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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体漆黑的箭矢,倘若射进人的体内,想必能轻而易举地没入皮肉中;即便没能将目标一击毙命,箭头带有放血槽和倒刺,想要拔出难如登天,多少人便是在深入肺腑的疼痛中被箭伤夺走了性命。

……那箭矢离我仅咫尺之近。

死亡迫近的寒意后知后觉地侵入我的骨髓。我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腿脚软地脱了力。

心脏猛烈地搏动,恐惧的盗汗让我浑身发冷。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从我的世界里褪去,视野中只余那支微微颤动的黑色箭矢,像那对我穷追不舍的死神,正对我发出无声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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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杀方池宴?还是说,谁要杀……我?

一个名字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严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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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已经杀过我一次的严旻,我实在想不到,在京城无冤无仇的平民方池宴,会从哪里招来这般杀身之祸。

这张与晏问秋相似的脸,果不其然成为了我的催命符。以至于前不久才在严旻面前挂上了号,他就等不及要当街将我射杀。

是因为这张脸让他回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发妻吗?是这张脸提醒了他,曾在登基路上做出的枉顾人伦的恶行吗?五年前,他便心狠手辣到可以亲自端药来将我毒杀;五年后,杀死一个与晏问秋肖似的庶民对他而言更是易如反掌,就像轻轻碾死一只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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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那双黑漆漆的、如蛇一般狠戾的双眸又出现在我眼前,隔着时空与我对视。

低头走在人声鼎沸的京城大街上,我却汗洽股栗,仿佛那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某处向我投来阴沉的视线,盘算着如何夺走我的性命。

转过一个街角时,我敏锐地觉察到,有人在跟踪我。

……这是上上辈子躲避那些疯狂的私生饭给我留下的第六感。

于是我在一个胭脂铺停下脚步,佯装挑选,下一秒猛然回头。然而那跟着我的人反应极快,我的余光只捕捉到一个匆匆掠过的黑衣男人。

——可这衣服的式样,却是我曾见过的。

那是在春耕节上、祭坛桑林里,严旻手下的黑衣侍卫。身手敏捷,忠心耿耿,像他手上最锋利的刀。

那片所立足的薄冰终于碎裂。在袂云汗雨的京城大街上,我却如坠冰窟,四肢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最后变成无法遏制的觳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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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想再去深究严旻执著追杀我的动机。

但严旻如此的穷追不舍,让一件自重生以来刻意被我忽略的事又重新浮上了我的心头。

那便是——前世我死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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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自重生以来,我还从未主动去打听过前世在我死后发生的事。去打听自己的死讯,听起来荒诞又可悲。我试图逃避这件事,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我上辈子客死他乡的结局和遇人不淑的事实。

世人是否知晓我是被严旻杀害的?严旻又如何对外解释我的死亡?还有……我对于严旻来说,究竟算得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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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探听前世在我死后发生的事情比我想象中更简单。

似乎百姓都津津乐道于皇宫中的各种密辛,乐于讨论这些似真非真的小道消息。从街头小巷说书人的嘴里到某个醉酒之徒的口中,那些我前世未能有机会知晓的事,渐渐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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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终于听得了自己前世的最后结局:病逝京城,谥号孝哀,葬于皇陵。

短短的一行字,就道尽了前世那个天真单纯、无忧无虑的晏问秋的命运。他静悄悄地来到京城,又静悄悄地离世,像一阵吹过京城的风,无声无息,没能给这个偌大的皇城留下什么痕迹。甚至京城都没几人知晓,这个早逝的景王妃究竟长什么样子,和如今这位龙椅上的帝王有过怎样的过去。

世人说我上辈子有过两次葬礼。一次是刚逝世时,一次是追封后,两次葬礼都极尽哀荣,是当今圣上对这个发妻用情至深的体现;

世人传圣上登基四载却空置后宫,请谏大选秀女的臣子都被圣上贬黜,以至于现在无人敢触碰这一逆鳞,是当今圣上对孝哀皇后念念不忘的彰显;

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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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我就是那个传言里被严旻念念不忘的发妻本人,我简直要信了他这幅深情款款的鬼样子!

果然,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人设就是深情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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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那个孤苦伶仃死在静池院的晏问秋一定想不到,在他死后,那个在他生前忽视他、冷落他、毒杀他的丈夫,不仅隐瞒了他离世的真相,甚至连他的死亡都不放过,成为那人在百姓人面前树立正面形象的工具。

这般冷血、这般残忍、这般不择手段。

况且,更令人讽刺的是,这个在世人口中用情至深的帝王严旻,在我死后不久,就另娶了赵瑛祺的女儿赵裁月为侧妃。

只是这个赵侧妃同我一样短命且福薄,在严旻登基前夕病逝了。严旻登基后,雷厉风行地清扫了赵瑛祺的势力,昔日权倾一时的赵家亦树倒猢狲散,原来的赵贵女成了罪臣之后,严旻甚至连追封都懒得给这个侧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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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看不出来,严旻这人还有点克妻啊!

旁的人都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人死了两个老婆,还不得跟坐火箭似的,龙袍一披就坐上皇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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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一开始听到严旻在我死后为我做的那些事情,我只是感到讽刺和好笑。可听闻他当真另娶侧妃后,我便感到一种恶寒和反胃了。

在这个男人眼中,婚姻不过只是政治的附属品。与他的帝王之路相比,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天长地久,都是可以弃如敝履的。

那年我与严旻的洞房花烛夜,我剪下一缕发梢的青丝,与他结发。他流着泪吻我,把那束交缠的发丝紧紧贴在胸口,低声对我说,他严旻惟愿与晏问秋一世一双人。

可最后,还是应了我梦魇中那般:我被毒杀暴毙,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他却又穿上了喜服,迎娶新人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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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晏问秋与严旻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的美好回忆,的确恍然如我的一场梦魇。这个梦的结局,掺杂着我难言的血与恨。

前世死前的惨痛折磨还历历在目,这痛如同刻在我的记忆里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个我过去深爱的男人,是多么薄情寡义。

他能杀一个结发之妻,就能杀第二个、第三个。

和这些相比,如今我这个只是与他前妻面容相似之人的性命,便更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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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现在只是害怕,害怕我这回重生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或许还没等我回到蜀地,我就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京城。势单力薄的我,面对严旻,也只能做那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思前想后,我决定佯装成兄长过去求学时候的同窗,给他写了一封信,假意邀请他来京城中参与我的喜宴。在信中又提到许多只有晏家人才知道的信息,希冀用这样隐晦的方式,来得到兄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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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重重地回到薛府,我却在门口碰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是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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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远犹不死心似的,前几日春耕节因为半路杀出的严旻没能得逞,现在居然又来薛府堵我了。

他执意要从我手上得到方池宴的那块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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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刚从鬼门关外晃了一圈回来,又得知了严旻在我死后干的那些缺德事,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他。

更何况,在看完方池宴的记忆之后,我对这有眼无珠的蠢货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毕竟,我可不是方池宴,对他有什么别的感情和顾虑。

因此,当纪远又一次态度恶劣地拉住我,试图找我夺回玉佩时,我毫不客气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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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脆响,震得我手都有些发麻。虽然我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甚至纪远的脸颊只是微微泛起红色。

——但从他那自震惊切换到暴怒的表情看来,这个耳光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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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池宴,你疯了吗?!”

纪远贵为京师府尹的嫡长子,出身世家,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套。因此被我甩了这一耳光后,居然第一反应是生气,而不是打回来。

——其实冲动之后,我也有些后悔了,毕竟方池宴的身体比纪远可矮了一头。要是两人真打起来,我可没信心能打过他。

我看着纪远那逐渐扭曲的表情,稍稍冷静下来,开口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再把玉佩给你的。”

“你抢了我的玉佩,现在还敢打人?你、你——”

纪远那张剑眉星目的俊脸登时涨得通红。在方池宴的记忆中,他是个教养良好、无甚心机的人,因此轻而易举信了薛青颂那拙劣的谎言。

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什么叫‘抢了你的玉佩’?那块玉佩本来就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我不想给你了。你纪大公子什么玉佩得不到,何苦来抢我这块呢?”

纪远怒道:“你这又是什么歪理?这玉佩分明是我幼时青颂赠予我的!何时成了你的?”

“你从来不觉得奇怪吗?为何我知道与你幼时一同玩乐的细节,薛青颂却支支吾吾?为何我一眼便认出这玉佩与你我的关联,薛青颂却只说自己记不得了?”我咄咄逼人地发问,仿佛是替那死去的方池宴,说出这些他未曾有机会对纪远说出的话,“幼时与你分别时,我谎称自己是薛府小少爷,此错在我;可你错把鱼目当成珍珠,被蒙骗而不自知,你配得到这玉佩吗?今天你就算是让我血溅当场,我也不会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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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远被我一席话震得哑口无言。

他伫立在原地良久,像是从我决绝的语气中,知道自己再也要不回来这块玉佩了。半晌,他缓缓转过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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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远现在怎么想、此后怎么做,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人运气不好时喝凉水都塞牙是真的。

走进薛府,我就远远看见,薛大人一行人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薛府的花园里。那也是我回院子的必经之路。

我顿感不妙,拔腿就跑,却又一次和人群中那人对上了视线——

明明隔了这么远,严旻那黑沉沉的目光,还是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我——

小严(抓住小晏老婆裤脚):其实我真的很守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