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无法采用的事实证据

夜里三点,春风苑小区5幢2单元303室,其中一间卧室还亮着灯。

温遇河手上捏着两份手写的报告单,一份是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两年前从利宁身体里找到的,那个凶手的DNA数据,他直接默写了出来,另外一份是今天季颜新给到的报告,对着邮件里的数据,一样被他工工整整眷写在纸上。

两张纸的数据对比,毫无共通之处。

时间回到五个小时前。

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季颜打电话给他,说检验结果出来了,电子报告单刚发到他邮箱,温遇河挂掉电话之后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抖到握不住锅铲,他让伙计们接了手,出了后门一直往前走,然后躲进最黑暗的巷子里喘气,过了很久,才点开邮箱里那份报告。

他在印证一个结果,一场拿他的前程,利宁的命去赌来的结果,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只是他没有证据。

而现在,这份报告就是最好的证据,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都宣告了他的“胜利”。

如他对秋焰所说,他手握一个全世界只有他知道,他相信的真相,却无处诉说。

这份报告,让那两年来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利刃,终于斩穿了他。

此刻温遇河坐在桌前,两份报告在他眼前逐渐模糊,他记起一年前那个混乱的傍晚。

彼时已经入狱一年,半年前,他听说绑架并杀害利宁的绑匪凶手已经抓获,数罪并罚判了无期,跟他一起关押在涸桥监狱,涸桥监狱实在太大了,高度戒备的重刑犯和五年以下中度戒备的轻型犯并不在一个区,平时只有短暂的饭点能共享一个食堂。

食堂其实也是分区的,只是放风时间没有那么严格,温遇河第一次在食堂看到绑匪的时候,整个人如同火烧。

手里的饭泼了一地,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干呕。

那人也看到他了,脸色露出淡淡的笑,用口型遥遥对他说出三个字:真可怜。

后来,不知道狱警是不是已经了解他们之间的过往,每当在食堂里温遇河试图靠近他的时候,就会有狱警过来做出干涉,那人永远神态自若,在温遇河要杀了他的目光里吃饭,喝水,大摇大摆地离开。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他入狱半年后的傍晚,重刑犯区突然发生暴乱,监狱内警笛大鸣,走廊上,空地上全是混乱的脚步声,似乎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跑。

暴乱来得突然,温遇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片区的狱警狂吹哨子,挥舞着警棍阻止人群流窜,然而这种地方的混乱只要有个苗头,就会如野火见秋风一样迅速蔓延,很快狱警便已经完全无法阻挡暴乱的犯人们。

温遇河觉得那个傍晚的自己是被人裹挟着去到了重刑犯区,他在沙丁鱼一样的人|流中奋力向前,终于看到了无比混乱的群殴画面。

许多人厮打在一起,分不清敌我,所有人手中都握着各种处心积虑自制的凶器,筷子,叉子,还有笔。

温遇河见到那个绑匪缓缓在人群中倒下,他的身上已经被扎伤了好几处地方,皆是要害,最致命的是咽喉,被戳进去一支磨尖了的圆珠笔,贯喉而入。

那人双手捂着喉咙,眼睛像金鱼一样瞪得很大,很鼓,他看见了温遇河。

他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温遇河拼命冲到他身边,那人一把抓住他,发出嘶嘶的声音,温遇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听不到了,他问他:“是不是你?”

那人说不出话,眼睛瞪大了看着他。

温遇河揪着他衣领:“是不是你?”

那人又笑了,死到临头,那笑刺激得温遇河如发狂的野兽,拼命大喊:“是不是你?!!!”

那人笑着,嘴里发出“卜卜”的声音,冒出一汩一汩的血水。

“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说不是你???”温遇河嘶吼。

狱警终于赶来了,鸣枪示警,把所有暴乱的犯人驱散到角落。

三个狱警抓着温遇河,将他从劫匪身上剥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吼着:“是不是?!!”

而狱警扇了他一耳光,怒吼:“他已经死了!!!”

温遇河怔怔地看着眼前已经没气了的人,死了?

谁杀了他?

温遇河在监狱里也成了被调查的对象之一,他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拽着一小戳头发,是从那人身上揪下来的,他把它们小心收好,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连监控画面也找不到杀死那个人的直接凶手,群殴时候的混乱和遮挡,令这起监狱内的凶杀成了无头之案。

温遇河洗清了嫌疑,在他靠近那个人的时候,那人就已经被捅穿了咽喉。

事到如今,这些头发,这份报告,证明了他从第一天起就有的推想——利宁不是绑匪杀的。

温遇河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疯过。

他在桌前枯坐了一夜,双目似血,今夜印证了一个事实,即便这个事实无法公之于众,他既不能证明两年前验的那份DNA报告是源自利宁身体里提出来的东西,也无法证明如今的头发毛囊属于绑匪。

更重要的,他早已经不再相信那些看似站在公理之下的任何人。

但这个法庭上无法采用的事实,却足以支撑他这具破败的,摇摇欲坠的身躯,在真相大白之前永远不会倒下去。

深夜,利宅书房。

沈原接到了一个电话,走出书房跟对面交谈数句,而后敲门再进来,跟利江澎汇报:“利总,盯温遇河的人说,他今晚看到个意外情况,温遇河跟陆辞发生了肢体冲突,打了陆辞一拳。”

利江澎磕了磕烟斗,十分意外:“陆辞?为什么打架?”

沈原说:“盯梢的人说,好像是因为一个男人?”

“什么?”利江澎皱眉。

“那个人是温遇河的矫正官,陆辞应该是对他有意思,动手动脚的时候正好被温遇河撞见,就打了他。”

利江澎冷笑一声:“有意思,一边攀着市长的侄女不放,一边暗底下原来是喜欢男人的,这位检察官野心不小。”

沈原不妄自评价,过了会说:“这样也好,陆辞跟他直接起了冲突,应该会做点什么。”

“嗯,”利江澎吸了口烟斗:“很好。”

他说起正事:“最近要跟日本的三井集团重启合作,人你提前准备好。”

沈原问:“还是三井樱寿亲自来谈吗,那就只能是小蕊了,我记得他之前别的人都不要。”

“不过,”沈原犹豫了下:“小蕊的合约快到期了,她已经表示过不再续签的意思。”

利江澎语气突然变得不耐:“这么小的事还要我教你怎么做?一个唱唱跳跳的小艺人都搞不定,这个娱乐公司开着是干什么吃的?我开这个公司,难道真以为是捧那些人去实现他们的明星梦?”

沈原连连点头:“我明白,我会在三井来之前把这件事搞定的。”

似是为了平息利江澎的躁火,沈原说:“最近新签了批训练生,都很听话,其中有一个我觉得您可能会想见见。”

利江澎看着他,沈原似乎有些紧张:“这件事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但我觉得……您先见见吧,不合适的话我可以马上解约。”

利江澎缓缓道:“可以。”

“那我现在就叫司机去接他,很快。”

沈原出去打了个电话,又进来跟利江澎聊了会工作上的事情,不一会楼下响起门铃声。

沈原下楼去接人,一个怯生生的男孩跟在他后头走进了书房。

沈原把他推到利江澎的书桌跟前,男孩抬起头,利江澎手里的动作顿住。

屋子里三个人仿佛都停止了呼吸,中央空调的冷气声被无限放大,男孩不敢直视利江澎,只能转头求救式地看着沈原。

利江澎突然狂躁,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晶镇纸朝沈原砸了过去,喝问:“谁让你做的?”

沈原躲也不躲,直接被镇纸砸中额头滚倒在地,一只手捂住头一只手捡起镇纸重新放回桌上,却不辩解。

男孩被吓破了胆,缩着身体退到墙边上。

利江澎重新抓起镇纸,第二次砸向沈原,狂躁大发:“你以为这么个玩意儿就能代替小宁?”

沈原被砸中胸口,依旧没躲,只是冷静地辩解了下:“我没有想过要替代少爷,我知道,没有人能替代少爷在您心中的位置,我只是……”

利江澎把那瑟瑟发抖的男孩揪着胳膊拎过来,像拎一只鹌鹑,掐着他的两颊问沈原:“你好好看清楚,哪一点像?小宁是天鹅,他就是只鸡,是只鸭!”

“是,是,”沈原说:“他不像,他比不上少爷的十分之一。”

利江澎把男孩摔开,喘着气站在沈原面前,沈原低垂着头,半晌,利江澎似觉精疲力尽,低声道:“你滚吧。”

沈原抹了把淌血的额角,朝利江澎鞠了一躬,后退着出了门。

那男孩跪在地上朝他爬过去,沈原却朝他摇了摇头,径直一个人走了。

利江澎平静些许,站到男孩跟前:“起来。”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仍旧不敢抬头看人,利江澎说:“把头抬起来。”

男孩抬起头,双目空茫。

利江澎仔细打量他的眼睛,眉毛,鼻梁,嘴唇,整个人微微发抖,他清了清喉咙,问他:“叫什么?”

樱花色的嘴唇蠕动,吐出三个字:“连星回。”

“多大了?”

“19岁。”

“喜欢看书吗?”

“什么?”连星回没听清,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利江澎耐着性子重复一遍:“问你,喜不喜欢看书?”

连星回猛点头:“喜欢,喜欢。”

“那就好,”利江澎对他招手:“过来。”

连星回跟着他一起走到硕大的书架前,利江澎从里头抽出一本暗红色的精装书递给他:“来,好好坐着,念给我听。”

连星回第一次见这本书,绒面的外壳上印着烫金的几个字:《红丝绒秋千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