在梦里,他应该还很小,因为身边的一切都很大。富丽的宫阙,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被牵着,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最顶端。自长阶底下,上来一个道人,猎猎大风灌满他的道袍,拂动他的白须,仙风道骨。

牵他的是个高大男子,扬声问道:“传说先生能烧炼丹药点化金银,还能占星卜卦,预知未来。不知先生看我如何?”

道人拂须摇头,并不言语。

那男子又问道:“我有一子,麒麟命格,先生看他如何?”

梦中的小小长宁与须发皆白的道人对上目光,他眸中自有星辰日月,清风白云,道法自然。道人笑着,他的声音清越,他腰间所绑的三清铃在猎猎大风中泠泠作响。

他对长宁说:“犹豫不定时,便让他往”

风声很大,将那道人的尾音吹散,听不真切。

转眼间,道人消失不见了,触目之处尽是一片素白,白幡好似雪白的波浪,在风中曳动,长阶下跪满了哀哭不止的人。

有人排众而出,伏阙上谏:“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长宁目中所见,那个高大男子不复挺拔,形销骨立,高踞宝座,勃然大怒:“尔等逼死皇后,还要将独孤氏一族赶尽杀绝吗?”

底下人仿佛听不见,依旧齐声重复那句话:“独孤信领兵在外,居心叵测,请召回!”

高踞宝座的男子猛地站起来,失声怒吼道:“国将不国,召回独孤信,尔等何人可战?”

他颓然坐下,朝长宁招招手,梦中的长宁便朝他跑过去,扑入他怀中,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他满脸的热泪。

他哽咽叹道:“是我害死了她。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若我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梦中的长宁听不懂,只觉得害怕,小小的身躯一直在颤抖。

他抱住长宁,说道:“我儿莫怕,有我在呢。”

紧接着,长阶、宝座、白幡、众人全都被淹没在火海中,狰狞的火舌所燎之处,檐瓦掉落,廊柱轰然倒塌。门窗紧闭的大殿内暂时还未被波及,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惨叫哀嚎。

那男子样貌虽还年轻,鬓发却已斑白,他将长宁推开,颤声说道:“快,你与阿公从密道离开”

另一人将长宁抱住,不知动了什么机关,墙后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不知通往何处。长宁手中还被塞入一个硬硬的四方盒子,用玄色锦缎包着,不知是何物。

抱着长宁的那人年纪大些,沉声道:“你你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火势渐旺,门窗扇格已经被燎着,扑面而来的热度在梦里也格外清晰,烤得人口干舌燥。那男子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摇着头说道:“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忧,国朝不继,我又岂能偷生。阿懿因我而死,只盼您能护住我与阿懿唯一的血脉。”

“阿懿的血脉即是我独孤信的血脉。”独孤信郑重说道。

梦中的长宁见到那男子蹲下身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说道:“麟儿,我与你母亲给你取的小字是‘长宁’,望你安宁喜乐,你不要忘了”

话音未落,被火烧着的藻井从上面坠落,轰然落下,长宁被猛地拽了一把,侥幸躲开,扑向密道,密道的石墙缓缓合上,他再次回望一眼,大殿里已是火海一片。他的后背被火烧灼,即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这样的疼,好像一直潜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在梦中卷土重来。

他疼得喊叫出声,怀中抱着的方盒子也骨碌碌滚落到黑暗中,不见了。

在梦中,他最后见到的是小时候作女孩打扮的谢燕鸿,他被父亲谢韬抱在怀中,而他则被外公独孤信牵着,那是阴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如细线,如蛛网,牵扯人的发梢衣摆。

独孤信将手中的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谢韬忙道:“信公不必如此,我与信公英雄相惜。改朝换代,胜者王败者寇,小儿何辜,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敢挟恩图报。”

谢韬顿了顿,又道:“传国玉玺”

“非我故意隐瞒,”独孤信道,“城破之日,宫室毁于火中,玺印也在溃逃之时失落。”

临别时,独孤信最后说了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望往后没有需要我报恩之时。”

谢韬不语,拱手道别。

长宁被外公牵着,只字不语地走入雨中。

梦中种种,似真似假,好似一张写满了字的白宣,被投入了水缸中,墨迹全部晕开交融,混沌难解。

长宁只觉得头也痛,背上也痛。

有人唤他“麟儿”,也有人唤他“长宁”,还有那句话在他的梦中反复回荡——“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若不爱她,她便能好好活着”

他一时坠于梦中,一时又被扯出来。

恍惚间,他能听到谢燕鸿在与人说话。

“他怎么还没醒?陆少微,你不是道士吗?活死人肉白骨都能行,怎么没能让他醒过来?”

另一人声音咋咋唬唬的,嚷道:“活死人肉白骨?你当我是神仙?我早就说了他有血光之灾!我算的卦没有不准的!”

“你!你这个乌鸦嘴”

俩人在叽叽喳喳地吵架,实在是吵得不行,长宁想要翻个身,却感觉到头疼欲裂,与头疼比起来,腿上的箭伤倒似不怎么疼了。他想喊俩人闭嘴,但费劲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发出了个单音。

就这么轻轻的一声,竟也被正斗嘴的谢燕鸿听见了。他忙扑过去,趴在长宁身边,急急问道:“怎么了?哪里疼?渴了?还是饿了?”

长宁还是闭着眼,嘴唇嗫嚅,谢燕鸿听不清,附耳过去,总算听明白了。

长宁说:“闭嘴。”

谢燕鸿愣愣的,转头看向陆少微,问道:“他怎么又晕了?”

陆少微翻了他一个白眼,说道:“睡着了。”

他们三人所处的是树林深处的一个山洞,估计是猎人打猎休憩时的藏身之处,里头还有些火石、干草之类的事物。谢燕鸿把山洞里的干草都摞到一起,长宁就睡在干草上,厚裘盖着。生起火来,外头还是白茫茫一片,又下起大雪来,洞里却暖了。

谢燕鸿开始时还担心:“生火会不会暴露行踪?”

陆少微靠坐在洞壁边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梗,翘着腿一抖一抖的,说道:“放心吧,这么大的雪,看不出行踪。”

长宁腿上的箭簇还不敢拔,缺医少药的,怕血止不住。陆少微粗通些医术,敷上他随身带的一些草药,粗略包扎起来。他还帮那匹跛脚的黑马也包扎了。山洞狭小,两匹马都曲着腿跪着,探头去嚼长宁身下的干草,谢燕鸿伸手去将它们拍开。

浑身都暖起来了,谢燕鸿这才放松了一些,看向陆少微,说道:“你到底是谁?”

陆少微说:“我是陆少微啊。”

问了等于白问,谢燕鸿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帮我们?”

陆少微说:“卜卦卜出来的。”

谢燕鸿挨着长宁坐下,双手抱着腿,问他:“那你能不能卜一卦,我们之后会怎么样?”

陆少微晃晃脑袋,悠悠然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他一动,身上便传出“丁零零”的脆响,谢燕鸿好奇,探头过去看,见是陆少微腰间绑着一个黄铜色的铃铛,上端呈“山”字形。

“那是什么?”谢燕鸿问道。

陆少微拿起铃铛,摇了摇,说道:“这是道家的‘三清铃’,我师傅传给我的。”

谢燕鸿还欲再问,陆少微翻身坐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摸了摸肚子,说了句“饿”便走到雪里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谢燕鸿往火堆里添了点柴,让火烧得旺些,人往长宁身边缩了缩。

火堆已是极暖,长宁身上却更暖,近乎于发烫了。

谢燕鸿心底一沉,摸了摸长宁的脑袋,热得烫手。他连忙从山洞外头捧来一堆雪,敷到长宁的额头上,山洞里暖,雪很快便化成水,谢燕鸿用衣袖将水擦干,又从外头再捧来雪,如是好几次,他的手冷得通红。

陆少微从外头回来,拍去满身的雪花,将不知哪里挖出来的几个小得不行的土豆扔进火堆里,瞅了长宁一眼,便道:“得去有人烟的地方,搞点金疮药来,箭簇也要挖出来,不然烧起来要把人烧死的”

外头的雪一时半会儿不见停,长宁又晕着叫不醒,能去得了哪儿?

正在此时,长宁却醒过来了。

他似乎听见了方才的话,挣扎着坐起来,吓得谢燕鸿忙去扶他。长宁却拂开他来扶的手,猛然发难,翻身扼住谢燕鸿的脖子,将他掼在地上。

谢燕鸿被这一下磕着了脑袋,眼睛花了,头晕目眩,只觉得长宁的手如铁钳一般扼住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徒劳地去抓他的手臂。

陆少微也吓着了,忙扑过去要将长宁拉开,却拉不动,就在他想着要不要搬块石头将他砸晕的时候,长宁松手了。

谢燕鸿蜷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喘气,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来。长宁撑着地要站起来,陆少微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却见长宁晃了晃,又晕倒了。

陆少微忙过去扶谢燕鸿,谢燕鸿修长白皙的颈脖上尽是长宁的指痕。

“没、没事吧?”陆少微问道。

谢燕鸿眼里满是咳嗽出来的泪水,他心中的委屈如同海浪般翻腾,他瞪着晕倒在地的长宁,小声嗫嚅道:“他要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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