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传位诏书

青岩的确很疲惫。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却头痛欲裂,半点不记得梦的内容,身上的酸软力竭感,也仍未褪去,他想坐起身,可却浑身无力。

好在床边似乎候着人,听见动静,立刻察觉他醒了,声音有些惊喜道:“青岩哥,你醒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

竟是已快两年不见的德喜。

德喜把他从床上扶坐了起来,又递过了水碗,给他润了喉咙嘴唇,青岩的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回忆起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

德喜道:“殿下亲自吩咐了,等你醒了,便叫我立刻将这东西拿给你看。”

说罢从不远处桌上取了物什过来给他。

青岩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却是几张文安阁传诏后的备案票凭,上头还盖着鲜红的阁印,也有票凭排号。

青岩这些年,久在御书房、司礼监、文安阁三处打转,自然知道朝廷的一切诏令、或是政|策、文书,由文安阁传达下去给各部,都是会有票证存底,已备将来查知的,这票证正是潜华帝罪己诏的备案,已经盖过了阁印,阁印是做不了假的,这些编号他更是一眼便能看出真假,闻楚当然不可能叫德喜用假的来糊弄他。

——何况,闻楚也远不必这样做。

如果闻楚就只是闻楚,他心里或许还会对生父潜华帝有些孺慕袒护之情,可闻楚却是……

青岩的手抓着那几张轻飘飘的阁印票证,搁在柔软的床褥上,想及此处,却失神了——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

替王爷昭雪,让潜华帝向天下人认罪,得到报应,这本是他这十年来,心心念念、魂梦所牵的愿望,如今这心愿终于达成,他也终于卸下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大石,他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应该感到如释重负。

可他此刻却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仅是因为愿望达成,更因为直到此刻,他仍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就连圣人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真正神鬼灵怪之事,人死怎能复生?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王爷就是闻楚,闻楚就是王爷,是他牵挂了多年无法释怀的王爷。

与此事带给他的震惊和冲击相比,完成心愿的欢喜,竟也并不特别激烈了。

王爷还活着,不仅活着,这十年来还一直在他身边。

甚至,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那他这些年,因为这两个人产生的那些矛盾、负罪、愧疚、不知所措,岂不都只是庸人自扰吗?

甚至他的改变,他的移情却不敢承认,他的卑劣、懦弱、自私、隐瞒、背叛、利用……这些,全都落入了王爷的眼里——或者说闻楚的眼里,几乎无所遁形。

可现在他却好端端的醒来了,还有德喜守着他,闻楚甚至还让德喜给他看了阁印票证。

对了……阁印票证,闻楚当然还要给他看阁印票证,潜华帝的传位诏书,可还在他手里。

青岩呼吸一滞,一时竟顾不得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抓了德喜便疾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殿下又在哪里?”

德喜吓了一跳,忙道:“现下是亥时,青岩哥已经睡了一日了,这儿是殿下的文景堂,殿下这两日,都在承泰殿那头侍疾呢,怎么了?”

青岩敏锐的感觉到了,德喜对他的态度仍一如从前,竟然全无变化,心中不禁略微有些讶异——

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恐怕那日他的所作所为,放在任何人眼里,都已经能称得上丧心病狂、不可理喻了,可现在德喜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装着不记得那日之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道:“侍疾?可是闻……皇上怎么了?我又怎会在文景堂?我的头有些晕,实在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德喜叹了一声道:“这事……我说了,哥哥可别太难过,皇上……怕是不太中用了,那日殿下大败叛军,捉了宣王与靖安侯等一干叛党后,回承泰殿去,听说那时皇上受了大惊,后来就不太好,这两日已叫太医会诊好几回了,却也不见起色,眼下承泰殿那头的宫妃里,都有些忍不住开始哭的了,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青岩一怔,确实有些意外。

皇帝的脉案、药方,这些都是机密,潜华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外朝臣子和后宫妃嫔其实大都不清楚,可他近身伺候,自然清楚潜华帝这两年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宁王死后,更是落了梦魇惊悸的毛病,偏偏潜华帝也不是能沉得下性子忌口服药、好好调理身体的,即便太医早说了要节制、调理饮食,他仍是一起兴就用那虎胆丸,还同时御幸两三个妃嫔,吃的也并不克制,太医说不能吃的东西,只要有他喜欢的,仍是强命御膳房做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所谓的调理,其实并未见什么成效。

但他会这么快就不行了,还是有些超乎青岩的预料。

他想起潜华帝那日吐血又癫狂大笑的模样,心里却觉得五味陈杂,显然无论再怎么嘴硬,看见自己愧对多年、又因其魂梦不安的人死而复生,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潜华帝的内心受到的冲击,或许还远远比自己逼着他写了那罪己诏还要大。

德喜道:“那日是殿下特叫人把青岩哥送来的,说你去京畿大营搬救兵,一路上受惊累倒了,让我好好伺候,别的什么也不必管,只是那日在承泰殿究竟发生了什么,傅家二位公子、包将军他们个个嘴都跟上了锁似得,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皇上怎么就忽然要宣罪己诏了,殿下怎得又要把那票证,让我一等青岩哥醒来,便给你看?”

“对了,听说那诏书还是傅侯爷亲自骑了快马回京去传的,侯爷回来的时候,连夏统领也一起来了……”

青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沉默了片刻,道:“……夏统领也到行宫了?”

德喜道:“是啊,听说本是来救驾的,只是殿下平叛太快,现如今只能一起在承泰殿那头侍疾了。”

青岩抿了抿唇道:“我想见夏统领一面,德喜……能否请你帮我去跟他说一声?”

德喜一怔,道:“夏统领,你见他做什么?”

青岩低声道:“皇上传位给殿下的诏书……只有我知道在哪里,这诏书……现已不能由我来宣了,夏统领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德喜闻言紧张了起来,不敢怠慢,连忙应了,青岩又叮嘱他先不要将此事告诉闻楚,搅扰了他侍疾,德喜才匆匆离去。

他一个人留在床上,靠着软枕,愣怔了一会,这么一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又开始想闻楚竟然就是王爷这件事——

王爷还活着,若说他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偏偏却是以这种方式活着……

王爷和闻楚竟是同一个人,他们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青岩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他以后……究竟该如何面对闻楚,或者说如何面对王爷?

好在德喜没有叫他等太久,因此青岩也没有陷入纠结太久。

夏忠仁果然亲自来了。

夏忠仁跟着德喜进了暖阁,停步在床前,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岩,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道:“……听说谢公公想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青岩看了德喜一眼,德喜立刻会意,知道这是叫他回避的意思,很知趣的出去了。

青岩这才轻声道:“夏统领既是与傅侯同行而来,想必也已大致从傅侯处得知,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什么了吧?”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道:“殿下有命,傅侯亦不敢提起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了什么,我只隐约猜出,皇上的罪己诏似乎与公公有关系。”

青岩笑了笑:“的确。”

他垂目下去,道:“咱家当日对皇上大不敬,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殿下不许人说,这事只怕也早晚会泄露出风声去,实不相瞒,皇上传位于容王殿下的诏书,现正在咱家手中,只是如今这诏书已不能由咱家来宣,否则将来殿下便会被人指摘得位不正,咱家思来想去,统领这些年来深得皇上信任,无人疑心您与殿下的关系,由您来传此诏书,正可叫天下人打消疑虑、心服口服。”

饶是夏忠仁已为官多年,听见这话也不由愣住了,不仅是为对方亲口承认对潜华帝大不敬的坦然,也不仅是为对方竟然知道他和容王私底下的关系,更是为了他后面说的话——

那可是传位诏书啊!

若无诏书,就无法登基继位,就算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想而知,宣读这份传位诏书的人,只要未来安分守己、不犯上作乱,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新君往后必会顾念。

可眼前这谢公公,却肯把如此大的人情,拱手让人?

夏忠仁有些不可置信,讶然道:“此话当真?这……公公真肯把这传位诏书交由我来宣?”

青岩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传位诏书就在承泰殿书房柜阁第三层的暗格后,如今万岁恐怕已经时日无多,请夏统领想个法子取了诏书后,等万岁殡天,就说这是万岁早早交给统领,以备意外的,万不要提起这诏书是咱家交给统领的。”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忽道:“谢公公是当年应王府旧人吧?”

青岩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夏忠仁呼吸一滞,低声道:“那你是不是也已知道,殿下他……”

青岩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那罪己诏果然是……”

夏忠仁说到此处,倒是打了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青岩苍白的面色,他嘴唇颤了颤,有些动容道:“夏某自认对王爷……对殿下,也算忠心耿耿,可却远不比公公一片冰心,公公之忠勇、侠义,竟是夏某生平前所未见,公公若非内侍出身,将来必能与殿下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可惜……”

青岩笑了笑道:“既然夏统领也知道殿下的身份,便该知道,以殿下的人品性情,不论这传位诏书是谁宣的,往后殿下也不会亏待咱家,统领又何必替咱家惋惜?”

夏忠仁闻言不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夏忠仁离去后不久,青岩困意上涌,德喜呈来的粥食,他也全无胃口,只略扒拉了两口。便又倒下睡了。

这次青岩睡了个天昏地暗,因他有意把一切有的没的都从脑海里丢出去,不去想那些事,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什么梦也不曾做。

再醒过来时,视线尚未聚焦,隐约看见床前坐了个穿着孝服的人,正是闻楚。

青岩一惊,立时便要挣扎着坐起身来,却被闻楚又按了回去,低声道:“不必急着起来,你才醒,先缓缓。”

青岩看着他,想了半天该怎么开口,却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叫他殿下,还是叫他王爷,想着眼前这人就是王爷,他的身体竟有些不受控制的在被褥下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闻楚感觉到了他的颤抖,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青岩哑声道:“不要紧……小的只是……”

闻楚微微蹙了眉,道:“不是早就已经不用那两个字了吗,怎么又开始这样和我说话?”

青岩一哽,心中却不由想,若是对着闻楚,他的确已经能心安理得的不用那些卑辞谦称,可只要一想到眼前的人是王爷,他却又很难以和闻楚相处时的状态一样平和处之。

闻楚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也没有逼他,只是低声道:“好吧……我知道,你现下一时半会,大约还是有些不能相信,没关系,我等你慢慢习惯,好不好?”

青岩心里对他这么久才告诉自己真相,本来有些隐隐的怨气,可此刻真见了闻楚,他却半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闻楚,看着他微微蹙眉时那无奈的神情,这才终于发现这些年他在闻楚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熟悉感,根本就是因为这是同一个人,而不是因为什么相貌相似,他们压根就是一个人。

他怎会没发现?他怎会生生灯下黑了这么久呢。

青岩眼眶微微泛起酸来,他强行克制住了泪意,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你这些日子已经足够软弱,不能再哭了。

闻楚却道:“想哭就哭吧,不必憋着。”

闻楚的神情,让青岩几乎立刻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宫里的那个夜晚,他再也忍不住决堤的眼泪,支起身子迅速爬了起来,扑进了闻楚的怀里——

他用力的抱住了闻楚,带着点报复性质的、仿佛故意要勒得闻楚感觉到疼痛才肯罢休似的,嘴却蚌壳一般紧紧闭着,怎么也不肯泄露出一点呜咽声。

闻楚接住了他,任由他死死揽着自己的脖颈,任由青岩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他垂眸看着他就那样无声的颤抖着,他知道青岩在哭,只是抬手在青岩脊骨分明的、清瘦的背上一下一下抚着,替他顺气。

青岩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终于哭累了,带着点鼻音低低道:“殿下为何……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殿下倒是早早就将我认出来,这些年来,殿下瞧着我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又怕辜负‘王爷’,又怕辜负了‘殿下’,殿下心里可觉得得意得很么,是不是觉得换个身份,我也没逃脱殿下的手掌心?”

闻楚从没听过青岩说这种话,一时只觉得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披散下来柔软的头发无奈道:“哪有此事?当年我挑明你的身份时,便想告诉你了,结果你倒像只刺猬一样,扭头就跑了,半个字也不肯听我的,这些年来,提起‘应王’,你不是说什么‘逢场作戏’之类的话,就是装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见了心里堵得慌,还以为你当真对我一点余情也没有了,再说此事如此离奇,我也怕你不信,或者觉得我是什么鬼怪妖物,又哪里还敢提?”

又道:“我本也很为了这事不痛快,只是后来想通了,觉得即便不说此事,咱们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总归我以后都会对你好,我又怎知道,你是那样的心思……”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殿下忽然回来看我,那承泰殿那边……”

闻楚面上笑意这才淡了些,道:“闻轩死了。”

青岩一愣,道:“……什么?”

尽管他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却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潜华帝死了?

他竟然……就这样死了?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太医都说已经尽力了,药也用了,针也施了,还是不见起色,天黑那会,就已经连胡话也说不出来了,子时的时候就断了气。”

青岩默然片刻,道:“……太便宜他了。”

闻楚道:“现下人已经挪去殡宫了,夏忠仁宣了传位诏书,是你给他的吗?我听德喜说了。”

青岩知道瞒他不住,也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道:“传位诏书不能由我来宣,否则将来若我那日做的事传出去,会对殿下很不利。”

闻楚目色微冷,道:“不会有人敢嚼这个舌根,你原不必如此。”

青岩垂目未答,只是静默了片刻,才道:“那……殿下现在应该很忙吧?怎么有空来看我?”

“嗯,还没忙完。”闻楚在他额上轻轻吻了吻,才看着他道,“……只是我不放心你,所以趁着天还没亮,来看你一眼,也呆不了很久,等把殡宫那边的丧仪布置好,还有行宫现下各处都还在戒严着,虽说宣王已经被擒,但也得提防着他和齐家还有什么后招,再把叛军清理干净,把肯归降认罪的重新收编,一切都忙完了,咱们便能一起回京了。”

青岩回握住他温暖宽大的手,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的仿佛再做梦一般。

他甚至小心翼翼不敢过于用力的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个梦,抽了抽鼻子才挤出一个笑来,道:“……好,那我等着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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