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离乡

父亲去世后的这两年,卫华邦保持着每天给母亲付英华打电话的习惯,多为晚上七八点钟,那时店面也关了,不会有顾客来,母亲也没睡觉,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这是个恰当的时间。母亲一般不主动给儿子打电话,除非临时有紧急的事情,比如家里的电线坏了,或者又是需要找人商量和出主意,比如村里红白喜事,需要家里充人头和随份子。她在电话中,首先会说,我和你说个事。说来也奇怪,父亲走后的这两年,家里隔三岔五有东西会坏,似乎父亲的离世,让整个家庭开始衰败起来,平日,被父亲维护的器件,失去了庇佑,也跟着他的气走了,无所顾忌地老化。母亲的解释更具乡间的神秘色彩,家里有人走了,会倒霉几年,小事不断。至于几年,会是多久,没有定论,过去两年了,断续的倒霉事还在发生。

对卫华邦来说,面对这种困扰,都会让他想起父亲,这里面掺杂着一种对故去的亲人略为羞耻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情感,并不是单纯地思念亲人,而是如果父亲健在,这些事就轮不到自己去解决,给自己省却了不少的麻烦。可你又不得不承认,这多么符合人的心态。这是否是死去的人在天之灵让活人们去纪念自己的方式呢?这么说,那些层出不穷的麻烦,是死者的故意为之,是一种活人和死者交流的渠道,提醒众人,不要忘记我。在卫华邦这里是这样的,而在姐姐那边,父亲让她留念的方式就更为特别,有限的几次回家看望母亲,再回去后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父亲阴魂不散,依附在她的身上。民间的说法,鬼上身,以至于她掉魂了。她回来的次数越发的少,引起母亲的不满。

家里电线老化,雨棚失修,天井的水泥地开裂,电灯坏了,取水井的水泵坏了……这些问题,均匀分布在这两年间。季节更替,父亲在世承担的任务,分派给了儿子,春天浇灌小麦,除草,打药,收麦,晾晒,翻耕,播种,延续到秋天,收玉米,晾晒,脱粒,到了冬天农闲,拉煤,南屋里的水管总是上冻。卫华邦依次解决这些日常杂事,短暂的成就感后,等待下一件的出现。长此以往,卫华邦只要接到母亲的电话,心就有点紧张,包含着未知和一丝的恐惧,没有任何的惊喜可言。有一次,母亲说她中了二十万,这个消息立刻让卫华邦神经紧绷起来。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她中奖,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骗局,母亲也当然知道。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一丝的波澜,对于一个丧偶独居的人,除了儿子,还能分享给谁呢,给女儿?在她的观念中,嫁出去的女儿,是别人家的,还是少叨扰为妙。挂掉电话,花了很长时间,卫华邦从跌宕的中奖消息中走出来,并不由得设想,如果真有这钱,会带来多大的便捷,一些生活上的难题将迎刃而解。店开业的这两年,生意并不兴隆,抛去一年一万八的房租,自己和牛慧的开销,一年不仅剩不下多少钱,还因为压货的问题,有了一笔外债。结婚这两年,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店铺二楼狭小的阁楼——因屋顶斜坡,有一半的空间需要俯身。睡觉的沙发床,其中一条腿断了,用砖头垫着。三伏天,把凉席铺在楼下,每天清晨在地面的湿气中醒来。冬天,打开小太阳,加盖一床被子,洗澡去公用的澡堂。顺着这么去想,陷入一个泥潭,进退两难,店继续开,还是怎么样?二十万在手的话,他会立刻和牛慧把店转让,刚开店时的美好设想早已破灭,还清欠债,剩下的钱,再四处借点,在城区付个首付买房。

回到昨天晚上,七点多,入冬后天气转凉,晚上逛街的人少。整条街,除了餐馆还有客人在吃饭,其余已经灯光暗淡,少有人经过。卫华邦和牛慧商量是否要关店,为了省电,先前已把店里的灯泡关了两排。装修时,店面走的复古风,墙面和天花板用灰暗色的麻布铺设,坠了四排老式灯泡,共十几个灯。麻布吸光,照明效果不好。第一个月电费三四百,商业用电本身就贵,灯泡不节能,美观是有了,但是烧钱。从那以后,店里没顾客或者白天,他们就关掉两排灯。店位于柳泉路的东侧,坐东朝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蹩脚的仿欧建筑,有个高耸的塔尖,一楼不到三十平米,直筒,没有窗户。卫生间的推拉门坏了,遮挡着布,当作换衣间。墙上挂着服饰,中间的长条简易货架放着摆件。为了仿古,从家里搬来缝纫机、挂钟、长条的槐木凳子。

进门右侧是高一米长一米五裸露的砖墙。一个月左右的装修期,卫华邦把砖头放在电动车前的踏板上,陆续运过来。砖头原在屋后的院里,是多年前盖房时剩下的,堆放在一起,作为和邻居后院的隔断。当时父亲肝癌晚期,在医院做完介入手术,医生让回家疗养。在砌墙的过程中,在装修遇到麻烦时,卫华邦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父亲身体健康,这些琐碎的事情,用不着他去做。父亲自然会用多年盖屋培养的娴熟技艺,把装修的事情统统搞定。半堵墙是在装修最后阶段完成的,歪曲,裸露的墙面,有几层不是错落有致,好在它足够的结实,两年多的时间,一直都这么存在着,像是一种象征,卫华邦抛开父亲,独自去完成了一件事,尽管这一切都是被迫的。

砖砌成时,父亲在家里休养,病情恶化,又去住院打营养液消除腹水。病情反复,不见好转,被要求去更大的医院。在人民医院的走廊里,母亲在得知病情的真相后落泪了,她回到病房,脱离父亲的战线,劝说他安心,会好的,不要再吵闹着转院。父亲的死来得迅疾,从查出住院,做手术出院,中间休养,再住院,出院喝中药,离开人世,一切在不足两个月中发生。

一天中午,卫华邦和牛慧在店铺里忙装修的事情,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昏迷了。吃的止疼药有昏睡的副作用,卫华邦没当回事觉得正常。他是后来意识到,肝癌后期会肝性脑病,昏迷是症状之一。从医院领取的吗啡是预留到父亲病情加重,疼痛难忍时注射。葬礼后,卫华邦把吗啡退还医院,临死前没给父亲注射吗啡减轻其痛苦,是他面对父亲死亡时的遗憾之一。

回到这天。卫华邦急忙赶回家。他睡着了,母亲说,刚给他吃了止疼药。先前喘着粗气,没了呼吸,像是昏迷了。卫华邦在床头,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去触摸身体,六月的天气,身体冰凉,把手放在鼻子下面,没有呼吸。他本打算在这几天,告诉父亲真实的病情,即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也在确定和否认中间摇摆,他经常问自己到底是什么病?家人怕他承受不了这种打击,他确实心理素质不够好,生前半糊涂半清醒。糊涂时,抱怨家人照顾不周,不让他住院。清醒时,道歉,说拖累了家人,担心花了多少钱,潸然泪下。在此后许多年里,那些后悔的事情总是在卫华邦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为了准备开店——不免夹杂着有意脱离家庭压抑的环境,父亲病重的那段时间,卫华邦总是白天在外,晚上回来,夜里听着父亲在床上因疼痛哀声叹息。他害怕被父亲埋怨,害怕他身上弥漫的死亡气息,不愿意面对父亲那病容——蜡黄的身体,消瘦的四肢,肿胀的腹部,脱相的面骨。那双深陷的眼睛,如在黑夜中即将熄灭的摇曳着的烛火,整个家庭在其阴影中摇摇欲坠。意识到生命在进入尾声,他敏感多疑,想去掌控,不停地追问,那声音像从枯井中发出的。后来,这个生前勤劳、闲不住、四处奔劳的人下不来床,说话也没了气力。当死亡突然来临时,儿女不在身边。他也没有回光返照,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交代一下身后事。他大概真没有什么要留下的,或是对家人失望了。不得而知。这些谜团,让活人们在余生中慢慢去琢磨。

两年后的今天,不论是卫华邦还是母亲,都从死亡的阴影中逐渐走出来。在父亲死去的半年多里,卫华邦每天回家,陪伴在母亲左右,倾听她在哀声叹气中对亡夫的追忆,以及对儿子的失望。埋怨儿子不够勤快,什么都做不好。枕边人的缺失,心里话没人倾诉。她质疑儿子的能力,是否撑得起这个家。最后落实在一句,自己的命真苦,谁和我这样的命一样。她在村里见不得别人提到亡夫的名字,即便是赞扬的话,她也脸色一冷,说,提他干什么?回家面对熟悉的环境,独自伤心,她不愿意出去,不愿意扎堆聊天,看到村民老夫老妻的画面,转身就走。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总是有些异样,那些言语中的同情,也有一种施舍的味道。她把这些情绪,回到家释放在儿子的身上,盯着自己儿子,从中寻找和丈夫那些相似的地方,眼角笑起来有鱼尾纹,双眼皮但眼睛没有丈夫的大,嘴大不动时也嘴角上翘,儿子瘦弱些但身型一致,体毛过旺,有打卷的胸毛腹毛。他们的脾性都相似,平日里说话没气力,脾气一点就炸,嘶吼着,想要把人吞掉。她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斯人已去,儿子除了外观和脾气,没有继承到丈夫的半点优点,缺乏对她的关爱,不能及时发现家务,不会蒸馒头,不会做饭,不会补胎。车坏了,还要她推到村口让那位老宋去修,看到老宋两口子,她不免又一阵心酸。

母亲的这些心思,卫华邦在多年后才逐渐体会到。在当时,面对母亲消极的情绪和各种责难,卫华邦不回嘴,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将对父亲的遗憾,嫁接在母亲的身上,尽量去顺从。他总是担心,死亡还会顺势落在其他人的头上。父母会活到白发苍苍的愿景破灭,其余的一切都有可能,他时常担心自己,以及母亲的身体。五十多岁的母亲,应该在家里,尽可能延长寿命,而不是再去外面奔波。他总是拿父亲举例,若不是繁重体力劳作透支身体,不会在五十五岁的年纪死掉。死亡带来另一改观是,赚钱并不是那么急迫的事,身体是最重要的。母亲在家里待了不足一月,出去重新做工,用劳作来分散精力。不守在家里沉浸在过去,对她的身心确实有了很大的帮助。不到半年,入冬后,卫华邦住在店内,结束了每天从村里到城区来回二十几公里的奔波。牛慧对这点很是满意,她有类风湿,忍受不了整日坐在电动车后面被风吹。这半年多的来回奔波,还是在一年后,让牛慧类风湿病发。店里只有一个挂式空调,在东南角的墙上。店里的柜台随着季节移动,夏天在西南角,挨着门口。快入冬时,门口漏风,柜台后撤到东南角空调的下面。

七点多,牛慧蜷缩在东南角空调下面,热风往上升,坐在空调下面感觉不到多少的热度,她的身上披着毛毯,让卫华邦收拾东西关门,好早点去阁楼躺在被窝里。卫华邦把立体黑板招牌搬到店内,用帆布把电动车盖上,锁上链子。母亲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语气不好。前几日因大姑子的丧子之痛,让她找到了久违的平衡感。起码,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对儿子的态度有了转变,语气多了久违的温情。今天的电话,母亲语气急促,先说大表哥王能好来家里,喝多了酒,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卫华邦问,什么事?母亲说,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得,说我要改嫁,我肏他娘×这叫啥话,我家里人才没了两年,我儿子好不容易成家,我还等着看孙子,我改嫁干什么,一说这个,我火冒三丈,肺都气炸了,娘了×的,我就让他滚,拿着棍子把他赶走了。父亲刚去世时,卫华邦就向母亲表明态度,如果她孤单需要有人陪,可以改嫁。每次都被她骂回来,语气不容置疑,确实要守寡到底,让儿女也不好再说什么。

卫华邦安慰道,他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无心的,喝了酒,他的话不用听。

母亲说,他还说想在老宅上盖房子,娘了个×的,他一个外甥,他有什么资格来这里盖房子。我告诉他,你盖也行,房子和地还是归我们。

卫华邦问,他就是为了这个事?

母亲说,提别的我不生气,他好陌生地喝了酒,提你爸,又提你大伯,说这些有啥用,陈谷子烂芝麻的,提这些干啥?卫华邦问,他怎么说的?

母亲说,说你爸活着的时候,又说你爷那时候,说自己是在咱村里长大的,有感情,我管他有什么感情,娘了个×的。他不提那时候在村里住着,吃了咱多少饭,他和老二,老大不小的,人活不干,就知道在外面玩,吃到十来岁,咱家里本来人口多,你爷你奶年龄大,就我和你爸两个劳力在生产队赚工分,还养活他这俩。他就不想这一点,整天抠的,从他手里连馒头渣都漏不出来,还惦记着咱家的东西。他啥时候来帮衬过咱家?你爸生病,他就来看过一次,这可是亲外甥。还有你大姑小姑,你爸生病,提这点烂点心烂桃的,不中吃,坐一会,说的都是自家那点破事。不提这些我不生气,还有点亲情滋味吗?

卫华邦解释说,咱家里有啥事,盖屋贴瓷砖,他哪次不是随叫随到,也不能说没帮衬过,再说了,我大姑小姑就那样的人,也没坏心眼。

母亲说,你不提这个我不来气,活是不少干,他没有不喝酒的时候,喝多了酒,说话气得你爸。盖屋,气得你爸把砖头砸了,贴瓷砖,气得你爸把瓷砖给砸了,要不是他,你爸少生多少气。今天不是看上咱家这个,又看上咱家那个,屋顶上不用的鸡笼子,他看上了也想拿走。还有老二,刚结婚的时候,没铁炉子,看上咱家不用的铁炉子想拿走,你爸同意,我就不愿意。老二说借去用,我还不知道,他拿过去了,就没有回来的时候。铁炉子的铁板多厚,是咱家自己焊的,我卖废铁,也不能这么白给他。都是些只想赚便宜不出血的东西。你爸没了,又来这里说巧话了,一口一个妗子,我去他娘了个×的。

卫华邦听着头疼,都是亲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的这些抱怨,在他看来,也没有多大的必要。他只好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母亲说,他说自己有十几万,要拿出来投资,还要拿出来给你,他这些话都没处听,满嘴胡说八道。他的钱啥时候分给过别人?以前他来咱家里,带着张嘴,啥东西都不拿,有次你爸生气了,问他,你次次来,都不带东西,你好意思的啊?就这,他去村口割了两块钱的豆腐,说出来就让人笑话。母亲在电话那头忍不住笑,觉得不妥,收住,又说,这就是他干的事,这么多年了,就捞回来两块钱的豆腐。

大表哥喝多了酒,也给卫华邦打电话,显摆自己有钱、要投资之类的。这些酒话,等他清醒后,也就都忘了。卫华邦本就不放在心上,但不妨碍心里起一丝的涟漪,他真的如其所说有这么多的存款吗?母亲又说,他还说要去北京发财,我说他爱去哪去哪,北京上海的,哪里缺他这块东西,外面都这么好发财,咱这里就没别人了,他都能发财的话,这个世界就没穷人了。

卫华邦问,他去北京干什么?

母亲回,不知道,说是明天去北京,还要去找你。

卫华邦问,找我来干什么?

母亲说,他要找你,你别给他好脸。给他好脸,他以后知道地方,总去找你,这种人,就不能给他好脸,不给好脸都这样,给了好脸,他能上天。你听见了没?找你,也别请他吃饭什么的,吃瞎了。

挂掉电话,卫华邦回到店里,关上铁门,反锁,把楼下的灯关上,摸黑爬楼梯。牛慧躺在沙发床上,盖着被子,灯泡照亮低矮的空间。卫华邦弯着身子,坐在床上,手放在小太阳的前面暖和手。过了会儿,他说,明天我大表哥过来。牛慧惊醒,他过来干什么?卫华邦知道,牛慧此刻的脑袋中,正在闪回着关于王能好的那些画面。一、婚礼上,混杂在朋友间闹洞房,对伴娘动手动脚。二、每次见面都要求她介绍身边的朋友。牛慧每次转身就回,他都四十多的人了,我身边的姐妹谁看得上她?你说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三、上次王能好来店里,店里有女顾客在换衣服,他赖在店里不走,眼睛盯着女顾客,把人都吓走了(这次他来店,卫华邦没有告诉母亲)。经过这件事,牛慧对卫华邦说,以后不准王能好再来。这次面对王能好的到来,她又下了几个规定,来也可以,你和他出去,不要在店里。答应下这个条件,在入睡前,老婆追问,他为什么要来,他是不是真的精神有问题?见卫华邦不理睬,牛慧自顾说,看样子就不正常。又说,你们这些亲戚怎么没个正常的。卫华邦说,他是光棍,话多,但人不坏。老婆说,坏不坏不知道,但确实烦人。对于这点,卫华邦没法反驳。烦人这点,很快又印证了。第二天,他俩在床上还没醒,楼下的铁门就被人咣咣砸,整个店面没有通气的窗户,像一密闭的铁桶,震耳欲聋。王能好一向兴奋且高昂不知疲倦的声音喊着,表弟,开门,这都几点了,还睡觉?牛慧对卫华邦吼道,你俩赶紧滚出去。

王能好背着帆布包,虽比去上海那次带的东西少,冬天的衣物占地方,看起来像是逃荒。他早上六点多起来,收拾好行李,没顾上吃饭,坐上公交车,到了公交站,下车,倒了两班市内公交。站在店外时,不到八点半,整条街上的店铺都还没开门,在这条市内的主干道上,正在迎来早高峰,人流和汽车缓慢挪动。表弟打开店门,睡眼惺忪。王能好把行李放进店里,说,都几点了,你们还在睡懒觉?他在店里来回走着问,有没有我穿的衣服?表弟不耐烦地说,都是女式的。又补了句,你别乱摸。又问,你今天来有啥事?王能好说,你陪我去火车站买票,我要去北京。

卫华邦简单洗漱了下,把店门关上,骑着电动车载着王能好去火车站。表弟对自己的态度在王能好意料之中,或者说,亲戚们对他的态度大多如此,没有耐心,对他口中喷薄而出的话语,只想尽快打断。王能好是没人问他就主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的,一路上说了在火车上怎么认识的周光权,又是拜把子,又说了昨天喊着去北京发展,要发财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有出头之日了。面对表哥亢奋的表述,卫华邦冷回了句,小心别被人骗了。转念一想,又说,你也没什么可骗的。王能好说,你小看我了,我什么事情没遇到过,能骗到我的人,还没出生呢。这话,几个月前,夏天的时候,王能好第一次来店里,也说过。

几个月前,王能好一身农民工的打扮,出现在街道,走过店前面的花坛,热情招手。卫华邦看着表哥一身的装扮,脱离农村的环境,显得突兀和不真实。上身是起皱的灰色衬衣,下身是肥大的黑色西裤,脚上穿着解放鞋,这已经是他精心打扮后的样子。他和网友约在旁边的人民公园见面。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眼看周围的人,在网上找到女人,王能好早就心痒,多次要表弟这个大学生教他如何上网聊天。他的第一个QQ号就是表弟注册的,两人在网吧,取什么网名,王能好琢磨了好一阵,问,怎么才能吸引人呢?孤星浪子,是卫华邦临时起意取的,遵循了吸引女性的这一点,头像也是络腮胡的大汉形象。(几年后,大家纷纷用微信。王能好的微信名叫“美好的未来”。头像是家里的一盆花,绛红色,有些虚影。自始至终,他只发过两条朋友圈,第一条是关于“游戏终结者2·审判日”,无文字,配图是背心迷彩服的游戏角色,大概是王庆误发的。第二条是一条广告,苏杭丝绸旗袍盛会来到临淄。他配文,求路过的帮忙点赞。)王能好感到很满意,不免幻想,女性源源不断找上门来。几年时间过去了,互联网并没有带给王能好一个老婆,或者是女朋友。网络好友倒是积攒了不少,女性占多数,多为主动加的他,大多聊几句。每当嗅到一丝骗钱的危险,他就断然不再继续聊下去。他在互联网上悟出了一点,不出点血,是没有可能的了。见网友,也是近两年的事。在人民公园见到网友的第一眼,王能好就失望了,和照片中妙龄少妇相去甚远。中年妇女,一脸褶子,五大三粗,见面没说几句,说早饭还没吃,拽着他去附近找餐馆。王能好屁股黏在松树下的座椅上,说早上吃得多,不饿。如此拉扯一番,妇女急了,说话越来越难听,没见过你这么抠的,你是不是男的,你下面的东西白长了?王能好说,反正比你多了几两肉。随后,他借口去公厕,溜走了。和表弟讲述刚发生的这一幕时,女网友不停地打来电话,王能好一次次挂机。直到对方气急败坏,发了一条辱骂的短信:你娘了个臭×,死绝户,一辈子没老婆,死了也没人给你打幡,留着钱填你的腚眼子吧。

中午,他们去美食街吃的鸡公煲。菜上来前,王能好一直灌输其节俭的生活理念,对表弟铺张浪费和祖辈习性背道而驰的做派深为不满,在他看来,这个逼仄的饭馆还是过于体面了,桌面整洁,还贴着墙纸,当得知一份鸡公煲二三十块钱,他痛心地摇头,还不如去买两块油饼。鸡公煲上桌,他一改矜持,不顾太烫,往嘴里送,又说,花了钱,要吃回本。吃完肉,他用小勺喝肉汤,说到相亲和婚姻。上午和网友见面前,他先去的婚姻介绍所。对方听到他无业,还是农民,没有五险一金后,把他赶了出来。王能好吃得黝黑的皮肤透着红,把几根牙签放进口袋,留一根在手里剔牙,说,都觉得我没钱,心里只想钱的我不要,我要的是感情。卫华邦问,感情,人家为啥找你?半年后,王能好坐在表弟的电动车后面说,去北京发财了,女人还算啥?不行就换。表弟说,女人不算啥,你也没有。

售票大厅只开了三个窗口,排队买票的队伍到了外面。卫华邦可以从网上给他买,又不想这样。王能好微信里的零钱不够,也没连着银行卡,没办法转钱。他这次没拿钱,投奔自己的兄弟,又是去发财,只带了五百块。卫华邦说,你还是排队买吧,叮嘱买最早的一班。卫华邦走出售票厅,找了个垃圾桶,在旁边抽着烟。阳光出来,照耀着前面的广场上的地标,几根蓝色的玻璃柱体,最上方坠成水滴形状。陆续有人下车,拿着行李,奔波到各处去。卫华邦看着他们,心想,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父亲活到五十多岁,一辈子没坐过火车。早些年赶马车,去周边的地市送货,不出百里路,当天来回。他最远到过曲阜,四个小时的大巴车,是为了送儿子读大学。他当了几年的车夫,等到路上限制畜类车的交通标识越来越多,卖掉马车,转行打零工。直至去世,父亲在周边四处打短工,化工厂、塑料厂,夜班让他的身体出现问题。生病,住院,工作,生病,循环往复。五十岁后,他除了去劳务市场,就跟着私人装修队。生病前,他扛着上百斤的装修材料爬七八层楼。他骑着自己一九九七年买的红色的金城牌摩托车,儿子结婚时,里程十二万公里,经常打不起火,消声器也坏了。生前半年,父亲一直骑着儿子结婚时在镇上买的艾玛电动车,也就是如今卫华邦骑着的这辆,两年多过去,电池损耗,用几个小时充满电,勉强从村来到市区。后备箱撞烂了,贴着黄色的胶带。

十几年前,母亲的三哥生病,在济南的医院做手术,姊妹几个一起去看望,再当天回来。好多年后,等到她颐养天年,仍不时回忆起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两个哥哥走在前面,都不理在后面的三个姐妹。她说,他们走得太快了。后来,儿子陪她坐动车去青岛。对于这段经历,她没有太多的兴致去过多地回忆,起码在儿子的面前没怎么提过。她在路边望着大海,沉思了一会,对儿子提议的去沙滩走走泡下海澡的提议没有理睬,大概是回避身上的白斑病,羞愧于露出过多的皮肤。在儿子的记忆中,母亲没穿过裙子,夏天最热的时候,短裤都很少穿。在动车上,七月份,望着窗外的景色,她想得最多的是,这么多地,种的都是什么?山丘上巨大的风车,齿页缓慢转动,让这个朴实的农民心生感慨,现在的人怎么这么能呢?这么大的家伙怎么运到山上去的?途经潍坊,大片的蔬菜大棚在阳光下如一块块巨大的锡纸,让她想起十几年前在蔬菜大棚里劳作的过往,不住地叹息。

卫华邦时常想起,婚礼结束后的当天晚上,宾客亲戚都已散去,父母加上牛慧,四个人吃完宴席留下的剩菜,散坐在客厅里。多日的操劳紧绷的心态面对新组建的家庭,还没完全适应,却也从彼此倦怠的面容中,看到对未来生活的期许。新婚夫妻盯着天花板上挂着鲜艳的彩带(几天后撤去,残留在天花板上的胶带,要等到十年后新冠疫情,春节期间因疫情封村,母亲闷坏了,拿着竹竿,把胶带取下来),廉价的沙发、组合柜、餐桌,墙上贴着的“囍”字,他们过两天去外地,对眼下的一切没过多留恋。一连几日操持,人困马乏的。牛慧拿出面膜,为新晋的公婆敷上。他们躺在沙发上,板直,在等待取下面膜的几分钟里,拘谨地大气不敢出。父亲说,一家四口人一起努力,过两年给你们攒出首付的钱,再给你们买辆车。煞白的面膜贴在脸上,看不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能设想,对未来的憧憬让他禁不住皮肉舒缓。父亲想不到半年后,自己会死于癌症,躺在棺材里,黄纸盖在脸上,不时有焚烧的灰烬落下。

卫华邦想起多年前,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干了不到半年,辞职跑到武汉,在市区走了一天,当晚又坐火车回来。此时,他怀念当初,孑然一身,可以随时出走。他又想逃跑,离开当下的生活。虽然同样是对当下生活的厌倦,不同的是,这次不单是为了自己,想出去赚点钱贴补家用。他理解了表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有心气去闯荡一番,自己二十出头,就在这个地方混吃等死,多少有点不像话。他又羡慕起表哥是个光棍,无人管束,来去自由。

十一点发车,到北京下午三点多。现在不到十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卫华邦心里宽慰,还好只有一个小时,很快就会过去。表兄弟经过广场,过天桥,向停车的地方走去。王能好给周光权打电话,没人接,说好的买了票要告诉一声的。王能好的心情不错,提议一起去吃点饭,中午在火车上就不用吃了。卫华邦不同意。王能好说,我请客,你给我送行。他们来到火车站斜对面的公交车站,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两碗面,一碟花生米。店里食客不多,他们选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卫华邦坐北朝南,等饭的间隙,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问,你那边具体做什么?王能好说,没说清楚,他上次说是送快递。卫华邦又问,一个月多少钱?王能好说,能过万。卫华邦问,你问问,还要人的话,我跟着你去。王能好说,你这个大学生,干不了这个。卫华邦说,能赚钱就行。王能好说,我问问吧,我去看下,好的时候,再喊你去。他焦躁地不时看着手机,期待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起。卫华邦注意到王能好的脸上短暂闪现了一丝的失落,青肿的眼睛在眨眼中,把整张脸上的皱纹都带动了。卫华邦问,昨天你妗子说,你要搞投资,什么投资?王能好说,我瞎说,哪有什么投资。卫华邦又问,你到底有多少钱?王能好说,我哪里有钱,我没钱。卫华邦说,那你之前说要给我投资。王能好说,我喝了酒的话别信,你还不知道我了?卫华邦说,你要是有钱,就借我点。王能好笑起来说,你大姑有钱,你去问她要。卫华邦吸溜着面条,不再看他,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实话。王能好吃着面说,快吃,这面还挺好吃,他夹起肉片,就是肉少。他对着服务员说,面里三块牛肉片,也好意思叫牛肉面了。一张圆脸的女服务员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没有搭话。王能好又说起来,不应该在这里吃饭,一碗面七八块钱,不值。这顿饭,是卫华邦请的。十五块钱,王能好笑着说,表弟,说好我请的,又让你花钱了。

走出面馆,卫华邦向左走,去取车。王能好过马路,走向天桥。卫华邦骑着电动车,经过桥下,看到王能好背着帆布包,背佝偻着,往前走。阳光从对面射过来,如一把尺刀,将他切成一个生动的剪影。身体的倦怠,没能掩盖住他躁动且急迫的心,他快速且有力,坚定地走着,像是多年前秋收时,卫华邦初中放学来到地里,表哥背着一麻袋的玉米,走过田埂,对表弟喊,活都干完了,你才回来。此刻,他也想朝表哥喊一声,没想清楚说什么,张了下嘴,又闭上。回去的路上,卫华邦想起莫泊桑笔下的于勒叔叔。王能好的出走,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在等待着他。他会发财吧,这种概率很低,却又忍不住去设想,如果他发财了,应该会接济自己。又一想,王能好这种人,就算是真发财了,也会自己拿着,不给别人。又一想,这种人发不发财另说,对比自己的处境,他还是有钱的。想到把境遇的改变寄托在这个人身上,卫华邦感到一阵难忍的羞愧,对自己强烈的失望。他只好不再去想表哥,对于他的事情,继续漠不关心。他没有接到王能好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也没主动打电话询问。

▲牛慧(1984—)

牛慧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济南的一家传媒公司当策划助理。十多年后,她已经忘记这个只工作过半年的公司的名字。策划主管朱庆贺是老板从别处挖来的,年轻,大家都喊他小贺。小贺有亲和力,受器重,一天只上两小时班。牛慧的工作内容是做一些资料统计和数据分析,朱庆贺来到公司,整合下思路,和老板汇报完工作就走了,零碎的活交给牛慧和同事小周。推广方案确定后,交给设计部。

设计部主管李普晖是个胖子,和老板认识多年,称兄道弟。除了设计部,李普晖也对别的部门指手划脚,以老板自居,看哪个部门的同事不顺眼,提点两句,为自己赢得了一个讨嫌的口碑。李普晖出身卑微,早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有一种什么都懂的错觉。公司电梯里贴着全球通“我能”的广告语,大家私底下以“我能”来代称李普晖。公司当时的重头工作是在济南推广崂山啤酒,竞争对手是当地的趵突泉啤酒。日常会议上,朱庆贺提出的任何设想,老板都说,花钱没事,尽管花,主要是效果要好。在设计和制作的环节,李普晖具体黑了不少钱,可以从秀秀的身上看出端倪。身为公司前台,秀秀月薪三千左右,挎包换成了爱马仕,搬进公司附近的高层公寓楼。午休,有人多次目睹李普晖和秀秀前后脚从公寓楼走出。嗅觉出众的同事小周,在他俩的身上闻到了同一款香水的味道。

公司路演,从济南当地请的主持人和模特。刚踏入社会,稚气未消的牛慧,对这些当地边缘娱乐从业人员的评价是花枝招展。男主持人平时主持省台的一档民生节目,家长里短婆媳矛盾,言辞激烈,是公俗良序的坚定实践者,可念得最多的是赞助栏目的莆田系医院的广告,以亲民风格成为中老年妇女的心头爱。在路演候场的时候,他喜欢给模特艺校的学生们指导形体,言传身教,眼手并用,在她们单薄高挑的身体上游走。

不停的路演中,牛慧在公司的朋友小珂,和那些演员、模特在穿衣打扮上有更多共同的话题。这份友谊的淡化,让牛慧心生难过,也多少有些自惭形秽。牛慧皮肤白皙,穿着保守,牛仔裤和运动衫是标配。从青春期时就上身的肉,在踏入社会一番艰难的找工作中,没有甩掉,又丰满了一层。她还没学会穿衣打扮,经济上的拮据是一方面,观念上去接受那些所谓的花枝招展,是件更漫长的过程。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牛慧从远方亲戚的家中搬出来。她再不用每天下班后偷摸走进卧室时,遭受表姨语气嘲讽的盘问,不用在厨房做饭时,手忙脚乱,边做边打扫,随时提防污渍喷溅在瓷砖上,饭菜做出来,味道也不应心。实际上,牛慧做饭,菜板一片狼藉的习惯保持终身,不知道是否和这位表姨洁癖式的指责有关。这是牛慧温和的性格中,少见的执拗的一面。

牛慧搬到前男友的学校附近,和其他人合住一套房,三室二厅,她住在背阴的单间,天气晴朗时,能看到远处天主教堂的十字架。她经常路过和前男友去过的餐馆和网吧,心中预演过多次如果遇到他会怎么办,越是如此想,越期盼能遇到,让生活本身来告诉自己,究竟会怎么去面对。回到住处,关上门,夜里隔壁房间的那对情侣发出的娇喘声,穿过墙壁,在房间里滋生,美好和痛苦纷至沓来。有天,牛慧下班回来,放在书桌上的那支前男友送的钢笔不见了。她还没舍得用,就这么丢了。

工作半年后,当好友李东升在电话中听完牛慧的遭遇,以开玩笑的口吻让她辞职来青岛,牛慧毫不犹豫就收拾好了行李。性格温和的牛慧,有着和其表面不符的决绝。同事间令人心累的勾心斗角,合租室友的道德败坏,这两者并不足以让牛慧离开济南。她心里清楚,是入秋后的一天,和前男友在街上偶遇,擦肩而过,她却没勇气和他说话。生活交到牛慧手里的答案,是无望的沉默。

相比牛慧在青岛稳定的工作(她在卓悦广告工作六年,直到离开青岛去淄博),她的居所一如她的感情状态,总是因各种原因变动。七月份,初到青岛,牛慧投奔李东升。清水沟的普通楼房,简装,一室一厅,因打通,是视觉空旷的一间。一百多米外是菜市场,房间全部朝阳。十多年后,早上推开窗户,阳光泻进来,鸽子从窗口飞过,是牛慧心中这段时期为数不多的点滴记忆。

牛慧从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了一块灰色床单,把它挂在房间正中李东升扯好的铁丝上。牛慧睡床,李东升睡垫子。夜晚,呼噜声从床单的一侧传进牛慧的耳朵里,在失眠的夜晚,床头的月光把桌子上写满招聘信息的报纸照亮。牛慧半年积攒下的一点积蓄,一个多月没找到工作,所剩无几。李东升在银行实习,因在政府就职的亲属介绍,颇受领导重视,经常随部门经理出差。出差前,他把钱放在大厅抽屉里,让牛慧用。他俩都喜欢吃辣椒炒肥肠,那几个月牛慧吃了这辈子最多的辣椒炒肥肠。

有一次李东升出差,短信向牛慧表白,言语简洁,一如他平日夹起肥肠吃进嘴巴里点头应和的“好吃”。牛慧慌忙澄清,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又担心等他回来,会对自己做什么。李东升再没提过这件事,像从没发生过一样。牛慧心目中认为李东升的正派,也许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他只是一次渴望温暖时的不经意试探。这对年轻人,都有各自的困扰。牛慧迟迟找不到工作,尤其是不久大学同学高准飞来投奔,一女两男短暂的混居,没有个人的隐私空间,异性身体不时展露,无法回避的内心欲望,伴随着她性格中羞怯的部分,让她感到羞耻。李东升大学沉迷网游,多门挂科,迟迟拿不到毕业证,入职转正一再找借口拖延,愧对亲人的期望,他一声不响丢下工作,和家人失去联系。在杳无音讯的几个月中,李东升跑回老家潍坊,和游戏中认识的网友住在一起。千家万户欢度春节,李东升站在空地,听着不时传来的鞭炮声,遥望西北方几十里外的家,忍不住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几个月来对儿子生死不明的担忧,化为十几分钟的痛哭。此后,李东升听从家人安排,在潍坊老家工作,结婚生子。这是后话。

李东升离开青岛,房租到期。牛慧隔着两栋楼,又租了房子。四楼,一室一厅,住在北屋,阴冷潮湿。早晨,牛慧从清水沟出发到芝罘路的公司,十几里地,倒两次公交。车厢人满为患,总也抢不到座位。高准飞做房产销售,在青岛的半年里,西装革履去上班,一单生意没做成。青岛高低起伏树杈般的道路,总是让他分不清,多数时间消耗在永不休止的迷路和问路上。离开青岛,他又辗转到过广东、浙江,最后去了湖南长沙,一直做房产销售。

十几年后,牛慧大学毕业第一次回长沙,和同学见面,参观校园。一天夜里,他们驾车来到郊区高准飞的别墅,三层楼,大家席地而坐,喝酒,追忆过去。身材发福的高准飞和同样快到中年的牛慧,回忆起在青岛的日子,再次谈及记忆中的潮湿、阴冷和苦闷,很快被别墅里飘荡的酒味吸纳。高准飞不时拿出自己的藏酒,给同学们续杯,脸庞微醺,他试图清醒地看着周遭属于自己的这一切,再次确信艰难的日子是永不再来了,才洒脱得在牛慧的讲述中适当填缺补漏。

破旧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湿冷,被子没地方晾晒。牛慧把窗户蒙上塑料布封住,周末缩在被窝里看书,冷得受不了就去网吧。从住进这间房子,牛慧总是不停做噩梦,鬼压床。楼道没有感应灯,四周贴满了各种小广告,黑色字迹,阴森恐怖。公司总是加班,牛慧回来不敢走楼梯,等高准飞下班,两个人一起去吃碗面。牛慧问他,为什么非要吃面?他说,四块钱只有面可以填饱肚子。偶尔,牛慧也会带他去吃排骨米饭改善伙食。高准飞点头,在青岛的几个月,是他最落魄的日子。最后一天,高准飞的钱包和唯一一套西装都被偷了。退掉房子,没钱住旅馆。高准飞说,我去牛慧那边凑合了一晚。牛慧说,我那床一米二,俩人睡得特别挤。同学们起哄。高准飞忙说,我们没那方面的意思。牛慧说,我们以前又不是没一块住过。

高准飞走后,大学同学林娜来了青岛。林娜家庭殷实,来青岛不是为了工作,单纯为了陪男友。牛慧在清水沟另租了间两室的房子,合租,她住北间卧室,小到只能放一张床。林娜和男友住在主卧。一楼带小院,牛慧的房间挨着窗户,经常被聊天的老太太吵醒。房东是个老太,势利,虽是清水沟的农民出身,看不起外地人,言语总是加上,你们这些外地农村人。林娜不上班,牛慧下班了张罗买菜做饭。林娜和男友时常争吵,吵完又和好。四个月后,男友毕业,离开青岛。林娜回了贵州,在父亲的公司帮忙。搬走的时候,电饭锅是林娜买的,她一并带走。一回到贵州,林娜催要牛慧欠她的两百块钱,生怕她不还。后来又陆续让牛慧给她寄青岛的鱼片、鱿鱼丝等特产,不说给钱。牛慧总是抹不开面子索要。后来林娜结婚,牛慧随份子。等牛慧结婚时,林娜没任何的表示。楼下的小院,有一只花猫,花猫生了一窝的小猫。天气好的时候,花猫领着小猫们在院子里晒太阳。这是牛慧心中,那段时期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牛慧在清水沟换了房子又住了一年多,精装,空间独立,冬天也有暖气。在卓悦广告工作三年,因经常加班、老板小气等不同原因,牛慧每年都有几次想离职。小公司身边的员工多有流动,也因为公司小,上下关系简单,同事都是同龄人,氛围轻松。收入每年增长,牛慧熬过了艰难时期,成了这个城市里的小白领,恢复了过去多年的亲和力。她和过往的同事们,都成为了朋友,定期聚餐,这些不同时期出现在公司的人,通过牛慧又互相认识。牛慧成了朋友口中的慧姐。扣除生活费,她定期给老家的父母汇钱。乡邻从牛母的口中了解到,牛慧在青岛的工资不低,几年大学没白上。牛慧每周会买几件衣服,她也学会了化妆,身上褪去学生气,再也没人说她是农村来的。空暇时间,她看书,逛摇滚论坛,认识了天南海北热爱摇滚乐的年轻人,假期相约去迷笛音乐节。从那时期留下的照片看,牛慧戴着太阳镜在一群张扬的年轻人当中毫不突兀。挥洒青春,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在青岛的第四个年头,牛慧和新来的同事邹颖成为要好的闺蜜。她们搬到延安路,合住一间,精装带暖气。住在一起的两年,她们没红过脸,性格互补,邹颖喜欢收拾东西,牛慧擅长做饭,在钱上也没相互计较,彼此帮衬。邹颖刚毕业,大学时的男友挂科留级,不敢和家里说,学费都是她出的。邹颖不舍得买衣服,牛慧以过生日和节日为借口,让她挑好了,送给她。邹颖的男友家在青海,想让邹颖跟着他过去,双方经过漫长的纠葛。夜晚,牛慧总是被邹颖的哭声吵醒,打开灯,陪着她坐在床头谈心。等窗外见亮,邹颖洗漱后,拖着愁容去上班。公司离海几公里,清晨咸湿的海风,扫过这些青年男女的身体。邹颖分手后,和公司合作的一个客户的项目经理结婚。几年后,当牛慧和卫华邦结婚时,邹颖当伴娘。

认识卫华邦时,牛慧大学毕业五年,也是来青岛的第四个年头,她在卓悦公司成了总监。相对稳定的感情生活,同时也打破了牛慧后续的生活规划。后来,牛慧跟着卫华邦回到淄博,寄居在店面二楼,睡在沙发床上时,她总会想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如,跟随朋友的步伐,去北京或者上海,在4A广告公司上班,是她的职业理想。再不济,留在青岛,总比如今的困顿和无望要好一些。卫华邦的出现,拉低了牛慧的生活水准,一份工资两个人花。在青岛最后的日子,他们住在延安路的一个阁楼,七楼,二十来平的房间,抬不起头。更多的时间,牛慧和卫华邦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小窗口,试图看清未来,又被当下拮据的生活困住,无法从容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