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七星北斗

两人从夏走到秋,越往北走,秋色越浓。

自那日在渡河的船上哭过一场,谢燕鸿再没掉过一滴泪。追兵咬得极紧,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入城,只是一路在山郊野路上走,绕开城门和关卡,慢是慢些,但好歹安全。

谢燕鸿心里急,却也知道急不来。

小时候有一次,他和颜澄甩开小厮溜到街面上去玩,菜市口的法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俩好奇,挤进人群中看。正是深秋萧瑟时,刽子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手起刀落,死囚的脑袋就咕噜咕噜地掉下来。

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到他刺绣精致的鞋面上。

他吓得不轻,几晚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头颅落地的情形,哭着闹着醒过来。爹娘轮流守着他睡觉,直到有一夜,他将菜市口行刑的情形悄悄地告诉父亲。

谢韬久经沙场,摸了摸谢燕鸿的脑袋,和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是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酣然入梦。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浓浓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

长宁的目光反复流连在这七棵树上,喃喃道:“这是阵法。”

谢燕鸿精神一振,只要不是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他可就不怕了。谢韬是一代名将,他的收藏中,自然有不少兵书,谢燕鸿很喜欢看,基本一一览遍。前朝猛将独孤信是阵法术数的行家,谢韬与独孤信交战不下数十次,所以,阵法虽非谢韬所长,但他却很爱研究,谢燕鸿也读了不少。

他跟随长宁的目光看了看那几棵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七这是七星北斗!”

这几棵树,与天上的北斗七星位置相符,七个星位相互连接,互为援引,将入阵之人困在其中,若不能找准生门,便不能脱身。

谢燕鸿绞尽脑汁,想着从前看过的内容:“七星北斗,若要破阵,就要”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立北斗,破天权。”

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忙恼道:“怎么,我还不能有些见识吗?”

说来简单,在行军打仗中,阵法变幻无穷,要找准位置,应对变化,并非一句话那么简单。但好在这只是一个树林,树林里的树都是固定不动的,位置很容易找。

两人立定在其中一棵树前,望向几步之外斜前方的另外一棵树。

“就那棵是吗?”谢燕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就那棵。”长宁说着,双手握紧长刀刀柄,力沉于臂,低喝一声,手臂抡圆,将长刀挥掷出去,正中天权位的那一棵树,一根树枝应声而断,随长刀一起,轰然落地。

就在这一瞬间,谢燕鸿发现了变化。

风好像一下子又流动了起来,明明天色还是阴沉的,林子里却平白亮了不少,能听见鸟叫虫鸣。远处的树和树之间,忽然有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长宁反应极快,仿佛早已有准备一样,将捏在手中的薄薄石片猛地掷出——

没有打中,石片嵌入了树干中,给他们布下阵法的人却已消失无踪。

长宁欲追,谢燕鸿却拽住他,说道:“别追了,敌在明我在暗,钱财身外物,给他就是,身上的碎银还足够。”

他们离魏州只剩下大约十五日的路程,碎银节省着用,足够了。

遭此变故,谢燕鸿赶路更加心急了。因为长时间骑马,他大腿内侧的伤口本已结痂又破开,疼得他龇牙咧嘴。晚间休息时,他躲起来,鬼鬼祟祟地脱下裤子,自己看了看,大腿内侧的嫩肉已经没一块是好的了。

他穿好裤子,两条腿都不敢弯,直得好像两根筷子,一瘸一拐地挪到长宁旁边,别别扭扭地问道:“有没有伤药?”

长宁扔给他一个小瓶子,谢燕鸿又一瘸一拐地躲到树后,脱了裤子,叉开腿,想要自己上药。谁曾想,那伤药倒在伤口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火光昏暗,姿势又别扭,浪费的倒比抹上的多。

“涂好了没?”

长宁的声音突然在树后响起,吓得谢燕鸿差点把药瓶打翻。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涂、涂好了。”

长宁的声音好似古井无波:“伤口日日摩擦,如果不好好涂药,小心发炎流脓,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

谢燕鸿被他吓得不轻,低头看看,这伤口离那要紧的地方那么近,如果真的不好了,会不会连那里也不好了?

“要、要不”谢燕鸿犹豫着说道,“你帮我涂一下?”

等谢燕鸿觉得不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烧得正旺的火堆旁边了,火光映得人的皮肤都是红的。他的伤处在大腿内侧,要涂药就必须褪下裤子,岔开腿来。

长宁拿着药瓶,半跪在谢燕鸿身前,说道:“张开腿。”

谢燕鸿的脸“腾”一下红了,把褪下来的裤子扯过来,遮掩在两腿中间,撇开头,张开腿将伤处露出来。他养尊处优地过了十几年,即便赶路了这些天,腿上也是细皮嫩肉的,大腿上不见光,更是白,更显得伤处红肿狰狞。

长宁低着头,拔开药瓶的塞子。他背对着火堆,眉眼低垂,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谢燕鸿光着屁股张着腿,在这深秋时节里,只觉得凉飕飕的。当然,也不是那样冷,毕竟他现在臊得都要着火了。他红着脸,催促道:“快一点。”

长宁一手拿着药瓶,另一手扶住谢燕鸿的膝盖。

他的手大,干燥温暖的手掌能将谢燕鸿的膝盖整个包起来。谢燕鸿发现,他的掌心很粗糙,虎口、指尖都有薄茧,刺挠得谢燕鸿的膝盖痒痒的。谢燕鸿不敢往回缩,那会显得自己格外扭捏,他只能将脚趾蜷起来,缩得紧紧的。

“张开点,看不见。”长宁说道。

作者有话说:

所有关于玄学的内容都是我瞎编的

新角色登场预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