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仲夏夜,三五好友聚在一处,喝着店家自酿冰啤,吃着油炸或烧烤的垃圾食品,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那里花园的院子里只在半空中挂着两排圣诞节常见的小灯泡,照明基本是靠每个桌子上的蜡烛,也没有冷气。但没人会嫌弃这样简陋的环境,小院里桌子挨得紧紧的,坐满了各国青年。中文、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各种语言在空中飞来飞去,人声鼎沸,一派热闹。

顾靖扬他们几个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餐盘全部撤下,桌上只留着啤酒和花生米,Jo被Simon讲的笑话逗得前俯后仰,Max哭笑不得地捉着她的手臂,就怕她一个不小心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们后面那一桌是西班牙人,十几个年轻人坐了两张大长木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整个院子都能听得到他们笑闹的声音。这不,又是一阵欢腾,坐在顾靖扬和陈非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乒乒乓乓地站起来不知道跟朋友们起哄了什么,带动椅子一阵动,其中一个人不小心往后退了两步,椅背卡了陈非一下。

陈非一时没防备,被碰到刚才撞伤的地方,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很小声,但顾靖扬听到了。

“没事吧?”

陈非摇头:“没事。”

顾靖扬看了他一会儿,从桌底下握了握他的手:“过来。”

他站起身,陈非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厕所是单间,两人走进去,顾靖扬锁上了门。

陈非有点疑惑,又有点忐忑,他们都没有在公共场合乱来的癖好,但顾靖扬的动作实在让人误会。

顾靖扬也不废话,直接上去撩陈非的衬衫。陈非一惊,正要阻止他,顾靖扬截住他的话头:“别动,我看看有没有淤青。”

陈非一听,立刻就老实了:“你怎么知道……”

顾靖扬弯着腰,抬头瞄了他一眼,目光隐晦不明。陈非却秒懂——

“……你看到了?”

顾靖扬没有回答他,厕所的光线不太亮,他盯着陈非白‘皙的胸膛,有点晃神。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大片肌肤闪着迷离的光泽,还有胸前的两点,在撩起的衬衫堆着的褶皱中若隐若现。

顾靖扬吸了一口气,又凑近一些,找到印象中撞到的位置,果然,腋下靠后背的那一片肌肤微微肿着,凑得近了,就能看见隐隐的乌青,暂时还不太显,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陈非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疼的。

晚一点估计还会得更严重。

“走吧,回家,你这个得早点处理。” 顾靖扬打开门,径直走了出去,跩跩的。

陈非傻眼,这是在跟他闹脾气?

不是,人家跟他表白也不是他的错啊?

“靖扬,” 他连忙跟出去,试图跟他讲道理,“大家聊得正开心,我们现在走不好吧?只是淤青而已……”

“闭嘴。”

顾靖扬什么话都不想多说,他怕多说几个字他就要忍不住跟陈非吵架,但他也知道这有点无理取闹,如果他控制不住发神经,陈非根本不会理他。

但他就是觉得窝火。

那次在长安俱乐部他就看出来Allen对陈非有企图,没想到过了那么久那家伙还是阴魂不散。想起Allen黏在陈非身上的那个眼神,还有他那个抱住人不肯放的样子,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不爽。

顾靖扬走回他们那一桌跟同伴们道别:“先走了。”

“啊?怎么突然说要走?” 三个人都有点错愕。

顾靖扬往自己肋骨的部位指了指,两个男人立刻反应过来了,他们看向陈非:“没事吧?”

陈非无奈地摇头:“没事……”

只有Josephine不明所以,她刚才是从她工作室直接走过来的。她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还在状况外:“发生了什么事?”

王哲瀚把刚才在路口看到的讲了一遍,他们没有听见那两人说什么,不过,从两人的肢体动作和神情,该明白的部分也都明白了。

“所以说……Allen喜欢陈非吗?”

王哲瀚耸了耸肩:“看起来是这样。”

“你们会不会弄错了?也许他只是看到陈非被撞,所以拉了他一下?”

Simon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脑洞有那么大吗?你应该看看Allen那时的表情,倒好像被撞的人是自己一样。”他摇了摇头,“还有那个抱着人死不松手的那个样子。不怪老大生气,谁要是那么抱着我老婆,甭管是不是在大街上,我肯定上去给他两拳。”

“呃……”Josephine无意识地看向自家男友。

“不用看我,要是谁敢那么抱你,我能揍得他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Josephine默了,半晌才下了一个结论:“那Andrew一定气疯了。”

顾靖扬倒是还没有到气疯的程度,吃醋是一回事,无理取闹是另外一回事。虽然陈非对自己的索求基本上是无限包容的,无论是感情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只要他要,陈非从没真正拒绝过,但那并不表示他没有原则。

正相反,在很多事情上,陈非的底线是十分明确的,相识一年多,顾靖扬不敢说百分百清楚那些底线在什么地方,但有些事情也根本不需要确认,比如这种单方面的情绪垃圾,陈非绝对不会有兴趣帮他收拾。

如果他把Allen的问题变成他和陈非之间的问题,那他才真的是疯了。

他克制着自己的脾气,陈非自然也不会去惹他。回到家,顾靖扬去取药酒,陈非自觉地脱了上衣趴到沙发上。

明亮的灯光下,那一片乌青好像又浮起了一些,顾靖扬把药酒倒在手上搓热,然后抹上去重重地推开。

相对于他手心的温度,掌下的皮肤微凉,薄薄一层皮肉贴着肋骨,在他用力的时候颤了颤,但陈非连哼哼都没有,头埋在胳膊里任他搓揉。

顾靖扬又心疼又生气,手下却不停,认认真真地帮他处理好,又帮他把衣服穿上。

“晚点再洗澡,让药力吸收一下。” 硬邦邦地说完这句话,他拿着药酒站起来。

陈非拉住他空着的那只手:“你还要气多久啊?”

他那无奈中带着一些哄骗意味的语气让顾靖扬有点受用,他俯视着沙发上的爱人,眼神明显传达出了“再说两句好听的来听听”的信息。

陈非哭笑不得,他还真的不太擅长哄人。他扯了扯对方的手,在顾靖扬弯下腰的时候,抬起另一只手勾下他的头,吻住男人紧绷的唇线。

顾靖扬享受着陈非的主动,张开嘴任他探索自己的唇舌,在陈非的舌尖勾住自己舌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化被动为主动,抱起对方坐到自己身上,深深地与他接吻。

药酒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陈非跨坐在顾靖扬的腿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等呼吸平复,他才轻声问:“不气了吧?”

顾靖扬小心避过他的伤处抱着他,心里堵着的地方早就被这个亲吻融化了,他撇撇嘴:“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 陈非抚摸着他的脸,笑笑地。

“以后离他远一点。”

“我会的。” 陈非乖乖点头。

顾靖扬彻底没脾气了,这才问: “刚才是怎么回事?”

肯问,就是真的不生气了。

陈非也不瞒他:“我下午去Francois那边,正好Allen也在,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我要走,他说有事跟我说,就陪我走了一段路。我没想到……”

“他向你告白?”

陈非:“……”

沉默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

连我自己都是刚刚才知道的好吗……他心里腹诽。

顾靖扬的脸色又不好了,勉为其难地说了几个字:“长安俱乐部。”

嘎?陈非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次打网球的时候?”

不会吧……

陈非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弄错了吧?我那时候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哼。”

顾靖扬明显不友好的态度让陈非想起了什么:“所以……你那天把他打得那么下不来台……?”

陈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能让两个男人为他争风吃醋,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顾靖扬,这对他来说,简直比梦到变成超人拯救地球还离奇:“我还一直觉得奇怪,Allen明明人挺好的,你怎么……”

陈非的腰上忽然紧了紧,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男人危险地眯着眼:“人挺好的?”

陈非无奈地看了他两眼。

顾靖扬撇撇嘴:“好吧,他人挺好的,然后呢?”

陈非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他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还想有什么然后啊?”

顾靖扬托住陈非的屁股往自己的方向送了送,布料和布料的摩擦让两个人的敏感部位都起了一阵颤栗。

“说你爱我。”

“……”

摆着这个姿态提这种要求实在略猥琐啊有没有。

陈非面红耳赤,嘴上偏偏不肯服输,逞强道:“嗯,你爱我。”

“喂……”顾靖扬恶意地捏了捏他的臀。

陈非却不给他进一步拿捏自己的机会,手脚并用从顾靖扬身上爬下来,闪到足够安全的距离后,顾靖扬以为他这次又要躲过去了,谁知他却转过身来,笑看着他,轻缓又温柔地对他说:“Je t‘aime, mon bel homme.”(注)

顾靖扬怔在了当场。

就算他不懂法语,他也不可能听不懂Je t’aime是什么。他呆呆地看着陈非,不知道是因为爱人说着法文的样子太迷人,还是因为那句爱语本身。

看他整个都呆住的样子,陈非心里有些得意,正要逗他两句,顾靖扬却扑过来把他压在沙发上,他亲了他一下:“刚刚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不许欺负我听不懂。”

他温热的呼吸就缠绕在他唇边,他漂亮的双眼因为高兴和期待闪闪发亮,陈非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想要哄他高兴的心情,他抬起头吻了他一下,从善如流地说:“我爱你,我的大帅哥。”

相较于顾靖扬来说,陈非在感情的表达上一般要含蓄得多,个性使然,他很少会直白地说“爱”这个字,以至于此刻顾靖扬完全被这双重大乐透砸晕了头。一时之间,外界什么声音影像全都听不到看不见了,巨大的幸福让胸腔和耳膜一起鼓胀起来,那感觉如此强烈,令他想要放声大笑。

“I love you babe, I love you.” 他压在陈非身上,一下一下地亲着他,亲一下就说一句I love you。

陈非抚摸着他微卷的黑发,温柔地纵容着他为所欲为,他心里的激越并不亚于对方,因为对方毫不掩饰的迷恋和深情。

顾靖扬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声音低哑得像在自言自语:“I‘m so in love with you Fred.”

Me too. 陈非回抱着他,在心里默默回应。

恋爱让我们都变成幸福的傻子。

他们紧紧相拥,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密实的拥抱中彼此呼应,渐渐跳成同一个频率。

五个月的时间看似很长,对于身在幸福中的人来说却太短。但他们以为,他们会一起好好地过完这剩下的五个月,然后一起熬过分开的一年,最后一起迎接再次的相聚。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连五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想到,先离开的人,会是陈非。

北京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短,十月份天气就已经相当凉,到了十一月初的时候,路上已经有人穿上了大衣。

今年顾靖扬得到一个长假,会从圣诞前夕一直放到他赴任,这是公司给这位一手创立了GMJ的CEO这么多年辛苦的小小答谢。

顾靖扬跟陈非商量着一起回美国过圣诞,家里人已经邀请了好几次。

陈非一直没办法定下来,年底是商场最忙的时候,虽然赵紫灵已经开始着手招聘新的仓管,但他现在负责的事情越来越多,实在不好意思为了这种私事再请假。

但是他也希望能够和靖扬一起回家过节,这是他们分别之前最后的一点相聚的时光,如果他没办法去,靖扬过完圣诞大约还会再回来陪他,这样太折腾了。

还没等陈非考虑出一个章程来,琪琪的一个电话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丁萍跑了,父亲心肌梗塞进了医院,公司贷款即将逾期,无人主持大局。

他不得不丢下所有事情回珠海。

琪琪在电话里哭得六神无主,也不是很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非立刻订了当天下午的机票,并打电话给公司的财务总监老陆,总算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这几年来,陈氏集团的银行贷款一直稳定在一亿三千万左右,借款方分别是两家国有银行中行、工商以及另外两家商业银行平安和招商。这个贷款比例在泰盛的全盛时期其实是相当健康的,那时候泰盛的所有固定资产加起来约在四亿出头,每年的业务总量也在5.5亿到5.8亿之间,公司毛利润根据不同产品的档次,大约在12%-16%之间,每年毛利在七千万上下,小千万的银行利息完全在安全范围内。

前两年陈焕国在房地产方面投资失利,又赌输一大笔钱,现金流周转不过来,向民间借了不少高利息贷款,公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路走下坡。

陈非当初就不赞成父亲投资房地产,虽然一线城市的房价一直十分坚’挺,无论国家出台什么措施都很难真正打压下去,但那并不说明国内的房地产业还在蓬勃发展,相反的,二三线城市的房地产早已穷途末路,大量由地方政府牵头强制规划起来的社区荒废,“幽灵社区”到处都是,房子的价格之所以降不下来,并不是因为需求量大,而是因为决定房价的是土地价格,而土地价格却不是由市场的需求决定的,而是由土地的所有者根据自己的利益决定的。

他了解宏观经济,既然知道房价降不下来的真正原因,也就明白现在进入房地产业风险有多大。在他看来,与其把钱花在这种赌博式的投资上,不如用来建立国内电商销售链,如果能够成功打开国内市场,就可以摆脱对国外市场的依赖,企业的抗风险能力才能真正得到提高。

而对父亲借民间贷款来周转,他更是无法认同,银行贷款的年利率也就是7.5%左右,而民间贷款则是月息两分起跳,这几年市面经济不好,借给实业的贷款没有两分半基本借不到,三分三分半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的行业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哪怕泰盛正在积极向高档产品线转型,产品利润比一般手工玩具高,但研发费用也相应地高得吓人,每个月多了这几百万利息的负担,公司可使用现金就更少,资金更吃紧,就更依赖贷款,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突然有大量现金流入,否则财务模式就会从此进入恶性循环。

他在公司的最后一年,一直试图说服父亲处理掉那块地,必要的时候家里有些房产能出手就出手,把民间贷款先还上,砍掉这部分利息支出。

但是陈焕国完全不能接受他的提议。

陈焕国做了二十几年的生意,白手起家,把泰盛从百多人的小厂做到上万人的行业泰斗,却在房地产行业栽了一个大跟斗,这在他看来已经很丢脸了,如果处理掉那块地,那就等于是认输,情感上他就没办法接受。

当然,这一点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他只是觉得儿子的经验不够,看得不够长远——陈非认为那块地没有开发价值,再拖下去也只会被套牢,而陈焕国身边的朋友都说珠海地理位置好、城市以宜居出名,房地产一定还会起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也是这么相信的。

至于变卖房产,那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在他看来,那就等于告诉别人,泰盛已经不行了。

陈非了解他父亲的想法,但了解不等于认同,正相反,因为了解、因为亲近,所以对他这种不理性的决断方式,陈非常常觉得难以忍受。公司的经营应该以现实状况为依据,应该从公司需求的角度出发,而不是“面子”之类虚无缥缈又情绪化的东西。

那时候家里乱七八糟,他的脾气实在称不上美妙,对琪琪的控诉他采取的是冷处理,而对父亲却正相反,曾经的尊敬和后来的失望混合成极其复杂的感情,导致他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父亲,更别说什么谈话的耐心和技巧。

相应的,陈焕国自然对他也有各种意见。两人一说话,不到三句就必定吵起来,沟通根本是天方夜谭。到后来,两个人对彼此的厌恶都成了条件反射,看到对方就没有好脸色,吵得最凶的一次,两父子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没有说话。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个公司做事,却长达半年没有一句交流。

而陈非后来的自我厌弃和放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与父亲沟通的挫败感。他总觉得父亲不够理性,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又比父亲高明到哪里?在关系公司存亡的重大问题上,他放任自己的情绪,宁愿事情胶着着一拖再拖也不能克制脾气好好跟父亲沟通。

他明明知道怎样说话最容易被接受,他明明精通所有谈判技巧,但他却连不偏不倚地对待自己的上司都做不到。

他连让他的上司信任他都做不到。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经理人,再留下去,既帮不了公司,也会最终毁了自己和父亲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

所以他离开了。

但是不管他自己有多么想离开泰盛,这个公司毕竟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家没了,但他从未希望过公司也走到破产的地步,哪怕那个家被外人占据的时候,也没有。

五一的时候琪琪来北京,曾经提过父亲要卖浅水湾的房子,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无论如何,泰盛的根基在那里,只要父亲修正财务思路,公司或许规模会缩小,总不至于到撑不下去的地步。

他没想到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

注:“Mon bel homme”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我的美男子”,homme的直译是“男人”,所以陈非说“mon bel homme”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一些缱绻甜蜜的意味在里面的, 嗯,对语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稍微揣摩一下。法国人的情话啊,啧。

当然啦,翻成中文的时候被陈非故意改掉了,那感觉一下就差了很多,只能说,可惜靖扬听不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