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嘲讽的冷笑

正式工作后第一次操办入矫宣告,秋焰狠狠忙了两天。

宣告会由盛淮南主持,流程也都是按规定来的固定流程,繁繁琐琐地拢共八大步,秋焰主要负责联系他组内要到场的三个社交对象以及他们的亲人家属,还有他们居住地的社区工作人员,以及民警。

除此之外,果真如同事所言,有无数的文书要准备,宣告会当天所有矫正对象需要填表签责任书,这些文书都要分门别类地归档并抄送给居住地公安局。

所有事情都是第一次做,免不了手忙脚乱,还好郑思心是个熟手,她已经在司法所当了快一年的志愿者,这些流程文书都熟,帮了秋焰不少忙。

到了宣告会当天,秋焰第一次见到了程朗和张一枝。

程朗戴着眼镜,明明才将将过40却已经两鬓斑白,身材板瘦,秋焰有点难想象他以前当大老板的样子,据说那次大火烧光了他六千多万的资产,连同隔壁别人家被烧的厂子,直接经济损失过亿,现在的程朗看起来沉默寡言,表情愣怔,别人说什么都要慢几拍才能有反应。

这次过来就他一个人,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妻女在大火中丧生,只有一个居住地的社区工作人员跟他一起。

跟张一枝一起来的有个姐姐,两人都一脸愁苦,她姐姐一直在不停地接电话,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急急燥燥地讲着“跟你说了今天有事情,小孩我送不了,你就不能送一下吗?或者让咱妈送一下?我知道妈腿脚不好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妹的事我就不管了吗?……”

其他小组今天要参加宣告会的人也基本都到了,司法所一楼今天人满为患,各种嘈嚷声乱成一片。

温遇河掐着点到的,他也就一个人,倒是他片区的民警早就到了,秋焰正跟这个叫李书君的民警交谈,两人交换着矫正对象的一些信息,互相请对方多多关照。

温遇河隔着人群用眼神跟秋焰打了个招呼,秋焰轻轻点了点下颌,而后盛淮南和孟平下来,让所有人进学习室,温遇河插缝挤过来,垂头对秋焰说:“社矫官,我今天可以转账了,一会把那天的钱转你。”

秋焰这会根本顾不上,匆匆回一句:“一会再说。”

学习室里满满当当挤了有二十来号人,都是新近一批的社矫对象,盛淮南站在最前头,孟平站在边上,她身上有股干练的威严,站着不动扫视了一会,现场就自动安静下来了。

盛淮南简短开了个场,然后开始讲这次宣告会的纪律,所有到场的人都必须遵守:手机静音,不得随意走动,严禁吸烟,不得随意喧哗干扰他人,不得录音录像,发言要举手经过主持人同意才可以。

今天来的民警同时也协助维护现场秩序,这会看起来一切已经井井有条。

然后盛淮南一一介绍了下除矫正对象外,今天来参加宣告会的所有人的身份,这些都是以后矫正对象的行为监督者和管理者。

接下来每个社矫小组的负责人也就是社矫官,上前一一核对每组人员的名单。

秋焰第一次做这个,他参照前两组同事的做法,核对完了组内三人的信息,跟盛淮南汇报确认无误。

然后盛淮南开始重点讲解,强调所有社矫对象在社矫期间必须遵守的规章制度。

这些制度秋焰已经刻在了脑子里,这时候又跟着盛淮南的讲解一起复习了一遍。

其实也都是《社区矫正法》的具体内容,秋焰司考已经是好几年前了,报考司法所的工作岗位前还特意温习过。

盛淮南主要强调所有矫正对象都要服从管理,遵纪守法,定期参加所里的普法培训及公益活动,当个人有任何变动,如住所变更、工作变更时,都必须跟社矫官报备审核,平时跟什么人接触,如果身边出现对矫正不利的人或其他因素,也应该第一时间报告,特别是——讲到这里,盛淮南抬头看着面前的矫正对象们,音调提高,语速放缓了说:“如果要接触你们案件中的‘被害人、被告人、举报人’的,应该经由司法所批准。”

秋焰下意识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温遇河,见他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看起来听得格外认真,但也可能是完全在走神。

角落的光线不太好,这人的眼窝凹陷得深,睫毛又长,秋焰分辨不出他到底什么神情。

盛淮南基本上把《社矫法》里的所有重点都强调了一遍,然后说所有具体内容都在联系管理你们的社矫app上,大家回去以后要自行学习并牢记在心,以后每隔一天上午来所里的普法培训也会再次学习到,这些内容也是以后每个月普法考核的重点。

最后他带着所有矫正对象一句句说出宣告词,让社矫官给每个人分发责任书并看着他们一一签字,一边提醒他们说你们每个人都有个评估表格,采用积分制,每个季度会进行奖惩考核,分数扣到不及格了就会发回给检察院和法院重新审判,看看是否取消缓刑或假释,大家一定要把这个事重视起来。

秋焰这一组最后才轮到温遇河,他爽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秋焰怀疑他根本看都没看自己签的是什么。

大会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秋焰让组内的三人都留一下,他送李书君出了大门才返回来跟他们再开个小会。

这是他第一份工作,第一次要负责三个假释缓刑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要主持一个会,一切都很生疏。

但他得把这份生疏强压下去,在这些人的面前,如果让他们看出自己是个新兵蛋子,那就完了。

郑思心带着三人在学习室,张一枝的姐姐开完会就迫不及待地先走了,秋焰在学习室的门口深吸了几口气,走了进去。

里头四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一时有些压抑,郑思心把整理好的三个人的档案递给秋焰,秋焰清了清喉咙,说:“第一次跟大家一起见面,以后的一两年都免不了经常打交道,咱们互相认识下。”

他自我介绍:“我叫秋焰,秋天的秋,焰火的焰,本市澄江大学法学院研究生毕业,目前负责三位的社矫工作,请大家多多支持,这位是郑思心,是我们组的志愿者,你们已经都见过了。”

还是没人说话,郑思心见状捧了个场:“咱们秋哥虽然才刚刚走马上任,第一次做矫正官,但一定会对大家特别负责的,大家平时有什么困难也都可以随时联系他或者我都行。”

秋焰:…………能别现场拆台么…………

但还好,这三人并没有对他是个新手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态度,三个人都闷着。

秋焰只好翻了翻资料夹,再开口说:“先跟大家说个规定,前头三个月,大家每天都干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得在app上做好记录,我每天都会核查,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三人点点头,表示明白。

秋焰开始逐个谈话:“那个……程朗,就从你开始吧,我想了解下你现在的情况,你现在出来了,对往后的生活有什么计划吗?”

资料上写的程朗把别人的工厂连带烧毁后欠下了巨额外债,直到入狱前也没有完全还清,他在经济上应该挺麻烦的。

程朗犹豫了下,含混说:“算……有吧。”

“可以说说看?也看看我们这边能提供什么帮助?”

程朗抬头,神色恍惚了下,然后才说:“噢,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解决。”

秋焰问他:“你现在的债务具体是什么情况?”

又过了会,程朗才说,语速虽慢但却有条有理的:“现在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欠别人的钱我还了一部分,剩下的暂时还不上,但厂子烧毁前别人也欠我很多钱,那些钱一时半会也收不回来,现在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能把别人欠我的钱收回来,我那些债务差不多就能清了。”

秋焰觉得这倒是个好事儿,债务清掉他就彻底可以重新开始了,他说:“这样的话,你得需要个好点儿的律师,帮你把别人欠你的钱通过正当途径要回来,这方面你考虑过吗?”

程朗点头:“有的,有联系过,也有朋友帮我介绍。”

“那就行,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律师,我这边,包括所里也可以提供法律援助。”

“好的,谢谢矫正官。”

秋焰又叮嘱一句:“记得千万要通过正当途径啊,不能像高利贷那样去要债,那样你的假释就没了知道吗?”

程朗连声知道的知道的。

聊完了跟案件相关的债务,秋焰问:“那你日常生活,包括开销上呢,有没有什么困难?工作上是怎么打算的?”

程朗说:“应该没有问题,已经暂时先找了份工作。”

秋焰拿着笔要做记录,问是什么工作,在哪儿。

程朗想了想,好似记不起来,又是一叠声的“对不起”,然后翻手机翻了半天,说:“是在我朋友的工厂,找了个活儿,包吃住,就先住在厂里。”

他报出一个地址,是在城市很偏远的郊区,秋焰得知是看仓库的活儿,面上怔了怔,下意识觉得这跟程朗之前的生活相差得实在太远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但抬眼观察了下,又觉得本人十分平静。

张一枝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她自己的家目前暂时回不去,整天都有要债的在附近出没,她老公早就跑路了,那些人就等着去堵她,说不定还会因为她那次伤人去报复。

秋焰有些担心,这是个女生,还这么年轻,张一枝说她现在暂时住在姐姐家里,等风头过去了再打算。

她这起案子以及闹到今天这地步都是她老公的责任,但那个男人现在根本不见踪影,秋焰问她报警了没,张一枝苦笑了下,报了,有什么用呢,这种欠债跑路的成千上万,不见得警察一个个都去抓。

秋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发现看书面材料,跟实际了解完全是两码事,材料表格上他们所犯的事清清楚楚,得到的刑罚一目了然,现阶段有明确住址,有联系人,各方面看起来都是安排得有条不紊的。

然而稍微了解下实际情况,就知道一切其实都一团糟。

但秋焰想到自己今天过后一样也要写材料,他又能怎么写呢,即便是如实记录,也不过在纸面上看起来井井有条——他们的工作就是要维持每个人的“秩序”。

他解决不了每个人深层的困境,只能空洞地说,希望你们都能放下过去,着眼于改善新生活,日子总要过下去,过去的仇恨也好不甘也好,只有放下了才能继续前行。

程朗惯性般点了点头哎了几声,张一枝目光愣怔,而温遇河,秋焰看过去的时候,依稀瞥到他嘴角有一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嘲讽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