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忠心不二

回春晖殿用了午膳,青岩找了个由头说自己要去一趟造办司,把差事交给了德喜德春等人。

他去了养心殿,只是人还未近殿门前,却听得殿中传来丝竹与女子婉转歌声。

青岩愣了一愣,廊下站着的商有鉴却已经看见了他,招招手让他近前,才低声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姜昭仪方才进去,万岁正在兴头上,且在这等等吧。”

青岩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养心殿不是一向不许嫔妃进去么?姜昭仪……徒弟从前怎么并未听说过这位主子?”

商有鉴道:“是从前的姜美人,你和七殿下不在这半年,她有了身孕,如今已封了昭仪,正得圣宠。”

青岩听着歌声,又听他提起“姜美人”这个名字,立即忆起当初在行宫帝后面前唱歌的那个美貌少女。

原来是她。

如今后宫里妃嫔众多,先前又有大理郡王献上的众多百越俘女,百越女子最擅歌舞,这位姜昭仪竟然还能从中出头,倒也有些本事。

潜华帝兴致正好,青岩自然不能进去搅扰,在廊外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里头丝竹歌声才稍歇,传来女子莺莺燕语。

又过了一会,殿门方才打开,一个穿着鹅黄宫裙的美貌女子款款行了出来,后头跟着两个抱着琵琶月琴的宫人,看样子便是那位姜昭仪了。

姜昭仪道:“万岁午后困乏,我已服侍万岁歇下了,你们小心伺候着,可别搅扰……”

话说了一半,却看见了商有鉴背后的青岩,不由一顿,道:“这位公公是……从前怎么未曾在万岁宫中见过?”

商有鉴笑道:“这是七殿下宫中的掌事内官,姓谢的,或许昭仪主子先前没打过照面,这才觉得面生。”

姜昭仪未答话,里头潜华帝却道:“大伴,传他进来。”

众人一愣,均看向青岩。

那位姜昭仪方才才吩咐说伺候皇帝睡下了,忽然又听里头潜华帝如此吩咐,也愣住了,青岩却无暇打量她,径自进了养心殿。

进了殿门,潜华帝正披着中衣坐在里间的楠木罗汉榻上。

青岩跪下行了礼,潜华帝却不说话,只叫他这么跪着,半晌,才道:“知道朕为何要叫你来吗?”

青岩没抬头,声音柔顺而恭谨:“小的愚钝,不敢揣度圣意。”

潜华帝哼笑一声,道:“你若还愚钝,这宫里的内侍可没有半个伶俐的了。”

青岩不答,只是仍然伏首跪着,一动不动。

潜华帝道:“朕问你,七皇子在江南追缴回的三十多万两亏空,是怎么来的?”

青岩沉默了片刻,道:“回皇上的话,七殿下共追缴亏空三十七万两,其中十七万两是汤家畏罪自行清缴,二十万两……是江宁官员纳上。”

“好,那这二十万两,他又是如何叫他们纳上的?”

饶是青岩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有些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起来,他额头上隐隐冒出细密的汗,一时没能答上,潜华帝却已经沉了脸色,将旁边案上几本折子哗啦啦的摔在了青岩头上,勃然变色,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教唆皇子,私索财贿,对朝廷命官威逼利诱,以为朕远在京城,就半点不知不成?”

青岩被雪花般的折子砸了满头满脸,奏折尖角在他额头上磕出一个醒目的红印来,他跪着的身形却仍然纹丝不动。

“小的只是欲替七殿下追缴亏空,并无谋求私利之心,请万岁明察。”

潜华帝冷道:“朕问你,此事是谁的主意,是楚儿吩咐你这样做,还是这主意是你自己出的?”

青岩默然片刻,道:“……是小的向殿下献策。”

潜华帝闻言,怒极反笑道:“好啊,朕本还以为,还真是楚儿的本事,把这差事办的如此漂亮,却不想原来是你的主意,先前倒还真小看了你。”

青岩闻言,叩首道:“请万岁明察,殿下此行清查织造局亏空,赏罚有度,恩威有据,实无过错之处,小的只是不愿见殿下为了和那些贪官污吏周旋,劳废心力,想着……想着若有小的在前替殿下顶着,殿下行事,也好便宜些,这才斗胆献上此计。”

潜华帝从罗汉榻上下来,缓步走到青岩跟前,冷声道:“这么说,你倒还是一心为主,忠心耿耿,不惜为楚儿担了干系,也要出头了?朕不但不能责怪你,还应该好好的奖赏你?”

青岩低声道:“小的不敢。”

潜华帝忽然停在他面前道:“抬起头来。”

此刻潜华帝和他,几乎是近在咫尺,他睁眼能清清楚楚看见皇帝用料上等的丝质杏黄色鞋尖上绣线细密的纹路走向,可一闭眼,当年在应王府的种种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王爷疲惫的在他眼前合上眼,再无生气的那一幕。

……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鼻腔喉管里放肆有火在烧,背脊都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忍不住想:就是现在,就是此刻,只要他豁出了命去,不是不能暴起伤人,不是不能要了这个人的命。

潜华帝见他颤抖,却哪知道青岩已起了杀心,只以为这个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内侍终于怕了,词严色厉道:“朕叫你抬起头来,你没听见吗?”

青岩闭了闭眼。

……不,还不行,不是现在。

他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叫他死了……

还不够。

青衣内侍终于微微颤抖着,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睫羽却低垂着,像是不敢直视天颜。

潜华帝见状,厉色稍缓:“怎么?现在终于知道怕了?”

“小的……小的惶恐。”

“你既然知道害怕,难道不明白宦官干政是何等大罪?为何还敢如此胆大妄为,你可知你撺掇楚儿这般行径,江宁大小官员还以为是朕授意你们如此胡来!”

青岩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们会猜度是潜华帝授意,就是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得硬着头皮凑了钱封赏,他才会选择此计。

“小的……小的并未想到他们会以为此事是万岁授意,只是情急之下,想为殿下出力,才出此下策!”他脸上露出惊惶神色,瞧着又是后悔,又是害怕,“若早知会因此连累了万岁圣誉,小的万死也不敢的!”

他生得一副清冷容貌,平素一贯少辞色,潜华帝早觉此人年纪虽少,心思却深,眼下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等模样,不似作伪,怒气才稍稍退了几分。

潜华帝心念一转,忽然冷哼了一声,道:“此行既然是你随行,便把楚儿一路上所遇之事,全部一五一十说来,包括他如何在江宁与那些人周旋,都不许隐瞒。”

青岩不想他忽然话锋忽转,一时愣住。

潜华帝道:“怎么,不敢说?”

他本是有心试一试这个小内侍,看看他对老七的忠心是否到了宁愿抗旨不答,也要护着他的程度。

倘若的确如此,这么个忠心不二,一心要替老七谋划,又聪明非凡的人,所致变数太大……

在老七身边实留不得。

谁知这内侍却真开了口,忽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七皇子在江南自出行到回京的大事小由,都不漏钜细靡遗的说了一遍。

潜华帝早把他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知此人在宫中虽有爱财之名,但偏偏这趟南下替闻楚追回巨额亏空,伸手能及,他却未取分毫私利,入宫多年,亦不曾和哪个宫女对食作乐,以为他并非如同旁的宦官一般是个庸俗人物,对楚儿忠心一片,谁知这内侍转头竟然就把主子给卖了。

他说得太清楚,连闻楚哪一日和哪地哪府的官员见了面,打听了哪家的把柄以此要挟,都半点不漏,一点不怕潜华帝听了会对闻楚起猜忌之心,潜华帝一时倒被他这行径弄得愣住了。

青岩说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还没说完,潜华帝听他又开始提什么闻楚替被林家老二强娶的小寡妇主持公道之类鸡零狗碎的琐事,一时有些无言,只得打断道:“好了,就到这里吧。”

青岩于是很听话的闭了嘴。

潜华帝打量了他许久,道:“你不是护主心切得很吗?倒是转头就肯把这些告诉朕,难道不怕说了不该说的,朕怪罪他?”

青岩恭声道:“小的虽然忠心护主,可七殿下再是小的主子,小的却也记得,万岁更是小的最最紧要的主子,小的是养心殿出去的奴婢,就是天塌下来,小的也不敢违逆万岁的意思,万岁有问的,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焉敢不答。”

这话正正戳中了潜华帝近日来的心事——

要知道自从立了太子后,老二和他那外祖温老国公就隐有和太子相争之意,如今老三这个直头愣脑的,也跟着搅和,朝中众臣纷纷有结党站队迹象,近些年来潜华帝每有旨谕下去,渐渐觉得众臣不如当年刚登基、应王还在时那般听话顺从了。

细思缘由,不过是因为他这个皇帝的意思,和这些人所拥趸的主子未来的前程一比,不那么重要罢了。

潜华帝虽不复当年年轻,但也称得上仍值盛年,众臣的小心思却好像再提醒他,你总有一日要油尽灯枯,退位让贤——

他心里哪能痛快?

青岩方才所说,才会正正戳在潜华帝心窝里,叫他听了受用。

潜华帝面色缓和了许多,道:“此行,楚儿既然把林有道押回京城,又为何放过了汤云乘?”

青岩道:“汤大人不似林大人,并未阳奉阴违,欺瞒殿下,主动上交了账目,虽然不及填补,也主动以家资清缴了部分亏空,殿下……殿下大约是觉得汤大人有心悔改,不必对他太过严苛,这才回京请万岁定夺。”

潜华帝冷哼一声,道:“也不过是见了棺材才知后悔,五十步笑百步……一丘之貉罢了。”

心中却道,楚儿这孩子,原以为是个有主意的,谁知临事却也懦怯,和幼时并无什么分别。

想必他也是顾忌着老二,这才不敢再动汤家,回了京来,倒是上奏说什么要改了恩官世袭之制,只把准与不准这麻烦之处,丢回给了自己。

他若准了,难免朝中众多恩官记恨,觉得他刻薄寡恩,更改祖宗法制,若不准,又难免袒护不明之嫌。

至于指望着他和老二斗起来,如今看着也不可能了。

潜华帝正想着闻楚的事,却忽然见那跪着的青衣内侍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等抬起头来,原本白皙的额上已经红了一片,道:“小的有一事,想求圣上,恳请圣上恩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