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戴氏本帮

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

——袁枚《随园食单》

戴得自小就有些怕姐夫。

至于为什么怕,他却是说不上来。

如今自己白发苍苍,提到了山伯,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不知怎的,他不说话,眼里头一凛,我就不踏实。

我看他手里抚摸着紫砂的老泥壶,手指弹动。仍是不安的模样。

戴得三十岁上,家里已经在香港开了四间上海菜馆。三间在湾仔,一间在观塘。眼下四间关了三间。观塘那间是最后关的。姐夫年纪渐大了,做不动。康宁道上,四千多呎的店堂,现在是“鸡记”麻将馆。

戴得在家里,排行老幺。兄弟姐妹八个,父亲五十岁才有了他,是老来子。山伯早前未讲凤行家的事,只带我到了“十八行”来,听戴得讲。

戴得坐在自己家唯一的店铺里,满面红光。虽然是下午三点,吃中饭的客人已经离去,但后面仍是个忙碌的背景。他的妻子,端着一大锅碗盏茶杯,雄赳赳地往后厨走过去。姐夫五举山伯,正在柜上盘点账目。他的儿子和侄子,则合力在一个巨型的钢精盆里,搅打肉馅。

这个餐馆,有一种刻意的陈旧。与同钦楼无奈老去不同,它似乎很享受并强调着这种陈旧,不加掩饰。头顶的黑色吊扇,已看得见锈迹。曼陀罗花样的米色墙纸,也有着蜿蜒的水渍。但却并不起眼,因为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餐牌。餐牌的毛笔字是些许刻意的瘦金体。标示着“龙井虾仁”“松子黄鱼”和“花雕醉鸡”的价格。戴得指着其中一张,上写着“冲爆羊肉”,显然是笔误。但他不以为意,说是请高人所写,将错就错。

墙上还挂着“四大美人”的画像,看上去也有了年月。戴得头上,正是“昭君出塞”。原本是凄苦的景象,但不知为何,画家将明妃的形容画出了娇俏与喜气。不像是远嫁和亲,倒像是芳心有属未辜负。

尽管山伯介绍我是个做研究的“教授”,但戴得却还是认定我是“写报纸”的媒体人。他神采奕奕地请我多写写他这个铺头,并且告诉我当年林家卫的电影都来取过景。

我想一想,问他是哪一部。他说,就是台词说,人人都是没有脚的雀仔那一部。

我试探地问他,知道同钦楼的事情吗?

他哈哈笑说,是人都知啦,“溏心风暴”茶楼版。

我说,你覺得在香港做茶楼,好不好?

他答,当然啦。人人都食“一盅两件”。

我又问,那开上海菜餐厅呢?

他答,也好。我自家生意,怎么不好。

我觉得,他的回答过于狡黠与不由衷,于是问了一个潜藏恶意的问题,当年你姐夫为了你家里的生意,不做茶楼了。你觉得可惜吗?

他愣了一下,说,这是他和我姐的事情,我管不了喽。

他脸上依然挂着笑,笑容里是训练有素的混不吝的表情。

这时山伯走过来,端了一盘点心,说,尝尝“十八行”的招牌,“水晶生煎”。

他横了戴得一眼,轻声说,和教授好好聊。

戴得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起来。我注意到,当他紧张时,会有个习惯动作,就是将食指和中指,交缠在一起。

我望望外头,斜对过是车水马龙的告士打道。有一对男女说笑着经过,手里捧着太平洋咖啡的纸杯。远处有几个工人,在马路的对面劳动,是为清理刚刚过去的台风刮倒了一棵榕树的散乱残迹。若在平日,这是我熟悉不过的景致。但此时,却好像隔了一层时光,在惘惘地眺望他们。

我于是也郑重起来,问道,戴生,能说说那年来香港的事吗?

事实上,戴得已经不记得来香港的情形了。因为那年,他只有三岁。他给我看过一本相簿。其中是他们初来港时拍的照片。那真是我看过的,最具规模的全家福。八个子女,相似的相貌,却可以看到岁月的退晕。毕竟大哥与戴得之间,整整相差了二十四岁。但这位大哥,并未在照片上出现,因为他选择留在了上海。照片中间的,是父母亲。父亲已是半老的人,脸上写满风霜。母亲微笑着,嘴角的法令纹里,也刻进了劳苦的

痕迹。她的怀里,抱着戴得。这孩子似乎还没学会面对镜头,如何调整得宜的笑容。但目光里的无辜和不在乎,与我面前这个近六十岁的老人,别无二致。

直到七十年代,戴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家乡。船开了三天两夜。据说上岸后,戴得一直在昏睡。当他醒来时,看到父亲戴明义正就着黄泥螺和海蜇头,眯起眼睛,在喝一碗清粥,神情说不出的享受。在香港的南北货行,能买到海蜇头,但父亲总觉得不地道。

戴得给我看另一张照片。戴明义还是清俊的青年模样,穿着全身的制服。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杨浦区通北路37号。这是戴家在上海的地址,戴得一直记得。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这个地址是否已经拆迁,他也不知道了。

戴得说,那次去上海,因母亲想要看看她和父亲结婚的地方。也是他们夫妇最后一次一同回乡。

青年戴明义和柳素娥,相识于救火会和章华纺织公司的联谊舞会。

戴明义在工部局的救火会担任文职与翻译的工作。彼时的消防站,属工部局。虹口救火会。会员大多是义务的,主要是一些本地店家、工厂的志愿的青壮年。有火警则救火,只发铜帽、衣裤和皮靴等一干救火行头。但驻会的雇员,多是外籍,便有和本地沟通的障碍。戴明义在会里,起了桥梁的作用。他上班的地方,是座清水红砖的三层楼房。屋顶上有一个方形塔楼,再往上是六边形瞭望塔。救火会除平时训练外,会在每年五月二十日,俗称分龙日,举行传统消防演习,比赛操作技能和出水快慢。每逢分龙日,观者如潮。

不知哪年起,演习之后便有青年会组织的舞会。救火会员都是精壮的小伙子。那一年,舞会的联谊对象是章华纺织三厂的女工们。舞场上正热闹,戴明义见一个姑娘,安静地坐着,脸上只微笑。他便上前邀舞。姑娘说不会跳,他便教她,就这样认识了柳素娥。

柳素娥是浙江舟山人,与宁波一衣带水。据说家里与柳鸿生沾了亲。柳鸿生号称实业大王,章华纺织公司便是其产业之一。但因为远,并未受到许多照应。戴明义听岳母说过,他们家道兴时,曾经放过一任道台。所以论起来,素娥也是官宦家的后人。戴明义笑笑,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在乎这姑娘人沉静,没有时下上海年轻女子的骄娇之气。两人处得融洽。半年后,便摆了酒结婚,住在了一起。

婚后感情甚笃,柳素娥是家務劳作的一把好手,只是美中不足,不善庖厨。戴明义倒不觉得缺憾,因为这正是他的所长。出身浦东三林的明义,早年失怙,自力更生惯了,又与邻里一个烧本帮菜的老厨师成了忘年交。川沙、三林一带镇上有操办红白喜事的,进学宴请的,老师傅掌勺,他便也去帮厨。久而久之,早就锻炼了一手好厨艺。只是以往一个人,不得施展。如今组了家庭,也正有了用武之地。他便换着样地给素娥烧菜,有老厨“铲刀帮”的经验,又加入了自己的许多心得。做妻的便有了口福。两个人的小日子也因此多了滋味与盼头。那时节的上海人吃菜靠时令,本帮菜的烧法又平易近人。如大多老城厢的家庭,四季的食材,明义便也都算是信手拈来。春季的油焖笋、草头圈子,是将清爽与膏腴相得益彰;夏天人内外湿滞,便用糟法开胃。鱼蟹虾贝、毛豆茭白、花生面筋,全可以拿来糟一下。糟法大同小异,而各曲尽其妙;秋冬要补,一个浓油赤酱,考的是火候功夫。多少好吃不好吃的,一焖一煨,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明义呢,长处是因材制宜。素娥的口味浓厚,爱吃一道八宝辣酱。本是不起眼的家常菜,不过是将虾仁、鸡丁、肉丁、花生米、鸭肫片、笋丁用豆瓣酱炒在一起,无甚出奇。可他来做,平日有平日的朴质,节庆便有节庆的气派。沪上到了中秋,吃的也是酥皮的苏式月饼。明义便跟那做点心的师傅,求酥皮的制法,实验了多次,终于成了。自己用辣酱做馅儿,做成了独他一份的辣酱月饼,给素娥吃。看妻吃得高兴,他心里也便说不出的适意。外头一轮圆月,抿一口花雕。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年。

这么过了一年,两个人的日子平实温存。素娥有了身子。到第二年的腊月,诞下了一个男孩。月子里的素娥,想吃鱼。

明义喜得很,但心里却打鼓。

江浙一带的人爱吃鱼。靠海的温州、宁波人嗜吃海鱼,带鱼、黄鱼、鲳鱼不稀奇,各种一般内陆人认不出的海鱼,浙江人吃得头头是道。江苏一带河鱼吃得多,多数都是吃的一些细巧的江鲜、河鲜。白丝鱼、鳜鱼,算平常的,拿来清蒸就很好。刀鱼、鲥鱼也不太当一回事。鱼白烧,塘鲤鱼和莼菜汆汤,清淡风味,吃个时令鲜活。昂刺、河鲫鱼、鳊鱼就不太上台面了。至于更粗一点的青鱼、花鲢之类,高兴起来做个拆烩鱼头,总之都是粗菜细做的路数。而出身舟山的素娥,老家对这鱼的吃法,有过河入海之说,说的便是这

地方的人,见惯了咸淡水各种渔产的世面,对其中的口味,是十分之挑剔的。归根结底,是要吃一个“鲜”字。可这腊月里,哪里可找这鲜鱼来?

明义便上十六铺码头,在外威瓜街的鱼鲜市场转悠了许久,终于买到了一尾大青鱼。这鱼肥美,不是寻常的草青,是伏河底专吃螺蛳的“乌青”。

他将鱼拎回了家。素娥还睡着,昨晚上孩子闹一夜,奶了又喂,把她也折腾坏了。

明义将鱼在水中去了鳞,掏了肚肠。去苦胆,剪开鱼肠洗干净放在清水里。鱼肝拿下来,滤血水,改刀成块,在竹篮里放好。明义想,可惜只有两块,不然老好给素娥做道“秃肺”。这鱼肝,上海人原是不吃的。后来也是“老正兴”成就了一道秃肺,陡然矜贵起来。烧一个菜,倒要用掉十几条鱼去。

他剁下了鱼头和鱼尾,想想要不要烧“下巴划水”,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因为他虑到素娥在月子里,要下足奶水。终于打定了主意,手脚也利索起来。便取了青鱼头、肝、肠、籽,还有鱼泡等下脚料,起油锅,眼看它吱吱冒青烟时下蒜头、姜片煸炒起香,鱼头两面煎黄,加香糟入味,投大料,再加两勺鱼骨汤文火煨煮,最后下粉皮滑散,装大碗后撒一把青蒜叶,便是一道汤汁稠醇的青鱼汤卷。

鱼尾这次不烧划水,斩肉起茸,做鱼圆,打得滑嫩,加几茎碧绿的豆苗煮汤。末了,他将整个鱼肚档拾掇出来,拿白酒擦净,入盐和一点点生姜、花椒腌起来。挂到屋檐底下晾干,待吃的时候加葱姜一蒸就好。这腊月里,腌鱼的用处还多着呢。做酥熏鱼,背肉剔出来炒糟溜鱼片、松子鱼米、瓜姜鱼丝,哪一样不能给素娥送一大碗白饭。

这样想着,他心里荡漾暖意,没留神素娥已经站在他身后许久。女人蹲下来,用手背抹一下他额上的薄汗。他赶忙起身,給妻盛了一碗汤,热腾腾的,一层膏腴的奶白漂在汤水上。素娥喝一口,从喉头热到了心窝儿里头,馥郁香甜。让明义也喝,他不喝,又去给她盛。她恰看到他虎口上的血口子,是刮鱼鳞不小心割破了。手背上是冻水里浸泡出的皴裂。她心里又是心疼,眼底里无来由地酸。明义却对她笑,他抱起摇篮里的婴孩,贴在孩子脸上。这才十多天,小模样已经长开了,越看越像自己。自己一个孤儿,也竟有了后。他觉得娶了这女人,真是修来的福分。

素娥感激夫的用心。这条鱼,从鱼头到鱼尾,从里头到外头,一处没糟蹋,都用得恰如其分。她嘴上说他,“花样经透唻。”却已知道家里的情形,不如以往宽裕了。因为生产,她失去了纺织厂的工作。全靠明义救火会的一份工。瞅了个空,明义说,他想弃了文职,转往去火场去当救火员。他轻描淡写说,那帮子英国人和阿三,没有我照应,其他人那几句洋泾浜英文,真不够用。

素娥知道,去火场比做文职,收入高了很多,明义在意;可也危险了许多,明义又不在意了。

以后呢,明义在家里的时间就少了。素娥一个人在家里,常常揪着心。那救火会的楼顶,有座六边形的瞭望塔。凡遇火灾,先鸣警钟。工部局的报警,第一次先敲钟五分钟。之后敲钟的次数不同,以示火警发生之处:鸣钟一下,火警发生在外白渡桥;鸣钟二下,苏州河到大马路;鸣钟四下,是南京路至延安东路;鸣钟八下,那起火的地方就在浦东,或是黄浦江上的船只。素娥的心,就跟着这钟声走。钟声多一声,她就越担心一点,因为她知道明义便离她远了一点。每次明义回来,风尘仆仆的。脸上有烟尘,是笑的模样。她心才慢慢地落了下来。

素娥也想学着做些暖胃的,给明义吃。但她虽然用心,天赋却很有限,似乎还不及常人。做出来的菜,不是咸得无法入口,就是夹生。烧一道烤麸,都可以老得咬不动。明义叹一口气,笑说你好在是嫁给了我。公成婆不成,都是个命。素娥后来,终于跟一个娘姨,学了白酒腌黄泥螺、生炝虾。后来又学会发海蜇头,用葱油、花雕、老陈醋拌来吃。味道居然不错。有时明义出夜警回来,已经是大早上。她煲了白粥,给他盛一碗,从罐子里舀出黄泥螺,拌一个海蜇头。然后温上花雕,看着他吃。

有一天,明义夜半出去,到了天大亮没回来。素娥心烦意乱着,这时邻居家敲门,说不得了。静安寺那边失了大火,烧死好几个人。说是有救火员进去救了人,自己没出来。素娥听了,没命地就往外跑。跑出去,却和回来的明义撞个满怀。明义脸上满是烟尘,只剩下一对眼睛见得白。他闻见家里一阵焦煳味儿。原来素娥心焦,熬了粥忘记了熄火。明义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到炉前,将锅端下来,熄灭炉子。他盛了一大碗熬得黑兮兮的白粥,大口大口地吃,一面佯怒说,我在外头救火,回到家还要救,是没得歇了。素娥方才愣愣着,这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她上前抱住了明义,紧紧地。两个人便抱在一起,笑笑哭哭,哭哭笑笑。

明义去当海员的时候,世道已经很艰难了。

银纸不如纸,连大米都要在黑市上买。他们有了四个孩子。靠一份救火会的工作,已经养不活全家人。素娥一早从外头接了裁缝和洗衣的活计,没日没夜地做,但也是杯水车薪。

后来,明义听了他浦东老乡的话,跟着去出海。收入是救火员的许多倍。经了风浪,吃了苦,他也在外头见了世面。但心里因为记挂着素娥和孩子们,从不走太远。至多在南洋转一转,就回来。马来亚、印尼、菲律宾,每次回来,总带来些新奇东西。多半是吃的,有时是个榴梿,有时是几个椰子。他看着孩子们吃,自己一边就着黄泥螺,喝素娥煮的白粥。

有次回来,他从包里掏出两个黑漆漆的东西,孩子们都围上来。明义便问他们知不知道是什么。孩子们摇摇头。素娥看一眼,有些惊奇道,大乌参?

明义呵呵地笑,还是我老婆有见识。

素娥便说,怎会不知?日本人来那年,德兴馆的“虾子大乌参”,广告贴得到处都是:“交关好味道,鲜到掉眉毛。”

素娥说的事,日后成了一则没经考证的民间传说。淞沪会战之后,中国军队南撤,上海市内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沦为“孤岛”。当时,南市十六铺经营海味的商号生意冷清,销往港澳和东南亚的一大批乌参积压。这一消息被当时“德兴馆”的名厨蔡福生和杨和生得知,他们随即决定以低价收购。买回大海参后,他们将海参水发,以本帮菜的烹制方法,加笋片和鲜汤调味,烹制成红烧海参出售。因为当时上海本地饭店都没有这道菜,所以“德兴馆”的这一菜品立即成为最吃香的招牌菜肴。名动一时,得以传世。

但素娥这时回过神来,厉声道,这是有钱人家打牙祭的东西。买了这两条,侬弗要过啦。

明义不说话,兀自点上炉子。用火钳夹住大乌参在火苗上烘烤,烤到参周身黑焦发脆,用铲刀刮去硬壳。一天一夜,在旺火与冷水间交替。参发开了,竟有小孩胳膊粗细。

明义一面收拾海参,一面说,我这次去了一个好地方,叫香港。

素娥便问,远不远。他说,不远,他拿起筷子头,点一下素娥面前的碟子,说,这里是上海,然后用筷子一路划下去。划到了桌子边缘,意犹未尽,又往自己的胸口划过来,在空中点了一下,说,香港就在这里。

所以,明义家有关香港最初的记忆,似乎是和那乌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细滑、丰腴、颤颤悠悠,上面淌着红亮浓郁的虾子。但当他们有一日真的踏足这块土地,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情了。

即使成人后,戴得对兄姊们讲述这段往事时的兴奋,仍记忆犹新。虽则他对他们所经历的动荡与饥荒,印象依稀。上海曾经艰难果腹的岁月,天寒地冻的后半夜,偷偷排几个小时的队去黑市买食物。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食物已经卖完。那种沮丧与绝望,他未有切肤。但他保留着当时的车船票,一并夹在相簿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亲戚的帮助,他们全家办了去澳门的手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广州。在火车站人挨着人睡了一晚。戴得记得人汗熏蒸的异味,还有一碗火车站售卖的豆腐花的味道。第二天的清晨,他们才买到了去澳门的船票。

澳门本地人多,并不容易讨生活。几个月后,戴家在上海同乡的帮助下,偷渡到了香港。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北角。

北角这地方,素来是上海人最集中的一区。至今还能看到许多痕迹。抗日战争爆发后,大批富裕的上海及苏浙人为避战乱南迁香港,接着中国内战,又带来一波移民潮。这些上海人,多选择北角,新建了住宅楼宇,其中一批就在堡垒街和明园西街一带定居下来。至今仍可见不少三层高、单位面积达千呎的老式唐楼;上海人生活讲究,附近就开设了上海理发店、上海菜馆、照相馆和各式商店。洋服店多开在渣华道,样式的时髦,并不输旧上海的气派。有商人照版煮碗,就有了丽池及月园两大夜总会和娱乐场,于是也颇见得几分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令北角得了“小上海”之称。可到了戴家来时,其实已经胜景不再,上海籍的有钱人家陆续迁出,搬往地势较高的半山;而福建人在这一区逐渐多了起来。上世纪六十年代起,菲律宾和印尼先后排华,一些福建华侨离开,转到香港生活;另方面新中国成立,十多万名印尼华侨响应呼吁回国,其中部分后来亦迁居香港。

所以明义家所见的北角,品流已呈多元,上海味儿其实凋落了不少。但他們还是感到亲切,只春秧街上一间上海人开的“振南制面厂”,他们便尝得出那碱水面的筋道。

他们便在这里安顿下来。一大家子,挤在一间板间房里。两口子本都是吃得苦的人,加之毕竟有老乡帮衬,各自都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也有了奔头。明义在英皇道上一间国产成药店做

会计,素娥要管着家里年幼的几个孩子,却也在附近的制衣厂找到了一份半日工。渐渐地,他们发现,福建籍的街坊们,其实是好相处的,并不当他们是外人。而福建人各方的宗亲会,又很团结重乡情,大约也是因自己吃苦耐劳惯了,更懂得初来者的艰辛。熟识了,便大小事情上,也长眼为他们张罗。成年的孩子,帮忙介绍去了国货公司做职员。小孩子们,有福建同乡会的关照,也进了国语教学的福建学校。

两夫妇,都是记人滴水之恩的性情,心里感激着。晚上在灯下谈及,彼此说来日方长,待他们慢慢好起来了,是要逐一报答人家。

大约也是看到家中的不易。孩子们都还争气,尤其是七女凤行,后来居上,功课竟很快在学校里争了上游。到期末,考试拿了年级第一名。做父母的喜得不行,说,孩子,你读书知道勤力,爸妈要犒赏你。

凤行转一转眼睛,笑一笑,说,我不要犒赏。可想替小弟讨一顿阿爸烧的红烧肉。

明义与素娥对视了一下,都有些沉默。这小一年来,因为各自都忙着做工,家中是粗食淡饭惯了。用大锅炒上一顿辣酱,用罐子装好,便可以给孩子们大半个星期的下饭菜。家里若有谁生了病没胃口,给做上一碗烂糊肉丝面,便是格外的照料了。

明义点点头,对凤行说,好,爸明天休息,就给你们做。

第二天黄昏,明义去了街市,挑了上好的五花肉。说是好,连上皮肥瘦夹花,得有七层。想想孩子们,顾不上手里紧巴,整割了三斤。路过上海老乡开的“同福南”,又买了百叶结、水笋和老抽。

大火烧,小火炖,中火稠。到孩子们快放学,这锅肉刚刚收汤,算是好了。明义也很满意。浓油赤酱,焦亮糖色,在这本帮菜的红烧肉上,才是无可挑剔。那扑鼻的香气,在公共厨房里飘了出来。

一个隔壁福建街坊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眼巴巴地看他。他懂了,洗净了手边一只小碗,盛了块肉。放在这孩子手里。这孩子似没见过这肉的做法,打量一下,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眼睛渐渐亮了,是欣喜的内容。他飞快地跑出去,再回来时,身后竟是拥拥簇簇的一群孩子。每人手里,都捧了一只碗。明义看看他们,又看看锅里的肉。没怎么犹豫,给每一个孩子都盛了一块。孩子们吃了,兴奋地用福建话议论着。领头的那个孩子,对他鞠了一躬。明义将锅里剩下的红烧肉盛出来,淡淡苦笑。大海碗,竟只有小半碗了。

晚上,自家孩子,都只分得了一块。小弟阿得“啊呜”一口就吃完了。吃完看看碗里空了,号啕大哭起来。老五说,爸,这北角以往都是上海的有钱佬。咱们可不是。

明义沉默。七姐凤行,将自己碗里的红烧肉,悄悄拨到阿得碗里,自己扒白饭。

第二日清早,素娥看到门上挂着许多福建的吃食。千丝万缕缠绕着红线的,是闽南的平安粽。

很快,便有街坊的大人,来跟明义讨教这红烧肉的做法。明义耐心地教他们。见他们不得要领,干脆跟他们下到厨里,手把手地教。做好了,彼此都欢喜。街坊们千恩万谢着。明义笑笑说,莫在意,小囡吃得适意就好了。到了吃饭的时候,街坊就敲开了门,递送来自家做的下饭菜。

再后来,街坊家里要请客吃饭,老人家要做寿,小孩过百日,都将明义请过去,帮他们做一个红烧肉,便也留下他喝酒。明义的这道菜,竟在四邻做出了名堂。本帮的红烧肉,原有十六字的秘诀,叫“肥而不腻,甜而不黏,酥而不烂,浓而不咸”。赴了几次街坊的筵席,明义便也总结出来,福建人的口味亦有浓厚处。这与烹调原料多取自山珍与海货有关。也喜用糖,善用糖甜去腥膻。并且讲究“甜而不腻,酸而不峻”。这么说来,竟与本帮菜的做法是不謀而合,也就不奇怪他们何以如此喜欢他做的红烧肉了。

有次,他所在国药公司的叶老板,孩子考上美国的大学。也请他去饮宴,又请他做了拿手的红烧肉。席上惊艳一片。老板与他饮酒说,我们福建人吃的,那是“一块润饼打天下”。阿义,你是真人不露相。老板太太就说,没承想,你们店里藏龙卧虎。阿义这手好厨艺,不开个餐馆可惜了。

明义嘴上客气着,只当这是玩笑话。回去说给素娥听。素娥也笑,说,真要是开个馆子,依我老公的斤两,只怕门口要排长龙。

夫妻两个,就都哈哈地笑。素娥看明义,笑得眼角都是褶子。她有些心疼,看出这笑里,有知足、有认命,也有老。

到了第二年,一日清晨,明义照常去店里上班。老板叫他将前一天营业所得款项和支票,拿去银行存款。刚刚回来,就看到店外嘈杂。一些警察在门口,正跟老板和几个伙计不知在争论什么。警察声称店里的货车违例停泊,入内抄牌。即时将店里的人都扣押了。明义看老板从后门

出来,手上戴着铐。就挺身上去,警察喝问。老板的声音更大,说,让他走。他是个外乡人,连福建话都说不利索,不关他的事。

明义回到家,失魂落魄。老板被捉走,没再回来,几个伙计也是。被定了非法集会的罪,判了两年。在北角待久了,阿义自然听说这一区是香港的左派基地。“六七”余温未去,气氛还很紧张。听街坊说,他任职的成药公司加入左派设立的斗争委员会,老板是爱国商人,又是福建同乡会副会长,一直受港英政府密切监察。近日因接近节庆,装修店面,早就被警方盯上了。

明义想着,老板话不多,但人细心厚道。过年时,给他家众多子女,一人封了一个利是。

店被查封了,他的工作没了。他只靠窗坐着,望着外头的灯火失神。素娥说,没事,再难,还能难过吃不饱饭的时候?

他笑笑,依旧向外头看着。春秧街上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响,声音有些倦,像夜归的孩子。

过几天,家里来了人,是老板的太太。明义刚想安慰她。却看叶太太手里执着一个包,交于他手里。叶太太说,阿义,我们同乡会的人,集了笔钱。不多,但够你开个店做生意。渣华道阿水伯的糖水店,年纪大了开不下去。盘过来,开个小馆子吧。你一手好手艺,莫浪费了。

明义不肯接,连连推让。

叶太太把住他的手,实实在在地。她口中说,这年月,谁都不易。这一区的上海人,走得七七八八了。你不靠我们,能靠谁?

明义立时,就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没成色。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哭。

两口子就商量,开了餐馆做什么。

素娥就说,街坊们爱吃红烧肉,就做红烧肉吧。

明义说,红烧肉不当饱啊。

凤行在旁边听见了,说,那就开个面馆吧。红烧肉和辣酱当浇头。

做爸妈的听了,都心里称好。想这小囡真是灵。

他们就给面馆起了个名字,叫“虹口”,是明义以往做救火员的地方。

店面装修好了。素娥找出明义穿着制服、在救火会大楼前拍的照片,去了英皇道上的照相馆,翻拍了一张大的。明义写给素娥的第一封信,就夹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明义是个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一手叉着腰,一手遥遥指着,方向是身后六角形的塔楼。素娥把照片镶了框,擦了又擦,稳稳挂在墙上。

开业那天,街坊们都来了。送了个花牌,也是热热闹闹的。上面写着“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虽不至日进斗金,但生意确实很好。明义和素娥,都没把它单当生意来做,倒像是每天热火朝天地给家里人做饭,心气儿十分足。一大清早就起来备料,熬高汤。肉自然要当天新鲜的。为了便宜些,明义蹬一辆三轮车,自己去肉食公司买五花肉,也还是一块块地挑。久了,人家都知道上海师傅是个精细人,糊弄不得。至于面呢,则是对面“振南制面厂”送来的上海碱水面,高筋面粉制成,又爽滑又筋道。出锅后,明义照例要在凉开水里,先醒一醒,咬劲儿就更足了。

午市开了,来帮衬的先是附近做生意的街坊,鱼档果栏的。再是附近电车厂交班的司机大佬、丰华国货的售货员。到了晚上,那可就热闹了。因为街坊孩子们都放学了。家里大人忙的,干脆给他们在明义店里包了伙。长身体的时候,格外地能吃,一大碗哗哗就落了肚。明义看他们吃得满头大汗,就拎起勺,给他们添块肉、加勺汤。子女们回家早的,也都懂事来帮忙。可是铺子小,后厨又热。明义和素娥,就将他们赶回去。唯有凤行,赶不走。两个老的,见这孩子不吱不声,见缝插针把该干的事,都给干了。间隙还不忘了温习功课。到了夜里,过了一点,最后一波下晚班的工人吃了消夜,走了。店里才算是能喘一口气。两个老的,互相给对方揉揉肩膀,捶捶腰。看着灯底下,是凤行瘦弱的背影。这小囡还坐在小板凳上,埋着头洗碗,仍是一声不吭地。两个人心里就又心酸,又安慰。

“虹口”面馆,就在北角扎下了根,一做就是许多年。明义和素娥,渐渐地老了,儿女们也长大了。

面馆就着那个小门脸儿,生意没有做大,其实名气是大了。外区的客人,经常慕名而来,就为了尝尝戴老板一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有些师奶,竟然要明义面授机宜,教那红烧肉的做法。按理说,这于店家很不合规矩。但明义笑笑,一五一十地教给她们。然而,她们回去照样做了,还是烧不出明义店里的味道。就越发敬佩戴老板,口耳相传,帮衬得越发勤了。

这些客里,总有一个马姐,夜色将近的时候,拎着一只提篮出现在店门口。那提篮是老物,很精致,把手上雕着花。篮身上,也还辨得出,是凤穿牡丹的图案,虽然已经褪了色。提篮里头,还

装着一只骆驼牌的保温桶。这马姐总是站在外面等着,也不进店堂。打上一碗面,就走了。人安静,和明义也未怎么交谈。印象里只第一次,面打好了,看一眼,说,唔好意思,我家主人唔食芫荽。她的广东话,有外乡口音,声音软糯。明义记住了,自此便再没有放过香菜。

这马姐陆陆续续,来了有几年。有一阵子,香港台风挂了“八号风球”。她不来了。明义和素娥两个,竟有些记挂。其实萍水相逢,记挂的是什么,兩个人也不知道。但就是隐隐有些担心。一个月后,她又来了。明义回头看看素娥,素娥眉眼里也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明义就下厨,烧了一个烤麸。另装了一碗,一并给马姐放进提篮里,说,这碗是送给你家主人吃的。

马姐依旧没说话,但眼里浅浅泛着光,对明义点点头,算是道谢。

一个星期后,马姐又来了。这回来得早,明义才刚刚开张。马姐搀扶着一个老人。老人须发皆白,脚下行动虽不很爽利,但面相精神,目光清亮。

老人坐下来,用上海话对明义说,谢谢你的烤麸,道地。

去乡多年,明义仍听出了他的老城厢口音。

明义连忙给他让了个座,拱一拱手,说,您老吃得适意就好。

老人坐下来,环顾一下店堂。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照片,轻轻说,“虹口救火会”。他便问明义,你这店,开了多久?

明义答,六年多了。亏您多年帮衬。

老人点点头。明义照例给他端了一碗“红烧肉面”。

老人看一看,说,好,吃上了头汤面。这回,你给我加点香菜。

明义就见他顿了顿筷子,便埋下头吃,并不说话。或者牙齿不济,细嚼慢咽。但胃口很好,慢慢地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下去。

他吃完了,用手帕轻轻抹一抹嘴,说,当真适意。

素娥给他端上了一盅花雕,他也一饮而尽。夫妇两个,都捕捉到了他嘴角的笑意。老人站起身,说,戴老板,我这回来,是想央你件事。

明义便说,先生请讲。

老人说,你可会做“糟钵头”?

明义想想说,我这店门面小,只有红烧肉。

老人笑一笑,说,不是在店里,是想邀您明日到舍下,帮我制一两个菜。

见明义犹豫,他便说,老朽年迈,既上得门,君子礼尚往来,等你一句话。

明义稀里糊涂,便应承了下来。

说完,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到面前。马姐慢慢扶老人上车,转身对明义说,这是菜单,麻烦您备料。明日黄昏,我来接您。

这时候,恰好“振南制面厂”的老伙计忠叔来送货。看见车远远地走,愣住神。素娥接过面,他便问说,邵家的人来过?

见明义两口子,一头雾水,便问起方才的情形。明义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喃喃说,这可奇了。老人家有日子没现过身了,邵公最爱吃我们“振南”的面。

明义给他看马姐留下的菜单。菜单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菜式,相反,其实多是老浦东人日常的下饭菜。忠叔点点头,说,这就对了,都是顾先生当年爱吃的。

素娥问,哪位顾先生?

忠叔压低了声音,顾鸣笙。

夫妇两个,这时有些咋舌。这些年在北角,大概都听说了顾鸣笙和香港的因果。主题大概是所谓英雄末路,晚景凄凉。也就知道了香港的青帮洪门和顾门下的渊源。如今走过鲗鱼涌的“丽池花园”,前身是声势浩大的夜总会,顾鸣笙的李姓小兄弟的手笔。自然,十数年过去,留在世面上都是传说。明义两口子听则听了,只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

明义再看一眼菜单,方才想起,少年时倒是听三林的老厨伯说过,顾鸣笙出身不远处的高桥。发迹之后,重乡情,痴念本帮菜。大约也是当年的滋味,让他每每忆苦思甜,记挂着少年在十六铺时的艰难营生。

忠叔始终未告诉这位邵公是什么来历。只说,当年同盟会元老饶汉祥给黎元洪做秘书长时,曾给顾鸣笙写过一副对子:“春申门下三千客,小顾城南五尺天。”顾先生近侧的人自然不少。可能顾念着他衣食的,才是真正身边的人。

因为并非奇珍异馔,料并不难备。临行前,不忘带上了一缸老糟卤。明义紧紧抱在怀里。当年从上海南下忙乱,一路上丢东西,就唯独没丢下这个。

还是那辆黑色的轿车,从英皇道拐上了半山。兜兜转转,这才停到了一幢建筑前。这建筑有一种少见的气派。自然是与他记忆中上海的纯粹西洋风的公馆别墅不同。外形方正,如中古

欧洲的城堡,可四角绿瓦飞檐,镶有汗白玉栏杆的回廊,外墙红砖围砌,则又是端雅的中国风。明义只在心里惊叹。他并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继园。此为当年广州军阀“南天王”陈济棠大哥陈维周的手笔,移山修建园林,内有山亭水榭。据说全盛时,一家逾百口居于大宅。而此后陈家迁出,几幢房屋,便各有其主。这建筑门口,只一个铜镶的门牌,旁边镌着“邵府”两个字。

明义只是跟着马姐走进去。马姐着一个用人,将食料帮他拿着,说主人在客厅里等他。明义说,我直接去后厨就好。

马姐笑笑,说,我家主人,知道你肯来,欢喜得没有午睡。你倒说见不见。

说是客厅,布置倒更像是老辈上海人的厅堂。对门的是一副楹联,上面写着“三顾频烦天下计,一生好做名山游”。先前见过的老人,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见他便站起身,迎上来。

明义却后退了几步,冲他远远地作了个揖,敬道:邵公。

老人哈哈大笑,说,你既知道了我的名号,不敢近身,是怕我不成?

明义说,倒不是。只是您点的几道菜,生鲜时都是味儿大的。我虽然使劲洗涮拾掇干净了,可还是怕不体面。

邵公一愣,笑得更厉害了,说,我倒说呢,自己生生点了一堆猪下水、鱼下水。不怕,你过来。我一个园丁出身,见惯了脏污,没那么多穷讲究。

明义走近。他问明义怀里抱着什么,答他是糟卤。他揭开来,使劲闻了闻。老人眼里头是孩子一样的欣喜神情,说,这老糟味儿,结棍。

明义走进后厨,摆下食材。见一个铜盆里,已经发好了一颗大乌参。他笑笑,没耽误工夫,便投入了劳作。

待一桌菜都烧好了,已是掌灯时分。

满目琳琅。明义换上了干净衣服,来告辞:邵公,您慢用。我先回去了。

邵公说,你和我一起吃。

明义说,厨不同席。这是规矩。

邵公皱眉道,你不是厨,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岂有不上桌之理。再说,你就不想听听我对你厨艺的评点?

明义便坐下来。邵公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那日你请我独饮,今日要与我同醉。你说,这满桌的菜,我倒是从哪一道起筷?

他说,广东人的习惯,是先喝汤。

用人便给两个人盛了黄豆汤。邵公点点头,笑说,上好的肉丝黄豆汤,油封汤面、黄豆酥烂,似冷而实热。你懂行。

老人喝了一口,忽而面容翕动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喃喃说,“对,就是这个味道。”没提防,明义看见邵公一时间,老泪纵横。

邵公让用人再盛了一碗。将他扶起来,他端着这碗黄豆汤,颤巍巍地,走到了大案的佛龛跟前。明义看见那龛前竟有个牌位。老人恭恭敬敬地将黄豆汤摆在牌位前,说道:镛兄。你尝尝这黄豆汤,是不是咱们喝的那一碗。

邵公重新坐到席前,说,失仪了。今天是我这老哥哥的忌日。小辰光我们在十六铺学生意。乡下来的,饭量大得很。可挣的饭钱只够一客蛋炒饭,一碗黄豆骨头汤。吃完了不够,到夜里照样饿得肚皮乱叫。我这哥哥就说,将来发达了,要将这黄豆汤喝个够。他对我说,以后做人啊,就如这汤,表面生不见底,里头可已经熟透了。哥哥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做人上。后来我们有钱了,有势力了。人也老了,来了香港,又想起了这口。老哥哥就请来了上海德兴馆名厨汤水福,专给我们做黄豆汤。他小心翼翼地做。可是,我们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想不到,如今他走了二十年。这味道,却被你做出来了。

邵公给明义斟上杯酒,说,小老弟,我敬你。

桌上的菜,是生炒圈子、糟钵头、下巴划水、红烧鱼。

邵公一面吃,一面赞好。几杯花雕下肚,脸色红润起来。兴致来了,竟然吟唱起一支小调。明义没听过。

邵公说,这桌菜好吃。你说,好吃在什么上?

明义说,好吃在浓油赤酱,不失本味。

邵公说,依我看,这桌子菜,原都是下脚料。猪舌、猪肺、猪肚、猪肠,还有鱼头鱼尾,哪一个上得来台面。可经了你的手,化腐朽为神奇。

明义谦道,不是经我的手。这是三林本帮菜的老法子。

邵公说,这老法子说的,可不就是我和老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做过好人,也做过坏人。硬是用了一辈子,烩熟了,烩烂了。让你看不清底里,只能说得一个“好吃”。如今,他们都走了。芮庆荣在哪里,张啸林在哪里,四大金刚在哪里;小子辈的沉楚宝、林啸谷又在哪里。只剩下我一个,还喝得上一口黄豆汤。

两个人吃喝了一晚上,也聊了一晚上。待到后半夜,酒醒了。

邵公便问,老弟,可想过开个餐馆,专烧本帮菜?

明义想想,摇摇头,我这爿小店,已够忙活了。几年撑下来,也知足。

邵公说,人始终要有大志向。你这好手艺,埋没可惜。

明义便道,我也年过半百。有心无力,怕是也做不动了。

邵公佯怒,在我跟前,可谈什么“老”字!我劝你开,自然是怀了私心。如今香港的上海本帮菜,都做得个四不像。你不开,将来我到哪里去吃。

明义说,可是,我那个小门面,哪能摆下几张桌子。

邵公便笑了,说,你且点个头,其他便是我的事了。

回到家,明义与素娥商量。素娥说,眼下孩子们都长大了。你若想做,我们就搏一搏。

明义还是犹豫道,你年前还病过一场,我们何苦来。

素娥说,老公,你且想想。这一辈子,勿识字有饭吃,勿识人头饿煞。如今你是命中有贵人,弗好做不识敬的寿头佬。

这时,凤行走近来,说,爸,妈说得对。你们做不动,还有我。

明义看看闺女,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这些年,跟着老两口忙前忙后。不比别的儿女,她的心,是真的在父亲的生意上。在厨艺上,人又是特别醒目,几个小菜,如今烧得似模像样。关键是,这孩子特别能吃苦。想到这里,明义也叹一口气。他有心将店面传给小儿子。可戴得是个贪玩的性情,十几岁的人了,还不生性。

明义说,凤啊,你夏天中学就毕业了。你要想往上读,爸妈供得起。

凤行摇摇头,你们靠卖红烧肉,已经供起了三哥和五姐两个大学生。家里光宗耀祖靠他们,不差我一个。爹这一手烧菜的本事,莫不是不想教我。像老家里没见识的爷叔,传男不传女?

明义便知道,这些年,凤行没变过,还是那个有主意的孩子。

这店便开起来了,叫作“十八行”。门面极好,在湾仔的卢押道上。这是邵公的私产,原先是一间海味铺。两层楼高,里面的格局陈设都很别致,省去了装修的工夫。楼上从大堂有一座木桥连上去,本是卖贵重货物的。给大客人上去验看,上好的天九翅、九头鲍、大连运来的灰刺参。极清幽,虽处闹市,却涤荡喧嚣,打开窗子,可见如黛远山。明义便和邵公商量,辟作了四间雅室。包间的名字,都是邵公起的。他亲手以大篆题名,分别是“高桥”“三林”“川沙”;最大的那间,叫作“十六铺”。知道的,会心他是鄉情所致。再深一层,就是不忘本的意思。

生意大了,便也请了几个会做上海菜的厨师。那时的香港,上海菜的师傅并不难找,但多不是沪上的原乡人,倒是走难来港的扬州人。扬州人最出名的就是三把刀:菜刀、剪刀、剃刀。说的是三个门类,厨子、裁缝和理发匠。无论到了哪里,凭这三把刀,都可以白手起家打天下的。一个好的扬州厨子,京、沪、川、扬四个菜系,都会做。刀功自然了得,火候食材也上手得快。但也因什么都会,调和于众口,倒失之专精。

明义就做给他们看。从简单的四喜烤麸、熏鱼开始,重在火候和放料的轻重、手中的拿捏。一来二去,这些厨子也就十分服气了。到大菜,明义自是自己上手。

那“十六铺”,自然成了邵公长期的包间。独酌飨膳也好,宴请亲朋也好,只需提前一个电话。明义就早早备好了料,等着他。

这来的客,按说非富即贵。可到了近邵公的年纪,也都各自性情起来。讲究的,一头华发,还是年轻时洋场小开的派头:全套的花呢枪驳领西装,口袋里永远塞条丝绸的方巾,颜色跟着西装走;不讲究的,全然是家常打扮,穿着件汗衫,一条褪色的桑蓝绸缎裤子,趿着拖鞋就过来了。两种人,彼此看不上。后者戏称前者是“老克腊”,装腔作势,以为还是在上海吗?前者呢,就学广东人调侃后者是“麻甩佬”,穿得九不搭八,当系自己屋企吗?

老顽童们一起了哄,就有个声音软软响起来,做了和事佬,说,叔叔伯伯,这里可不就是上海么?来了就当自己屋企,宾至如归嘛。

这甜美的声音,话说得俏皮。起龃龉的人心里舒泰,立时就休了战,干戈化玉帛了。凤行于是松口气,利索地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因为少年时来的香港。她的一口广东话,说得极地道。又有上海话吴语里,一点细微的软糯。无论是上海人,还是广东本地人,听得都熨帖。明义看在眼里,想自己让女儿负责楼面,真的没有错。

这孩子如小时候,有一种天然的周到。并不是张扬的性格,不声不响,就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可只要该出面的,她便站出来,温言软语,三下五除二,毫不拖泥带水。这湾仔,长久都是黑

社会盘桓之地。“十八行”开张不久,便有古惑仔来找麻烦,收保护费。那天明义原是心里屈服了,花钱买个平安。可凤行说,有一便有再,便有三。血汗钱填不满无底洞。明义没及拦,她便出去。叫企堂给来人,每人斟上一杯明前龙井。她自己先坐下来,柔声说,各位大哥,实在唔好意思。小店生意在贵地落脚,还未赶得切拜码头,罪过得很。只是啊,保护费的事,我们烧菜的说的不算。因这馆子,是邵公的物业。这邵公啊,说我们这小店,只卖三碗面,一是情面,二是体面,三是场面。不知众位大哥,想吃哪一碗,我即时让后厨做上来。

凤行说得轻描淡写,明义直捏一把汗。但古惑仔们也立时心惊,知道了这店有青帮的渊源,连连赔罪,作鸟兽散。

可他晓得,这孩子的心志,还是在跟他学厨。但这一行,不说成见,可就有姑娘家学成了的?始终是缺了把力气,白案尚可,但兜腕掂勺的活,可是女人能做得了的?况且将来嫁了,手艺和人全留不住。

她一心要学,明义便也教。心里想的却是让她知难而退。这样教了几个月。有一次,他便教她独自掌勺一道“红烧鱼”。这是本帮菜里的头道功夫菜。做得好了,鲜嫩软糯,入口即化。可也因鱼肉质非常细嫩,鱼肉容易从鱼骨脱落。要保其形,烹制过程中既不能随意翻动鱼块,又不能让鱼块粘锅。所以最关键的步骤,出锅前要经过两次整体“大翻”。掌握这个技术,全在腕力与手眼协调。

凤行独自掌勺,烧得十分用心。可菜一上桌,明义在心里叹上一口气,嘴上是格外殷勤。

自然,无论“老克腊”还是“麻甩佬”,舌头却都是一式地刁钻。尝一口,便皱起眉头,说,阿义,这鱼就如此糊弄我们这些老东西吗?肉散骨碎,这还不算,竟是一点“腊克”都没有,干巴巴。你要是砸自己的招牌,邵公也是救不了你。

所谓“腊克”,是沪上老饕们的说法,说的是“自来芡”。本帮大菜的出色处,在成菜无须勾芡,全靠这道菜的主料、辅料和佐料在适当火候,几近天然地合成浓厚细腻、如胶似漆的黏稠卤汁。上海人称这种质感为镀了层“腊克”。

没有“腊克”,自然是功架远远不到,明义赶紧赔不是。斜眼看看身边的凤行,脸色青白,暗暗咬紧了嘴唇。

凤行不见了活泼,低目蹙眉,似有心事。明义看在眼里,暗自怪自己。可狠一狠心,想小孩子家,或许过了这一阵儿,也便好了。

一天等厨师们都收了工,厨房里还有动静。明义走进去,远望见凤行立在灶旁,手里举着一只大锅,用力颠翻。这孩子涨红了脸,汗如雨下,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但手上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那锅里的东西,每每落下,便在她手中狠狠一震。明义看清楚了,是半锅铁砂。

明义在门口看了许久。凤行专注,竟始终没有发现父亲。明义只觉得眼底酸楚。想上前,但终于没有,而是悄悄退出,将门带上了。

一个月后,邵公约下了几个相熟的客。凤行请缨,说,爸,我再烧一次鱼。烧坏了鱼,从我工钱里扣。烧坏了“十八行”的口碑,我再也不进店里的厨房。

明义想一想,点点头,说,翻的时候,稳当点。记住“推、拉、扬、挫”。

菜端上来。邵公先动一筷。明义看他方才谈笑风生,此时却蹙了眉头,渐渐又舒展开,眼睛亮一亮,说,好啊。

明义松一口气。旁人一听,便也纷纷下筷子,说,戴师傅的鱼,咱们吃了许多次。这次倒是怎么个好法。

邵公说,你们快来尝一尝。这滋味交关好。吃得出是明义的手势,但又有新的好。我却说不出哪里好,只想拍巴掌。

明义说,邵公好眼力。这道鱼,是小女凤行烧的。

竟是囡囡烧的!邵公愣一愣,上下打量凤行,倒仿佛以往不认识。

他长叹一声,真是虎父无犬女啊。这本帮菜不同淮扬菜,历来少有女厨。“德兴”那样的老馆子,光一记“翻大翻”,难倒了多少英雄汉。囡囡,你让老伯我生生长了见识!

凤行算是就此出了道。

不需多久,便已在港岛打开了局面。这时的香港,又比以往多了许多的移民,自然不是粤菜天下独孤。外地菜系,落地为安,渐渐发嬗,日趋争锋之势。有的自成一统,如川湘、云贵,因口味一味霸蛮,始终难成大的气候。倒是江南一带的菜系,润物无声,且变化多端,荤可浓烈入骨,素则清浅若无,像是琢磨不透的美娇娘。这便解了苏浙移民的思乡之情,又逗引了生长于斯的香港人好奇的味蕾,可謂大受欢迎。到一九七〇年代,从港岛至九龙,渐渐燎原。这里头出名的,大

约当属“杭帮菜”。杭菜以精致著称,且港地杭菜馆的主厨大多来头不小。像“云香楼”的韩同春,在杭州执业时已是远近闻名。他一道“烟熏黄花鱼”,号称冠绝港九,甚而各国的外商、买办来港,必去尝试。“十八行”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与其争。但本帮菜,原就博杭帮、淮扬、徽州、苏锡之众菜系所长,要想在一众江浙菜馆间脱颖而出,须辟蹊径。凤行的出现,算适逢其时。因了邵公和相熟老饕食客的口碑,加之凤行的厨艺,日臻精熟。渐渐打出了名堂。因其生得清丽,便真的有食客慕色而来,便又为其手艺绝倒。一来二去,就有了“本帮西施”的雅号。虽则略显轻薄,但却名副其实。

明义与素娥,看在眼里,是高兴的,也有十分担心。明义想,也是宿命。养了八个孩子,五子三女,出息的都算出息,成家立业,更有出国定居的。到头来,能继承自己事业的,竟是这个小女儿。可凤行再果敢的性子,筋骨里也还是个弱质女流。这些年,他也渐渐觉出,饮食业池水深,学问大。湾仔呢,又是港岛鱼龙混杂之处。自己终归是外乡来人,邵公是个靠山,可年事已高。自己也早岁过花甲,不知能够再做几年。这爿店,刚开得入港,又如何是她一个人的肩膀能撑得起来的?

他们膝下还有的,就是小儿子阿得,慢慢大了。这孩子读书不长进,看性情优柔也难以指望。但凤行却与这个弟弟感情格外好,大概是一起吃苦过来的。照顾入微,竟有半母之风。

老两口呢,一直到凤行告诉他们,才知道女儿恋爱的事,也是后知后觉。

接受“家家煮”的邀请,是凤行自己的主意。那电视台的副经理,也是“十八行”的客。第一次吃到凤行的“糟香汤卷”,便惊为天人。明义原本已经回绝掉了。他对素娥说,正经家女子,抛头露面像什么话,又不是上海滩的舞女。凤行便赌气说,他们请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好手势。爹自己先看轻我,我就非要去了。

凤行准备两道菜,都动了心思。一是本帮红烧肉,是“十八行”的招牌,后面自有一段忆苦思甜的故事。一是“鸡火干丝”,她自然知道自己所长,在一手好刀功。带上一把称手大刀,举重若轻。快稳准,谁看了不服。

谁知到了电视台,就先把她请到化妆室,化了个眼眉斜飞如鬓的浓妆,又做了个时髦到极的发型。她对着镜子,认不出自己,觉得别扭。刚想要换上厨师服,导演忙说不要换,口口声声道,戴小姐靓女,成个明星咁,唔好嘥咗。

导演刚出去,就听见场记说,要不要带她先走走台,熟悉下锅灶炊具。

导演敷衍道,一个女仔,扮靓就好了。倒是那个同钦楼的主儿,听说是荣师傅的唯一嫡传,要伺候好。

凤行顿时心凉下来。以为这节目是看重她的厨艺,谁知道到头来,还是将她当花瓶,是要给男人做陪衬的。

她看到五举,心里先有了敌意。

待这著名茶楼的少年“饼王”架锅起炉,说不过是做老婆饼和虾饺。凤行在心里,先看轻了。想不过尔尔,浪得虚名。可当这青年动作起来,她虽不懂广东唐点,却也看出手法娴熟。行云流水,非同凡俗。

凤行想,他师父的莲蓉包,举港闻名,他却没有亮绝活的意思。大概为人没有多少心机。她见他眉眼很周正,但戆居居。

待她自己上场,已没有了要胜他一筹的念头。做鸡火干丝时,刀把断了。她意兴阑珊。没承想,他却递上了自己的刀。

晚上,她在灯底下看这把刀。是德国产的老牌子。刃开得很好,看得出用了许多年。但有些钝了,她拿到后厨,亲自给他磨好。

她一边磨,忽然磨偏了。发出尖厉的一声响,在她心上软软划了一道。

明义见到五举。亲手下厨,给他做了红烧肉。

五举很中意吃,毫不掩饰。素娥便说,里头的百叶结,入了肉味也好吃的;将酱汁淋在米饭上,更好吃。

五举便照做,吃了眼里有惊喜的光。

明義和素娥交换了眼神,想,这孩子真好,不拘礼,做人真切。

五举将碗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净,道,我常听人说,江南菜的好,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今天领教了,就是红烧肉和百叶结的关系。

凤行便故意说,粤菜里也有啊。你们的鱼翅、鲍鱼更讲究,要用慢火煨,高汤吊,一日辰光都不够。

五举想一想,很认真地说,还是不一样。鱼翅、鲍鱼矜贵,无味也难入味。因为矜贵,所以烧起来,用的是强攻的法子,硬是让味道进去。百叶结呢,是自然吸收了红烧肉的汤汁,更情愿些。粤菜里的许多无味,倒其实是有味的,我们叫“甜”。

明义说,苏浙菜里的甜,可是霸道有味得很,像无锡的酱排骨。

五举说,我们的“甜”,是食材的本味。有人说粤菜味淡,其实是敬它一个新鲜。汤可以甜,菜蔬可以甜。少放盐,更没有素菜荤炒之说。至多白灼一下,也就上盘了。

明义点点头,觉得这青年纯朴,内里却有见识,心里更喜欢了。

五举大概未听出,这番对话里,有对他默默的考验。这也是明义喜欢他的地方。他聪明有悟性,对人际,却是有些钝。聪明不同于精明。上海的精明人很多,但那是人生的皮毛,是不扎实的。这与心地的好坏无关,只能说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哪怕是浦东人,在老城厢的眼中,也还是乡土的。他想自己,当年为了脱去乡土味,这么努力地学英文。如今看来,多么可笑啊。

凤行说,五举,你去炒个蔬菜,让我们尝尝粤菜的“甜”。我给你打下手。

素娥说,傻女,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

五举说,不碍事,我本来就是个厨房里的人。整天在饭桌坐着,倒不自在了。

两个小的进了厨房。一对老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素娥先笑了,开口道,这孩子啊,像当年的你。

明义想想,也笑说,是像我当年。我当年最疼老婆。

素娥便嗔他,说,你啊,老了老了,倒没正经了。

这菜上来了,原来是一道炒芥蓝。明义吃一口,火候正好,菜茎是爽脆的。细细嚼一嚼,真有一股清甜气。

五举说,怕芥蓝有苦味,先洒了米酒和姜末。最后用了蒜泥吊味。

明义说,好吃,正好解了红烧肉的腻。刀功也好。

凤行说,爸,菜是我切的。您也真是,自家闺女的刀法都认不出了。

素娥便来打圆场,说,五举啊,想不想天天吃红烧肉?

五举点点头。

明义说,那将来,就让凤行天天烧给你吃。

凤行愣一愣,就明白爸妈的意思了,脸偷偷红一红。看五举低下头,脸倒比她还要红。她便想起电视台的人,问他老婆饼的事。心里一笑,莫名荡起一阵暖。

晚上,老两口就叫上凤行。凤行问,爸妈,这个人可好?

素娥说,除了国语不好,哪里都好。

凤行说,姆妈,你还是嫌弃他是个外乡人。

素娥说,傻孩子,在这香港,我们才是外乡人啊。你嫁给一个本地人,让我们更安心些。

明义说,这个人踏实,有手艺。何况,他师父在一天,便有一天的根基。性情也是好的,不会给你亏吃。

临了,当爹的补上一句,你嫁过去,不用管爸妈。

凤行摇摇头。

明义便谑道,怎么,不想嫁,要跟爸妈做一世老闺女?

凤行说,嫁是要嫁,但我不离开爸妈。

明义就大笑,说,傻孩子,你要带上我们两个老的做陪嫁?还是要人家入赘不成?

凤行说,对。

明义、素娥一惊,竟都说不出话来。凤行慢慢地说,我嫁给他,但要他留在咱们家。爸,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信不过我一个姑娘家能撑起“十八行”。我再嫁了,咱们这店可还能有几年的好光景?留下这个人,戴家的本帮菜还有将来。

终于,素娥先叹一口气,说,孩子,你倒是不是真喜欢这个人?

凤行愣住了,半晌慢慢道,喜欢自然也是喜欢的。

明义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眼角已经湿润了。他说,凤行,五举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咱家的店。这话不能说,说了误你自己的将来。

凤行站起来,斩钉截铁道,这话要说,但不是我,得您这个做长辈的说。“十八行”要活,便要用我这个人,实在地拴住他!

凤行知道五举心里头的痛。她心疼五举。但她想起自己家的“十八行”,于是咬咬牙,松不得口。

五举一个礼拜和她没见面了。凤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窗外头的春意盎然。说香港没有四季的,都是鲁莽的人。虽然四季有绿,但唯有春天是看得见新绿的。一点点鹅黄,从树顶上绽出来。近处的电线上,栖着两只燕子,橘红的胸

脯,黑翅膀。它们的巢,就在隔篱唐楼“福翎阁”二楼的檐下。每年初春,东南亚的燕子都飞到香港繁衍,直到七月才回去越冬。这巢是去年的巢。这一对老燕,还记得回来。今年的雏燕有四只,已经识得叽喳争食。“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凤行心里头响起了旋律,是小学时音乐老师教的一支童谣,说的燕子,是用首唐诗谱了曲。凤行想,哪朝哪代,春天的景致,都是一样的。燕子来了,走了,又再回来。

她于是想一想,去找了五举。她说,五举,我爸现在悔得很。他说不想同钦楼上下说我们上海人不厚道,说不想毁了你。可是我不悔,这是我一个人的主张。同钦楼和我们家,你总要选一个。选了同钦楼,就没有了我,我们不相欠。选了我,你就要欠你师父一辈子,我还要欠你一辈子。我便要还你师父两世的情,我这辈子还不起,还要还下辈子。算一算,我不想为难自己,我还不起。

凤行转身就走。这时候,她被五举拉住了胳膊。

五举说,戴凤行,你若现在走了,才是欠我的。师父那边,我们两个来还,一起还。

这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两人站在原地,都没有动。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雨渐渐大了,顺着他们的额头、鼻梁、嘴角流下来。凤行被雨模糊了眼睛,她有些看不清五举了。

她听见了五举的声音。五举问,凤行,你真的会为我烧一辈子红烧肉?

凤行使劲点了点头。

五举说,好,那我就当你一世的百叶结。

明义没看错,五举的悟性很高。

起初,他总觉得对女婿亏欠。想将店里经理的职务给他,觉得体面,让他负责店面。但五举说,爸,我是厨房里的人。还是让我回厨房去吧。

老实说,明义是有些踌躇的。各大菜系,都有窝里传的俗例。这其中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传男不传女;一是要传给本系的厨师。对凤行两口子,明义如今掏心掏肺,自然是没什么保留。可是,担心的却是五举自己那一关。说到底,厨艺如武艺,既有各种门派,也自有他背后的手势与习惯。相似的,如本帮与江浙菜,能够触类旁通。可打惯了八卦掌,忽然想习咏春,就没这么容易了。拳不离手,熟能生巧,可也造就了身上那筋骨里的劲道。如本能一般,一不留意便流泻出来。要彻底放下,越规逾矩,先得回到白纸一张。五举年轻,却是正传的粤点师傅。年少有为,十年历练,已经做到了同钦楼的车头。本事也都长在身上了。这本帮菜浓油赤酱,他觉得好吃,已是造化。可你让他就此改弦易辙,先废了此前的武功,重建修為,也才真是难上加难。

五举就提出先在厨房里,为凤行帮厨。

厨房里的几位师傅,对他都很客气。其实客气得有点过分,一是知道他的来历,又听说他离开“同钦”的因由,未免心里都有些顾念。

但五举人随和,又帮得手,渐渐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私下里称他,也从“老板姑爷”慢慢变成跟着凤行叫的、亮堂堂的“举哥”。

唯可以让大家看出举哥过往的,是他当年在大小按上练就的功夫。剁馅、擀皮、上笼,又利落又好。而且,众人都看出,这小夫妻两个有一点很像。就是眼里有活儿、没架子不造作。谁手上忙了,都能上去帮一把,还都能帮到点儿上。要知后厨忙起来,互相的配合,是靠长期建立起的默契。而五举在大家忙成一片的时候,就像卯榫,跟谁都能严丝合缝。

不忙的时候,他便用心地看。看凤行“刷刷刷”,三两下将一条青瓜切得当断不断、连绵而不绝。凤行见他在身边凝神,笑说,我说过要教你,这是你说的“蓑衣刀法”。便又拿过一根青瓜,要给他演示。

谁知五举说,我来试试,扯过来便切。同样三两下,刀下如影将青瓜切成了。凤行心里吃惊,毕竟这样的刀功,在常人需要苦练所得,何况这种刀法里的花哨,尚有炫技的成分。然而,五举只看了数遍,竟然可以切得与她不分伯仲。她再看自己男人,却已经应声去帮小笼师傅起笼。凤行心里泛起一丝柔情,五举在雾气中忙碌的背影,便好似仗剑天涯的侠客。

其实凤行和五举,回到自己的小家,很少谈及彼此的厨艺。凤行不说,是怕勾起五举的伤心。五举不说,则是想要忘却。他们谈得多的,是各自的成长。凤行自然谈他们家由上海而来的颠沛,谈北角的邻里,谈他们家那间小小的面馆。五举谈来谈去,除了那个避而不及的人,便是阿爷。凤行一面感叹他人生的单纯,一面想,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何以让五举感情如此深厚。她回忆起阿爷在他们婚礼上的样子,寡言而谦卑。她对五举说,我们去看看阿爷吧。

阿爷的两只眼睛,已经近乎全盲,只能看到极少的光影。但是他根据声音,迅速地辨认出五举。然后犹豫了一下,清晰地叫出了凤行的

名字。

阿爷住在了更小的唐楼单位里。两年前,他唯一的女儿去世。女儿也是年迈的老人了,他说自己是白发人送白发人,只怪自己活得太长。他说这些,脸上并没有一些悲色,平静得像是说别人的事。他把自己大些的房子,过到了外孙的名下。外孙夫妇便照顾他的日常。凤行知道,阿爷离开“多男”后,五举孝顺阿爷,常常周济。阿爷亦待他,一如亲孙。

他和两个年轻人,絮絮地说话。他说五举那时那么小,双手拎着一个“死人头”的大水煲,给楼上的客人。半天不下来,他担心得很。上去看,看五举抬着头,定定地看人斗雀,看入了迷,忘了走。他就想,这就是个孩子啊。五举说阿爷的绝活是“仙人过桥”。他站起来,给凤行比画。那么大的铜壶,拿得稳稳的,远远手起茶落。阿爷看不见,但脸上有笑,笑得满面皱纹纵横。他们说到五举去同钦楼前的那一晚,便都沉默了。

凤行就问,阿爷可去过上海?

阿爷说,上海是个好地方,我年轻时去过。那时候多么好。人穿得好,吃得好,满街都是外国人,好像现在的香港一样。但没有香港人这么多。

阿爷说的上海,和凤行记忆中的不一样。她说她喜欢阿爷的上海。

五举和凤行对望彼此,都觉出了久违的快乐。

临走时,阿爷将五举的手,叠上凤行的手,说,孩子,要对她好。这是一个好姑娘。

那天来人,都是邵公的故旧,从美国而来。说起来,都是上海的渊源。其中有一对夫妇,男的曾是顾先生的部下,女的是昔日沪上很风光的买办小姐。虽韶华已去,着得家常,皆可见当年的英挺与风姿。两个人就说,如今三藩,多的是中餐馆。可像样的上海菜却不多见,更不要说本帮菜。粤菜馆倒是处处开花,去国多年,吃得多了,将人的口味都历练得淡了。那夫人便说,景轩和我一样,年轻时都是重口的,吃牛扒都要澆上厚厚的黑椒汁。现在人老了,倒惯了粤菜的清淡。我想吃一道本帮做法的广东点心。不知邵公可能成全?

那还消说,我这里的大厨,红案白案,文武双全。明义听他夸下海口,在心里默默流汗。

明义到后厨去商量。五举想想说,我来吧。

上来的是一道生煎。上面撒了芝麻粒儿和翠绿的葱花,焦黄的壳,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动。夫人看看说,好是好,终归还是一道生煎。

明义便附在邵公耳旁说了一句。邵公便道,哈哈,内里有乾坤。

夫人便搛起一只,轻咬一口,才发现,这生煎的皮,不是用的发面,而是透明脆薄,里面有汤汁流出来,极其鲜美。再一口,原来内藏着两个虾仁。还有一些软糯的丁儿,混着皮冻化成的卤汁,咬下去十分弹牙爽口。夫人品一品,眼睛亮了亮,说,你们快尝尝。这花胶,用得太好。

众人下箸,纷纷称是,都说,想见一见这位点心厨师。

明义便引了五举出来。夫人说,你这道生煎,皮用得很讲究。

五举说,用的是水晶粉,混了澄面。先蒸一道,然后才下锅煎,所以外脆里软。

夫人与她先生相视,笑笑说,虾饺的制法,弗得了。这花胶粒儿,也是你的主意?

五举点点头。

邵公也得意,说你们不知。我这点心师傅,别看后生,可大有来头。原是同钦楼荣师傅的门下高足。如今和我干女凤行结了姻缘,做了上门女婿。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明义没料到,邵公会说到这一层,便借机上菜,让五举退下。

可客里有一个却恍然道,啊,是“莲蓉王”荣贻生吗?听说传了一个徒弟也是整了一手好莲蓉。不知我们有没有口福?

邵公一乐,说,那还在话下?明义,请你女婿给我们几个老的,做一笼莲蓉包吧。

明义看看五举,眼神里黯然下去。没待他开口,五举跟几位鞠一躬,说,我不会做。

转身便走了。

食客们面面相觑。邵公何曾给人这么抢白过,也是动了气,一拍桌子道:

戴明义,你这个女婿太不识抬举,愣头青!

五举将邵公给开罪了。

明义着小两口上门,给老人家赔不是。但凤行说,不去!我五举没有错。有也是功过相抵。这伙子有钱人,口味刁钻不怕。可到本帮菜馆点广东点心来吃,不是触人霉头吗!

爹,我且立下规矩。五举以后不上铺面见人。要见,我来见!

但那日五举创制的“水晶生煎”,就此便成了“十八行”的一个招牌。即使多年后,别的上海菜

馆,想要如法炮制,可偏就做不出五举的味道。

后来有人说起五举山伯。说五举不是山伯,是杨过。自己废了“大按”一条胳臂的武功,剩下“小按”,依然耍得起一手出神入化的独臂刀。

凤行呢,便是小龙女。教得五举,也伴得五举。两个人算是琴瑟和鸣,将“十八行”的声名,渐渐打开了。以五举的灵,一年后,已将本帮菜烧得轻车熟路。只是落料么,还稍保守些。凤行快人快语,是不迁就他的,常说,放酱,加糖。不吊糟,这味怎么能出来呢?

闲下来时,五举便好自己琢磨,又做了几款新的点心,比如“黄鱼烧卖”“叉烧蟹壳黄”。懂行的,便看出是粤沪合璧。只这闲情所得,倒很有成就,慢慢传播开去,成了食客们饭中必点的主食,便让“十八行”在港岛再不同俗流。

明义与素娥,很是安慰。他们都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老了。一爿家业,到底是指望上了一个闺女。人说巾帼不让须眉。戴家的巾帼却引来了一个须眉。阴阳而来,乾坤定海。

明义夫妇,在此后的数年,其实错过了小儿子的成长。

戴得是这家里的异数。三岁来港,对在上海的生活了无记忆。他是实实在在在香港长大的孩子。对这城市的感情,与他自己的成长同奏共跫,休戚相关。上海,对他只是个幻影,代表着他父母的根系。哪怕多年后,他回到了家乡,也如过客。“杨浦区通北路37号”,是他们在上海的门牌,也只是照片的背面的一行字。一笔一画,冰冷无温。

在家里,他的父母与兄姊,总是讲上海话。他会讲,亦会听,但总觉得与自己隔了一层。这种语言有某种魔力,可以在人群中辨认彼此。他记得,在北角成长的岁月,他的家人在任何场合,和陌生人相遇,大家说着广东话。但凡有上海人在,便迅速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蛛丝马迹,改用上海话亲切地交谈,而不必顾及旁人的在场。年幼的戴得,因此会觉得尴尬,甚而羞愧,好像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代表。

他自认是个香港孩子。然而,比起生长于斯的本地孩子,他仍然是孤独的。家人的存在,一直在提醒着他的来处,也影响了他的口音。读书时候,同学们总会嘲笑他的口音。他的广东话里,带着上海的腔调,甚至还有福建话惯有的尾音,这是他少年生活在北角的印记,很多年都摆脱不掉。在语言上他是有些迟钝的,他总觉得自己不及兄姊聪慧,或是因为老来子的缘故。

这些都造就了他身处奇异的边缘。在试图努力了许多次后,他终于放弃。因此,他让自己养成了一种看似不在意、信马由缰的性格。他用这种性格,抵御周遭令他感到压力的任何东西。他的父亲明义,怀着某种对自己青年时期的执念,将他送进一所英文学校。但他很快开始逃学,因为这所学校向上的氛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逃学,无知觉间,开始了在学校附近的游荡。

他发现,他很喜欢游荡。在游荡中,他让某种紧张的东西释放。湾仔是很适合一个人游荡的地方。他沿着叫作庄士敦道的电车道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一条横街巷道,便随即拐了进去。这一带,是“二战”前发展的住宅区,克街等地能看到许多战前的旧楼。而太原街、交加街、湾仔道一带仍有传统的街市。戴得的心中,有一张漫游的地图。利东街的印刷铺,轩尼诗道的循道卫理教堂,星街的圣母圣衣堂,被称作夏巴油站的德士古大厦,都是这地图上的坐标。

还有太多地方,可以让戴得在游荡中驻足。修顿球场总有不少待业的人,或站或坐,在等待被人挑选。露天的表演,也可以让人看很久。从大王东街穿过去,便是洪圣关帝庙,里面有年老的婆婆,披散着头发,为人“打小人”驱邪。打小人的过程伴随着歌诀,极为漫长。戴得站在旁边,可以听上许多遍。大王东街与庄士敦道交界,是和昌大押所在。戴得远远站着,看着典当的人,各色的行止。踮起脚,将东西举到当铺的窗口。有的同时间,还四顾一下,用动物般警醒的眼神。当他走累了,便随机地走进一家戏院看电影。有时是“国泰”,有时是“南洋”或者“大舞台”。他其实并不很喜欢看电影。但是他享受在黑暗中,无人打扰的错觉。他看不见其他人,就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不存在,他便是君王。

走出影院,天已经半黑。他就在街边的大排档坐下来,叫一盘肠粉或炒牛河。这些大排档多半在马师道或史钊域道。他对着大街,看着路上的行人,慢慢地吃。他并不很喜欢吃家里的东西。此时“十八行”的本帮菜,在邵公等一众老饕的锻造下,已经日趋精致。但是,戴得自认没有高贵的味蕾,他的口味就是在与这些大排档的朝夕相处中,积累而成。

家里的东西,他唯一喜欢吃的,是凤行做的黄鱼面。

在家里,他亲近的人,是他的小姊姊凤行。自戴得有记忆,凤行似乎对他就抱有某种责任。

尽管那时,她自己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但是,她与幺弟阿得间,有如某种母鸡护雏的关系。在外人看来,这种景致未免滑稽。北角的邻居们,还记得,在戴家门口,一个小女孩,吃力地把一个更小的男孩,抱在腿上。用他们所听不懂的上海话,在唱一支童谣,一遍又一遍。男孩渐渐听得有些不耐烦,身体出现了拧动与挣扎。女孩便更紧地抱住他,脸上带着近乎肃穆的神情。

戴得还记得的,是他七岁。在皇都戏院门口,他受到了几个外国孩子的挑衅与欺侮。他天性里的软弱,让他避闪与逃走。但这些孩子似乎有许多时间,他们一路追打他。又放开他,再追。这时,凤行出现了。她冲向在最前头的孩子,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然后在围攻中厮打,谩骂。他们彼此语言不通,这些谩骂便成为小型兽类之间预警的咆哮。异族的孩子,似乎被这个中国小姑娘的勇猛击打得六神无主,渐渐退却。凤行站在英皇道上,满脸是血。半叉着腰,仍然在骂。稚气的脸庞上,漫溢着成熟的市井妇人的凌人气势。

戴得便在这样的呵护下成长。他并不关心,也不了解,小姊姊如何放弃了优秀的学业,承担了家业。又如何以婚姻的方式,为这个家庭引进了一个男丁,去巩固这爿家业。而他更无法体会,这所做的一切,其实本应是他的责任。或者归根结底,是为了他。

他感兴趣的,是这个被他称为姐夫的人。与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应景出现的姐夫不同,这个纯粹的外人,进入了他的家庭,甚至嵌合进了这个家庭的事业。这个人寡言,脸上总有微笑。眼角略微下垂,鼻翼宽大,目光温和松懈。面相的柔软,让他曾经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是自己一个潜在的同盟。姐夫五举不会上海话,也让戴得想象他必然被这个家庭所排异。但现实告诉他,并非如此。当五举出现时,无论之前聊得多么热火朝天,全家人会停下家乡话,改用广东话交谈。甚至最无语言天赋的母亲,都会用口音浓重的国语说话,力图令他听懂。而这种迁就,是他从未曾享受过的。在饮食上,似乎也清淡了很多。多年盘踞戴家晚餐的八宝辣酱,不知何时,被端下了饭桌。而代以清炒与白灼的小菜。父亲说,厨房里油烟味儿太重,回家里来,还是清爽小菜适意。

而事实上,他发现五举的恭顺,不过是一些日常小事上。有一次,他放学归来,看到了姐夫正在与父亲争论。似乎是为店里的事情。大概是店里的一个老厨,监守自盗,偷拿了贵重的食材出去卖。这老厨自“十八行”开业,便是元老,甘苦与共,明义自然是息事宁人。可五举却说,这种事情,有一便有再,非要杀一儆百。漫说是鱼翅,若在同钦楼,偷吃一个叉烧包,当月工钱就没了。

父亲脸变得铁青,大约也是情急,说,这里是“十八行”。你要说同钦楼的规矩好,就回同钦楼吧。

这时,五举先前柔软的面相,忽然不存在了。他抬起頭,眼里的光,可以灼人。

明义这才发现说错了话,嗫嚅了一下。凤行急急走出来,说,爸,给刘叔支两个月的工钱,让他走吧。

凤行拉一拉五举的袖子。戴得见姐夫的表情,仍然冰冷坚硬。这时稍微松懈下来,但脸上肌肉在僵硬地律动,好像是冰在一点点碎裂。

戴得感到有些害怕,并没意识到凤行到了他身后,拍了他脑袋一记,说,看什么看,你姐夫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戴得自然感受到小姊姊对姐夫或明或暗、或硬或软的维护。他想,他曾经因为这个男人蚕食了凤行对他的关爱,而产生敌意。他感到恐惧。不是为父亲的懦弱,而是因为这个人表达出的一种力量,是他们家庭里任何一个成员,所不具备的。

此时,凤行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己。她似乎因此变得温柔。戴得想,这也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改变。那个瘦小而能量可观的姐姐,正在发生变化。变得温柔、琐碎而缠绵。她开始为这个预产期还很遥远的婴孩准备衣物,鞋帽。開始用更为轻盈的脚步,在家中行走。她会将戴得拉到身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腹部,对他说,得,你就快当舅舅了。

阿得看姐姐膨胀的小腹,敷衍地将耳朵贴上去。然而,他的确感受到了一个未知生命的律动。这律动让他的心也莫名颤动了一下。一下而已。

阿得并不想成为一个舅舅。他觉得五举和他带来的孩子,会造就自己更为孤立的状态。凤行对阿得说,他们不让我进厨房,他们说,这孩子吸了太多的油烟,长大了就只能做一个厨子。你说,做厨师有什么不好。

然而,凤行最终还是进入了厨房。在一个月以后,是邵公的八十寿诞。

邵公说,宴席上的功夫菜,要由我干女来做。

明义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邵公,凤行的身子

很笨重了,恐怕难当此重任啊,也怕人有个闪失。

邵公的脸色即刻变得不好看。他说,我还能有几天活头?她和这个孩子来日方长。告诉她,孩子生下来,我送她一层楼。

凤行咬咬牙,说,我倒不要他的楼。但我怕“十八行”的铺面,他给收回去。爹你回个话,我做。

凤行随明义和几个厨师,到了邵府。

旁边人照料着,凤行身重,手下还十分麻利。糟钵头、鸡火干丝、草头圈子。凤行自然知道邵公是看重她的好刀功。刀刀生花,是寿宴上的面子。她就格外地尽心。但始终是站久了,脚下渐渐浮肿。刀法便有些乱,心下一急,就切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当时就汩汩地出了血。明义和五举看了,忙要换下她。谁知凤行,用水冲一下,说,不碍事,你们忙自己的去。

这一场寿宴,举戴家之力,自然是十分的排场,为邵公挣足了面子。便有来客说,怕是如今在上海“德兴馆”,也吃不到如此地道有味的本帮菜了。

回来后,凤行笑着对五举说,这可怎么办?这回咱们的孩子吸足了油烟,注定要做一个厨子了。

五举给她伤口包上,问她疼不疼。凤行笑得更厉害了,说,厨子怕切手,那真是外甥戴孝——没救(没舅)。

凤行在一个星期后的夜里,开始发烧。

五举摸她的额,有些烫手。头晕、畏寒、没力气。

五举着急,要送她去医院。凤行说,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好医生。天亮再说,没那么娇气。

五举就侧过身体,揽住她,紧紧地。

天发白时,五举觉得怀中的身体,瑟瑟发抖。凤行抬了抬眼皮,眉头皱起,咬紧牙,手抓住了五举的胳膊。

五举胡乱穿上衣服,抱起凤行,往外跑。

医生看见凤行时,额上是密密的汗,脸色已青白了。叫她,没有应,抽搐不止。

医生说,怎么才送来。

凤行呼吸急促了,乌紫的口唇,慢慢张开,流下了口涎。

忽然间,她睁开了眼,说,举哥……天怎么这么亮呢。

说完了这句话,似乎耗了她的力气。凤行大睁着双眼,眼皮一松。她紧紧握着五举的手,也松开了。

五举愣愣地看着凤行的脸,心里一空。

他觉得怀中的人,猛然一重,又轻了。

他说,凤行。

凤行没有答他。

他叫,凤行。

凤行没有答他。

他看见对面是医院的墙。没来由地,一大片白色狠狠地向他扑了过来,把他吞没了。

五举去领凤行的骨灰。

是两个人的骨灰,还有他未出生的儿子。

凤行走了,因为破伤风。就是无名指上的一个小伤口。

凤行使得蓑衣刀法,“十八行”人人佩服。她一辈子好刀功,最后送走了自己。

明义说,如果不是大着肚子,凤行不会切着自己。

素娥说,明知大着肚子,非要去。是谁害死了我的闺女?

明义哭着扇自己的脸。

邵公亲自送来了葬仪,被素娥扔到了门外头。

明义关了“十八行”,把物业还给了邵公。

给凤行下了葬。

坟场在香港仔,能看见海。

凤行喜欢海。她说香港的海,没那么大的浪头,好像黄浦江。还能看见对岸的房子。能看到尽头的海,让人心里踏实。

五举烧纸。明义和素娥,呆呆地站在墓碑跟前。

素娥说,儿啊,想不到我们家里十口人,最先走的是你。你说老糊涂的爹娘,为什么要放你去呢?

说罢了,素娥跌坐下来,又开始哭,渐渐哭得人事不省。

夜里头,五举一个人,又跑到了坟场。

他带了一瓶花雕。是凤行生前最喜欢的酒,两个人经常夜里对坐着喝。凤行的酒量很好,喝着喝着,脸就红扑扑的了。有次喝到微醺,凤行嘴里起了一个调,唱:“离峨眉,下九重,云行千里快如风,不觉已到西湖畔,美丽湖山似画中……”沪剧《白蛇传》里的“游湖”一折,素娥教她唱的。

那次凤行唱得媚眼如丝,连五举都心旌荡漾起来。唱完了,凤行倒不好意思了。凤行摸摸自己的脸,看五举听得木木的,就说,举哥,你看我一会儿唱白蛇,一会儿唱小青,一时一个辰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倒是,怎么看都是个呆呆的许仙。

五举一口一口地抿那花雕酒,喝几口,就往那坟头上倒一点。再喝几口,再倒一点。想到这里,嘴上也过了门儿,唱了一句。才半句已荒腔走板。他才觉察自己的泪流下来了。他由着它流,盘膝坐在那里,继续唱。唱着唱着,竟然睡着了。

他是被山上的寒气冻醒的,看衣服上结了密密的露珠。待他醒过来,天有点亮了。他看着墓碑上凤行的名字,还发着怔。目光往下走,早上的供品旁边,摆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有几只点心。那点心正中,点了一个红点,莲花样的。是同钦楼的莲蓉包。

凤行的“五七”过了,明义和素娥把五举叫到跟前儿。

两个人偎依坐着,原本已上了年纪,现在是两个全老的人了。这老除了身体面容,是在神态上。那眼里对生活的一点盼头,在朝夕之间,全都塌掉了。

老两口互相看一看。过了一会,明义叹一口气,开了口,孩子,你走吧。回你师父那里去。这头家,算是完了。

五举愣一愣,没说话,只抬着头看他们。

明义说,举啊,你是凤行硬挣到我们家的。对你,对你师父,我们这心里的坎儿,一直没过去。如今凤行走了,我们也不好留你了。

五举说,爸妈是不中意我了?

明义使劲摇头,就因为太欢喜,才怕耽误了你。如今你的小家没了,店也没了。男人,是要有自己前程的。

五举跪了下来,说,爸、妈,离开师父,算我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五举无爹无娘。如今好容易有了你们这对爹娘,是我赚来的。凤行和命挣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这爿店。我要走了,她阖得上眼吗?好容易有了这个家,你们赶我,我也不走了。

这时候,五举竟使劲牵动了嘴角,笑一笑。老两口都在这笑里,看出深深的苦意。他们躬下身,将五举扶起来。素娥手颤,忽然一声喊,我的儿啊。便将五举揽进了怀里。

五举脸庞上流着滚热的水,心里倒一片笃定,觉得脊梁里的筋骨,一点点地硬起来了。

⊙ 嘥:粤语,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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