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剑若游龙

青岩出神许久,回神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揽上了闻楚的肩,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手,闻楚倒没说什么,主仆一行正打算动身回春晖殿去,谁知一转身却又遇上两人——

今日坤宁宫倒是热闹了,来请安的络绎不绝,闻越携着大皇子妃周氏,见了闻楚笑道:“我只听说二弟要议亲了,今日母妃宣了他来,不想七弟竟然也在,这是也要去请安吗?”

众人连忙朝他与周氏揖礼,闻楚才道:“臣弟已给母后请过安了,正要回去,大哥与嫂嫂也是来请安的么?”

闻越听了他话里的“臣弟”二字,脸上笑意更深几分,答道:“一是请安,二也是有件喜事,刚刚知晓,这才赶着来告诉母后,好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青岩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余光打量了周氏一眼,果见她面色隐有羞涩,但难掩喜意,立刻明白了。

闻楚自然也反应过来,看了看周氏,道:“难道是大嫂……”

闻越笑道:“先前不曾察觉,昨日你大嫂忽说身子不适,叫了太医来诊脉,才知竟已快三个月了。”

闻楚连忙道喜,青岩也带着一众仆从们齐声恭贺了大皇子与大皇子妃,闻越得知闻楚是要离开,夫妇俩这才与闻楚道了别,也进了坤宁宫去。

青岩想起方才闻越那扶着妻子的体贴模样,与周氏娇羞的美丽脸庞,心中却难免想起除夕宫宴那晚他在那假山后对欢好的宫人几欲挖心掏肝的盟誓,与承诺绝不碰周氏一下的信誓旦旦,心里滋味一时有些复杂。

其实几个月前,青岩也听闻过些风言风语,说大皇子成婚当晚,便把周月娴一个人晾在洞房里,去睡了偏殿,给了她好大的难堪没脸。

后来齐皇后知道了召他去大加斥责了一番,闻越这才勉强与周氏同睡一房,可也迟迟不行周公之礼,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事当然多多少少会从永仁宫传出来。

只是周月娴不愧是周老大人一手教养长大的宝贝孙女,饱读诗书,温柔聪敏,受了委屈冷待,也并不和丈夫置气,丝毫看不出有半分怨气。

反而叫闻越好好领会了一番何为名门闺秀、贤妻良母的气度,闻越从前被永仁宫的宫人已经伺候的很仔细,但毕竟奴才能过问的和正房嫡妻相比,范围大大不及,周氏又是替他洗手作羹汤、又是把他的衣食住行一再仔细过问、精心打理,还替他在前朝观政、对答父皇问题出谋划策。

周月娴见解独到,让闻越好生得了潜华帝几回赞许,这么一桩桩一件件下来,周月娴又不是生的貌若无盐,又有齐皇后隔三差五的敲打提点,闻越难免也渐渐觉得,自己这般对她,实是有些不公了,后来逐渐心生好感。

如今夫妻两人早已没了当初成亲时的生分龃龉,恩爱非常。

眼下周氏又有了身孕,想必齐皇后知道了,也定然要大松一口气,对这小夫妇两个彻底放心了。

青岩心中暗想,什么心里只有你一个,什么绝不碰她一下,这些凤子龙孙怎么可能放着家世贵重、温柔美丽的名门闺秀不要,却非和一个奴才走人人耻笑的羊肠小道?

海誓山盟,果然也不过只是放屁罢了。

可思及此处,却又不免想起当年的王爷。

……若是王爷还在,会否也已经和那伯爷的千金共结连理、儿孙满堂了呢?

青岩微怔,回过神来,却不免有些愧疚,王爷都已不在了,他竟还在心里把王爷和这等玩意儿相提并论,他们怎么配?

何况他当年……当年与王爷的情形,和闻越与那宫人,并不相同,是他自己死皮赖脸硬要贴上去的,王爷本就没和他承诺过什么,即便成婚,也是情理之中。

何况王爷待他,已经足够好了,王爷本就不欠自己什么。

王爷去了,他也是王爷这辈子唯一恩舍过一点情爱和雨露的人,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跟着闻楚启程回了春晖殿,后头闻越与周氏却刚进坤宁宫的门。

齐皇后正坐在软椅上笑着和下头端坐的闻远说话,见他们夫妇俩来了,眼一亮,立刻笑道:“越儿来了,正巧本宫正和你二弟说他议亲的事,你这哥哥快来劝劝他,本宫瞧着好的几个姑娘,远儿这孩子偏说自己配不上人家。”

又转头看向闻远道:“你也是皇子龙孙,天底下有什么你配不上的姑娘?倒说这种丧气话,本宫看她们,却还未必匹配的上远儿这般才华品貌呢,回头若让你母妃知道,你又如此自伤,可要心疼了。”

闻远见闻越来了,连忙起身与兄嫂行礼,听闻皇后此言,才又重新坐下,浅笑着温声道:“儿臣原是不该违逆母后的意思的,母后方才提及的几位闺秀自然都是很好的。家世贵重,样貌娴静,既得母后看中,想必人品也是端庄的,只是这般好的姑娘,若是嫁了儿臣,却不知何日就要守寡,她们原也是家中的娇客、父母掌上明珠,若是屈就儿臣,实在是可惜了。”

齐皇后和闻越闻言都是愣怔,不想闻远竟能面色平和的说出这般丧气的话,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倒是周氏反应快,忙道:“呸呸呸,二弟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你是父皇亲子,自是有福的,如今虽然有些小痛小碍在身,往后也总会好起来,长命百岁的,缘何却说这样的丧气话?”

齐皇后也回过神来,忙道:“你大嫂说的不错,可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若是平白惹了神佛那就不好了,再说正是你身子不好,才要娶一房贤良妻室,以后好生照顾着你,叫本宫和你父皇放心。”

闻远微微敛目,虽不再反驳,但明显并未被这婆媳二人说服,只是轻声道:“好罢,儿臣但凭母后安排,只是还是觉得,实在不必方才这几位闺秀,儿臣只要个小门小户,性情柔淡些的姑娘,也就好了,这样……”

“……这样她以后少对儿臣动几分真心,将来也不会太过伤情。”

闻远说及此处,神色微有黯然,但大约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么丧气不太好,又抬眼看向周氏与闻越笑道:“当然,像大哥与嫂嫂这般夫妻和美、琴瑟和鸣,实是弟弟再艳羡不过的。”

“只是弟弟却福薄,恐怕得不来这样的好姻缘,也不敢耽搁了人家小姐……”

“快别说了。”周氏笑道,“瞧瞧二弟的样子,分明好端端坐在这里,倒像是过了今日没明日似的,正好前些天我得了一株百年老山参,原是祖父从宫外寻来给我补身的,正好我也用不着,回去便叫下人包了给二弟送去,必保得二弟康康健健,和将来的弟媳白头偕老。”

闻远闻言连忙道谢,坤宁宫中低沉的氛围这才一散,众人又笑语晏晏起来,齐皇后叮嘱了闻远两句,让他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管把心揣回肚子里去,一定给他寻门好亲事,这才放了他回去。

闻远一走,齐皇后终于不必再绷着一副贤后模样,可以松快下来几分,和亲儿子儿媳说话了,笑着问了闻越几句,道:“不是说这些天你父皇交代了大理寺的案子给你督办,忙着没工夫过来吗?怎么今日倒想起带着娴儿,来给本宫请安了?”

闻越这才把周月娴有孕的消息告诉了齐皇后,齐皇后闻言,自是大为欢喜了一番,又是问周氏是何时有的,又是问永仁宫那头,可有准备好给她养胎的一干事宜,直问得周氏连连说不必母后劳心,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齐皇后这才松了口气,笑着靠在软椅上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本宫瞧着你转了天气,总有个风寒头疼脑热的,可见身体底子本就不算多强健,这又是头一胎,更要小心着点,万不可松懈了。”

又吩咐闻越好生照料周月娴,闻越自是一一应下。

齐皇后又道:“对了,娴儿方才提起那株山参,自己留着补身就是,远儿那边自有他亲娘和万岁关怀,哪里用得着你个嫂嫂娘家人送来的体己东西?原是周老大人一片慈心,娴儿可别糟蹋了老人家的心意。”

周月娴微微犹疑,心道方才都已经开口和二弟说过了,若是又反悔不送,恐怕不太好吧?

但碍于皇后婆婆的威严,终究是没开口说出来,只得恭顺应下了。

闻越道:“儿臣方才见七弟也来请安,七弟这些天在太学堂很是上进,吴师父褒奖了多次,母后可是也听父皇说了吗?”

齐皇后颔首道:“正是,你父皇为着这事,这些日子待本宫也展颜许多,本宫便把这孩子叫来问了几句,也好督促他再接再厉,莫要因此生骄。”

语罢,却又想起自己亲生的那不争气的老三,叹道:“老七自小没了亲娘,在你们兄弟几个里最是不易,如今却这般争气,短短半年,你看看你父皇都夸了他多少次了?你那几个亲弟弟,自小娇生惯养,却不及这个小的。”

“述儿和迁儿也就罢了,勉强也算过得去,逸儿这个讨债鬼,却是半分不让本宫省心。”

“前几日又落了功课不做,还敢和他宫中那几个串通了蒙骗本宫,若不是吴先生告到你父皇那里,本宫竟到现在还不知道!回头定要把他宫中那几个撺掇着逸儿不学好的蠢奴才,好生的罚了!”

她越说越是生气,抓着软椅的扶手狠狠敲了两下。

闻越笑道:“三弟一贯是这个惫懒性子,母后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多年了,也没扭过来,罢了,只要别闹得出格了,儿臣以后自是护着他的,母后也别太过忧心,伤了凤体。”

又道:“倒是七弟,从前瞧着最是怯懦不过,自去年落了一回水好转后,就好似变了个人,身子好起来不说,读书也忽然似让文曲星夜里敲了脑袋似的。”

“前几个月还和父皇求了习武,如今听说练的也有模有样,这倒真邪门了,也不知那千鲤池底下,究竟有何方神圣,若是落一回水,功课就能这般一日千里,儿臣倒也愿落一次试试。”

齐皇后闻言,眼皮一跳,忽然敛了笑意,冷哼道:“你道人家为什么忽然开窍?”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身边那掌事内官,是你父皇的商大伴亲自调|教的徒弟,办差是一等一的好手,性子又本分,知道引着主子勤奋向学,更难得的是忠心。”

“为着让楚儿从钟辰宫那小妇手里出来,替他苦心谋划,连把自己身家性命搭进去也肯,这般好的奴才,本是本宫与你父皇打着灯笼好容易给你挑出来的。你倒好,半点不知好歹,非得亲近那些个……”

闻越生怕母亲当着周氏的面,提到些不该提的,连忙干咳了一声打断道:“不就是个奴才么?儿臣也是见过那内侍的,生的平平无奇,听儿臣宫里人说,过年时母后赏些银叶子,就数他拿的最多,这般没见过世面、满心利欲的奴才,又有什么好的?母后倒把他这样夸出花来,难不成是叫他给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齐皇后听了忍不住又“呸”了他一声,道:“你懂什么,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些没根儿的奴才,一没妻室、二没子嗣的,若是再没些图的,咱们如何拿捏得住?就是贪财些才好呢,让他知道他想要的,只要办好了差事,主子都给得了,有了挂念,才知道忠心勤勉。”

“再说了,一个奴才而已,就是要生的这样老实本分才好呢,本宫最不喜欢那些不男不女、妖里妖娆的,瞧着可怜巴巴,谁知道心里成日都在琢磨什么?若是心思奸邪之徒,反倒容易被外貌蒙蔽了,不好瞧出来。”

闻越动了动嘴唇,小声道:“母后这话却也未必,奴才里也不都是贪财贪利的,也总有真心实意忠于主子,愿意誓死相随的……”

齐皇后闻言,却想到先头锦纹之事,心里一跳,看了看旁边不明就里的周氏,忽然低声训斥道:“母后教你是为你好,你倒好,还敢顶上嘴了?不图财不图利,那图什么,图你吗?!”

闻越也自知失言,见齐皇后不悦,连忙转移话题道:“好罢,儿臣知错、知错了还不行么,儿臣不该和母后顶嘴,不过话说回来,母后既觉得那内侍好,何不要了去三弟宫中?他既那般神通广大,正好也能校一校三弟的性子,这不是正好解了母后烦忧了么?”

齐皇后听了更生气了,怒道:“说什么浑话!原是给你准备的人,你不要,这才给了老七,如今想起人家好了,那头都已经和老七主仆情深成不知什么样了,倒是又要把人家讨回来给你三弟,叫你父皇听了,怎么想本宫?”

“你七弟虽不是本宫亲生的,好歹也是你父皇亲子,你皇祖母当年偏心先太子,你父皇在宫中时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这才一定要在你们兄弟几个里,把水端平了,你以为你父皇从前那样宠爱宸妃,为何会因上次老七的事生了她这样大的气?”

“那是因为触了他当年的伤心事了!”

“难道你巴望着本宫和钟辰宫那个,落得一样被你父皇厌弃斥责的下场吗?!”

闻越也没想到几句话竟把母亲气成这样,一时也吓了一跳,微露瑟缩之色,齐皇后见他这副模样,便心想起年节时他为了和内侍厮混之事顶撞自己的样子,心里更怒几分,道:“你是长子,是本宫还有你父皇寄予厚望的长子!可你瞧瞧,你哪有半分储君的气度?本宫谋划一世,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怎么却生出了你这般没出息的东西!”

周氏也吓了一跳,连忙在旁婉言替闻越求情,齐皇后想起她如今有身孕,这才缓和了几分怒色,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失态了,也只挥挥手,那意思是让闻越赶紧滚蛋。

闻越最怕母亲,这半年因成婚之故齐皇后少训斥了许多,他这才一时忘形,如今见齐皇后竟又似从前那般声色俱厉,早已经吓得够呛,哪里还敢多话?

立时磕了头带着周氏灰溜溜的回去了。

于是坤宁宫这头,原本欢欢喜喜的报喜,便落了个这么不欢而散的结局。

*

却说青岩跟着闻楚回了春晖殿,今日孔教头不来,闻楚做完功课,便取了剑,自在庭中习练起来。

闻楚学剑,也不过短短小半年光景,虽因身体还小,力道未开,学不了大开大合的剑法,孔教头于是就教了一套灵巧的。

只是既然灵巧,招式难免变化多端,闻楚却学的毫不费力,进度飞快,如今不要人在边上指点,自己使起来,也如行云流水、游龙穿风。

如此赏心悦目,看的众人都是目眩神迷。

青岩见状,难免想起当年王爷在府中教他习武的光景,一时有些神伤。

只是王爷那时教他的,都是些粗浅功夫,且当年自王爷护送潜华帝从林州返京后,身上便落了许多旧伤,因此后来在府中,也很少再拾起刀剑。

想必王爷幼时习武,大约也是像闻楚如今这般吧?若是他当年……也能自王爷年幼时,便跟随他身畔就好了。

青岩兀自出神,闻楚却已经练完了整整一套,施施然收剑归于鞘中,才笑着转头问道:“掌事瞧着如何,比之昨日可有进益吗?”

青岩后半段压根没仔细看,自然只能一本正经的敷衍道:“进益甚大,殿下果真天赋异禀,孔教头前日还与小的说过,如殿下这样年纪才开始学剑,却能学的这般好的,万中无一呢。”

闻楚听他这么说,很是高兴,瞧着青岩的眉眼里是按也按捺不住的笑意,好容易才收了收,抿唇道:“我还能练的更好的。”

这句话一出口,闻宗鸣自己先愣了愣,暗想他如今这是怎么了?

不过练个剑罢了,本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才隐藏了大半进益,却为听青岩一句赞许开口邀赏,实在是……

难不成换了个身子,人也变得幼稚了么?

青岩只见闻楚脸色红润,瞧着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可却哪知他在想什么?

只当闻楚是终于露出了点少年心性,得意于自己这些时日的武学进展,便微笑道:“自然,殿下必会练的更好的,小的相信殿下。”

他此话一出,闻楚面色更透出一股薄红,收起剑递给旁边的德喜,掩拳轻咳了一声,才道:“先回去用膳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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