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千鹤夜变(下)

齐子熠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侍卫们立刻团团涌上,强行拉着伺候齐皇后的宫人们,要她们离开。

因兄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齐皇后从前待侄儿一贯十分慈蔼宠溺,容许他在自己面前撒娇卖乖,并不怪罪,因此齐子熠一贯对这个皇后姑妈没什么畏惧之心,情急之下,自然更不会记得什么规矩。

见齐皇后巍然不动,他便要上前去拉,道:“姑妈先别生气,等到了千鹤岛,五殿下自会和您解释是怎么回事的,现在咱们是真没工夫耽搁了,姑妈还是赶紧先跟侄儿……”

齐皇后却挣开了他的手,反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斥道:“你做什么?什么姑妈不姑妈的,本宫是宣王的生母,当朝皇后!你怎敢如此放肆?!”

齐子熠险些被这一耳光扇晕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但见姑母发怒,他从未见过皇后姑母如此辞严色厉的样子,一时也有些吓着了,赶忙跪下行了礼,才捂着脸上的巴掌印苦道:“皇后娘娘息怒,侄儿情急之下忘形,冒犯之处,愿凭娘娘责罚,只是现下,请娘娘真的先别追究了,还是赶紧和侄儿去千鹤岛吧。”

“不是五殿下与爹爹不敬皇后娘娘,实是殿下如今已骑虎难下了啊!”

*

承泰殿。

五月初的天气并不炎热,承泰殿中的香炉里点着熏香,奶白色的香烟从镂花的香炉盖子里丝丝缕缕的冒出,又汇成一缕,弯弯绕绕的向上飘去。

青岩正指挥着两个宫女服侍潜华帝更衣,外头却进来了个内侍,小声道:“谢公公,有人找您。”

青岩一愣,潜华帝一边抬着手任由宫女替他换衣裳,一边侧目看了他一眼,道:“无妨,你去就是了,朕这里有她们服侍。”

青岩躬身道:“是,那小的先告退。”

他背身徐徐退出了寝殿,到了殿外,果然见到个小内侍,正候在殿前。

他记得这小内侍似乎是内廷司的,从前一贯跟着漱雪当差,心中一动,却并未点破他的来历,只是道:“这么晚了,你找咱家有什么事?”

那小内侍道:“谢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青岩跟着他到了殿前阶下,那小内侍叫他附耳过去,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青岩听完,眉峰一动,低声道:“此事当真?”

小内侍道:“千真万确,乔总管特意吩咐了,让小的务必亲口告诉您的。”

又道:“总管还等着小的回去,小的就先告辞了。”

青岩点了点头,等他离去,才回了殿中。

潜华帝坐在床边,两个更衣内侍正要服侍他脱鞋袜,他见青岩回来,挑了眉道:“怎么这么快便又回来了?究竟何人找你,可有什么事?”

青岩道:“回万岁的话,刚得了消息,说是澜音馆那边,方才宣王殿下叫了十几个带刀侍卫前去,把皇后娘娘接走了。”

潜华帝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正说着,外面又传来宫人的通传声:“禀万岁,傅侯爷来了,说有要紧之事求见万岁。”

潜华帝蹙眉道:“……叫他进来。”

傅恭进了殿来,先跪下磕了头,潜华帝脸色不太好,不等傅恭开口便道:“起来吧,这么晚来见朕,是又出什么事了?”

傅恭道:“禀皇上,先前皇上吩咐秘密前往京畿五营调兵增防的斥候,迟迟不见归来,臣疑心他们是在路上被人截杀了。”

潜华帝站起了身,下了脚蹬,背手急促的在床前踱了几步,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十分难看,忽然冷笑了两声道:“……好啊,朕装着没察觉,给了他机会,又示皇后以宽,他却不肯领情,看来是铁了心不肯回头了,朕已是仁至义尽,他们却要一个接一个的弃朕而去,朕的好儿子们就是这样孝敬父亲,报答君恩的,朕到底有哪点对不起他们?”

傅恭与青岩对视一眼,一齐道:“请圣上息怒。”

傅恭又道:“当务之急,是防着宣王……”

他顿了顿,改口道:“臣已经吩咐了各处加强戒备,又增派了人手护卫承泰殿了。”

潜华帝冷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避讳什么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既已把皇后接走,朕料他必于今夜动手,只加强戒备又有何用?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朕需得先发制人才行。”

“传朕口谕,由你长子傅崇峻,领三千精兵,去将容王、八皇子、各处嫔妃接往承泰殿,与朕一体护卫,其余青牛卫,由你亲自率领前往千鹤岛,务必生擒宣王与皇后。”

傅恭不敢置喙,立刻跪地道:“臣傅恭领旨。”

傅恭脚步匆匆的出了殿去,殿中两个宫女已经被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道:“万岁,只有傅大公子领三千人护卫万岁圣驾,是否有些不够?小的担心……”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快步走到了书案前,道:“研墨,朕现在就写调兵手谕。”

青岩道:“是。”

语罢立刻跟了上去。

潜华帝落笔如飞,很快便写好了调兵的手谕,又盖了御玺,吹了吹墨,才道:“只是不知该让何人,替朕去传这手谕,如今傅恭随驾,京畿五营之中,尽是温家旧部,朕本想徐徐图之,一点点把这些人清理了,可如今事发突然,恐怕他们得知朕有难,即便见了调兵手谕,也未必会立刻领命,恐怕得有个朕身边的亲近、又有威信之人,持朕手谕亲去调兵,才能奏效。”

“如此想来,眼下可堪此用之人,唯有楚儿。”

青岩立刻道:“请万岁三思,先前去传谕之人,便已被截杀,容王殿下千金之体,岂能冒此大险?若万岁信任,小的愿为万岁效犬马之劳,去传此手谕,替万岁调兵相援。”

潜华帝先是一怔,道:“你去?”

随即眉峰微蹙:“朕知你忠心,但此事关乎朕之安危,更关乎江山社稷,此行路上或许凶险无比,你若无把握,不必逞强,况且就算你真能平安到京畿大营,你一个内侍,如何镇得住那些对朕心存怨怼的温家旧部?”

青岩道:“事关紧要,小的知道小的现在说什么,万岁心中都不免疑虑,小的只想请万岁再相信小的一回,从前小的毛遂自荐几次,都未辜负万岁所托,小的敢保证这次,亦会如此,小的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从行宫西面山林中走,不易引人注意,也不必走官道,能绕开沿途卫所,况且小的也是做过监军太监的,知道该怎么和将官们打交道,小的恳请万岁俯允,信小的一回,小的必不负万岁重托。”

潜华帝听了,面色有些松动,并未立刻拒绝,青岩见状立刻又低声道:“小的有句斗胆冒犯的,不知万岁愿不愿容小的讲。”

潜华帝道:“你讲便是。”

青岩这才道:“这两年来,诸位皇子王爷们,相继离万岁而去,外头人都说万岁绝情,可小的日日伺候万岁,知道万岁的情不得已,知道万岁的伤心克制,这些小的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万岁,您怎会是绝情、无情之人?若真如此,又怎么会梦魇心悸,夜夜不得安眠,小的实在心疼万岁,正因为连宣王殿下,也做出如今之事,小的实在不敢想象,若是容王殿下真去传谕,路上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万岁以后,又该如何支撑下去?”

潜华帝听得嘴唇颤了颤,竟然眼眶微微泛起红来,声音有些沙哑道:“朕这么多儿子……个个养尊处优,到头来竟不如你一个小小内侍体会朕的心思,心疼朕的难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沉声道:“好,朕就信你一回,朕的性命,朕的儿子、妃嫔们的性命,今日就全交托于你了,只愿你万莫辜负了朕,若你此行,真能顺利调回援兵,解朕今日之困,朕将来必不负你。”

青岩跪地叩了首,接过了那封调兵手谕。

外头渐渐传来人声,有侍卫们跑动时的甲胄碰撞声、有内侍宫女们的哭声,听着像是傅大公子已经把各处的妃嫔、皇子都接过来了。

果然青岩跟着潜华帝走到殿门前,一打开殿门,就见庭中火把通明,侍卫们护着各宫嫔妃已经候在外面,两个奶妈抱着嚎啕大哭的小皇孙和皇孙女不住哄着,宸妃则牵着明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八皇子,满脸泪痕。

见承泰殿殿门打开,潜华帝出来,她便扑上前哭道:“万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是谁要害咱们?”

这次潜华帝并未苛责她的不体面和慌乱,只是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摸了摸旁边八皇子闻追的头。

他环视了一圈,道:“傅崇峻。”

一个身穿银甲、与傅松亭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子走到阶下单膝跪下道:“臣在。”

“你即刻去挑五十个精锐,从行宫西门走,护送谢青岩前往京畿大营,去传朕的调兵手谕。”

傅崇峻一怔,道:“谢公公?”

潜华帝道:“不错。”

傅崇峻看了看皇帝身边那个斯文单薄的青衣内侍,有些犹疑道:“此事非同小可,万岁可要再考虑考……”

潜华帝道:“不必多言,朕意已决,你去办就是。”

傅崇峻只得到:“……臣领旨。”

潜华帝看了一圈人群,问道:“楚儿呢?”

傅崇峻答道:“回万岁的话,臣方才正要与万岁禀报此事,除了宣王府的亲兵,靖安侯这逆贼,竟然私动兵部印信,从京外几处关防秘密调兵进京,眼下齐锡元已带人把行宫团团围住了,好在行宫只有东西两门可走,若从东门走,则先至千鹤岛,那头有父亲带兵与叛军厮杀,他们暂过不来,西门那头,却要过桥,又有河隔着,易守难攻,容王殿下领了一千人马,现正死守西门大桥。”

潜华帝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承泰殿护驾的三千精兵,只留一千便可,其余的全部前往行宫西门,务必帮着楚儿守住西门大桥。”

又对青岩道:“既如此,你便只能从西门走了。”

*

夜色浓黑如墨,本该静谧幽暗,然而却有数不清的侍卫们手执火把,照破了这夜色原该有的安静和黑暗。

快到西门的时候,却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厮杀声。

清河行宫之所以叫清河行宫,就是因为行宫环清河而建。

西门那座汉白玉桥本来十分宽敞,此刻却不知怎的,竟然已经从中断裂坍塌,残骸发黑,落进河水之中,瞧着像是被炸毁的,清河并非人工挖就,河水都是活水,此刻又临近夏汛,自然是水流湍急。

那头的叛军想要过来,除非游过来或者重新搭桥,桥这边有人把守,重新搭桥当然没那么容易,只要桥板一搭过来,便会被这头守军推下去,如果要游过来,在河中更有可能被守军的弓箭手乱箭射中,因此时至此刻,叛军对西门发起的攻势,其实早已经没有那么急了。

青岩一想也知道,靖安侯多半已经带领着主力人马从东门进驻行宫,西门这边还有叛军,目的大概只是围住此门,不让人从这边脱逃。

闻楚一身玄铠,身上并没什么血污,见青岩来了,目色沉沉,道:“你怎来了?”

青岩把潜华帝叫他逃出去,赶去京畿大营传调兵手谕的事告诉了闻楚。

闻楚还没听完,便立刻否定道:“不行,出行宫的桥已被我炸毁,对岸全是叛军,你要如何出去?”

青岩道:“小的可以从下游游过去,眼下天色正黑,叛军应当大都从东门进驻行宫了,在此围守的叛军没有那么多,未必就会发现。”

闻楚道:“那护卫你的人怎么过去?他们不一定都会水。”

青岩道:“要想不被发现,本就该小的一人游过河去,才最隐蔽,几十个人一起浮水,目标太大了。”

闻楚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行,太危险了,没人保护,一旦你被发现,你可曾想过会是什么后果?你能脱得了身吗?”

青岩定定看着他,道:“小的能的,殿下就信小的一次可好?”

闻楚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深邃如幽潭,转也不转的定定看着他。

“你这不是要我相信你,你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即便不从京畿大营调兵,我与傅侯爷也能守得住东西两门至少三日,宣王这是谋反,久攻不下,其麾下必然人心不稳,而我军只会愈战愈勇,届时他们自会不攻而破,何况行宫外的叛军,至多不过两三万人,此次随驾的青牛卫便有一万五千,敌我兵力之差不大,只要调遣得当,守不比攻,未必不能以少胜多,你要我相信你,为何你却不肯相信我?”

青岩摇了摇头道:“小的自然是信殿下的,可是万岁已经下了旨了,小的不能抗旨,何况若只寄希望于殿下与侯爷以少胜多,未免有些太冒险了。”

闻楚沉默片刻,把他拽到了一边,没让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嗑瓜子的傅松亭和诸部将们继续听下去。

两人远远走到了一棵梨树下,不知在说什么,有个虎头虎脑皮肤黝黑的部将道:“傅兄,这位公公究竟是什么来头?殿下怎得这么担心他,他赶着要去送死就让他去好了,何况还是皇上的旨意,殿下着什么急?方才还和他你你我我的说话,我从前可从没听过七殿下这样和底下的人说过话呢。”

傅松亭看什么怪物一般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亏你跟了容王殿下也快两年了,怎么连这位公公都不认得?他可是打小伺候着殿下长大的,后来才被万岁叫回身边去,殿下不担心他,难道担心你啊?去去去,一边儿去。”

那部将摸了摸鼻子,面色颇有些讪讪。

另一头闻楚拉了青岩到树下,却是低声道:“我此行动身前,已经与夏统领交代过,每隔一日,我在清河,便会八百里加急传书回京,他若两日未收到我的书信,便知清河有变,会带着虎贲卫前来救驾,闻轩不知夏忠仁已投靠于我,自然也不知即便不必调兵,也有援军,才一定要你去京畿大营调兵罢了。”

青岩一愣。

傅家投靠了闻楚,他倒是不意外,毕竟有西北平叛之交,傅伯爷性情又率直,会被闻楚忽悠去了,也算是情理之内,可夏忠仁……几乎算是潜华帝的心腹了,怎么连他也愿意站队,投靠了闻楚?

而且方才闻楚竟直呼了潜华帝的名讳……

青岩脑海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回过神来,忽然发现天色已经隐隐泛白,瞧着竟是快要日出了,他心里咯噔一声,也没心思再和闻楚掰扯了,只是疾声道:“我在万岁面前下了军令状,必要去京畿大营传这调兵手谕的,否则即便有虎贲卫的援军救驾,我也无法和万岁交待,你若真担心我,就帮我想想法子,该怎么出去,若没法子,便不要再阻拦我,我就从下头浮水过去,是死是活,我自会承担。”

闻楚眸色渐深,忽然哑声道:“你如今……是真对闻轩忠心耿耿了吗?”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请殿下让开。”

闻楚最后深深看了青岩一眼,回到了傅松亭与诸部将们面前,道:“去取桥板来。”

青岩一愣,抬眸望着闻楚,道:“你……”

众部将,连傅松亭也瞪圆了眼,看了看青岩,又看向闻楚道:“殿下,您这是……”

闻楚面色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声音却听不出情绪。

“本王说,叫你们去取桥板来,圣上有旨,本王自当护送谢公公过河。”

容王殿下,平素其实甚少在他们这些追随的亲信部将面前,露出身为亲王高高在上的一面,可只要他换上这副模样,那种天生而来,骨子里仿佛便带着的威而不发的气度,却是浑然天成,从来叫人不敢违逆置喙他的意思。

部将们不敢再多说什么,都纷纷去指挥底下的侍卫搬运备用的桥板了。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多谢殿下,方才是小的失了规矩了。”

闻楚没有回答,只是把傅崇峻挑出的那五十个护卫青岩的精锐叫到了面前,吩咐一会过桥的事,青岩听他话里意思,竟是要和自己一起过河,立刻便皱了眉道:“殿下……”

闻楚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转目看着他,淡淡道:“要么本王亲自护送谢公公过河,要么谢公公便不必过河了,公公自己选一个吧。”

青岩一哽,那头侍卫们却已经把长而宽的桥板搬了过来。

有兵士牵了马来,闻楚飞身上马,一手拽了马缰,一手朝底下还在发愣的青岩伸出了手,道:“上马。”

青岩回过神来,道:“我自己可以骑马。”

闻楚一双灰眸眸色淡淡。

“上马。”闻楚重复了一遍,“否则谢公公便不必过河了。”

青岩:“……”

他只得拉了马缰,却被闻楚勾住了咯吱窝,一把抱起放在了身前,失重的感觉维持了短短几息功夫,他便坐在了闻楚怀中。

闻楚拉了马缰,从侍卫手中接过了一把开字长戟,对底下扛着桥板的侍卫们和那五十个上了马的精锐道:“方才本王说的,你们都记住了吗?”

众兵士齐声洪亮答道:“记住了!”

闻楚点了点头,道:“好,传本王号令,开宫门,搭板——”

巨大的宫门轰隆隆被侍卫们推开,对岸的叛军在半昏半明的天光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扛着桥板的侍卫们已经小步跑到了断桥前方,有人喊了一声:“抛——”

巨大的桥板便被众人一齐抛了出去,另一端准确无误的恰好落在了河对岸,闻楚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持戟,低声道:“抓紧了。”

语罢便双腿一夹马腹——

青岩只感觉到胯|下的马儿长吁了一声,便如箭破空般疾驰而出。

他后背贴着闻楚冰凉的胸铠,眼前却是飞快掠过的城门、桥面,最后那本来看着宽而长的桥板,在马背上往底下看去,却显得如独木桥般窄而险。

脚底湍急的河水,对岸叛军惊愕的脸,仿佛都在瞬息之间到了他的眼前。

马蹄踏上河对岸土地的时候,闻楚手中的长戟刺破了第一个叛军的胸膛,那叛军像是还未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长刀还未出鞘,便跪着滑倒了下去。

而后是数不清的叛军,有的挥舞着长刀,有的举着枪便要来刺,却都被闻楚一一或是拨开,或是挑倒,最近的一柄枪尖几乎都已经到了青岩脸前,却被闻楚揽着青岩弯身躲过,又一戟把那举枪的叛军挥开了——

青岩只能死死的抓住马鬃,他听见了闻楚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感觉到了他炽热的气息打在他耳后与脖颈相连的那片皮肤上。

隔着胸铠,他也感受到了闻楚急促起伏的胸膛,那一身铠甲似乎都变得不再冰冷,带上了二人的温度。

两人一马,就这样如一叶扁舟,冷不丁荡入碧荷池中,将原本平静的池面,激起满池清波。

后头跟着的兵士们见此情景,更是士气大振,过了河后,有勒了马缰加速朝前为他们开路的,有护在两侧替他们扫清障碍的,寥寥几十人,各司其职,在本该混乱的战局里却显得井然有序,不过短短一会功夫,便活生生将众多叛军的包围撕开了一个口子。

终于冲破叛军最后的防线时,后头桥板上的侍卫们却已经喊杀声震天的冲了过来,彻底冲散了原本就已被打乱的叛军。

天光渐破,也不知是不是叛军主力都已经被调往行宫东门,反攻过桥的青牛卫竟然在和叛军的交锋中渐渐占了上风。

只是这些,青岩却都已经看不见了,闻楚勒着马缰,他们两人一马,奔进了前头山林间一片茂密的树林中。

喊杀声渐远,闻楚才勒了马缰,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只留下青岩一人在马上。

他仰头看着青岩,一身玄铠沾了血污,从玄色变成了深红,脸上却更加触目惊心,几乎只有那双眸子,仍然澄净清明。

闻楚哑声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你要活着回来见我,好吗?我相信你,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青岩看着他的模样,忽然觉得心脏仿佛都被人抓紧了,眼前一片模糊,鼻子也酸的受不了。

他从马背上爬了下来,闻楚见状有些意外,道:“你……”

青岩却一把拉过了他的肩膀,吻了上去——

闻楚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吻并不干净,有不知道是哪个叛军血液的铁锈味,有他狼狈落下的眼泪的咸腥味,可隔着这些混乱的气味,青岩仍是疯狂的加深了这个吻,他甚至恨不得咬破对方的嘴唇,好永远记住闻楚的味道,闻楚的温度。

闻楚或许不知道,可青岩心里却很清楚,这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吻了——

对不起,闻楚,对不起,我的七殿下。

你是这天底下第一个说,你相信我的人,可我却骗了你。

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是我,是我不配你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是我,是我不配你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我的心从一开始就是缺了一块的。

所以我永远没办法给你,和你给我同等的爱。

我明明曾经被这样不平等的爱折磨,可我如今却把这样的折磨加诸于你。

今日过后,你或许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或许会恨我,恨我对你的利用,恨我对你的不坦诚,恨我的卑劣、自私、虚伪、懦弱。

你恨吧。

我的确是个卑劣、自私,虚伪,懦弱的人。

你是应该恨我的,我也应该承担被你怨恨的苦果。

毕竟,这是我自己选的。

好在今日过后,你会拥有很多比我有价值得多的东西,在前面等着你的,会是海阔天空,会是万里远阔江山。

你会拥有你想要的一切,你会御极天下。

或许,你也会从我爱的七殿下,变成一个连我也觉得陌生的人。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在发觉了我的真面目后,你大约……是不愿意让我再看到这一切的了。

对不起,殿下。

如果你和王爷之间,我必须对不起一个……

我只能对不起你。

他想。

他从未在闻楚面前这样,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眼泪,闻楚明显也不知所措了起来,伸手替他擦泪,可却把青岩的脸越擦越脏。

“别哭。”闻楚有些无措的低声道,很明显,他并不擅长安慰人,半天才憋出了一句,“……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还有……你没答应我方才的话。”

“好,我答应殿下。”青岩抽了抽鼻子,破涕为笑道,“我会回来见殿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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