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雷来势汹汹, 隔着塔沈微雪都能感受到那迫人的气势。

是要将一切都摧毁至灰飞烟灭的杀意。

可这分明是终无名过去的记忆……都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怎么可能又会出现一次真实的雷劫!

沈微雪咬牙,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握着浮白的手指紧了紧, 堪堪压住一声剑吟。

——是天道。

缩头藏尾了这么久,天道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沈微雪冒出一个模糊的猜测,他突然觉得天道并非无所不能, 它似乎也要折服于某种“规矩”之下, 无法直接动手除掉他, 只能想办法借刀杀人。

譬如之前楚然的离间计,试图让他们师徒反目。

又譬如今日天道想借终无名的记忆,将他悄无声息地抹杀在原本应当落在小碧鸟儿身上的雷劫里。

这些念头转过脑海, 也只瞬息间。

沈微雪抬眼看真实的终无名。

终无名脸色难看至极,他甫一进塔便撞上准备出去的沈微雪, 下意识出招阻拦后, 一转眼又看见了柱子边曾经的“他自己”。

深藏心底多年的记忆毫无防备地涌上来, 他有一瞬失神, 本能地扣紧手中的酒壶把手, 力气之大,指尖都泛了白。

那酒壶只是普通的酒壶, 承受不住他的力度,把手吧嗒一声断了, 从他手中摔落,碎成七八片, 酒香四溢。

这清脆的碎裂声似乎将柱子边的“终无名”彻底惊醒。他听见外边阵阵雷声里隐约夹杂着的痛苦啾啾声, 脸色微变, 左右看了看, 又喊了两声“小笨鸟”, 都得不到回应,目光一沉,立刻挣扎起来。

然而两枚锁骨钉穿透他的肩胛骨,汇聚天地灵气,将他死死钉在柱子上。

饶是终无名顺应天地而生,也没法和天地作抗争。

“终无名”一边奋力运转灵力,一边侧耳细听塔外的动静,雷鸣一声接一声,将小碧鸟儿那微弱的啾啾声掩住了。

他心急如焚,气急攻心之下,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忽然觉得禁锢他百余年的锁骨钉出现了一丝松动,那堵塞在肩胛骨处的灵力也顺畅了一点。

他大喜过望,也不及思考这是为何,一鼓作气调动灵力,竟当真将那锁骨钉给冲断了!

吧嗒两声轻响几不可闻,“终无名”重获自由,他一跃而起,不过太久没有站起来了,他足尖落地时不由得踉跄了一步,才堪堪站稳。

没了灵气润养的锁骨钉光泽黯淡下来,成了两枚普通的钉子,仍旧穿在“终无名”肩头。

“终无名”咬牙忍痛,伸手简单粗暴地一拔,硬生生将两枚锁骨钉拔了出来,带出两道血迹,很快在他衣衫上泅出深沉的色泽。

他看也不看,手一用力,就将那两枚锁骨钉折断成数截,丢到一旁,闪身出了塔。

沈微雪立刻想跟上。

然而另一个终无名终于回了神,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他一拦。

电闪雷鸣透过那洞落入塔中,照得里塔里忽明忽暗,也照得终无名脸色雪白,他闭了闭眼,从回忆里抽身,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冷声道:“恕我不能让你们出去。”

大荒泽里的一切都是他耗尽心血造出来的,为的自然是小碧鸟儿——雷劫威力太强大,等他挣脱锁魂出来时,已是晚了一步,他只来得及接住小碧鸟儿一缕破碎的魂魄。

他曾翻天覆地无所畏惧,也曾信誓旦旦向小碧鸟儿承诺能护着它。

可到头来他却只能颤着手,将小碧鸟儿的一缕魂魄葬在无名碑里,一等了就是数不清的许多年。

终无名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稳稳立在沈微雪面前,一步不退——他不能让沈微雪破坏掉这里。

那是小碧鸟儿归来的最后希望。

塔外的“终无名”与雷劫对上了。

大概是小碧鸟儿的情形不太妙,“终无名”震声怒喝,搅得灵气涌动,冲撞着整座高塔都在摇晃。

喀嚓一声轻微的裂开声响起,是塔顶那洞口又裂开了一些。

这声音很轻,在惊天动地的动静里微弱似无。

可在场三人都修为高深,将这一声尽收耳中。

沈微雪长剑点地,剑身颤颤,剑气萦绕,他格外冷静地问:“终楼主,你是要让过去发生的事重演吗?”

终无名一愣:“什么?”

沈微雪却不打算答话,他手腕一转,终于放弃了和平手段,言简意赅:“阿归,破塔。”

云暮归早蓄势待发。

浮白与沉乌激起的剑气同出一脉,层层叠叠相互缠绕,以无可抵挡地气势从塔顶破洞冲出。

幻到极致如同真实的高塔被刺中关键点,于黑夜里对半裂开,尔后寸寸碎断,化作飞沙尘土,被猎猎冷风一吹,便消散了个没影。

沈微雪衣袂飞扬,与云暮归长剑短暂地一碰,然后施展出同一招,齐齐将随之落下的一道惊雷反劈了回去!

那惊雷只来得及擦地而过,就被反击回去,在天边轰然炸开,声势浩大,天地间都闪亮了一瞬。

剩的一星半点儿余威落在地上,炸出漆黑深坑。

这深坑就刚好炸在了终无名面前。

终无名瞧见了,急急后退一步,避开击飞的石块,下意识环顾四周,瞧不见“终无名”和小碧鸟儿的身影,心下一惊:“这是……”

他生于天地,本就对天道有所感应,再想起沈微雪的话,猛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这雷劫是真的?”

他本以为那些都是过去残留的幻象!为何还会有真实的雷劫!

这次这雷劫……又想劈谁?!

终无名惊疑不定。

天道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忤逆。

它被沈微雪云暮归两人联手反击了一下,停顿了片刻,闷雷在天边酝酿着,闪电不时划过天空,可能在忌惮着什么,没再降落。

只风声如怒号,吹过大地,卷起风尘。

沈微雪的声音被风声割裂成无数碎片,又凝聚成完整的一句话,落在终无名耳朵里,是平静的叙述,也是一声叹息:“终楼主,你将自己和它困住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雷劫的气息。

终无名目光怔楞,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他抬起手,在空中蜷了蜷手指,似乎想捉住什么,然而他只捉了个空。

就在他怔怔然想收回手时,不远处那无字石碑忽的一闪,一道浅淡的碧色光芒飘了起来,初时茫然地在石碑上停驻了一会,尔后感应到什么似的,慢吞吞地朝终无名飘来。

飘经沈微雪身侧的时候,沈微雪隐约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眉梢轻动,没说话,目送小光芒团渐渐幻出小碧鸟儿的模样,飞到终无名面前,熟稔地落在终无名的手上。

又亲昵地低头蹭了蹭终无名的指尖。

“小笨鸟……”

许多年过去,这只鸟还是这样傻傻笨笨的,和记忆里毫无变化。终无名喃喃:“我将你困住了么……”

小碧鸟儿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歪着脑袋,无声地“啾啾”,抖了抖羽翅,又飞了起来,这回落在了终无名肩头。

传言里无所不知的摘星楼主,也终于有了无法解答的问题。

终无名眼里浮现痛楚,他似自言自语地低声:“天命,当真不能改么?”

他的小笨鸟没能躲过死劫,而他才刚从洞天福地挣脱出来,又心甘情愿地再次将自己困在了这里,耗尽心血凝聚小碧鸟儿破碎的魂魄,日夜润养着……

还是改变不了所谓的天命注定吗?

沈微雪眼尾瞥见天边那雷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抿了抿唇,淡淡道:“为何不能改。”

终无名望了他一眼,没回话。

沈微雪道:“曾经我也问过你,天命可否能改,你说无法回答我。”

长剑浮白轻轻点地,无形灵气顺着剑身流转,一如当年摘星楼前执剑而立的翩翩少年。

岁月让他雕琢出温隽内敛的成熟姿态。

可骨子里的疏狂却是生死伤痛都磨灭不掉的存在。

沈微雪风姿飒然,衣袂在风中飘动,他轻描淡写道:“那今日劳烦终楼主当个旁观者,等我将天道拆下来……改命给你看。”

话音一落,他手腕轻抬,干脆利落地剑指苍天!

剑坠划出漂亮的弧度,云暮归上前一步,稳稳地站在他身边,同样一抬手,通体玄色的长剑与浮白轻轻交错,又各自分离开来,在周身一划。

剑气如海潮般从剑尖划过的地方涤荡开来,两股气息隐匿其间,既清冽又沉敛,明明相差极大,偏又以一种微妙而和谐的方式相融在一起。

根本无需言语,便心有灵犀地齐齐发力!

霎时,天地间的灵气都被两人调动起来,凝聚成无数长剑,直指天道,在天道还来不及降落雷劫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轰然一声,将天边捅破了一个窟窿!

刺眼的光芒从窟窿里透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沈微雪能清晰感受到四周灵气支离破碎、又在重新凝聚。

他没猜错,这儿便是幻境的边缘,也是突破点。

雷劫降落下来了,与剑意余威相撞在一起,声势浩大,足以将方圆千里的一切震作齑粉。

沈微雪衣袂翻飞,在狂风呼啸里不退反进,和云暮归一起,朝那光芒又近一步,这一步落下时牵连了灵气,四周扭曲的景象崩到极致,终于溃败破裂。

连通幻境一起,分崩离析。

只是这幻境实在牵扯巨大,一时半会没法彻底消失,沈微雪眼光一错,便见面前纷纷杂杂出现了许多场景。

是天道支撑不住幻境稳定,幻境紊乱起来,自发地汲取现实世界的投影,形成各种幻象。

这些幻象里的景象,有前世的今生的,有熟悉的陌生的……沈微雪匆匆掠过一眼,伸手拽住了欲往前继续破幻境的云暮归:“阿归你别去。”

那些幻象碎片像是极为忌惮云暮归,他一走近便忙不迭地往后推,挤挤攘攘一团。

沈微雪微微松开云暮归的衣袖,旋即尾指一勾,顺势勾住云暮归的手指,他道:“天道畏你,你去了它会逃。”

天道无形又无处不在,偏生见了云暮归就跑,滑溜的要命,你追我赶地着实无聊。

沈微雪微微眯了眯眼,既然如此,天道想杀他,他想除天道,不如……

云暮归只消看过来一眼,就知道了沈微雪的想法。他想也不想地要开口拒绝,掌心里就被轻轻地挠了挠。

他反手握住沈微雪的手,喉头滚动,拒绝地话卡顿了一瞬:“师尊……?”

“我去。”沈微雪言简意赅,他瞧见云暮归眼底的不赞同,忽的一笑,倾身向前,飞快地在云暮归唇上咬了一口,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借点儿主角光环。”

“还有……等我。”

云暮归只觉得唇上一热,又微微一痛,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主角光环”是什么东西,便感觉沈微雪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跃入重叠幻象中。

那些幻象碎片果真不怕沈微雪,霎时吞没了那道雪白身影,云暮归握紧沉乌,死死克制住想要追上去的脚步。

……他该相信师尊的。

云暮归摸了摸唇,那上边仿佛还隐约残留着沈微雪的余温。他仰头看天边窟窿,心底密密叠叠涌起对“天道”这个存在的厌恶。

他轻吸一口气,眼底沉黑渐渐退去,变化至纯粹的冰蓝色,他毫不犹疑地提剑——

剑气呼啸而上,霎时将那窟窿又撕裂了一大圈!

天雷滚滚,翻涌不断,云暮归不为所动,反手一剑,大半个天空便尽数泛了白!

……

云暮归在外边捅破天,沈微雪在幻象里隐有感知,不过他没在意。

他正穿梭在各种幻象碎片里,凝神捕捉天道的存在。

那些幻象碎片都极具诱惑力,沈微雪一一掠过,瞧见了凌云宗,瞧见了师兄弟,也瞧见了毛绒绒的大雪狼。

每一片都和谐安宁,在疯狂地诱惑着他,然而沈微雪知道,只要他一念之差选择踏入其中,就会彻底沉溺在假象里,直至死亡。

真实的大毛绒绒还在外面等他呢,他脑子麻瓜了才会选择假象。

沈微雪面不改色,长剑挥舞,瞬息间就将这些碎片斩碎。

他斩得太利落,天道发觉诱惑不了他,气得灵气波动,一下就被他感应到了,沈微雪的灵识稳稳地捕捉到那一抹异常,纵身追去。

修为境界到了沈微雪这等程度,是可以将灵识具体化的。

此时沈微雪便将放出的灵识幻化成一只雪白的狼崽,追着天道咬。

小雪狼是云暮归少年时期的形态,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只白绒团子,却格外凶狠,追得天道四处溃散……如果天道有人形,那大概就只有气到跳脚能形容。

再如果沈微雪能听见它想法,一定会微笑着告诉它,他就是故意的。

天道将沈微雪引进来的,可它万万没想到就楚然消散到如今的短短时间内,沈微雪连灵识上都沾染了云暮归的气息!

它崩溃至极,有心想退,偏生又被自己设下的禁制拦住。

打开禁制,它能走,沈微雪也能。

如若错过这次机会,让沈微雪逃出了幻境……以后再想纠正这个意外,就没可能了。

天道作茧自缚,暴躁地乱窜。

它自诞生以来,就频频在面前这人身上吃瘪,偏生这人和天选之子关系匪浅,让它无法下手。

天道气得很了,又觉得很委屈,明明它是为了云暮归好——它这委屈还没委屈完,倏地就转化成了错愕震惊——

云暮归在外界,将它展开的幻境又给崩开了七八个窟窿!

捅完了还不满足,又一剑刺来,直逼幻象里它所在之处!

而与此同时,沈微雪逮着它呆滞的瞬间,轻喝一声,剑阵骤起,将它死死困在原地,尔后一剑穿透——

一里一外。

同出一脉的剑气寻到对方,自发地穿破重重障碍相缠在一起,将偌大的幻境绞得七零八落。

天道没有痛感,但这并不妨碍它产生巨大的恐惧感,这是一种感受到自己即将要彻底消散的恐惧。

它疯狂挣扎,散做无数灵气,飘溢出去,试图逃离。

然而无济于事。

浮白沉乌共同铸起剑阵,将它死死困在方寸之地,一点一点地将他分剐支离!

光明逐渐蚕食黑暗,沈微雪从幻象里脱身,跃至云暮归身边,看着天边窟窿越发扩大,而幻境里的动静皆化作天雷,滚滚落入现世:“……”

云暮归方才一鼓作气连连捅了七八剑,这会儿在沈微雪面前却又乖巧无辜得紧,也回望过去:“……”

“这天雷怕是要牵扯现世……”沈微雪捏了捏眉心,喃喃,不愧是这世界的主角,光环快要亮瞎人眼,他叹了口气,刚想说算了,等他们回到现实世界再补救一下,储物囊里忽然有东西动了动。

沈微雪下意识打开,寂静许久的玲珑盘飘飘忽忽地钻了出来,浮在半空,倏而剧颤着,罗盘上缓缓浮现冰雪似的指针。

那指针转了几圈,最终定在了天道所在之处,旋即伴随着一声天道穷途末路发出的闷雷声,它也跟着消散作云烟!

尔后它不再迟疑地飘向天边,逐渐变大,与窟窿边缘的浮云融洽在了一起!

这像是一个无形的屏障,又像是个无底的深渊。

将幻境里的动荡灵气都尽数格挡吞没,一点一滴都没流出幻境外,守住了幻境外现世的安宁。

而不远处天道气息飞速消散,残留的丝丝缕缕也被天边的玲珑盘尽数吸收。

这是玲珑盘代替了天道,成为了新的天道……?

沈微雪脑海里刚模糊浮现这个念头,便见玲珑盘吸纳了所有动荡灵气后,倏然间又变小了,从天边滚落下来。

长了腿般骨碌碌直往沈微雪这儿蹦跶。

离得近了,就仿佛如燕归巢似的,一跃而起,一骨碌扑进了沈微雪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