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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倘若我当初真的回蜀地了,是不是还能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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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藩王宗亲们进京后第一次宫宴,也是我第一次直面京城的天潢贵胄与龙椅上的男人。
但这场晚宴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我本以为其他宗亲藩王都是如我和严旻一般的人,在宫宴上,我却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皇家那虚假凉薄的亲情。
严旻虽然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藩王,却好歹也流着天家的尊贵血脉。那些人不敢直接挤兑他,便将目光投向了我。更何况,我还是在场唯一一个男妃。那些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的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让我这个在蜜罐子里泡了十几年的草包根本应付不来。
但对我来说最大的刺激还不是这些言语的伤害。虽然在大齐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但我芯子里还是一个来自法制社会的人。当我看到一个宫女只是不小心将酒倒在了桌案上,就被拖出殿外砍了双手时,被骇得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可满宫里,还是莺歌燕舞、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样子,仿佛除了我,没人在意那个宫女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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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宴回来,我就发起了高热。那时候严旻还尚且对我有些温情,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看见我烧得说胡话,就上榻紧紧抱着我,贴着我的耳根,低低地说:
“哥哥,别怕,我在呢。”
我梦中全是那个被砍断双手的宫女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的脸。我梦见我变成严旻的拖累,害得他跟我一起被砍头。
我哭着醒来,对上严旻那漆黑的眸子,我却早已无心分辨其中的情感,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袍,想要从爱人的怀中汲取一点温度。
“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我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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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就那样深深地看着我,不发一语,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手从自己身上解下来,慢慢塞进温暖的被衾之中。
他对我说:“阿秋,你也该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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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却隐隐约约地觉察出点别的意味来。
在这次宫宴后,我便一直那么病着,严旻也再没有带我去过、或者允许我去过京城的各种宴会。
他是不是嫌我给他丢脸了?在严旻不肯见我的每个日夜,我总是忍不住想。我想起那宫宴上其他藩王的女眷,跟她们相比,我只能算一个空有皮囊的漂亮草包。在蜀地那种地方还算拿得出手,到了京城,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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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么病着,昏睡着。发烧、发热、发冷,偶尔呕吐。我仿佛又回到刚刚穿越过来时、在那个重病的晏小少爷的体内,那么虚弱,那么无助。
清醒的时候,我便想找严旻说说话。京城太冷、太空了,离开蜀地后,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过去我和严旻总爱放的那飞鸢一般,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地上。那根拉住我的细线,就由严旻紧紧牵在手中。我唯有呆在严旻身边,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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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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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往后很多天,严旻都没有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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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府里找他,可是侍卫告诉我王爷去了宫中;我想等他回来,身体却捱不了这么长的时辰。他也仿佛忘记了我一般,忘记了我这个,曾经与他最亲密、最相爱的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比中药,更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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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难得有力气起床,月照带我在院里的杏花树下坐下。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话本,却突然看见来了很多下人,来来往往,把我的东西往外搬。
月照急吼吼地站起来,拦住为首的王府总管,问:“你们要把王妃的东西搬到哪里去?”
那总管却是皮笑肉不笑:“王爷下令,秋兰院太过喧闹,不宜王妃养病,奴才们正帮王妃迁东西到静池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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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和月照远远地搬到了静池院,这个王府里几乎被荒废、被遗忘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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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静池院的第一晚,我病得更重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严旻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又惹得他生气。他气得脖颈都通红一片,却止不住用眼睛偷偷瞟我的反应,如果看见我脸上还带着笑,他把头用力地拧过去,不肯跟我说话,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我多怕我忘了少年严旻的样子。如今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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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严旻,你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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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严旻错愕地转过头,被我这句话吓到了似的。半晌,他涨红了脸,温柔地向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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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我即将回到那令我日思夜想的怀抱中时。梦醒了。
静池院的确很静,很适合我养病。可是太静了,静得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这种寂静像深渊一样吞没了我——我的病痛,我的思念,我的悲伤,我的爱。
那枕巾早已被我的泪水浸透,在寒冷的夜里,凉得似乎能沁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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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来看我的时候,我刚刚睡醒。
我看见他坐在我的床边,身边的侍从流霜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那苦味令我腮帮发麻。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用银线绣着华贵的蟒纹。我从未见过他穿过这件袍子。
严旻还是那样好看,他的目光更深邃锐利了,是在朝堂上打磨出的光泽。而我却不复过去的美貌,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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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却因为他难得来见我,而感到久违的雀跃。我微微笑着,对严旻轻轻说:“好久不见。”
“身体好些了吗。”严旻低声问我。
——我和严旻如今已然客套得像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一般。他甚至不肯碰一碰我的手,也不肯直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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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怕在我那双被病痛摧残得憔悴无神的眼睛里,看到那两条至今在弘光寺顶招展的、写着“严旻、晏问秋”两个名字的、血一样流淌的红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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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摸着被衾上的丝线,梦呓一般地开口:“就那样吧,也许好不了了——”
“会好的。”严旻却打断我的话。他重复道,“会好的。”
我感到又是一阵的疲惫。明明见到严旻是我每日每夜都期待的事情,可为何真正见到他时,我感到如此的力不从心?
他转过头,从流霜手里接过那碗药,对我说:“既然醒了,来把今天的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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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旻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大郎,该喝药了”的B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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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接过这碗药,在他的注视下,痛快地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碗药比我往日喝的补药还要苦。冒着热气的药,从喉管进入我的胃中,像是能在我腹中燃烧起来。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连苦也没有抱怨。
严旻看着我把那碗药喝得干干净净,便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站起身来,对我说了今生今世最后的一句话。
他说:“累了就休息会儿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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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是因为亲手鸩杀发妻的负罪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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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毒在严旻走后一个时辰便开始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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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梦半醒中,我忽得感到腹中刀绞般的疼痛,直接把我活活痛醒了过来。那碗药流经我的食道和小腹,那里像被硫酸腐蚀一样灼痛,又像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一样刺痛。一阵阵凌迟一般的剧烈痛苦,像要把我的四肢撕裂再重组,我两辈子都从未承受过如此的痛苦,张开嘴巴就要发出悲惨的痛呼。
——可我在剧痛中惊恐地发现,我竟然发不了声了。
是那碗药!
严旻给我下的毒药竟是如此的狠毒,他让我在剧痛中受尽折磨,却连为自己痛苦哀嚎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只能无声无息地忍受这非人能承受的惨烈痛苦,从大张的喉头发出绝望的“嗬嗬”声,像一个漏气的风箱。
鲜血从我嘴角慢慢流出。我却说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更痛。
毒药很痛苦。但被爱人亲手毒杀的痛,却要更加痛上千倍百倍。难以置信的泪水爬满了我的面庞,我想质问严旻,青梅竹马、少年夫妻这么多年,我何曾对不起你过,为何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死我?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然被爱人亲手掏出一个空荡荡的大洞,汩汩地往外流着血,也流尽了所有求生的意志。
所谓万念俱灰,便是这样的罢。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多久,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生命的最后,我的眼前走马灯般闪回了无数过去的回忆,桩桩件件,都是与严旻一起。我看见我们交缠的身体,看见少年的严旻笑着揽我入怀,看见他因为生气红着脸转过头,看见他那双掀开喜帕时抖如筛糠的手,看见他拉着我,对我说:“阿秋,你知道吗,把这红绸子系在树顶,我们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我看见弘光寺的神佛,悲悯的望着跪下殿下的渺小的我。而我还在反复叩首着,向诸天神佛祈求保佑严旻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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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问秋生命最后的记忆,是枕巾上,鲜红的、流淌的血,是他和严旻在七年前系在菩提树上系下的,写着二人名字的红绸的颜色。
晏问秋的一生太短了,他死在了25岁这样年轻的年纪;可他的一生又太长了,长得足够他尝尽一段感情的所有辛酸苦辣,体会到一段感情最惨烈最悲剧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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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死也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令他最厌恶、最害怕的京城。偌大的京城,恐怕只有月照,会为晏问秋的死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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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风啊,倘若可以,能否牵着我的灵魂,让我回到我眷恋的蜀地?就让我沉睡在故乡院落那一棵杏花树的枝头吧。恐怕只有在那片承载我所有美好回忆的土地上,我这生前饱受苦痛折磨的魂魄,才能真正得到平静与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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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前任亲手毒死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邀。大概是很想对他说:严旻,此后你我二人,便是真正的恩断义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