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开诚布公

闻楚这话问得温和而平淡,仿佛他们一个皇子,一个内侍之间谈论方才那颗栗子是件很寻常的事,但青岩毕竟不是木头,不能察觉不到这小小一颗栗子里藏着的暧昧。

闻楚虽然嘴上不说,然而心意却再分明不过。

……可他却偏偏再不可能给出回应了。

冬日的夜风凛冽而寒凉,虽然是在这重重宫墙笼罩的深宫之中,也冻的人鼻头微红,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他和闻楚之间,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尤其是在闻楚显然并不是待他没有情意的前提下。

他忽然扫了衣摆便跪了下去,闻楚一惊,要去扶他,却已经来不及,只见到青岩在雪地上磕了一个头,额上沾了些颜色已不太干净的冷雪。

“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青岩说话的声音本就不重,在冬夜的风里被吹散了几分,更如一根轻轻摇晃,捉不住的羽毛般,“殿下待小的好,小的都知道,殿下无论要小的如何侍奉殿下,小的不敢推辞,但小的是轻薄低贱之人,殿下千金之躯,小的当不起殿下的心意,还请殿下往后……别再这般抬举小的。”

闻楚从他千回百转的话里,听出了拒绝的意思,且这话虽然说得极尽婉转之能事,拒绝的意思却没有半分含混模糊。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反问道:“……为什么?”

青岩愣了一愣,似乎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反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然后他很快明白了过来闻楚的意思。

闻楚问得,大概是为什么从前应王可以,而他却不可以吧。

青岩早已发觉,自从闻楚知道了谢青岩的皮囊下藏着的是谢澹,以及他当初在应王府的那些过往后,对从前自己和王爷的关系,就一直有一种古怪的探知欲和执着。

他倒也并没有多心。

这大概是少年人的不服输吧,闻楚天之骄子的身份地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倒也并不奇怪。

“为什么要说自己当不得?”闻楚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却伸手替他拂去了青岩额上的残雪,“是因为你我之间身份之别吗?但你与别的内侍是不同的,你与他们……怎能相提并论,何必看轻自己?我并不会因为你的身份……”

青岩本还静默顺从的听着,然而闻楚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轻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闻楚的话:“……不同?殿下觉得我哪里就能和他们不同了?”

“是因为我更聪明,更体贴?还是因为我多看了几本书,懂些即便懂了也没什么大用的道理?所以殿下……便以为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可我仍然是个低贱的阉人。”

“七殿下……你这样的身份,又怎能明白,即便殿下自己再怎么觉得我与他们不同,可我到底与这宫里千千万万个内侍,并无什么分别。”他忽地抓住了闻楚正在他额头擦拭的手,垂眸看着闻楚的指尖,“就像殿下手上……这些被人踏过了千百回的残雪,即便曾经从天幕落下时,怀抱着怎样的心情,也还是注定了要被践的失了雪的颜色。”

他伺候闻楚这么些年,即便不说谨小慎微,也着实一向恭敬规矩,从未露出过这般神色,闻楚看着青岩带着讥嘲的脸,一时有些怔愣在原地,眼前的青岩太过陌生,和他一贯以为的那个“青岩”实在是判若两人……无论是前世的那个总是眼带倾慕、聪慧却又隐忍的少年内侍,还是重逢后温和谦顺的青岩都不一样。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青岩。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他的吗?

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要一窥究竟的……真正的青岩的模样?

“……残雪亦是雪。”

青岩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他本不该失控。

然而自己终究还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也有心的人,多年相处下来即便是对着个物件也难免会有感情,何况闻楚抛却潜华帝之子这个身份外,实在是个很好的人,亦是个很好的主子,他对他又有那样的心意,青岩焉能不知,焉能不觉?

所以他还是失控了。

他本以为闻楚会被自己这副模样吓到,但没想到闻楚只是不错眼的看了他许久,最后回了这么一句——

残雪亦是雪。

“依你所说,年年春去花落,也都零落成泥碾作尘,可难道落花成泥,便失了曾经斗艳群芳的过往和花的本质么?”闻楚道,“花终究是花,即便落在泥里,亦为残香,并非败尘,何况古往今来,哪有人规定过,落在泥里的便不是花?失了颜色的雪便不是雪?”

青岩哑然,半晌才道:“……殿下若要强辩,小的浅陋,并无辩才,无话可说。”

闻楚笑了笑,道:“我无意一定要辩倒你,不过只是说说我的想法罢了,你方才说,无论我怎么想也没用,我亦觉得无论你怎么想于我也是无用的,我的心意同样不会轻易改变。”

“天冷风大的,快起来吧,德春他们见你这么跪着,还不知要怎么想我们呢。”

他这个“我们”,说得极为自然,仿佛他本就该与青岩称“我们”,青岩却听得很不自在,但也只得站起身来跟他回了春晖殿,一路忍着没再作声。

等回了春晖殿,德春德喜俱都退下,服侍闻楚准备睡下时,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觉得事已经到如今这步田地,闻楚油盐不进,他要走这事,与其旁人忽然告知弄得闻楚措手不及,届时不知他惊愕意外之下会作何反应,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

所以虽然难以启齿,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闻楚本来正在宽衣准备睡下,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身道:“……你说什么?”

青岩垂目道:“小的说……待年后殿下出宫入府,养心殿那头便会调小的回去,小的往后不能再侍奉殿下,还请殿下珍重。”

闻楚这次听清了,此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气血翻涌之下一时竟觉眼前有些发晕,半晌才道:“……养心殿怎么会忽然想要你回去?”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骗他。

“……是小的自请的。”

闻楚方才问出口时,其实心中隐隐便已有预料,但亲耳听他承认,还是没能控制住翻涌的情绪。

“……为什么?我待你不好吗?”屋里烛火已被内侍们灭了大半,只剩下床帏前灯台上盖着琉璃灯罩的一盏,火光在半明半透的灯罩里跃动着,把闻楚的面目的一半投入了阴翳里,而他灯光下的那半边脸却眉峰高蹙,唇线紧绷,脸部轮廓的线条被勾勒的锋利明显,再没了少年人的顿感,有些带着攻击性的咄咄逼人,“……你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闻楚的愤怒在预想之中,他本应有对策,青岩却还是有些不敢去看闻楚的眼睛,闭了闭眼,低声道:“……请殿下恕罪。”

闻楚一声不出的看了他良久,那目光仿佛有了实质一般叫青岩如芒在背,他几乎要忍不住说话时,闻楚道:“我去面圣。”

青岩道:“殿下,已经子时过了,皇上早就歇了。”

闻楚脚步顿了顿:“……那就明天去,我不同意你回养心殿。”

青岩无言,只好道:“这是万岁的意思,殿下何苦违逆?我已经把能交代的事都跟德春交代了,以后他也会好好照料殿下……”

闻楚却不等他说完,已经一手抓住了青岩的肩膀,一手掌住了青岩的后脑,青岩被他这么紧紧锢着,居然动弹不得,头一次直面闻楚长成一个成年男子后的力量,这才发现原来他竟真的已经长大了——

闻楚的呼吸有些急促,尽管他有意克制,青岩仍能感觉的到他灼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闻楚看着他低声道:“为什么?是为了躲着我吗?”

又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青岩想说不是,可惜还没等他回答,闻楚就已经吻了上来。

如果说先前他们两人的亲近中,闻楚还有些小心克制的意味,那这个吻就再没了半点那样意思,青岩被他牢牢掌控住身体的自由权,只能被迫的接受这个吻,他在这个吻里感受到了全然陌生的闻楚,几乎要被他亲的喘不过气来,他想推开闻楚,可却半点不是如今体型已经大了他整整一圈的闻楚的对手。

青岩几乎没法呼吸,感觉到后脑都开始有点发昏,时间一久几乎要站不住,他知道自己无法反抗对方,一种难言的屈辱感却涌上心头。

闻楚在失了理智般、报复一样的进攻里并没有沉沦多久,就对上了青岩的眼睛——

哪怕已经不是同一张脸,可那样眼神的青岩,他却很熟悉。

闻楚蓦地一惊,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的亲吻,他抬起头来,极低且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强迫着自己恢复冷静,再对上青岩的目光,却发现青岩已经恢复了平静。

青岩衣衫凌乱,半开的领口露出比白玉的颜色还要细腻的一小片皮肤,颈骨交接之处的线条,带着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纤细分明感,衣衫虽然不整,却没半分狼狈感,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闻楚。

“……”

闻楚为自己又一次的失控生气,可他也同样生眼前这个人的气。

他平复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是为了躲着我,还是我对你不够好?或者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青岩坐起身来,却没去系开了的衣带,只是摇了摇头,道:“……都不是。”

闻楚有些意外,道:“那为什么……”

青岩抬目看着他:“……殿下要听实话吗?”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你说。”

青岩自嘲般的笑了笑:“其实,当初是小的骗了殿下,谢青岩……没有那么志趣高洁。”

“小的想要的……很简单,可惜殿下偏偏给不了,或者说,小的等不了了。”

闻楚一瞬不错的低头看着他:“……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想要杀了你那皇帝爹,为王爷报仇雪恨?

他可还没有狂妄自大到以为闻楚对他一个太监的喜欢,能够盖过这样大逆不道的愿望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低低道:“小的想要的,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给,殿下给不了,请殿下看在这些年来小的尽心服侍的情份上,容小的回去吧。”

闻楚涩声道:“你怎知你要的,我就给不了?”

青岩沉默半晌,淡淡道:“……小的并无此意,也或许殿下将来真能有那一天,如真如此,小的打心眼儿里替您高兴,但如今……小的确实没法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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