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出了博物馆,两人带着小天到Chelsea附近一个很出名的意大利综合食品店,那里售卖各式各样意大利进口的食品,从比较常见的饼干巧克力、火腿、芝士到意大利各地特产的风味果酱、当季水果制作的饮料,乃至各种顶级的食材、葡萄酒,按照类别一个区一个区地摆放,连意大利本土都极少能见到如此集中的优质食材。不仅如此,这家店还有好提供早午晚餐,难怪最见多识广的纽约客都无法抗拒,200多平米的食府永远人满为患。

商店入口左手边就是一个Lavazza的咖啡柜台,有堂食和外带的咖啡茶饮提供,要来一个cookie或者croissant也随意。往里走一点,一个三明治柜台和一个甜点摊对门而开,中间走道上隔着一条柜子,窄窄两排四层摆着各式漂亮的饮料。如果对这些简餐还不满意,嘴巴挑剔的饕客可以再往商店深处走,里面还有一家牛排馆和一家现煎小牛薄片做的Panini,价格偏贵,而且全部桌子都是站位,但还是有不少衣着或讲究或随意的纽约客站在那里,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品着红酒。

两人分头买了三明治、甜点,又在门口提供座位的咖啡柜台点了饮料,找位子坐下来吃饭。

这种新奇的吃饭方式让小天觉得很好玩,他兴奋地跟着叔叔们走来走去,睁大眼睛看看这个点心、又摸摸那个饮料,差点挑花了眼。不过,等东西全部放在桌上,他还是乖乖坐了下来,专心地对付自己的食物。

吃完饭,陈非又返身回去选了几样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打算做手信送给威扬的同事。挑选的时候,他考虑了一下,又选了一些有特色的零食糕点。

看到他手里提的那两大袋,顾靖扬有些惊讶:“买这么多?”

陈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觉得有些东西可以引进到国内,买回去给赵总做参考看看。”

顾靖扬看了他一会儿,笑道:“私人行程还惦记着公事,紫灵应该给你加薪水。”

陈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在其位谋其事,既然做了这个工作就要尽力把它做好,如此而已。

顾靖扬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走出店门,在等计程车的空隙,他不抱什么希望地问:“Fred,你有没有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

陈非一怔。从阳朔回来后,他就不只是负责仓库的事情,除了专柜的维护之外,他也开始帮赵紫灵接待客户,工作内容跟以前大不相同,靖扬问的是这个?

直到上了车,他才肯定地回答道:“没有。”

顾靖扬和小天都看向他,一个是认真,一个带着好奇。

“赵总让我负责部分业务,你知道的,现在这种状况我没办法拒绝她。”

如果不是跟他牵扯越来越深,陈非本来可以平平静静地工作生活,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他还记得陈非刚进威扬的时候,赵紫灵对自己说过,“他说他想轻松一点”,但顾靖扬直到最近才开始有点理解,陈非确实需要时间。

“你会怪我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非很惊讶,“和你在一起是我自己的决定,之前那些隐瞒更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赵总让我负责业务,更多的还是因为她真心看得起我,想给我一个平台,不是吗?”

虽然这个平台陈非并不需要。

虽然他本来可以拒绝。

“不管她是什么想法,陈非,我在乎的是你的想法。”

“我知道。” 陈非点点头,“先这么着吧靖扬,我先做着,能多帮她一点就多帮一点,反正……”

反正我也还没有找到我真正想做的事。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但顾靖扬听懂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但是退而求其次的话,他们可以选择相对有兴趣的工作,再不济,至少也还可以做最擅长的事,成就感这东西虽然不是最有价值的,但不可否认,很多时候,它确实可以弥补一些遗憾。

然而陈非现在,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吧。顾靖扬叹了一口气。

陈非反倒被他那愁苦的样子逗笑了:“这个公司你也有份,有我这样的人才帮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被他这样一说,顾靖扬也笑了:“是是是,那我可就把威扬全权托付给你了。”

陈非不要脸地说:“你等着收钱就是了。”

把小天送回去,又陪两位老人家聊了很久,看时间不早,他们才起身告别。

“明天真的不要爸爸去送你们吗?”把他们送到门口,张蕙玲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用了妈,这两天你们都辛苦了,而且爸爸周日也要出差,明天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张蕙玲只好点头。

顾时鸿笑着对他们说:“下次回来,不要住外面了。”

顾靖扬脸色微动,正要说什么,顾时鸿又加了一句:“这是妈妈的意思。”

顾靖扬转头去看母亲,张蕙玲避开他的眼睛,对陈非笑道:“有空常常和阿扬回来。”

陈非连忙答应下来。

顾靖扬伸手抱了抱妈妈,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妈妈,我爱你。”

顾妈妈不禁有些哽咽:“妈妈也爱你。”

顾靖扬又跟爸爸和大嫂都一一拥抱,最后抱起小哲天。

小天在他左脸亲了一下,说:“这是我的。”

然后又在他的右脸亲了一下:“这是妹妹的。”

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顾靖扬也亲了他两下:“那等一下妹妹睡醒了,小天也替叔叔亲亲她。”

“嗯!”小天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又朝陈非探过身,如法炮制地亲了他两下,“陈非叔叔,下次我们还要一起去玩哦。”

陈非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的人,小天更不是看到什么大人都会粘上去的类型,但是很神奇的是,小天对他却一点都不生分。

回去的路上,顾靖扬忍不住跟陈非分享这个心得。

陈非笑了笑,既没有谦虚,也没有得意。他并不认为小天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独特的魅力,他更相信,大人的态度对小朋友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顾家每一个人都对他有极大的善意,小朋友最敏锐,自然也会对他有好感。

而他更明白,顾家人对他的善意,是因为他们都爱靖扬。

顾靖扬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动,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陈非问。

顾靖扬怔了一下,最后摇头:“没事。”

他这种欲言又止的状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两个人的航班起飞时间差不多,一起去机场、一个柜台办登机,在贵宾厅喝着饮料,顾靖扬几次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沉默。

陈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开口问。

顾靖扬的情绪似乎来得有点突然,但仔细想一想,又似乎不尽然,还在北京的时候,有几次陈非也感觉到顾靖扬有事要告诉他,但每次说出来的事却都不那么值得一提。

陈非的航班开始广播登机,他放下手里杯子:“我得走了,替我向Mark和Emily说恭喜。”

“嗯。” 顾靖扬简短地点头。

陈非把包斜背到身后,看顾靖扬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他没多想,一手放到靖扬肩上,俯下’身很快地亲了亲对方的唇:“我在北京等你。”

刚要走,那只手却被攥住了。

手心对着手心,拇指对着拇指。顾靖扬的手用力得让陈非觉得有点疼。

他不得不退回来一步,重新回到正面对着顾靖扬的姿势,等着他开口。

“Fred,我去完San Francisco,还要飞一趟LA。”

陈非点头,顾靖扬的行程他是跟Chrsitina拿的,他要去哪里、去几天,其实他都一清二楚。

“我这次回LA,不是述职,是交接,我年底会调回美国。”

顾靖扬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缓慢而低沉地说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陈非的脸,生怕错过他最细微的表情。

他知道他选的时间糟透了,地点也糟透了,但他必须现在说。他一路拖到现在已经是一个错误,他不能等工作都交接完了,拿着任命书,再去告诉陈非这个消息。

陈非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面无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低说了一句:“这样啊……”

他的手紧了紧:“陈非……”

陈非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什么时候决定的?”

“……三月份的时候。”

“美国这边业绩下滑,董事会对现有的管理层有疑问。我……那时候我……”

陈非意外的冷静,但这并没有让顾靖扬放心一点,正相反,直到这个时候,恐慌才有如实质一般,从他胃部缓缓上升到心脏,又蔓延到四肢。

他不禁回想,当年Derek跟他说他要回美国的时候,自己是什么心情?惊讶?遗憾?失望?还是难过?

似乎都有一些。

但是,当所有最初的情绪都过去了之后,他的理智却只告诉他一件事,他们完了。

这跟喜欢不喜欢没有关系。感情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两个各自独立的男人,如果他们的人生规划不相同,他们也就失去了在一起的基础。

远距离恋爱,那是给前途未曾明朗的青少年最甜蜜又最苛刻的考验,但那绝不会属于两个人生道路各不相同的成年人。这不是等不等得起的问题,不是会不会寂寞,甚至也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有没有必要。

谁也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为自己改变人生的道路。谁也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做出那样的牺牲。

可陈非是不一样的。他心里想。陈非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但那又有什么用?

当初决定权在他手上,他放弃了和Derek的感情。而现在决定权在陈非的手上。

他的手指冰凉,陈非被他捏得难受,他试图把手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

陈非叹了一口气:“等你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吗?”

他大概知道顾靖扬想听什么,但他现在没法安慰他说没关系,因为他真的很有关系。他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

陈非生气了。顾靖扬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可是更令他害怕的是,陈非的脸上却一点外露的情绪也没有,他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得上柔和。这比他直接了当地对他发火更加让他惶恐。

他必须把事情解释清楚,他不能就这样放他回北京,然后给他一星期的时间去单独做一个关于两个人的决定。

“陈非,对不起,我该早一点告诉你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不会有机会跟你在一起,后来太高兴了,又把这件事忘了。我真的……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怎么处理,好吗?”

外面的登机广播已经改为final call,一遍比一遍更急促,丝毫不考虑离人的心情。

陈非深深地看了顾靖扬一眼,最后点了头:“好,等你回来再说。”

陈非回程换的是经济舱的票,虽然他里程的确不少,但他还是想着能省则省。UA给了他一个第一排的位置,座位宽敞,他的身边坐的是一对黑人男女朋友,应该都还是学生,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隐约的兴奋,似乎对这段旅程充满期待。他们的眼光有时候会不经意般地掠过陈非,大概是想要跟他攀谈,又拿不定主意。

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总是好奇而腼腆,多搭几次长途飞机,他们就会懂得如何自然地与身边的旅人攀谈,亦或一上飞机就自动生成生人勿近的气息,把所有可能的搭讪都隔绝在外。

陈非从不曾主动向别人搭讪,但如果别人善意地跟他攀谈,他也会摆出礼貌倾听的姿态,尽可能不让别人尴尬。

这对年轻的恋人长得很可爱,如果是在平时,陈非可能会在他们视线扫过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微笑,这样对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他闲聊两句。

他对萍水相逢的人没有好奇心,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陌生人释放一点善意。

但是现在他真的一点心情都没有,他的心情糟透了。他迫切地希望能够一个人呆着。

飞行的轰鸣声让他觉得好过了一点,两耳都被关闭的感觉并不好受,好像跟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但现在这种感觉却让他觉得安心。

靖扬要回美国了。

他其实并不怪他现在才告诉自己,他能理解他的矛盾和为难,靖扬刚才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怀疑,就像他从不怀疑他的爱。他甚至相信,如果这个调任晚三个月下来,或者他们的感情更早一点明朗,靖扬或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

跨国公司的CEO调任不是儿戏,靖扬回去已成定局。而中国只是GMJ的分公司,在两边都管理过之后,公司认为总部更需要他,那么可以确定的是,在他离开GMJ之前,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回中国。

他们即将面对长时间的分离。

这个事实才是让陈非真正心烦的原因。

他想起他大学时的女朋友陶陶。

陶陶比他大一级,读金融专业,陈非大一的时候跑去他们系旁听货币银行学的课,偶然跟她认识了。大学生的感情单纯又明了,那门课结业的时候陶陶跟他表白,而他对那个大胆率真的女孩子也颇有好感,于是,两个人便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

陶陶的梦想是英国,毕业后,她如愿收到LSE的录取通知,那时候陈非大三,才刚开始准备托福和GRE,留学申请其实都还没开始,陶陶哭着求他一定要去英国找她,她说只要他愿意跟她去英国,毕业后要留在那里还是回国都可以,他们未来的道路由陈非决定。他们只要熬过那一年,然后就能一辈子在一起。

陈非没有答应。

泰盛最大的客户在美国,他和父亲早就商量好了,一毕业就去美国,一边读书一边学着做生意。英国也是他们的重要市场,但是英国排名前三的玩具公司都已经和泰盛有固定的合作关系,相较来说,美国的市场更大,潜力也更大,陈非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

勉强地把应该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两个人往一条路上推,那样真的太痛苦了。即使他相信陶陶真的会把两个人的未来都放在他的手中,将来有一天,如果她后悔了呢?她学的是金融,毫无疑问大城市更适合她发展,而他却是一定要回珠海的。就算她不后悔,为他放弃理想,为他洗手做羹汤,他陈非何德何能,让一个女孩子为他这样牺牲?他又如何能够确定,他真的可以背负这个人的人生?

他当然喜欢陶陶,但他从没想过要娶她,更没想过一辈子的事,或者说,20岁的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些事。一个人的一生太长,变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他们一路稳稳当当地走过去,时候到了,他们会结婚,然后养几个孩子,如果幸运的话,或许他们会风平浪静地携手一生。

但当分别在即,他才突然发现,他对未来的伴侣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想象,这个与他携手一生的人,可以是陶陶,也可以是别的谁。

一辈子再长,也只有一次,身边的人是谁或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不留遗憾地活一次。

他有,陶陶也应该有。

所以他选择了分手。

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再次面临这样的选择。

理智地说,他和陶陶在一起两年多,和顾靖扬在一起不过两个月。

当年陶陶要他等一年,而现在,或许他和顾靖扬谁都无法说清楚,这次的分别会持续多久。

陶陶是女生,他们在一起,有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她娶回家;但是跟顾靖扬在一起他,可能有一天会需要承担无法想象的出柜压力……

是的,理智上来看,现在的状况似乎不会比当年更难做选择。

但是跟靖扬分手……

这个假设只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就让他无比烦躁。

他不想分手。不需要跟任何人比较,不需要任何理性的分析,也不需要什么内心深处的直觉,就算他的五感全部封闭,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想跟顾靖扬分手。

他也知道,靖扬告诉他这件事,并不是要让他在分手与不分手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知道靖扬希望的是什么。

陈非弓着腰,把脸埋在掌心苦笑了一声。他人生的前三十年,为了一个错误的理想而活着。未来的三十年,却要为爱情而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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