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沈放期末考考得不错,班主任说他第一志愿没什么问题。冯女士知道后龙心大悦,越发觉得自己基因优良,生的崽天资聪颖,于是动作利索地寒假里再次将他打包丢到了自己老娘家,继续放任自由。

沈放辛辛苦苦学了一学期,终于得以休息,简直想天天在家看电视看漫画睡大觉。外边天气越来越冷,在没有暖气的南方他连被窝都不想出,早已谢绝了钟憶他们的一切外交(外出交际)活动。

照理说除非天塌地陷,不然没什么事再能撼动沈小爷将床板坐穿的念头。可只有一个人,他的事,沈放是爬也要爬起来去做的。

凌君则在敬老院演出这天,沈放早早就起来了——大概十点左右,比他往日里不到中午不起床确实早了点。慢腾腾穿好衣服,再一番洗漱,吃好中饭沈放便骑着他外公的凤凰牌自行车迎着凌冽的寒风出门了。

他早先就问凌君则要来了地址,知道是哪家敬老院,直接就将自行车骑到了门口。

怕里面的人不让进,沈放靠在外边等了许久,直等得手脚僵冷血都要凝成冰渣,传习院的车才堪堪到达。

终于来了,再不来他都要冻这儿了!

沈放朝手心呵了口气,搓着手往车那边走。

车门一开,先下来两名中年女老师,接着一群穿着戏服脸上化着各色妆容的学生紧跟其后鱼贯而下,一下给沈放看傻了眼。

他没想到他们来表演竟然是全副武装过来的,一下子似乎得了脸盲症,眼花缭乱之下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凌君则。

人群很快将他淹没在其中,沈放顷刻成了无头苍蝇,一通乱转。

“沈放!”

正着急着,听见有人叫他,沈放条件反射一回头,撞进了一双旖旎动人的眼眸中。

凌君则穿着一件皎月绣花帔,头上插满点钻头面,颊边带着绒花,脸上略施素妆,描眉画目,姿态妍丽至极。

他对着沈放浅浅而笑,沈放心脏立马漏跳了一拍,呆滞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明明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总觉得……不太一样了。

“……凌君则?”

对方朝他走过来,用手里的折扇敲了下他的肩:“怎么,不认识了?”声音果然就是凌君则的。

这能认出来才有鬼啊!

沈放暗自腹诽,嘴上却说:“有点……不习惯。”

他觉得心里怪怪的,一双眼不知道放哪里,但又一下子说不出来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两人跟着大部队一起进了敬老院,一边走他一边问身旁的少年。

“你头上戴这么多东西重吗?”

凌君则斜睨了他眼:“当然重,而且勒头勒得我头皮都麻了。”

沈放对他充满了同情,然而爱莫能助。

走得近了,他闻到凌君则身上有股香味,不知道是衣服上的味道还是脂粉的味道,若有似无,宛若深谷幽兰。

他忍不住靠得更近去嗅,没想到被凌君则发现,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

沈放脸都要红了,忙解释道:“我闻到你身上有股香味!”

凌君则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你这放在古代,可是个地地道道放`浪形骸的登徒子了。”

沈放愣住,细细琢磨了一番他的话,立时脚步一顿,忿忿道:“唉卧槽你是说我刚在调戏你是吧?”

虽然……的确有点像那么回事,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凌君则已经独自往前面走了,闻言微微侧首看向他,手中扇子往前指了指:“快跟上。”

一副这个话题就此终结,不要多废话的样子。

沈放一口气被憋在心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彻底消下去。

敬老院有个娱乐室,还挺宽敞的,搭了个小舞台,凌君则他们就在那里演出。

底下一排排椅子上坐着三四十名老人,从六十几岁到八十几岁都有,沈放跟凌君则分开后找了个空座位坐下,离舞台还挺近,身边坐的是个看起来年逾古稀的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穿西装打领带,一派正式,脚上还踩着一双蹭亮的皮鞋。虽然已经头发花白,精神看起来却仍然很好。

“小朋友,你也是传习院的?”老先生主动和沈放搭话。

“不是,我朋友是传习院的。”

“哦,来捧场的。”

沈放笑了笑,说是啊。

老先生开始抱怨:“这两年唱得好的少了,我还是喜欢以前几个老艺术家,唱得是真的好。”他问,“谷晓川知道伐?”

沈放不知道,只好摇摇头。

老先生有些失望,用一种恨其不争的语气说道:“那没法跟你说,连名角谷晓川都不知道!”

沈放觉得这老爷子脾气还挺怪,小心翼翼开口:“我朋友也唱的很好。”

老先生一脸不屑:“黄口小儿哪能和谷晓川比?你朋友唱什么的?”

“乾……旦?”沈放记得是这么个名词。

这下老先生有些吃惊了:“唷,这年头唱乾旦的不多了。年轻一辈里我看有几个不错的坤生,不闻雌声、扮相俊秀,唱巾生是不错的,就是不能唱大官生,一唱就露陷,没嗓子。”

沈放连连点头,其实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乾旦唱得好的现在不多了,主要还是扮相和身段比不过坤旦,不知道你这位朋友怎么样。”

老先生话里的意思其实是“你朋友估计也不怎么样,就是不知道差到什么程度”,但沈放是完全听不出来他画外音的,还认真的回答了他。

“不论上不上妆,他都是他们班长得最好看的!”少年人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

“那我可要期待下了。”老先生只当他是自吹自擂,并没有真往心里去。

凌君则的戏被排在最后一场,是压轴演出。沈放本来就对疁剧不怎么感兴趣,完全是因为凌君则才会想要了解一二,加上今天起得早了,这前面几场简直听得他昏昏欲睡、直打瞌睡。旁边老先生还不停絮叨,上来一个没开口就说人家扮相不行、身段僵硬,开口了就说人家破锣锅嗓,唱腔断句不够地道,沈放被他絮叨的越发想睡了。

终于报幕到最后一折戏,凌君则要上场了,沈放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手掌用力拍了拍脸颊。

听到报幕的说了戏目,老先生悠悠道:“这折戏啊!疁剧代表曲目之一,不容易唱哟。”

此时沈放已经不去管他了,一双眼睛只专心盯着舞台中央。

凌君则一上场,老先生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鹦鹉,瞬间住了嘴,老半天沈放才听到他吸着气赞了句:“漂亮!”

沈放心中万分得意,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翘。

漂亮那是当然的,他眼光能差吗?

到了凌君则开口第一句念白的时候,旁边老先生又是中气十足一句:“漂亮!”

只是这句较之前一句“漂”字拉得稍长,赞赏中似乎还带着写愕然,仿佛压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比谷晓川如何?”沈放忍不住问他。

老先生目光灼灼地盯着舞台上的凌君则,眼中带着稍许对旧时名伶的怀念道:“跟谷晓川当然还是不能比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在这一代里也算佼佼者了。”

沈放虽然对他的评价还不是很满意,但想来已是对方极限,也就不作细究了,转头接着认真欣赏起戏剧来。

又一个手执团扇的旦角上场,老先生不满地轻啧一声:“这个乐旦就差了点,一脸刻薄相。”

沈放知道和凌君则搭戏的是杨茜茜,听老先生这么说差点喷笑出声。

“是不怎么样!”他附和道。

听凌君则唱戏的时候,老先生一直在旁用手轻轻打着拍子,双目微闭,一副极为享受的模样。唱到某个著名曲牌时,未了还轻声道了声“好”。

“这‘皂罗袍’唱的不错,是这个味道。”他叹道,“谢灵运有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我今天却道四美齐全,真是再好没有了啊!”

沈放并没有老先生那么高的境界,但他那时候也觉得,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在听凌君则的戏时齐活了。可谓和老先生殊途同归,想到了一块儿。

那水袖一抖一挥间,如波涛如浮云;折扇翻飞,舞姿曼妙;清喉婉转,腔随字转。一样样,都让人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沈放盯着那张被油彩描摹的极尽妍丽的面庞,不禁有些出神,心中莫名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要是凌君则是个女孩子就好了,那我一定……

一定什么?他蓦然惊醒,有一瞬的迷茫诧异,但因为凌君则在这时唱完了一折戏,众人开始谢幕,便打断了他继续深究的思路。那一缕妄念便也如同岁月的尾巴,再也抓不住。

沈放跟着众人一起鼓起掌来,略显有些神思不属。

随后看客们开始陆陆续续有序离场,坐沈放旁边的老先生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朋友唱的不错,虽然表情不够生动,但扮相、身段、唱腔都算拔尖的,让他好好努力,争取成为第二个谷晓川!”

沈放回过神,笑着答应:“好嘞,老爷子!”

他在座位上等了一阵,几分钟后看到凌君则皱着眉跟其他人一起从后台出来,走路姿势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忙上前询问:“你脚怎么了?”明明刚刚唱戏的时候还好端端的。

凌君则一手扶他肩上,拎起裙摆给他看自己的脚,只见原本干净的鞋面上印了个大脚印,显然是叫人重重踩了脚。

沈放见了眉毛立刻倒竖起来:“杨茜茜踩的?”

凌君则淡淡嗯了声,不是很在意地又放下裙摆:“刚刚在台上踩的,可能她太紧张没注意吧。”

“屁!她肯定故意的!”

沈放心气难平,想去找杨茜茜算账,被凌君则一把拉住了。

“你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她幼稚你也幼稚啊?”

“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不是人啊?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她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沈放这会儿心里压根没有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这一说,就想逮着杨茜茜让她给凌君则赔礼道歉,不然就把她丫狗腿打断!

凌君则轻拍着他背给他顺气:“放心,你不收拾自会有人收拾的。”

刚才在台上,别人看不出就算了,袁老师这个内行却怎么也不可能错漏了杨茜茜这么大的失误。凌君则刚刚就看她脸色不好,显然正憋着劲要回学校再开骂呢。

沈放烦躁地蹙眉:“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行了吧!”

他扶着凌君则往大门口走,大巴已经停在那里了,看着凌君则在窗边坐好,沈放仰着头叫他:“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你,你放学直接出来,我骑你回去。”

凌君则点头说知道了。

人力比不上机器,等沈放骑着车到传习院的时候,大巴车早到了。不过他还是在外面等了十几分钟,凌君则才从里面出来……

卸了妆换回常服的凌君则少了一分颠倒众生的魅惑,多了几分少年人的修皙清俊。

“走吧。”他走到沈放跟前。

沈放后座第一回坐人,没想到就坐了个大美人,可惜大美人是个男的。

“你脚怎么样,要不要紧啊?”

凌君则转了转脚腕,不痛不痒:“没事,她还能把我脚踩折了不成?刚刚我们老师还骂她了,说她丢光了传习院的脸,把她都骂哭了。”

沈放撇撇嘴:“该!”

他一开口冷风就往嘴里灌,冻得他牙都痛了。不过才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

“我想好第一志愿考哪里了!”

凌君则本是侧坐着,闻言不觉抬眼看向他露出的小半张脸:“哪里?”

“疁城三中!”

凌君则露出一抹浅淡地微笑:“那不错啊。”

沈放接着跟他讲刚在敬老院看戏时坐他旁边的老先生,说得口沫横飞。

“他还夸你了呢!说你是下一个谷晓川……”

“瞎说,我哪能成谷晓川……”

“唉真的啊,我骗你干嘛!”

漆黑的冬夜,两人一路骑着车荡回了苋菓宅,明明是那样寒冷的天气,之后每每回忆起来却仍仿佛能感觉到紧挨着的身体传来的阵阵暖意。

***

其实这章里小攻唱的就是《牡丹亭·游园》一折,我只不过没写出来。

皂罗袍是昆曲曲牌,游园中最有名的一个唱段就是用皂罗袍唱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闺门旦,也就是身份高的一般用折扇;六旦也就是身份低的用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