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馆在一排红砖房后面,外表是个带方窗的灰色水泥方盒,跟人行道隔一道铁栅栏。紧靠栅栏有一排花床子,花床里杂植丁香、蜀葵、连翘、玉簪、石榴树,每种植物平时都长着颜色一样的叶,绿成一片,不太好认,到各自的花期,它们擎出红花、白花、黄花,向人宣告:瞧见没?我会开花,看见花你们总该认出我了吧?带花的绿条,从栅栏的宽缝里探出来,斜逸一枝,好像探头看热闹,看得入神了,久久不缩回身子。

楼身上没有字,没有那么三个立体字“游泳馆”,没有。沿着栅栏走,有个门,馆开放时门打开,没人看门。走进去,迎面有个玻璃门,门两侧停着十几辆自行车,更像是工作单位的样子。这时仔细听,能听见带回声的呼叫声、哨声,还有物体落水的扑通声,一声连一声,仿佛里边有个巨大的饺子锅,一些巨人正往里下秤砣馅儿的饺子。

推开门往里走,一股氯水味飘过来,氯水味就像蛋糕店的奶香味,爱这口儿的人,一闻到这味儿心就痒了。右侧墙角常年放着一个三角立牌,木板做的,白底黑字:游泳馆。那字蚕头燕尾,一笔漂亮的曹全碑。但牌子给谁看呢?进来的人自然知道这是游泳馆,再告诉人家一遍,纯属多余。没进来的人看不见牌子,又怎么知道这是游泳馆?

再往里走,是卖泳票的柜台,两个女人坐在里头,一个年轻些,一个老一些。年轻些的,人喊她小金,将近四十岁模样,头发自来卷,扎双辫,两耳朵后面两个蜷成球形的辫子,皮肤黑,眼睛大,黑眼珠不太大,偶尔一瞪眼,四下露白,有点凶相。她坐在柜台前一个木椅子上。老一些的,小金称呼她袁大姐。袁大姐四十多岁,理着一头郎平式的短发,前额一点稀疏刘海,皮肤白,眼睛小,眼角向上微微挑起,有点媚气。她坐在一把藤摇椅上,离柜台远,坐镇后方的样子。她身上有两样总是不变,一是总穿运动服,胳膊和大腿侧面带白线的运动服,二是总在嗑瓜子。她不怎么干活,什么时候去,都只见她在嗑瓜子,有时嗑西瓜子,有时嗑葵花子,脚边一个套黑袋的红纸篓,椅子一摇一摇,摇过来时,手一甩,瓜子皮投进去。

柜台里的台面挺乱,没一点空地,纸巾盒,遮阳帽,午饭饭盒,两个泡着茶的透明保温杯,几个蓝塑料壳的老式文件盒,一个能调整日期的印章,在游泳卡上盖章、计次数用的,一个登记泳客姓名和起始时间的大厚白纸本,本子边缘像菜叶似的卷着。放笔的笔筒,是割去上半截的矿泉水瓶,放钱的钱箱,是剪去上半截的伊利牛奶箱。

有些女收款员会按纸币面值分类,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都用小白铁夹子夹住,整整齐齐,看得人心里舒服。游泳馆的小金,每次要找零,就撮起三个手指,在钱票的淤泥层里一通乱刨,像鸡刨虫子。她的手骨节肿得很大,手指总跟痉挛似的,抽缩在一起,伸不直,拿东西、写字都吃力。有时袁大姐给她嗑瓜子,嗑满一手窝,递过去。给!你放手边慢慢吃。小金就抽一张纸巾,盛着瓜子,放在文件盒上,慢慢吃。

袁大姐身后有个木头柜子,玻璃门,带锁。第一层摆着六七个模特头颅,每颗头上都套了游泳帽。几个没鼻子没嘴的头,戴氨纶料子的大花泳帽。唯一一个精致点的头,有高鼻梁,有小嘴唇,戴的是一看就贵的银亮橡胶泳帽。第二层,钉着一排钉子,悬挂装在透明盒里的泳镜和穿在纸板人形架上的泳衣,有裙式的,有连体的。第三层放饮料,红牛、矿泉水、果粒橙、营养快线。买的人不多,娃哈哈瓶子上的王力宏晒褪色了,成了白发王力宏。

人来买泳票。小金说,一次三十,押金五十。一次是一个半小时,包括洗澡换衣服时间,里边有大钟表,自己算好时间,超时十五分钟,多收一半费用,超时半小时,按两次算。外面露天浅水区,室内深水区,浅水区一米二,深水区两米。抽筋厉害了,感觉要沉底,别犹豫,赶紧举手喊救生员,知道吗?带泳帽了没?不戴不能游哈。没带可以在我这儿买一个,一个五块。

人说,带了,带了。

如果有人要买泳帽,袁大姐就一掀屁股,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小金,继续嗑瓜子。小金用鸡爪似的手择出一枚,打开玻璃柜门,不回头地说,这个贵,一个四十八,好牌子,运动员比赛级别的,后面这几个都一个五块,要哪个,快说!

总来游的老泳客,她们都眼熟,认识。遇到眼生的,袁大姐问,以前下过水吗?会游不会?

这时小金接钱的手很配合地停在空中,直到人说,会游,她才接过钱,放进牛奶箱,慢慢翻开白纸本,抽出一支圆珠笔,递给泳客,说,写上您的名字。等人写完名字,她把大本拿回来,登记日期时间,说,技术要是不行,别逞强,上浅水区扑腾去,凉快凉快完了。千万别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去年可有一位——三十多岁,壮得跟什么似的,是吧,大姐?

袁大姐在后面说,对,那一身腱子肉!

小金接着说,看着可牛了。我们还以为他是练体育的。他买票进去了。结果,好家伙!刚进去十分钟,就在深水区溺水了。

袁大姐说,还没到十分钟,八分钟。

小金接着说,救生员跳下去,拖上来,骑身上,吭哧吭哧做了半天人工呼吸,人差一点就没了。所以,要是不会水,别去深水区。水火无情,您可记住了啊。

登记完毕,小金递给一把存衣柜钥匙,钥匙上贴着块橡皮膏,上头写了号码。钥匙洞里拴着电话线似的弹性线圈。她嘱咐,丢了,我们可没备用钥匙,您得自己出去找开锁师傅。

袁大姐在后面说,然后连带再给我们安个新锁。

小金接着说,贵重物品怎么处理,您自己掂量。我们这儿去年有一位,齁贵一个新苹果手机,放存衣柜里了。那钥匙可得看好了啊。人家不价!……

袁大姐说,横是嫌戴手上碍事、不好看,就大咧咧扔拖鞋旁边,下水了。

小金说,游美了上岸一看,嗐,钥匙也没了,柜子也让人开了,手机也丢了。那小伙子心疼得眼都红了,直跟我们念叨,攒钱攒了三个月啊,吃锅贴都不舍得吃肉的,光吃素的。我们也替他着急、心疼,可我们不管这个。没责任,不赔。您可记住了啊。

谁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每年都听见小金说“我们这儿去年有一位”。

拿着存衣柜的钥匙,男的左拐,女的右拐,撩开一个印“男”和“女”的白布帘子——(帘子洗得不勤,常年是灰的,总被人摸的地方一片发黑)——里面就是更衣沐浴的地方。三部分的结构,跟糖葫芦一样。最外面两排白瓷马赛克洗手池,池前有镜子,供人对镜梳头。有时池子里搁个大红洗衣盆,泡着满满一盆衣服。小金为了给家里省水,常把衣服拿到馆里洗。

中间是换泳衣的地方,靠墙两排存衣柜,两条长木凳。人们坐在凳子上穿裤子,着鞋袜。

紧里头两排沐浴隔间,说是隔间,只隔着侧边一块板,只能挡住两边人的目光,对面人什么都看得清。人们洗的时候,一般脸冲墙,屁股冲外,自己看不见别人,就少羞一点。

更衣室里永远有股热乎乎的气味,氯水味混着洗发水、沐浴露的香气,还有人皮肤里的肉味,让人觉得亲切,又不免心烦意乱。像是夏天午后,小孩子让妈抱着哄睡,鼻子贴着妈脖子闻到的,又缠绵又体己的那种味道。

屋里又热又潮,人一进来,对泳池的渴望就强烈起来,只想赶紧脱衣服,赶紧把这一身皮解放了。有人换衣服,在场女人都会偷偷一斜眼珠,瞄一瞄身材皮肤,看看是比自己好,还是不如自己。有人在家预先把泳衣穿在里头,一脱外衣就完事了。

看泳装样式,大致能猜出这人会不会游,游得怎么样。真会游的、奔着锻炼身体来的,不穿太花里胡哨的泳衣。那些无肩带的,带子拴在脖子上脊梁上打结的,露着大半个胸脯的,胯骨上挂一圈屁帘儿的……好看是好看,不中用,松松垮垮,缺乏包裹性,进了水里,往前冲个十几米,系带就松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鞋要跟脚,衣服要跟身子。真会游的,一般就穿个一件式,双肩带,紧紧箍在身上,伶伶俐俐,像另一层皮肤似的。

都穿戴好了,到喷头底下,扳开水掣,把自己浇湿,让灵肉都有个准备,否则一个热身子骤然浸入凉水里,激得难受。头发打湿,也便于戴泳帽。

拎着泳镜从更衣室走向泳池,那心情,激动里带点怕惧,毕竟入水那一下子,不那么好受,但这就像看恐怖电影,好玩就好玩在那一惊、那倒吸一口气。进泳池前,要踩进一个水泥浅坑,坑里是消毒水,给脚丫子消个毒,不然泳池水就成了洗脚水。走出这个消毒水坑,又是一道不太干净的白布帘,一掀,眼前就是蓝汪汪的池了。

方方正正一间大屋子,二十五米的非标准池,十条泳道分两个区,每边五个道,中间是供人走动的瓷砖地。泳池像一块蓝的田地,中间隔着塑料浮线是田埂。浮线是白色圆珠一个连一个组成的;又像一片蓝的操场,白浮线隔出了跑道。

进来,先走到墙边,扩胸,提膝,压腿,手从后面扳起脚尖,一边热身,一边用眼睛数人头,挑泳道。谁都不爱跟人挤,都爱选人最少的道。挑好了,把拖鞋脱在墙根底下,赤脚走到泳道尽头,坐下,两脚伸进水里,一股清冷蹿上来,弯下身,两手轮流舀水,泼到胸口、肚子上。

下水前最后一件事是戴泳镜,两个小碗一扣在眼上,立即吸紧了,像两个勺在眼窝处挖,要把果核似的眼珠出来,不过就得这么紧,才能不进水。都搞妥了,吸一口气,腰和屁股往前一挺,直撅撅地滑进水里。

一瞬间像跳下悬崖,身在半空,寒意涌进每个毛孔。下一刻才能觉出水的存在,身上像有几百条锚链同时断开,动一动胳膊腿,轻得像个水母漂着。

水像一种爱,让人松弛,有安全感的爱。那一刻的感觉真好,比猛灌一大口冰啤酒还好,比亲吻时舌头伸进一个可爱的嘴里还好。水给了浮力,也给了阻力——更像是爱了。在水里,挥手,踢腿,都是慢放的,快不起来。

打滚翻波,游上一小时,乏了,四肢百骸都像煮过头的面条了,手指上的螺也泡皱巴了,水里这种抓不着、踩不实的感觉也玩腻了,更重要的是,再不走得加钱了……于是游向池边的铁梯子。两个白铁管扎进水里,像两根弯弯的吸管,抓着铁管子,身子一挺,哗啦啦从水里拔出来。出水那一刻,身体出奇地沉,沉得头都抬不起来,水母成了大象。地心引力的锚链又拽上劲了。等到趿上拖鞋,懒懒地走回帘子里,才能再次适应地上的感觉。心里怀恋着刚才的轻盈,泳池成了新的乡愁。

更衣室直通的是深水区,池边立着木牌子,也是白底黑字曹全碑:水深两米。东边角上有一个门,走出去,外面是露天浅水区。浅水区只有一个区,也是五条泳道,不过比屋里的泳道宽。岸上有长长一条遮阳棚,苫着一片梯形水泥看台。看台脚边照样有个木牌,白底黑字:水深一米二。浅水区是给孩子和初学者准备的。稍微会游点的,都不来浅水区。尤其是成年人,一下去,水卡在大腿上,很尴尬,像来泡澡的。要浸入水里,还得一弯腰,往脚底下扎。

深水区时有高手出没。能被目为高手,以下两件事至少得会一件:一,会蝶式;二,会转身。转身也有两种,一种是游到池边不停顿,身体像受惊刺猬似的一团,头下脚上地一滚,然后身子迅速舒展开,双脚一蹬壁,箭似的射入水中,不间断地开始游下一程。第二种是侧着转身,不过看着不如第一种精彩。有时,附近高校体育专业的学生结伴过来玩,他们在岸上嘻嘻哈哈聊会儿天,接着一个个下水,像故意下凡显神通似的,游上几圈。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水里一个起伏,你跟水熟不熟,有多熟,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出水的姿势、打起的水花,都跟别人不一样,都特别漂亮。二十五米泳道,普通人蹬壁出发,怎么也得换气八九次,他们一蹬壁,再冒头已经五米开外,再来三四个换气,就到边了,身体跟风火轮似的一转,掉个头又蹿出去。

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是非常赏心悦目的,这时连袁大姐都会从摇椅上起身,走进来看,她和小金并肩站在泳池边,欣赏水里蛟龙一样出没的年轻人,两人小声讲大声笑。袁大姐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带着缺口的瓜子牙。

好看归好看,这些专业人士的问题是,动静太大,太占地方。其实公共泳池里,大家都有个默契是贴线游,像走马路似的,去程贴右浮线,回程贴左浮线。但那些专业的从不贴边,中线游过去,中线游回来,两条胳膊抡起来,一条泳道就满了。好在他们下凡时间不会太久,炫技炫上一阵就走人。

深水区的救生员有时也下水游两趟。他是个肩宽、胸脯厚的中年男人,有点像小一号的海明威。腰上存了一圈肉,底下腿还是精瘦的。他不炫技,只游普通自由式,安静快速地游过去,游回来,反复几趟。救生员的工作很乏味,他的椅子边备了两个老式黑铁哑铃,有时拿起来举举。他还会在池边做俯卧撑、深蹲、平板支撑。有时小金进来溜达,见他做平板支撑,笑眯眯立在一旁,说,老赵,几分钟了?老赵喘着说,我没计时,撑到撑不住为止吧。小金说,空身儿练多没意思,我给你加个杠铃片?给你增点负重!她抬起一个膝盖,压在老赵后背上,使一点劲。老赵说,哎呀呀,胳膊折了,折了!您跟那杠铃片能一样吗?

夏天,一到暑假,浅水区就像春运的火车车厢,水都让人肉焐热了。尤其周末,一个小孩至少搭配一个大人、一个大游泳圈。水里连一块放平身子的地方都找不到。游个蛙式,一蹬腿,踹人家肚子上了。游个自由式,一甩胳膊,打人家腰上了。很多大人就是站在水里聊天,小孩用水枪互相滋水,更小的孩子肚子上绑一圈浮带,晃晃悠悠地漂着。岸上满地拖鞋,梯形看台上也坐得高低错落。

平时浅水区救生员只有一个,是个秃头胖子。暑假期间,救生员增加到三个。另外两个是来打暑期工的体校学生。他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俯瞰泳池,上方撑开一把大阳伞。两个男生,都长得很好,只穿一条泳裤,浑身皮肤黑得发亮,肌体上的线条无一不优美。那位胖救生员姓牛,脖子上搭着毛巾,穿着短袖T恤,两个胳膊还套着白色防晒袖套。他座位扶手上挂一个大喇叭,每隔十分钟,喇叭自动播放一遍:请各位家长照管好儿童,谨防溺水!里面这个声音是他的,牛胖子其貌不扬,声音特别好听,袁大姐说像上译厂的邱岳峰。他还会点书法,“游泳馆”“水深两米”那笔曹全碑也是他的。

这是游泳馆最热闹的两个月,像春节时繁忙起来的奶奶家、姥姥家。深水区不像浅水区那么拥挤,但人也比平日多一倍。小金她们的柜台边,多出一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游完泳,吃一根高热量、有糖有奶的雪糕,十分惬意。雪糕畅销极了,比红牛和娃哈哈卖得好,能一直卖到十月底。到十一月,冰柜就收进库房里了。

冬天,有锅炉把池水烧热,水温保持在24度左右。小黑板上写:今日水温22度。户外池关闭,大家都在室内深水池游。牛胖子也进来,跟老赵一起盯深池。天冷,留长发的女士们湿着头发出去,很难受。柜台旁边,墙上的钉子上,挂出一支电吹风,供大家吹头发。小金有时看到一个姑娘披着一头湿发往外走,就说,哎,吹吹头发吧!不急在这一会儿。您这么出去,容易感冒,还容易落病。

有些男的游完了,也过来举着吹风机呜呜吹,手一下一下拨头发,头跟着一甩一甩。要是没人排队,小金和袁大姐不说什么。如果有女的出来,站在后边排队。排了一个人,两个人,袁大姐一皱眉头,小金就开腔了,嗨,我说,您一老爷们,皮实,吹个大半干就行啦,人家好几位女同志后头等着呢。

冬天是游泳馆最萧条的时节,有时一整天没一个客人。为了不浪费锅炉烧热的水,老赵跟牛胖子下水比赛,搞个小小的业务比拼。袁大姐当裁判,负责“嘟”的一声吹哨。小金跟着水里的人在岸上走,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喊加油。他们比波蛙。“波蛙”,波浪式蛙泳,跟“平蛙”相对。平蛙只有头出水,波蛙是肩部出水,整个人像从水里蹿出来,再钻进去。牛胖子的技术好,不过体能差点,赛个四百米,最后一程二十五米他就甩不动胳膊了。游完了,老赵还能双手一撑,从水里直接跃上岸。牛胖子就只能踩梯子上来,上来还要喘半天。小金笑道,哎哟喂,您这是耕了一亩田啊,我给你买瓶营养快线吧。老赵说,我来我来,赢的买饮料。

春天,馆外花池子里连翘开了,一串一串小黄花。早晨小金折了两枝,找个矿泉水瓶插起来,黄灿灿地放在柜台上。牛胖子在男更衣室换完衣服,慢悠悠走出来,站住看了一会儿,用他那邱岳峰似的声音说,好看,不过小金,这个塑料瓶,委屈这花了。我家有富余的一个花瓶,明天我给你拿来。第二天,他真拿来一个玉壶春瓷瓶。淡青的釉色,衬着金灿灿的连翘花。

小金对袁大姐说,这个牛牧,还真是喝过磨刀水——内秀(锈)。

王沥沥是这个馆的老泳客。她住在离游泳馆半条街的小区,房子是租的,她决定租这处房,一大原因就是中介说附近有游泳馆。

搬来之后,她办了卡,每周来游三到四次,周二、周四、周六,有时六日两天都来。如是三年。她把游泳用具包放在公司,下班直接来游泳馆,游上一小时再回家。小金和袁大姐都认识她。有时王沥沥忘了带卡,小金说,没事,进去吧,后天你来的时候打两次,补上就行。

王沥沥春节回老家,给袁大姐她们捎回几斤特产沙土大瓜子。她隔天再去,小金说,谢谢你了,你们老家这瓜子,又大又香。那些洽洽瓜子什么的,一股化学香料味,比你家的可差远了。

虽说这么熟了,王沥沥每次还是交押金,小金有次一边登记一边说,公归公,私归私,不管咱多熟,规章制度还是要遵守,对吧?王沥沥说,对,没错。袁大姐说,小王,像你这么爱游泳,又有毅力的人,真是不多见。

王沥沥笑道,嗐,喜欢嘛!干喜欢的事,不能叫有毅力。而且运动刺激人分泌内啡肽,游完了特别开心。隔几天不游,馋得慌。过年回老家那几天,做梦都梦到泳池了。

王沥沥最常穿的是一件黑色连体束身泳衣,汤匙领,插肩式短袖。与之相配,泳镜泳帽也是黑的。她的工作是项目经理,平时要跟各个部门的人做对接、做沟通,叫成经理,实则是碎催。其实她心底最不喜欢的就是跟人打交道。上班一天结束,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好像那些盯着的目光,把她身上看得坑坑洼洼的,看得掉了皮,都露出底下电线了。埋进水里,让水抱着、保护着,她才觉得安全,身上开裂的地方、走风漏气的地方,慢慢闭合,重新变得光滑、平整。

王沥沥一般游自由式。她更喜欢憋一大口气,钻入水中,游向池底。一整池的水在头顶,仿佛一床无穷大的、透明的缎子被,肚皮贴住瓷砖釉面,就像钻进被底。被子遮天蔽日,把一切隔绝在外。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吐气的声音,珠子似的气泡摇曳而去。这时她不是王沥沥。她没有名字,没有学历简历工龄房租,没有重量和体脂率,没有欲望,也没有忧喜。她只有水,她变成水。她化为一匹水,一朵水,一粒水,是藏在水里的一棵水,是酹入水中的一樽水,是插进水里的一页水。

如果一动不动,她能觉察出身周的水染上了她的体温。有人从头上游过,像青天里一大块乌云,被风推着移动。她摆摆腿,摇摇胯,就往前漂一段,皮肤尝到新的冷水,好像在被窝里找到一块凉爽的地方那么愉悦。她从水中挤过去,水温柔地让路,又在她脚跟后头合拢。

要能一直待在水下多好,她希望自己的肺像热气球,至少是个氧气瓶那么大,但水下憋气的世界纪录也不过是24分03秒。气不够了,她伸手一撑池底,立起身子,升上水面。头一出水,人世的噪音就又回到耳边了。游泳馆里的声音总跟做梦似的,在水汽里洇开,一片惝恍。

常来的泳客,还有好几个王沥沥眼熟的,有一位中年女人,胸大臀肥,走起路来腿往外撇,盖因腿内侧肉太多,不撇开点,空间不足。一开始她只会蛙式,头还不敢入水,就挺着脖子,探着头,一顿一顿地游。有很多这种中年人,某天痛感身材走样——也许是因为丈夫一个嫌恶的眼神,也许是因为初中同学聚会发现自己成了女生里最胖的一个——决心游泳减肥,买了整套泳装办了全年卡,坚持不了几周,就绝足不来。但那位只会蛙式的女人,坚持了三个月,半年,十个月……居然一直游下去了,只是也没怎么变瘦。

还有一位,喜欢穿裙式泳衣,有时是紫底白雏菊花裙,有时是粉底绿棕榈叶裙,有时是黄底泼溅图案裙……她游得很好。她打破了王沥沥的一个小小偏见——穿花里胡哨泳衣的,技术都不行。裙装泳客每次先游半小时自由式,上岸休息一会儿,再下水游半小时蛙式。有一次她坐着的时候,摘了泳镜泳帽,露出一头银发,王沥沥才看出她至少七十岁了。

另一位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眉毛眼睛都很普通,只是皮肤非常白,像姜罐头里泡得发涨的白姜那种颜色。他身上别的地方倒不胖——跟浅水区的“邱岳峰”不一样,那位是哪都胖——只是一个大肚皮撅着,从黑泳裤上缘危险地探出来,又白又圆,好像那儿原本是个洞,往里塞一个大汤圆,塞到一半卡住了。

他游得不太好,也不太坏。某次,王沥沥游到泳道中段,左脚一根脚趾抽筋,停下来,扶着浮线活动脚趾。这时那男人悠悠游过,从她背后擦过去,王沥沥感到臀部被碰了一下。她回头一看,那人往前游走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碰了别人。于是她也没说话。

她以为那人是不小心的,毕竟,公共泳池,挨一下碰一下,也算寻常,而且那天是周末,人还蛮多的。他是为了躲避别人,碰到她——这是她给对方找的理由。半个月之后,汤圆第二次“碰”她,她心里知道八成不是意外了。再来泳池,下水前她都注意找一找,看汤圆在哪区的哪个泳道,她就在另一区下水。

要不要跟小金和袁大姐说呢?说有个男的,在水里摸女人屁股……但小金又能怎么样?以后都不许那人进来游?也不能让小金提醒每个女客:有个男的爱揩油,女同志们都小心点啊。重要的是,水底下又没摄像头,无凭无据。

犹豫了很久,王沥沥还是没说。

夏天,游泳馆的常客又多了一位。那人第一次来,是个阴天,王沥沥没带伞,担心下雨。游泳馆的大窗户,玻璃很久没擦过,乌乌突突的,看不清外面。她游到半截,从水里出来,走到通往浅水区的门口探头张望。没下雨,也没来新的乌云,只是仍然阴着,看样子还能再游一阵。她转身回刚才的泳道,发现池边新来了个人,正做下水前的热身。是个女士,一身白,白泳帽,白色捆黑边的钥匙孔式泳衣,胸前有个水滴形的镂空开口,一副黑泳镜,遮住眼睛。她身形很美,宽宽的肩膀,两边三角肌隆起一个坡度,腰并不细,臀也不是那种肉感、丰隆的样子,但线条有力,犹如吃着劲的弓弦。她皮肤是淡淡的赭色,衬着白衣服,让人想起器型圆润的、良渚的陶器。

王沥沥看了她几眼,自觉不礼貌,垂下眼,但实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本来她下水的地方,就是那女士站着的地方,但她不好意思走过去了,提前绕开,沿泳池边缘走到泳道另一头。白衣人正做弓箭步压腿,腓肠肌膨起,小腿上显出清晰的条状阴影。做完热身,她跳进水里,只剩一个白帽黑镜的头露在外面,很快那颗头也没入水中。没进去,过了好几秒,才在离池边很远的水里冒出来。那头颅一侧,肘一提,手臂出水,游起自由式来。

泳道另一头,王沥沥也滑进水里,她尽量贴在浮线的角里站着,让出池壁。眼前不远处水波翻腾,白衣人已经游过来了,她的手臂回到水里时,直直地一伸,就像很轻松地伸手到枕头下面摸东西似的。快到边时,她头往下一低,身子团起来,就在王沥沥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像个白糯米团子一滚,掉个方向,游回去了。王沥沥从泳镜里看她游出几米,才蹬壁游起来,游到一半,白衣人迎面游来。

这次王沥沥看她,是在水里看。白衣人头顶和背部以上的薄薄一层水面,被搅成水晶一样的细碎泡沫,泳镜之下的鼻尖和嘴巴,也正往外喷吐冰屑似的气泡。每一次她用赭色的手臂抱水、赭色的双腿打水,都造出一道烟雾。仿佛那水雾是一种魔法,是她从手指尖和脚趾尖放射出来的。加上穿着白衣,她整个人就像披着冰晶的斗篷、在水里一边飞行一边挥撒魔法的女巫。

那个拴绳圈的钥匙,在她挥动的手腕上晃,跟着出水,入水,闪着一点点银光。

王沥沥的游泳技能是小学时候报培训班,跟教练学了两个暑假学成的,在一般人里算得上标准、优美,她对自己的水平很满意,平时即使看到体校生游泳的英姿,也不会“见贤思齐”。但见到这位白衣人,一点羞涩感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够好,都有点羞于跟人家在同一个泳道里游了。可她又舍不得离开。每游一趟,她都能在泳道的不同地方跟白衣人交会一次,近距离观赏那种美的姿态。

游了十来趟,她休息一会儿。白衣人始终没休息,连动作的节奏都没变,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王沥沥想起中学物理课里的一个假设:在一个没有摩擦力的世界,给物体一个初始的力,让它运动起来,它就会永不停止,永恒地运动下去。当时这段话在王沥沥脑中产生的画面,就是一个白色的小方块,在玻璃似的亮晶晶的地面上哧溜溜地滑出去,滑向无限远的天边。现在,她觉得白衣人就像进入了那个没有摩擦力的、亮晶晶的世界。

她又游了一会儿,看看手上的运动表,一点五公里,达标了。她游向铁梯子,爬上岸,走回更衣室。直到她洗完澡,穿好衣服,白衣人也没出来。

走出更衣室,小金和袁大姐正一起看一个手机视频,两个人乐得咯咯的。她走到柜台前交钥匙,小金拿了押金的钱递给她,说,快下雨了,您赶紧回,别赶上雨,这股子可不小!王沥沥说,好嘞!再见,下回见。她瞅了一眼台面上那个大厚白纸本子,每个入池的泳客的姓名,都登记在那儿。

她背着装泳衣的游泳包和装工作资料的托特包,慢慢走下游泳馆的台阶,在花池前站住,抬头看天。本来六点多钟天该是亮的,可这会儿,天阴得跟夜里一样。雨没来,风先来了,一阵阵呜呜地掠过天地,像一群群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的、呼啸而过的人群。王沥沥的短发还湿着,也被吹得不停动荡,风里挟着远方尘土的生机勃勃的腥气,又刮往更远方去。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夜跟姥爷一起乘凉,听评书,讲到武松打虎,虎现身之前,刮了阵风,有首诗单表那风: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透人怀”……一时间,她被风推搡着,又被风穿透,胸口真好像被吹开一个豁亮的洞。她又走了两步,猛地嗅见一股花香,低头去找,原来绿叶之间,一串小棒槌似的玉簪花开了,一个雪似的手掌擎起,半合半展的,亮出馥郁的秘密。那种白,是思无邪,是玉无瑕。肥阔的叶子,翠绿捆着金边,像落到手肘上的衣袖。她额头一凉,仿佛一个无比细小的指头点了她一下,雨下来了。

泳客们一般都有固定的运动节奏。后来王沥沥又遇到一次那白衣人,跟第一次一样,也是个周四下午。下一个周四,她提前下班,在游泳馆对面的树荫里站着等。她只是好奇她叫什么名字。她觉得她该姓舒,姓齐,姓阮,姓那些神清气朗的姓氏。或者就姓游,叫游如龙。如果梁山排座次,白衣人的花名可以叫小白龙。名字可能不准确,绰号永远准确。

远远来了辆自行车,飞快地冲破空气,骑进了游泳馆的门,车上人单腿支地,停住车,下车,从车筐里拎起链子锁,弯腰锁车。

这是王沥沥第一次看到白衣人在真实世界里的样子,看起来比在泳池里矮一点。她穿着白蓝细条纹衬衫裙,没有束腰,衣摆下露出赭色的壮实的腿,白色平底鞋。她一直背对着王沥沥,看得最清楚的,是黑发在脑后绑成一个杏子大小的圆髻,原来那顶白泳帽底下隆起的,是这样的发髻。她大步踏进门去,手指节上勾着车钥匙不住晃动。王沥沥等了两分钟,也进门,正好看到白衣人走向更衣室的背影。

王沥沥到柜台前,跟小金打了招呼,小金照例把笔和白纸本子推过来,让她登记名字。王沥沥看了一眼,最后一行的时间和名字是,“18:05,凌可花”。

冰凌的凌,雪花的花。是的,就该配这样的姓,这样的名,凌可花。

她像新学会一句诗似的,凌可花凌可花……在更衣室换衣服也默念,在池边热身也默念。叫凌可花的人在蓝幽幽的泳道里,好似一头雪白的海豚,穿波来去。王沥沥进了她隔壁的泳道,在水中浮沉,余光里不时闪现那道白影。

孟秋之时,一个傍晚,王沥沥游完了她的一千五百米,在更衣室淋浴喷头下洗头洗澡。浴室和泳池间那个白帘子一动,一个人走出来,是凌可花。她没穿拖鞋,赤脚板踏在瓷砖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她湿淋淋地朝存物柜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双手抓着泳镜带子,把泳镜从头顶取下来。

那边的铁柜门咣当响一下,隔一小会儿,又咣当响一下。王沥沥在水里站着,心里莫名有点紧张。淋浴间这儿,除了王沥沥,还有两三个冲澡的人。凌可花走回来了,手里拿着沐浴露和洗发膏瓶子,随意扫一眼,挑了一个隔间,走进去,把瓶子放在铁丝架上,伸手扳开了水掣把手。她挑的隔间在王沥沥斜对面。王沥沥悄悄看了几眼。凌可花洗澡的方式有点怪,她并不完全脱掉泳衣,只把它褪到腰间,露出赤裸的肩膀和胸口。赭色皮肤上,有淡淡的泳衣形状的痕迹。她低下头,让头发垂下去,水浇在后脑上,脊背皮肤紧绷,显出皮下一长串脊椎骨,像藏着一条珠链。

王沥沥侧着身子,半朝里半朝外,热乎乎的水线带着薄雾,咝咝打在肩头、后背上。她又多站了一阵,转身离去。

季秋之时,王沥沥跟凌可花说了话。

那些日子王沥沥一直加班,她们部门连续走了两个人,那两人的活儿只能摊到其他人身上,她半个月没去游泳馆。本来周四这天,工作还是没忙完,但她决定,一定要给自己这点快乐,哪怕晚上回家再干两个小时,要不然日子里一点甜味都没了。她到游泳馆是七点半,池子里没什么人了。下水的时候,爱穿裙子的女泳客刚好从水里出来,跟她点头微笑一下。凌可花还没走,她在另外一区的泳道。她那个白帽子特别好找。

王沥沥入水游了几趟,游到五百米就觉得疲倦。想改游省力一点的蛙式,也不行,胳膊在水里划不动,腿也蹬得软绵绵的,身子都不怎么往前走。她盯着运动表,勉强游够了八百米——这是她给自己的运动下限——就慢慢游向铁梯子,打算洗洗回家。

上岸之后,身体更觉沉重,重得恨不能就地扑倒,她趿着拖鞋走回更衣室,在长条板凳上呆坐了一阵,水滴滴答答地从头发梢和皮肤各处淌下来,积在身下,冰凉一片。挂在手腕上的钥匙压在手掌大腿之间,硌得疼,但她一动也不想动,也不想挪一挪手。屋子里很静,只有那点水声,听得真切极了。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声,受着饥饿的驱使,她终于站起身,用钥匙打开柜门,拿出洗浴用品,拖着脚走到淋浴喷头下面去。

热水冲了一阵,王沥沥觉得好了点,水的热力仿佛能透进皮肉里,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下。帘子一闪,凌可花进来了。不一会儿她回来,进了一个离王沥沥有点远的隔间。王沥沥脑子里反复播放白天说过的话,就像个坏了的录音机,走出游泳馆,她就又要面对那些东西了,因此她不想动弹,不想离开这柱热水。

一个人影靠近。淋浴间里只有两个人,王沥沥抬头,看到凌可花站在面前,白泳衣依然是褪到腰间的位置。凌可花微笑道,真不好意思,能不能跟你借点洗发膏?我忘带了。头发不洗又难受得慌。

王沥沥说,洗发膏?行的,当然没问题。她转身从铁丝架上拿起一个小瓶子,递过去,说,这个是分装瓶,里面装的是霸王防脱洗发水,那个味道有点怪,有点难闻,你看看能接受那个味儿吗?

凌可花说,你头发蛮好的,怎么就用上防脱的了?她拧开分装瓶的泵头,认真嗅了一下,说,不难闻,不就是生姜味儿嘛……她目光落在地面上,忽然定住不动,嘴里说,哎?

王沥沥低头一看,只见她们之间的地面积水里,有一丝红痕,像一根细细的红线掉在水里,又像一条极小的红线虫。红线的线路,从她的脚踝向上,可溯至极幽深处。王沥沥也哎呀一声,一阵强烈的羞窘,她才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倦。她迅速退回水中,水冲在身上,红线消失了。凌可花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这个时候可不能游泳,容易感染。

王沥沥垂头说,嗐,我都不记得是这几天。忙得……哪还想得起这种事?

凌可花压了一下分装瓶的泵头,压出一团暗金色洗发膏,托在手心里,把瓶子还给王沥沥,谢谢你,你洗完快回家休息吧。

王沥沥说,好,谢谢。

凌可花转身回隔间去洗头发。王沥沥又冲了一阵,关掉水掣,走回更衣区,打开柜门,正在犹豫,凌可花走过来,头发肩膀上还残留星星点点的白沫子,像山上披着残雪。她一只手把湿发推往脑后,说,我也一直怕突然有这种情况,所以包里总放一片备用的卫生巾,你要是不介意,我拿给你?

王沥沥鼻腔里一阵发酸。她小声说,那就太谢谢你了。

凌可花露出一个大号的笑,嘴角咧到脸颊中间,一副很高兴她愿意接受帮助的样子。她转身开了自己的柜门,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方形白包,递过来。王沥沥接了,凌可花朝她点点头,重回淋浴区去了。

再遇到,她们总会点头笑一下,作为打招呼。有次王沥沥游到一半,背靠着浮线休息,双臂搭在浮线的塑料白珠上。一对父母带着孩子来游泳,三人堵在泳道中间,让孩子练双脚打水。凌可花游过来,没法通过,只能直立起来,用手划水,游到浮线处,王沥沥就在那里。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王沥沥说,你游得那么好,是不是专业运动员?

凌可花说,也不算是。我初中时练得多,最好成绩拿过一次全国第八,不过后来不再打比赛,也不搞训练了。

王沥沥说,怪不得,你的姿势特别好看。

你也游得不错。不过有一点小问题,你可以考虑修正一下——手入水的时候,最好把手掌翻一下,立起来,那样可以减少阻力。她立起手掌,剁菜似的朝水面剁了两下。王沥沥学着她的样子,手从水里提起来,再切进水里,问,是这样吗?

凌可花说,对,就是这样!她稍侧一点身,一手握住浮线,另一手做动作,嘴里讲解,你看——移臂,入水,入水之后手一翻,变掌,抓水,推水,出水。

王沥沥照着她的话,做了两遍动作。凌可花点点头说,还有你的腿啊,打水不需要那么用力。你肯定以为打水越使劲,越能产生推力,跟轮船尾巴上的螺旋桨似的,是吧?其实自由式的双腿打水,目的是保持身体平衡。

王沥沥说,哦!

凌可花仍用一只手握着浮线,让身体从直立变为漂浮,双腿以很慢的动作上下甩动,说,腿部动作有三句口诀:两脚内旋,两腿并拢,鞭状打腿。发力点是髋部。她用手在自己髋部按了按。你试着感觉那个发力点,用大腿带小腿,就像甩鞭子一样。

王沥沥也握着浮线,身子漂成水平线。凌可花游到她侧面,双脚踩水,保持悬停,看着王沥沥的动作。王沥沥轻轻上下甩腿。她看不见自己的腿动起来什么样,但从想象中去看,一道颤动波浪从大腿的肉传下去,传到小腿上,然后又是一道。她忽然觉得羞涩,觉得自己的腿不结实,不够美。凌可花不断说,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腿部肌肉放松,放松点,不要紧绷。

泳池四处回荡的声音,略显窒闷,就像耳朵贴在海螺壳里听到的。凌可花的说话声也带着一点模糊回响,像水雾一样飘飘荡荡……犹在梦中。

除了白色,凌可花偶尔也穿别的颜色的泳衣,她穿过一件墨绿色的,还穿过一件湖蓝色的,都是带子在背后交叉的背心式泳衣,不过穿得最多的还是那件钥匙孔式白泳衣。秋深了,游泳馆外人行道上种的银杏树,一树碧玉扇,被秋风吹成黄金。王沥沥走到门口,蹲下来捡了几枚金扇子,放进包的小侧袋。

小金的柜台上,那只玉壶春瓷瓶里斜插了一条银杏枝。王沥沥往本子上写名字,往前面几行扫一眼,看到凌可花三个字,默默一笑。袁大姐说,今年凉得真早,估计再过些天就得开锅炉了。

她进去,照例先找白帽子,凌可花在靠窗那边的区域,那个泳道还有两个人在游,王沥沥就不去下那一道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人挺多的,每个泳道都至少有两个人。那位爱穿裙子的银发泳客在另一区最靠边的泳道,王沥沥选了那一道下水。

大概游了半个多小时,她听到泳池那边响起一声尖叫。那个叫声里饱含惊惧和愤怒,她认得那个声音。

岸上的人都远远近近站着,水里的人也都不游了,一个个头浮在水上不动,定定地看,所有目光的中心是一顶白泳帽。凌可花已经上了岸,她瞪着水里的一个人,厉声说,你出来,死变态!

水里那个男人的态度却很轻松似的,嘿,我游得好好的,你说出去我就出去?你是我老板,还是我妈?我凭什么听你的?我看你才是有毛病。

凌可花朝救生员的方向看,大声说,有没有人管?这儿谁负责?救生员老赵大步跑过来,光脚板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咚咚声,边跑边说,怎么了?怎么了?凌可花戟指一指,那个男的,他在水里摸我!

王沥沥从铁梯子爬上岸,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她也光着脚跑过去。凌可花指的那个人是“汤圆”。

汤圆倚着浮线,两个胳膊像搁在沙发扶手上一样张开放在浮线上,说,我摸你哪儿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倒说说呀。

凌可花说,你摸了我屁股和大腿。人渣!

老赵说,要不您上来一下吧,咱们解决一下这个事情。

汤圆慢悠悠地游到最近的铁梯子边,一级一级往上爬,嘴里说,我上来有什么用?莫名其妙,简直!你们这耽误我锻炼身体的时间,一会儿得给我补上啊。他在池边站定,双手支在腰后,白而圆的肚皮腆出去,头往后仰着一点。行了,我上来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老赵说,那,这个女同志你说一下事情经过。

人们都看着凌可花,她一指泳道,我在那一道游,这个变态在浮线中间那个位置待着不动,我游过他旁边的时候,他就在我屁股上抓了一把,手一直摸到大腿上。她说得火起,瞪着汤圆又骂了一句,不要脸!

汤圆的嘴角往上一拎,冷笑一声,下巴颏往前一戳。你这个大姐脑子有病吧?这是公共游泳池,不是你家洗澡盆,一个泳道那么多人,游过的时候碰一下擦一下,那不太正常了?你还不让人从你身边过了?你是谁啊?那么怕人碰,你去弄个私人游泳池啊,你爱光着膀子游,都没人管,别上外头现眼来。

凌可花厉声说,你别东拉西扯,满嘴喷粪。是不小心碰一下,还是故意摸,我分得出来,你就是故意的!

汤圆说,那你有证据吗?他冲老赵说,嘿,你们水底下有监控摄像头没有?

老赵说,那,没有。

汤圆说,那完了,完了!无凭无据啊,大姐,你想碰瓷,下次挑个有摄像头的地方哈。

小金和袁大姐也从外面进来了,袁大姐手里攥着半把瓜子,没走近就一连串地问道,怎么回事,老赵?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老赵说,这位女同志投诉这位男同志……那什么,手脚不老实。

小金和袁大姐还没说话,汤圆抢着说,现在我也要投诉!我投诉这个大姐污蔑我。

老赵嘴里嘶了一声,说,这个事吧,确实是,不好处理……汤圆又抢着说,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大姐你要是长得跟范冰冰似的,大伙也能多信你几分,你看看你那黑皮肤、大粗腿,我还真不稀罕!你给我钱让我摸,我还嫌掉价儿呢。

凌可花一对眼珠蒙上了泪膜,鼻翼一张一翕,往里深深吸气。小金说,哎,嘿,您这怎么说话呢?聊事就聊事,不带侮辱人的啊。

突然有人说,我作证!这人就是个变态。

人们都回头看。说话的是王沥沥,她站在几步之外,两手在身体两侧攥着拳,脸提前涨起红色。她清清楚楚地说,他也在水里摸过我,而且不止一次。他是个惯犯!

汤圆说,你大爷。别他妈胡吣啊,有你屁事?

袁大姐说,就冲你这满嘴脏话、不尊重人的态度,我觉得人家就没冤枉你。

小金说,要就一个人指认你,那我们还觉得可能是人家把不小心的当成故意的了。现在可是两个人了。人家两个姑娘,互相也不认识,约好了冤枉你呀?没这么巧吧?

凌可花由于情绪激动,眼泪滚滚而下,她提起手,用手背蹭掉眼泪。王沥沥走到她身边,从后面搂住她肩头,用力握了一下。

汤圆看了她俩一眼,说,那要是我就说有这么巧呢?……你们想怎么着吧?

小金看看凌可花,又看看王沥沥,说,姑娘,你们有什么想法?什么诉求?要想报警,我给你们报警。凌可花说,我也不是要什么钱上面的赔偿,我就要一个道歉。你要是不道歉,咱就报警。

汤圆像个局外人似的,双手十指扣成个小碗,搁在肚皮上,表情近乎安详,嘴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替她们感到遗憾的微笑,他摇摇头说,报警没用的。根本没法取证的事,警察也就是现场调解,顶多顶多,带回去做个笔录,安抚一下,反正最后不了了之。

袁大姐说,嚯,您够有经验的,这是经历过多少次了?

后面响起牛胖子那个译制片似的声音,那您这种情况,我们就只能上报到系统里了。汤圆说,上报?上什么报?

牛胖子说,本市游泳场馆归体育局管,还有人社、卫生、工商等部门监管,咱们所有体育场馆都有一个业内的黑名单,像这种性骚扰他人的、破坏公物的,情节严重的我们都会上报到系统里,这个黑名单呢,会同步给全国征信系统。您要是道歉,就不属于情节严重的,我们就不上报。您要是不道歉,就不好意思了……这个征信系统您明白吧?您办信用卡啊,买房贷款啊,都会受影响的,当然,到底影响有多大咱也不知道。

汤圆沉默了一阵,嘴里发出气球漏气似的一声冷嘶,看着凌可花笑道,有必要吗?大姐,你那么矫情有必要吗?……得了得了,对不起行了吧?哎哟,多大点儿事啊?他又看着小金说,行了吧?这事完了吧?完了我可走了。

小金看一看凌可花。凌可花面无表情地点一点头。汤圆便转身快步走向男更衣室,白帘子一掀,那个肥白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头。

袁大姐说,行了,姑娘,你受委屈了,这种人我们也真是没办法。小金对牛胖子小声说,什么黑名单?我怎么不知道呢?是你在管?

牛胖子也小声说,根本没那么个东西,我就是诈他一下。小金哈地笑了出来,不出声地挑一个拇指伸到他眼前。

凌可花站在原地,眼睛还盯着男更衣室的帘子,仿佛容纳过那个背影的空气也值得仇恨。王沥沥说,你还继续游吗?凌可花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摇头,摇的幅度很小,筋疲力尽的样子。王沥沥拉一拉她胳膊肘,那走吧,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她们一前一后回到更衣室,各自拿了洗浴用品。更衣间里还有几个人,有人坐在凳子上穿牛仔裤,有人站在柜子前,双手别在背后扣胸罩。

她们两人站在盥洗池的镜子前,小声聊了两句,凌可花说,刚才谢谢你,要不然大伙还不会相信我的。王沥沥说,不,是我的错,要是上次他骚扰我的时候,我就嚷嚷出来,说不定今天你就不会受害了。

凌可花说,那也不一定。

王沥沥说,反正他道歉了,就是咱赢了。

凌可花说,嗯。

王沥沥又说,那个人渣那些难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他是故意贬低你,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大美女。

凌可花笑了。王沥沥说,那个人渣,我估计他以后没脸再来了。再来,也不怕他,躲开他就行。

凌可花笑着说,对。她双手交叉,在胳膊上抚了两下,说,去洗吧,你看你也冷得起鸡皮疙瘩了。

王沥沥先选了个隔间,凌可花走进了隔壁的小间里。王沥沥洗澡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隔间的木板下面有一条五指宽的空隙,能看到一对赭色的赤足踏在水里,水流在足趾和足踵周围盘旋,打着转,淌走了。但水流始终是清澈的,没出现雪花似的白沫,脚也一动不动。凌可花好像没有用香膏。

王沥沥清洗完毕,关掉水掣。她拿起几个香膏瓶子,犹豫一下,走出来站在两个隔间中间的地方,一只手搭在髋部,以轻松的语气说,嗨,你还没洗完哪?

凌可花背对着她,头稍微侧过来一点,说,啊。又很快转过去了。她仍是把泳衣褪到腰间,水线扑在圆滚滚的肩头上,扑在肌肉线条好看的后背上。

王沥沥说,哎,我刚想到——你想不想去喝一杯,或者吃个小火锅压压惊?……离这儿不远有个牛蛙火锅,挺好吃的,我请客,怎么样?

淋浴间的灯光朦胧昏黄,那颗水光粼粼的头,从肩膀上缓缓转过来,双眼犹如宝石。湿了的黑发像水禽羽毛似的紧贴头皮,闪着幽幽的亮光。淋浴喷头射出的水线,有一小半落在她耳朵上方,汇成溪流,沿着鬓角、脸颊、下颌、脖子一路流下去,不断地流下去,好像头顶有个伤口,正往外汩汩涌出透明的血,又像是一条骨骼血肉都无色的小蛇,从高山顶上扭动着爬下来。它从肩头的山崖上跌落,变成一串水珠,滚过其下柔和的弧线,眼泪似的滑过肌肤,没入腹部堆赘的衣料里。

王沥沥觉得这沉默的情景让她的心脏在腔子里瑟缩着,缩成一颗红豆那么大。玲珑骰子安红豆。她是一咬牙把骰子掷出去了,屏息看它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等它受一句神奇的话语的指挥,静止出一个点数。

她等着。凌可花却似乎没听懂她的话,眼珠定定地看了好一阵。她像是看着王沥沥,又像并没看她,王沥沥只是一扇门,她透过门,在看门外的什么东西。王沥沥又说,没事,你今天没空也不要紧,咱们可以改天再约。

凌可花低声说,那,你还是先走吧,我还想冲一会儿。

王沥沥笑道,行!那你慢慢冲。

她转身走开,走回更衣间,打开柜门,找到毛巾,一下一下按在胸口、腰间,吸干冰冷的水珠。弯腰擦腿的时候,她望着那两条光腿,它们正在发出只有她能看出的颤抖。

那场风波后,王沥沥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凌可花。黄叶落尽,秋天把它的金子挥霍一空,颓然离去。以寒风为爪牙,冬的严苛统辖一切。初冬,游泳馆里开了暖气,池子里持续注入热水,水变得比空气温暖。王沥沥一直练习凌可花纠正过的动作。但老动作做了太多年,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要破除十分困难。手自有其意志,每次来游泳,她都先要跟手一番较劲,用无形的精神肌肉和它掰腕子,每次都是游个几百米就放弃了。

立冬那天,她走进泳池,看到蓝色池水中有一顶白帽子。她在更衣室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把拖鞋脱在墙角,走向那个泳道,没热身就跳进去。

火热的身子插进水中,犹如淬火,一瞬间那个愿望变得像一把匕首,锐亮而硬,几乎要从内里刺破皮肤,自行飞去。

白衣人向她贴身的池壁游来,游到了,并不停留,一个翻身转换方向,继续游去,双臂依次出水、入水,迅快地前行,好像水下有只手,持着一柄小刀,刀尖扎出来,沿着一条直线向前划,裁开了一张巨大的蓝纸。

王沥沥望着她留下的痕迹,一蹬,也跟上去。她对自己说:如果能赶上她……

有了这念头,她加快手臂滑水的频率,原本是换一臂、换一次气,现在她把换气次数减到最低,头持续埋在水中,只管两臂刨水,就像遭遇雪崩的人在雪下徒手挖雪,要争分夺秒地造出呼吸的通道来,只到肺憋得快炸开时,才飞快歪头,张大嘴咬一口空气。

白衣人始终在前方,像一头白色领航鲸。王沥沥在后面,看着那对深色脚掌上下击打,带起一簇簇水晶珠子。她用尽全力,距离的缩短仍然很慢。白衣人比她先到达池壁,翻身转向,从她身边擦过。蓬勃的水花扩散开来,撞到她皮肤上,变为更碎的水花。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在海中,她们俩都是水里的动物,但两人都拴上了看不见的链子,只能在链子的长度上一来一回。再大能耐也进不到深海,游不出这浅滩。

她不记得这么游了几趟……直到她发现,每趟必有的擦身而过居然没发生。她在水里仰一点头,看到不远处一个裹着钥匙孔式泳衣的躯干,停在池壁处静止着,双腿交叠,轻轻摇荡,一只脚的脚踝,斜搁在另一脚的脚背上。

王沥沥双手一按,直起身子,头出水面。凌可花正靠在浮线上,泳镜推到额头处露出眼睛,朝她一点头,作为打招呼。王沥沥双手拨水,慢慢又往前滑了几米,到了她旁边,也攀住浮线。她还没说话,凌可花就说,我刚才看到,你腿的动作已经很标准了,就是手的动作还改不过来?

王沥沥说,嗯,我其实一直在板着自己,可动作一旦定型了,真是难改。

凌可花说,来,你做个划水的姿势。

王沥沥便转身向前,提起手肘,悬在空中,徐徐往水中扎去。凌可花在后面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带着她的手往水里插。在将要碰到水面时,她的手一用力,把王沥沥的手掰过一个九十度,变为立掌,送入水中,划一个弧线,掠过身侧,再缓缓拉升,直至提出水面,回到出发点,画完一个圆满的椭圆。

两人的手都因为在水中浸了很久而冰冷,只有紧压在一起的部分是暖的。有几秒钟,王沥沥觉得整个人都消失了,只有那相贴的一点还存在,还活着。她用尽全力去体会那只手,去记住那透过皮肤感受到的、细长的手骨的形状,指掌肌肉里传来的束缚和引导的力量。

那样带了几圈,凌可花松开手,说,这下你应该不会忘了。

王沥沥说,是,这下我肯定不会忘了。

凌可花说,那行……那我再游几趟去,我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你呢?

王沥沥说,我也还没完成,我也再游几趟。

二十分钟后,她们又在淋浴间里碰面。凌可花拿着香膏瓶子走到淋浴区,王沥沥正在其中一个隔间的喷头下冲洗,见了她,说,嘿。

凌可花点点头,走进她对面的隔间,放好洗浴用品瓶。她们的两个隔壁间都有人,水声一片嘶嘶,蒸汽升腾。王沥沥说,今天是立冬。

凌可花说,还真是。她稍微闪开点身子,扳开水掣,水像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似的射出来。

王沥沥说,我们老家的习俗是立冬吃饺子,倭瓜馅饺子。“立冬补冬,补嘴空。”你们老家呢?

凌可花说,我们那儿是吃老鸭汤,不过也有吃饺子的。

王沥沥说,那我请你去吃饺子,就今晚,洗完澡换了衣服就去,怎么样?

凌可花看着她,嘴角掀起,不露齿地笑了笑,没说话。那笑跟平时不太一样。水线打在她身上,无声流去,笑容也跟着流去了。王沥沥双眼一挪也不挪地望着她。凌可花顶着那道目光,一言不发地脱泳衣,一缩左边肩膀,把那件钥匙孔式白泳衣的肩带从左肩推下去,抽出左臂,又一缩右边肩膀,把肩带推下右肩,抽出右臂。

泳衣的里子往外翻,她两手抓着两肋边挂下来的布料,把它向下拽,剥开的地方依次露出锁骨、胸膛、腹部。像芒果的果皮一点点撕去,露出饱满果肉。平时她总是让泳衣堆在腰间就停住,不露出肚脐以下的部分。这次她一径推下去,推,推,一直推过髋部,推到大腿上,推过膝盖,推到小腿上。最后她弯下腰,两脚依次提起,从两个环里跨出来,挺直腰,亮出完整的身子。

王沥沥瞪着眼,一眨不眨,凝视她之前没见过的地方:凌可花的小腹上,脐下几厘米处,横着一条疤痕。那疤长约十厘米,暗红色,两头尖,整个微微凸起,仿佛一条细长的红蚯蚓伏在赭色泥土之上。又像曾有人游过去,翻涌起一道永不会消逝的、血的波痕。

那道疤附近,还散布一些短而细碎的、水花似的纹路。犹如涟漪,如皮肉里一次痛呼的回声。

凌可花带着那道疤站着,脸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蒙面逃亡的人,摘下面巾,亮出颊上刺字,一旦那印记暴露出来,人的整个性质就变了。凌可花抬起手,捂在疤痕附近的肚皮上,手指伸缩几下,扒搔几下,好像忍不住要挡挡丑,但最终垂下手去。疤是个字体加粗的词条,她的肉身只是疤的注释。

王沥沥什么都明白了。非常明白,特别明白。疤痕底下,是那根无形的链子。鸦一样头发、赭色皮肤的女人,双眼如宝石,湿漉漉的头向一侧软软歪着,朝她缓缓摇头,摇了一阵,停下来,下巴慢慢往下揿,再抬起来,一个点头。

王沥沥也点一下头。

自那天之后,她再没见过凌可花。

又一个春天,又一个雨天。入春以来,雨已经下了几场,可没哪场下得这么大,这么猛。平日的雨像筛子筛下来的,像是天上管雨的人把水引入一个底上有孔的容器里,让水一丝丝一条条,从容器底下的孔里漏向人间。但这场雨,仿佛是管雨的人心情烦躁,不想再多一道手,直接就把水倒下来了。

牛胖子从浅水区的大伞底下跑进室内,衣服全湿了,他从脖子上抽下毛巾,拧两把水,擦脸、擦他的秃头,把毛巾扔在泳池边的水泥起跳台上,脱掉湿T恤,连脖子上的哨子一起放在上面,再拿起毛巾,慢慢搌身上的水。老赵正在深水区池边练哑铃,一下一下弯胳膊,眼睛盯着不断鼓了又瘪的肱二头肌。牛胖子眼望着外面,感叹道,这雨!

老赵应道,这雨,够厉害!

外面的小金和袁大姐走进来。泳池里空无一人,水上一根褶皱也没有,犹如铺得极平的蓝绸子床单,床上摆着一条条珠链。

小金面对着水池,说,这雨!……现在快六点了,估计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袁大姐说,一看这雨,我想起个故事来。大家都说,讲讲,讲讲!袁大姐说,你们知道马燕红吗?

小金说,我小时听说过,是练体操的吧?牛胖子说,对,练高低杠的,马燕红是中国体操队第一个拿奥运金牌的,哎,哪届来着?老赵说,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我那年上小学。

袁大姐说,对,高低杠世界冠军马燕红。我在省队集训的时候,教练拿来一套冠军传记,让我们一人挑一本读,读完还要写读后感。我挑的是马燕红的传。到现在,书里别的都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一段:马燕红小时在体校的游泳馆练游泳,有一天下了特别大的雨,倾盆的暴雨,天也快黑了,两个游泳教练站在门口看雨,聊天,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天气要是谁还来训练,那将来一定能拿世界冠军。结果这话刚说完,马燕红就披着雨衣跑进来了。

听故事的人听得发呆,外面雨声密集如鞭声,与故事里的雨重叠,似幻似真。牛胖子点点头,喟道,这就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主要是一种精神,有那种精神,将来不练体操也错不了,准能上清北哈佛。

老赵呼出一口气,往外面看一眼,说,今天这雨,如果还有人来,那怎么说?袁大姐笑道,那还能怎么说?来咱这儿的都是附近小区居民,还拿金牌?拿麻将牌吧……

恰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您好!还有人吗?还开放吗?

他们面面相觑,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哄然笑起来。小金一拍大腿,哎哟,我的老天爷!帼英(袁大姐的名),您别是活神仙吧?

袁大姐满脸惊诧,低声说,神了,简直神了,这什么事儿啊……她扬声答道,有人!有人!几个人相跟着往外大步走,牛胖子走在最后,拿起湿T恤往身上穿,边穿边嘴里嘶嘶吸凉气。

抢着走在队伍最前头是小金,她身子还没出门,先探出头去。

她叫了一声,是您哪!

站在柜台前的是王沥沥。她一手抱着包,一手拎着一把三折伞,伞跟人都滴滴答答的,牛仔裤从膝盖以下湿成了黑色。小金笑道,哎呀,您这已经跟从泳池里捞出来似的了。人们陆续走出来,像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样,以惊奇、钦敬的目光看着王沥沥。

牛胖子挑起一个大拇指。您真是,这个。王沥沥笑了,用手把吸在腿上的湿裤子揪起来,又松手弹回去。其实我以为咱们馆肯定关了,只想拐个弯来看看。一看,咦,居然灯还亮着,算了,进来游吧。刚才我一看前台没人,还以为人都走了呢。没想到你们还在。

老赵说,都在!今天两个救生员,给您一个人保驾护航,怎么样?

王沥沥说,谢谢,谢谢……嗨呀,我没耽误您下班吧?

老赵摆着手说,没有,没有。不管什么天气,我们都按规章制度来,放心游您的。

换完衣服,王沥沥从更衣室走出来,身上是件白色的弹弓式新泳衣,还有白泳帽、白拖鞋,搭配白泳衣。她朝面前巨大的蓝床单望了一眼,那种清朗和平静映入眼睛,令她心头一清。牛胖子和老赵都在岸上,两人把两个塑料椅并在一起。王沥沥选了最中间的泳道,一跃而入。

窗外漆黑一片,黑暗里是雨的嘈杂,室内显得格外明亮、洁净、安全,水面把光柔柔地反射向各处。王沥沥游自由式的时候,手已经“板过来”了。就像她说的,她再也不会忘记。她不能忘记的是,那股曾停留在手上的温暖和力量。那个画面记得太清楚,以至于她每次看着自己的手在水中出没,看见的都是另一只赭色皮肤的手。

她游了几个来回,正游到泳道中段,听见岸上传来笑声。救生员老赵的声音说,好!她探出头,只见池边走来两个女泳客,一人穿玫瑰红的裙式泳衣,一人穿深蓝捆黄边的连体泳衣,两人笑道,怎么样?全因为那声音耳熟,王沥沥才认出,玫瑰红的是小金,深蓝的是袁大姐。她禁不住在水里小声说,哇。

老赵和牛胖子起身迎上去。小金说,我出钱,给我们俩买了一身,反正没人,我们也下下水。袁大姐那一头郎平式短发湿了,她用手捋到后面,成了个大背头,说,游两圈,我们也游两圈。老赵说,游!不行我下去救你,把你弄上来做人工呼吸。

小金笑眯眯地说,用你救?你不知道袁姐原来是国家队的?人家下过世锦赛的池子。用你救?

老赵的眼睛和嘴巴一起圆了,真的?袁大姐笑着不说话,只点一下头,戴上泳镜,低头把银灰色泳帽罩到头上,用手压实。牛胖子伸手一拍脑门,一副大梦方醒的模样,不断眨眼。哎哟,袁姐,您怎么跟武侠小说似的!平时最深藏不露的才是高手,走眼了,走眼了。

水里的王沥沥扶着浮线,看着,袁大姐这一脱掉运动服,露出身段,就能看出那宽肩膀、粗膀子、健硕的大腿,还保留着专业运动员的规模。她在池边走了个小圈,挥舞手臂,像蝴蝶抖翅膀似的抖动后背上的肌肉,又原地小跳了两下。平素那个坐着躺椅嗑瓜子的中年女人,身周忽而萦绕了一层凛凛的威风。人们的神情都肃穆起来。她走上起跳台,弯腰,双手抓住斜板的前沿,一脚前,一脚在后,蹬住带坡度的踏板。她转头对牛胖子说,牛牧,给我个哨儿。

牛胖子跑到另一个起跳台前,从湿毛巾里拿出哨子,塞进嘴里,吹出一声“嘟”。袁大姐往空中一跃,双手直伸在前面,叠在一起,扎进水里,发出扑通一声响。入水之后,她的手暂时没有划动,只是腰臀和腿像抖动绸带似的,柔软地波动,接着双手同时从身侧抡起,好像在摇一根看不见的跳绳。那深蓝的脊背和臀部轮番起伏,几起几伏,就到边了,她一个蹬边转身,换了方向。

小金、牛胖子和老赵,都在岸上跟着水里的人走,他们需要大步走才跟得上。转眼袁大姐游了两个来回,手攀着泳池边缘,露出头来。小金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用一对微微蜷曲的手拍掌,叫道,宝贝儿,你太厉害了!袁大姐笑吟吟的,湿手放在嘴上,扬出一个飞吻。王沥沥在另一个泳道里,也举起手,大声说,您太棒啦!

她想,等将来某一天那个人回来游泳,一定要给她讲讲这一幕。无边雨线,像无数小小的爪子,叩击游泳馆的屋顶、天窗。大玻璃窗上不断流下细细的水流,竖着一道道的,犹如利爪留下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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